尘埃落定
第六章 23.堡垒 从麦其土司的领地中心,有七八条道路通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能从那七八条 道路来到麦其领地。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们能从七八条道路通向别的土司领地。 春天刚刚来临,山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就像当年寻找罂粟种子一样,道 路上又都出现了前来寻找粮食的人。土司们带着银子,带着大量的鸦片,想用这些 东西来换麦其家的粮食。 父亲问我和哥哥给不给他们粮食。 哥哥急不可耐地开口了:“叫他们出双倍价钱!” 父亲看我一眼,我不想说话,母亲掐我一把,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不是双 倍,而是双倍的双倍。” 我没有说双倍的双倍,而是说:“太太掐我了。” 哥哥看了母亲一眼,父亲看了我一眼,他们两个的眼光都十分锐利。我是无所 谓的。母亲把脸转到别的方向。 大少爷想对土司太太说点什么,但他还没有想好,土司就开口了:“双倍?你 说双倍?就是双倍的双倍还不等于是白送给这些人了?我要等到他们愿意出十倍的 价钱。这,就是他们争着抢着要种罂粟的代价。” 哥哥又错了,一脸窘迫愤怒的表情。他把已经低下的头猛然扬起,说:“十倍?! 那可能吗?那不可能粮食总归是粮食,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土司摸摸挂在胸前的花白胡须,把有些泛黄的梢子,托在手中,看了几眼,叹 口气说:“双倍还是十倍,对我都没什么意义。看吧,我老了。我只想使我的继任 者更加强大。 "他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好了,不说这个了,现 在,我要你出发到边境上去,你的兄弟也出发到边境上去。你们都要多带些兵马。" 土司强调说,他是为了麦其土司的将来做出这个决定的。 父亲把脸转向傻子儿子,问:“你知道叫你们兄弟去干什么?” 我说:“叫我带兵。” 父亲提高了声音:“我是问,叫你带兵去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和哥哥比赛。” 土司对太太说:“给你儿子一个耳光,他把我的意思全部弄反了!” 土司太太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不是象征性的,而是重重的一个耳光。这样的问 题,哥哥完全可以回答,但土司偏偏不去问他。而我总不能每次回答都像个傻子吧。 偶尔,我还是想显得聪明一点。土司这样做就是要两个儿子进行比赛,特别要看看 傻子儿子是不是比他哥哥更有做土司的天分。我看出了土司这意思,大胆地说了出 来。 我这句话一出口, 太太立即对土司说:“你的小儿子真是个傻子。"顺手又给 了我一个耳光。 哥哥对母亲说:“太太,打有什么用?怎么打他都是个傻子。” 母亲走到窗前,院望外边的风景。我呢,就呆望着哥哥那张聪明人的脸,露出 傻乎乎的笑容。 哥哥大笑,尽管眼下没什么好笑的事情,但他还是禁不住大笑了,有些时候, 他也很俊。父亲叫他去了南方边界,又派他去了北方边界,去完成建筑任务,他完 成了,但却终于没能猜出这些建筑将作什么用途。直到麦其的领地上粮食丰收了, 他才知道那是仓库。 土司吩咐我们两个到边界上严密守卫这些仓库,直到有人肯出十倍价钱。我到 北方,哥哥去南方。 对前来寻求粮食的土司,麦其土司说:“我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但你们非种 不可。麦其家的粮食连自己的仓库都没有装满。明年,我们也要种鸦片,粮食要储 备起来。"土司们怀着对暴发了的麦其家的切齿仇恨空手而回。 饥荒已经好多年没有降临土司们的领地了,谁都没有想到,饥荒竟然在最最风 调雨顺的年头降临了。 土司们空手而回,通往麦其领地的大路上又出现了络绎不绝的饥民队伍。对于 这些人,我们说:“每个土司都要保护自己的百姓,麦其仓库里的粮食是为自己的 百姓预备的。 "这些人肚子里装着麦其家施舍的一顿玉米粥,心里装着对自己土司 的仇恨上路,回他们的饥馑之地去了。 我出发到北方边界的日子快到了。 除了装备精良的士兵,我决定带一个厨娘,不用说,她就是当过我贴身侍女的 桑吉卓玛。依我的意思,本来还要带上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但父亲不同意。他对两 个儿子说:“你们谁要证明了自己配带这样的随从,我立即就给他派去。” 我问:“要是我们两个都配得上怎么办?麦其家可没有两个书记官。” “那好办, 再抓个骄傲的读书人把舌头割了。”父亲叹了口气说,"我就怕到 头来一个都不配。” 我叫索郎泽郎陪着到厨房,向桑吉卓玛宣布了带她到北方边界的决定。我看到 她站在大铜锅前,张大了嘴巴,把一条油乎乎的围裙在手里缠:“可是,可是,少 爷——。” 从厨房出来,她的银匠丈夫正在院子里干活。索郎泽郎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 小厮的话还没有说完,银匠就把锤子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脸喇一下白了。他抬头 向楼上望了一眼,真碰到我的眼光时,他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和索郎泽郎又往行刑 人家里走了一趟。 一进行刑人家的院子,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小尔依却只是垂手站在那 里,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样羞怯的笑容。我叫他准备一套行刑人的工具,跟我出发到 边境上去。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我想这是高兴的缘故。行刑人的儿子总盼着早点 成为正式的行刑人,就像土司的儿子想早一天成为真正的土司。 老行刑人的脸涨红了,他不想儿子立即就操起屠刀。我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开 口。老行刑人说:“少爷,我不会说什么,我只是想打嗝,我经常都要打嗝。” “你们这里有多余的刑具吗?” “少爷,从他刚生下来那天,我就为你们麦其家的小奴才准备好了。只是,只 是……"。 “说吧,只是什么?” “只是你的兄长,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知道了会怪罪我。” 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 出发时,小尔依还是带着全套的刑具来了。 父亲还把跛子管家派给了我。 哥哥是聪明人,不必像我带上许多人做帮手。他常常说,到他当土司时,麦其 官寨肯定会空出很多房间。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 只带上一队兵丁,外加一个出色的酿酒师就足够了。他认为我带着管家,带着未来 的行刑人,特别是带着一个曾和自己睡过觉的厨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弟弟 是个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带上,叫他见笑了。他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 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女人?