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十一章(4)




  三丫没有出去。什么都不说,坐在床沿,就是不说,不动。低着头,一双眼睛无力地望着右下方,在出神。大辫子坐在三丫的身边,伸出手来,摸三丫的头,摸三丫的辫子,最后,又在三丫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巴掌。这两巴掌的意思很明确了,是在告诉三丫,别闹了吧,事已至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三丫抬起了脑袋,望着大辫子,突然说话了。三丫说:“谢谢了。”然而,只是和三丫对视了一眼,大辫子立即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谢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

  大辫子再一次回到堂屋的时候说话明显地少了。似乎受到了打击。这一点孔素贞注意到了,连房成富都注意到了。但是,不管是孔素贞还是房成富,都没有不安的意思。大辫子在中间早已经给他们相互交过底了,眼底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决心,而不是三丫的态度。说到底这件事和三丫无关,由不得她的。大辫子来到堂屋之后并没有坐,粗粗交待了几句,听得出,有走人的意思了。孔素贞放下二郎腿,起身了。孔素贞重新拿出一只碗来,倒上开水,拎过房成富带来的红糖包,打开来,用指头撮了一把,放进去了。孔素贞把绛红色的糖茶端到大辫子的面前,堆上笑,说:“大辫子,有劳了。你也该歇歇了,坐下来喝口茶。”大辫子望着孔素贞一脸的笑,看得切切实实的,那不是一般的巴结。大辫子心一软,坐下了。喝了一口,甜得都揪心。大辫子说:“嗨,糇死我了。”

  接下来的交谈直接抵达了实质,中心议题是娶人。绕了半天,孔素贞避实就虚,再一次把二郎腿架上了,说:“这个家的主我还做得。”等于摊牌了。等于说,丫头是你的了。中心问题反而不再是问题。交谈一步一个脚印,下一个议题自然是娶人的时间。房成富这一头就不用说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铜,搂在怀里才是真的。早搂一天是一天,早搂一天赚一天。他急。光秃秃的脑袋上都出汗了。其实孔素贞也急,在程度上一点也不亚于火急火燎的老光棍。但是,孔素贞的老到和自尊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她引而不发,微笑着,在微笑中静


静地期待。大辫子望着房成富,说:“你说呢?”皮匠低着头,不停地拿眼睛瞥“丈母娘”,不停地笑,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蹭头皮。皮匠说:“还是听妈妈的吧。”大辫子差一点喷出来,这个老黄瓜,刷上了绿漆,倒装起了嫩,八字都没有一撇,都“妈妈”了。太肉麻了。老光棍到底是镇子里的人,不管装得多么老实,骨子里油滑得很,就是太不要脸了。老光棍的这一声“妈妈”真的是管用,把皮球再一次踢到孔素贞的这边来了,孔素贞越发不知道怎样才好了。还是微笑,可微笑却越来越硬。大辫子试探性地说:“以我呢,也不要急,隔个十天半月的也不妨。”话说得是从容了,然而,急在里头。哪有嫁女儿“十天半月的”还说“不急”的呢。孔素贞终于发话了,孔素贞望着大辫子,和大辫子商量说:“三丫的身子单薄,今年就别让她再去割稻子了吧。”这句话很能够体现母女的情分了,体恤得很。大辫子在心里头掐了一遍手指头,割早稻也就十来天的光景了。看起来三丫真的是让孔素贞伤透了心。三丫这个烫手的山芋孔素贞可是一天都不想留了。大辫子顺坡下驴,说:“我就是这么想的。”皮匠笑了。这一次是真笑。可他的真笑比假笑还要难看,鼻子和眼睛都挤在了一起,像鞋底和鞋帮子一样绗在了一起。

  返回的水路上房成富一直在和自己的亢奋作斗争。老话说,小人发财如受罪,对的。房成富的亢奋的确已经到了受罪的程度。除了尽力划桨,房成富实在也找不到表达的办法。他压抑得太久太久了,成了性格,成了习惯,成了活法。喜从天降自然也就成了考验。裤裆却安稳了,居然乖巧起来,没有添乱,再也没有作出强有力的反应。想必它也累了。房成富充满了感激,他想感谢一点什么,他一定要感谢一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感谢谁。是谁把三丫送给他的呢?这是一个谜。房成富找不到谜底,他为此而伤神。依照一般的常理,他房成富本来是应该打一辈子光棍的,可他偏偏就娶到了,而现在,他又将要娶第二个了。那可是一个肉嘟嘟的姑娘啊!肉嘟嘟的!房成富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他只有自我伤害才能够说明自己的狂喜,只有自我伤害才能够表达这种虚空的感激。房成富对自己说:“我宁愿损十年的阳寿!我情愿少活十年!”就在同时,他把自己的寿命毫无根据地放大了,是九十二岁。减去了十岁,他还剩下八十二。够了,还有得赚。老天爷,老天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情愿损十年的阳寿!”

  房成富已近乎迷乱。看天不是天,看水不是水。心在跳,嘴巴在唱。一点都没有留意河岸上一直走着一个人。是端方。端方尾随着房成富的小舢板走了一路了,亲眼目睹了这个鳏夫的癫狂。旷野里空荡得很,全是傍晚的阳光,全是傍晚的风。端方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回过头来,对着河里的小舢板吆喝了一声:

  “——喂!”

  房成富停住了手脚。他以为岸上的人要过河。虽说急着赶路,房成富还是让小舢板靠岸了。他要帮助别人,任何人。房成富对着端方喊:“小兄弟要到哪里去?”端方没有搭腔,他从河岸慢慢走到了河边,站在那儿,把房成富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开始脱衣裳。先是上衣,后是裤子,最后是三角裤衩。这样的阵势特别了,这个小兄弟有意思了。端方光着屁股,抱起胳膊,跨上了小舢板。在他跨越的时候,裆里的东西十分沉静地晃动。房成富望着端方裆里的东西,又大,又结实,突然怕了。想走。可已经来不及了。端方跨上来,坐下去,开始帮房成富收拾。他把能够看见的东西一样一样丢在了水里。最后伸出手去,要房成富手里的双桨。房成富给了他一把,端方接过来,折了,放在了水里。还要。房成富又把另外的一把给了他,端方又折了,同样放在了水里。出事了。房成富知道出事了。他望着端方,脑子在迅速地盘算,没有结果。端方说:“房成富,认识我吧?”房成富的双手扶紧了船帮,说:“不认识。”端方说:“我可认识你。中堡镇没有我不认识的。”房成富说:“我哪里对不起你过,你告诉我。”端方没有搭理他,一个人闷了半天,笑了起来,把房成富都笑毛了。端方望着房成富,说:“三丫我睡过了。”这句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直接砸在了房成富的脑袋上。他瞟了一眼端方的裤裆,同样闷了半天。房成富最后说:“没事。没事的。”端方提高了嗓子,说:“我有事!她是我的女人!——你不许再到王家庄来,听见没有?”房成富说:“我花钱了,我买了肉,酒,还有——”端方打断了房成富,说:“我还你。我今天帮你省下医药费,就算清了。——要是再来,你的眼珠子会漏血,你信不信?”房成富说:“我信。”端方说:“信不信?”房成富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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