你看我带了一个女人吗?”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 一句话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对塔娜说:“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去边界的路上,许多前来寻找粮食,却空手而归的人们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和 后面。我们停下来吃饭时,我就叫手下人给他们一点。因为这个,他们都说麦其家 的二少爷是仁慈少爷。跛子管家对我说:“就是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会饿狼一 样向我们扑来。” 我说:“是吗,他们会那样做吗?” 管家摇了摇头,说:“怎么两个少爷都叫我看不到将来。” 我说:“是吗,你看不到吗?” 他说:“不过,我们肯定比大少爷那边好,这是一定的,我会好好帮你。” 走在我马前的索郎泽郎说:“我们也要好好帮少爷。”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贩子管家对我说:“少爷,你对下人太好了,这不对,不是一个土司的做法。” 我说:“我为什么要像一个土司,将来的麦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样的话,土司就不会安排你来北方边界了。”他见我不说话,一抖马 缰,走在和我并排的地方,压低了声音说:“少爷,小心是对的,但你也该叫我们 知道你的心思,我愿意帮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 我狠狠地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一扬蹄,差点把麦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 管家从马背上颠了下来。我又加了一鞭,马箭一样射出去了,大路上扬起了一股淡 淡的黄尘。我收收缰绳,不一会儿,就落在后面,走在下人的队伍里了。这一路上, 过去那个侍女,总对我躲躲闪闪的。她背着一口锅,一小捆引火的干柴,脸上竖一 道横一道地涂着些浓淡不一的锅底灰。总之,她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教会我男女之 事的卓玛了。她这副模样使我感到人生无常,心中充满了悲伤。我叫来一个下人, 替她背了那口锅,叫她在溪边洗去了脸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马前迈着碎步。我不说 话,她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我不会想再跟她睡觉,那么,我又想干 什么呢,我的傻子脑袋没有告诉我。这时,卓玛的双肩十分厉害地抖动起来,她哭 了。我说:“你是后悔嫁给银匠吗?” 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要害怕。” 我没想到卓玛会说出这样的话:“少爷,有人说你会当上土司,你就快点当上 吧。” 她的悲伤充满了我的心间。卓玛要我当上土司,到时候把她从奴隶的地位上解 放出来。这时,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成为麦其土司。 我说:“你没有到过边界,到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回到你的银匠身边去吧。” 她在满是浮尘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灰尘。看吧, 想从过去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看看吧,过去,在我身边时总把自己弄 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催马,跑到前面去了。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 路上扬起了一股黄尘,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尘埃里了。 春天越来越深,我们走在漫长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处行走一样。到达边 界时,四野的杜鹃花都开放了。迎面而来,到处寻找粮食的饥民也越来越多。春天 越来越深,饥民们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显出春天里连天的青草,和涌动的绿水那青碧 的颜色。 哥哥把仓库建得很好。我是说,要是在这个地方打仗,可真是个坚固的堡垒。 当然,我还要说,哥哥没有创造性。那么聪明,那么叫姑娘喜欢的土司继承人, 却没有创造性,叫人难以相信。当我们到达边境,眼前出现了哥哥的建筑杰作时, 跛子管家说:“天哪,又一个麦其土司官寨嘛!” 这是一个仿制品。 围成个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层,全用细细的黄土筑成。宽大的窗户和门向着里 边,狭小的枪眼兼窗户向着外边。下层是半地下的仓房,上两层住房可以起居,也 可以随时对进攻的人群泼洒弹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对来犯者开枪。我哥哥可惜 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间边界未定的时代,肯定是一个世人瞩目的英雄。照我的 理解,父亲可不是叫他到边界上来修筑堡垒。父亲正一天天变得苍老,经常把一句 话挂在嘴边,说:“世道真的变了。” 更多的时候,父亲不用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脸迷茫的神情,问:“世道真 的变了?” 我的兄长却一点也不领会这迷惘带给父亲的痛楚,满不在乎地说:“世道总是 要变的,但我们麦其家这么强大了,变还是不变,都不用担心。” 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即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 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土司又把迷茫的脸转向傻 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亲心中隐隐的痛楚,脸上出现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对应的 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里的痛楚,显现在傻瓜儿子的脸上,就像父子两人是一个身 体。 父亲说世道变了,就是说领地上的好多东西都有所变化。过去,祖先把领地中 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坚固的堡垒,不等于今天边界上的建筑也要修成堡垒。我们当 然还要和别的土司进行战争,枪炮的战争打过,我们胜利了。这个春天,我们要用 麦子来打二场战争。麦子的战争并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垒。 我们权且在堡垒里住下。 这是一个饥荒之年,我们却在大堆的粮食上面走动,交谈,做梦。麦子、玉米 一粒粒重重叠叠躺在黑暗的仓房里,香气升腾起来,进入了我们的梦乡。春天的原 野上,到处游荡着青绿色面孔的饥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临死想要做一次饱餐的 梦都不能够。而我们简直就是在粮食堆上睡觉。下人们深知这一点,脸上都带着身 为麦其家百姓与奴隶的自豪感。 24.麦子 该说说我们的邻居了。 拉雪巴土司百多年前曾经十分强大。强大的土司都做过侍强凌弱之事。他们曾 经强迫把一个女儿嫁给麦其土司,这样,拉雪巴土司就成了麦其土司的舅舅。后来, 我们共同的邻居茸贡土司起来把他们打败了。麦其土司趁便把自己兄弟的女儿嫁给 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这样,又使自己成了拉雪巴土司的伯父。 一到边界,我就盼着亲戚早点到来。 但拉雪巴土司却叫我失望了。 每天,那些脸上饿出了青草颜色的饥民,围着我们装满麦子的堡垒绕圈子。一 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绕得我头都晕了。要是他们想用这种方 式来夺取堡垒那就太可笑了。 但看着这些人老是绕着圈子,永无休止,一批来了,绕上两天,又一批来绕上 三天,确实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们过去的舅舅,后来的侄儿,却还不露面。他 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去,转着转着,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或者,拉雪巴土 司是想用这种方式唤起我的慈悲和怜悯。可他要是那样想的话,就不是一个土司了。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土司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发慈悲上。只有可怜的百姓,才 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春天一天比一天更像春天。这一天,我把厨娘卓 玛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饭了,带十个下人架起十口炒锅,在院子里炒麦子。很快, 火生起来,火苗被风吹拂着,呼呼地舔着锅底,麦子就在一字排开的十口炒锅里噼 噼啪啪爆裂开了。管家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我可不是只为了听听响声。” 管家说:“是啊,要听响声,还不如放一阵机枪,把外面那些人吓跑算了。” 管家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把鼻头皱起来,说:“真香啊,这种味道。"然后, 他一拍脑门, 恍然大悟,说:“天哪,少爷,这不是要那些饿肚子人的命吗。"他 拉着我的手,往堡垒四角的望楼上登去。望楼有五层楼那么高,从上面,可以把好 大一个地方尽收眼底。饥民们还在外面绕圈子,看来,炒麦子的香气还没有传到那 里。管家对我说:“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着急。” 我说:“我有点着急。” 指挥炒麦子的卓玛仰头望着我们,看来,炒焦了那么多麦子,叫她心痛了。我 对她挥挥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边的人大多都能领会我的意思。卓玛也挥一挥 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烧烫的锅里倒进了更多麦子。从这里看下去,她虽然没有恢复 到跟我睡觉时的模样,但不再橡下贱的厨娘了。 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它的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 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 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 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证没有谁看到 过。那么多人同时望着天,情景真是十分动人。 饥饿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看脚底而望着天上。终于,他们的脚步慢了下 来,在原地转开了圈子。转一阵,站定,站一阵,倒下。 麦子强烈的香气叫这些饥饿的人昏过去了。 我亲眼看到,麦子有着比枪炮还大的威力。 我当下就领悟了父亲为什么相信麦子会增加十倍价值。 我下令把堡垒大门打开。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门造得那么好。关着时,那样沉重稳固,要打 开却十分轻松。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堡垒里的人 倾巢而出,在每个倒在地上的饥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麦子,香气浓烈的麦子。 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了。昏倒的人在黄昏的风中醒来,都发现了一 捧从天而降的麦子。吃下这点东西,他们都长了力气。 站起来,在黄昏暧昧光芒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趟过小河,翻过一道缓缓的 山脊,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没有以为他是受了风,感冒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说。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爷,想到什么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但我还是问:“因为我是个傻子吗?” 管家哆嗦了一下,说:“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就是天下最 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听他说,少爷是聪明人,但他没有那样说。我心里冷了一下,看来,我真 是个傻瓜。但他同时对我表示了他的忠诚,这叫人感到十分宽慰。我说:“说吧, 想到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明天,最多后天,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吧。” “最好的准备就是叫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来,我带了一大群人,带着使好多土司听了都会胆寒的先进 武器,上山打猎去了。这天,我们的亲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枪声里走向边界的。 我们在一个小山头上一边看着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垒,一边往天上放枪,直到他 们走进了堡垒。我们没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们在小山头上烧火,烤兔子肉做午餐。 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 帽子盖在脸上,遮挡强烈的日光;本来,我只是做做睡觉的样子,没想到真睡着了。 大家等我醒来,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饱了,坐在毯子一样的草地上,没 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场上的百姓又送来了奶酪。这样,我们就更不想起身了。 对于吃饱了肚子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 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 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草地上, 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 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 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 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 了。 这太好了。 我叫一声:“太好了!” 于是,先是管家,后来是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跪下了。 他们相信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们在我的周围一跪,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 们都是对我效忠过的人了。 我挥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也就是说,我接受 了他们的效忠了。这不是简单的下跪,这是一个仪式。有这个仪式,跟没有这个仪 式是大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不想去说破它。我只一挥手:“下山!” 大家都跃上马背,欢呼着,往山下冲去。 我想,我们的客人一定在看我们威武雄壮的队伍。 我很满意卓玛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样,胀破三个肚皮也无法吃完的食物。客人 们看来也没有客气。只有吃得非常饱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脸 上才会出现那样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玛说:“他们就是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了。” 我对她说:“干得漂亮。” 卓玛脸红了一下,我想对她说,有一天,我会解除她的奴隶身份,但又怕这话 说出来没什么意思。管家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到客人们落脚的房间里去了。卓玛 看我看着她,脸又红了。她炒了麦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这两件事,使她又有 了昔日在我身边时那样的自信。她说:“少爷,可不要像以前那样看我,我不是以 前那个卓玛了,是个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发笑的时候,也会显出傻乎乎的样子来。我想,我该对她 表示点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会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对她说今天的事 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为难,管家带着一个抱着脚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 唰声响的大胖子走了过来。 卓玛在我耳边说:“拉雪巴土司。” 听说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显老。可能是过于肥胖的缘故 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气喘吁吁的。他手里还摄着一条毛巾,不断擦拭 脸上的汗水。一个肥胖到走几步路都气喘,都要频频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从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诉我笑得正好,正是时候。 这样,我就无需先同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咙里有很多杂音的拉雪巴土司开口了:“天哪,发笑的那个就是我的外甥吗?” 他还记着很早以前我们曾有过的亲戚关系。这个行动困难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 到了我面前,像对一个睡着了的人一样,摇晃着我的双臂,带着哭腔说:“麦其外 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没有回答,转过脸去看天上灿烂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当我不想看什么时候,我就会抬眼望 天。 拉雪巴土司转向管家,说:“天哪,我的外甥真是传说中那样。” 管家说:“你看出来了?” 拉雪巴土司又对我说:“我可怜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开口了,在他没有料到时突然开口。他以为他的傻子侄儿见了生人,一 定不敢开口,我说:“我们炒了好多麦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 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浓烈的 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 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 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 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 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 鸟儿, 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 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 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到从窗 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 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 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这个 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 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不是这 样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 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病。 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 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 些方面。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 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 “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 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床。卓 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 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子,下人们 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撤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 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的大门打开, 一干人跟着她,抛撤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 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 撤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 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 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 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 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 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 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 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雷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 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 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 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 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 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来没有 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 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苦恼。 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 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过,也 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 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 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 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男人只 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 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算兴兵 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 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 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 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美丽的地 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 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来,这些家 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 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 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 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 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 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 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 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爷, 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 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 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 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 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 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 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 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 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觉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 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 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 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 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 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 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 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 下的侍女扶住我说: “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 了。 下人们上酒上茶时,管家开口了:“都到我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在外面住一晚 上,少爷很不高兴。” 女土司说:“我看少爷不是自寻烦恼那种人。” 我不喜欢女土司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但我还是说:“麦其家喜欢好好款待客 人。” 女土司笑了,说:“我们茸贡家都是女人,女人与别人见面前,都要打扮一下。 我,我的女儿,还有侍女们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这时,她的女儿才对我笑了一下。不是讨好的,有求于人的笑容,而是一 个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亲的笑容,是知道天下只有自己一个女 土司那一种。这两个女人的英容都明白地告诉我,她们知道是在和一个脑子有毛病 的家伙打交道。 我提高了嗓门,对管家说:“还是让客人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管家说:“那么,我们还是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茸贡土司还要装出并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说:“我的女儿——” 我说:“还是说麦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肤泛起了红潮,说:“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我向你介绍了我的管家,还有我自己,你都没有介绍,现在已经过了 介绍的时候,你就跟我的管家谈谈粮食事情吧!” 说完,我就带着两个小厮起身离开了。女土司要为小瞧人后悔了。女土司犯了 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小看一个傻子。这个时候,小瞧麦其家的傻子,就等于小瞧了 麦子。在我身后,管家对女土司说:“少爷这次很开心,你们一来,就铺了红地毯, 而且马上叫我跟你们谈粮食,上次,拉雪巴土司来,等了三天,才谈到粮食,又谈 了三天,他们才知道,不能用平常的价钱买到粮食。” 我对两个小厮说:“我的管家是个好管家。” 可这两个家伙不明白我的感叹里有什么意思。我干脆对小尔依说:“将来,你 会是我的好行刑人吗?” 他总是有些为将来要杀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倒是索郎泽郎抢着对我说:“我会成为你的好带兵官,最好的带兵官。” 我说:“你是一个家奴,从来没有一个家奴会成为带兵官。” 他一点也不气馁,说:“我会立下功劳,叫土司给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再立功, 就是一个带兵官了!” 又碰到了那个问题:谁是那个手持生死予夺大权的土司? 我说:“你们跟着我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两个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们笑啊笑啊,最后,索郎泽郎直起腰来,说: 少爷,那姑娘多么漂亮呀!” 是的,这样漂亮的女人,大概几百年才会有一个吧。我都有点后悔了,刚才该 让茸贡土司把她女儿介绍给我。可我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又老着脸皮回去吧。 管家上楼来对我说:“女土司想用漂亮女儿叫你动心,那是她的计策。你没有 中计,少爷,我没有看错,你真不是个一般的人,我愿意做你叫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呻吟了一声,对他说:“可我已经后悔离开你们了。我一出来,就开始想那 个姑娘了。” 管家说:“是的,世间有如此美貌的女人,少爷不动心的话,也许真像别人说 的,是个傻子了。” 我只能说:“我尽量躲在屋里不出来,你跟她们谈吧。” 管家看我的样子实在可怜,说:“少爷,你就是犯下点过错,土司也不会怪罪 的。” 我说:“你去吧。” 他走了,跟着就叫人给我送来一个姑娘。要是把茸贡土司的女儿比做一朵花, 眼前这个,连一片树叶都算不上。我把她赶走了。这个走了,又来了一个。管家想 给我找一个暂时抵消那个美女诱惑的姑娘,但他错了,没有人能替代那个姑娘。我 并不是马上就想跟那个姑娘上床。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脑子里有个念头,只要跟 那姑娘说说话,也许,我的脑子就会清清楚楚,麦其家的二少爷就再不是不可救药 的傻子了。 索郎泽郎笑了,对我说:“使不得,是管家派的人,给少爷找侍寝的姑娘。” 又一个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着她肚子以下的部位,根本不想费力抬起 头来说:“去,是谁找来的,就叫谁消受吧。” 下人们拥着那个姑娘往外走,这时一股风从外面吹来,带来了一股青草的香味。 我把姑娘叫回来,也不看她的脸,只把她的衣襟拉到鼻前。是的,青草味是从她身 上来的,我问:“是牧场上的姑娘?” “我是,少爷。"她回答。 从她口里吹送出来草地上细碎花朵的芬芳。我叫下人们退下,让这姑娘陪我说 话。下人们出去了,我对姑娘说:“我病了。” 她笑。 好多姑娘在这时,都要洒几滴眼泪,虽然,她们在床上时都很喜欢,但都要做 出不情愿的样子。 我说:“牧场上来的姑娘,我喜欢你。” “少爷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呢!” “把灯熄了,跟我说说牧场上的事情吧。” 灯一灭,我就被牧场上的青草味道和细细花香包围起来了。 第二天,我把管家留下陪远客,自己带着昨晚得到的姑娘,到她的牧场上去了。 牧场上的百姓在温泉边为我搭起漂亮的帐篷。我把自己泡在温泉里,仰看天上 的朵朵流云,把女土司的女儿都忘记了。牧场姑娘为我准备了好多吃的,才来到泉 边,看着水中赤条条的我说:“少爷上来吃点东西吧,牛蟒叫我要招架不住了。” 这个姑娘壮健,大方几年前,我有一个侍女卓玛,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按原样 为我藏了一个卓玛在这牧场上,浑身散发着牧场上花草的芬芳。我说:“你叫卓玛 吗?” “不,"她说,"我不叫卓玛。” “卓玛!” 多年以前,早上醒来,我就抓住了一个卓玛的手。 于是,我对正在忙着安顿我们一大群人的厨娘桑吉卓玛喊起来:“卓玛,这里 有个人跟你的名字一样!” 牧场姑娘看了看桑吉卓玛,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说:“我不要到官寨里去做厨娘,我要留在牧场上。我是这里的姑娘。” 我说:“我答应你了。你不做厨娘,你留在牧场上,嫁给你心爱的男人。但现 在你就叫卓玛。” 她脱光衣服下来了,在温暖的水里和我一起躺在了软软的沙底上。我说:“水 把你身上的香气淹掉了。” 她滚到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说:“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早点发生吧。” 我把她压在下面,大声呼唤:“卓玛!卓玛!” 这使她,也使我十分兴奋。她知道我是同时呼喊着两个人。我的老师和她。是 的,她连身体都和侍女卓玛差不多一模一样。 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被卓玛壮健的身体淹没,而像驱驰着一匹矫健的骏 马。骑在马上飞奔的骑手们都是要大声欢呼的。 我大叫着,她身体像水波一样漾动。厨娘卓玛听见我的叫声,以为有什么事情 叫她去做,竟然一下冲到水波激荡的温泉边上,这下,她看到了青春时的自己正和 我做爱。我依然大叫:卓玛!卓玛!马跑到了尽头,那里出现了一段高高的悬崖, 我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好久,才在蜜蜂呼唤的吟唱里清醒过来, 我看见厨娘卓玛跪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老爷呀,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就看见 了。” 我让她跪在那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刚得到的卓玛说:”当年,她就像你。” 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体隐秘部位散发出来的气体,都和当年 的卓玛一模一样。 我又转脸对正在老去的卓玛说:“她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接着问她:“看见了就怎么样?” 她说:“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愿当一个瞎子女人,要是那样的话,你就 叫尔依杀了我吧。” 我对教会了我男女之事的老师说:“你起来,好好洗个澡去吧"。 她说:“让我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死吧。” 厨娘却准备好去死了。她在温泉中开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边时唱过的老歌, 但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响遏行云。她纷披着湿施施的头发,半躺在水中依然结实的乳 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痴。她下水之前,还撒了许多花瓣在水面上,这 样,还没有嫁给银匠曲扎,没有成为厨娘的桑吉卓玛又复活了。她从水里对我露出 了灿烂的笑容。 我说:“不要担心,我饶恕你了,我不会杀你。” 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一双手捂在两腿之 间的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我当然应该饶恕她, 但也该等她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诉她。她这种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边时,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短暂地复活一下曾经的浪漫。而 我,却把一个厨娘一生仅有的一次浪漫破坏了。 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 赦免你了。” 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 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 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叫我死吧!” “不。"我说,"不。” 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着的, 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 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 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操心的事 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 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 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 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 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 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 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 了。” 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下,我会更高兴。” 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 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 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 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 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 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 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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