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十四章(3)




    连着上了几次吊,老渔叉没死成.心思却又活了。他原本是铁定了要死的心的,孙子不让他死,其实就是老天爷不让他死了。几次没死成,老渔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还r!他要和王二虎再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从家里头挖出来,是的,挖出来。你不是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么,那就说明你离这个家不远了。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墙缝里?是在树根旁还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来了,王二虎,这一回对你不客气了。不用铡刀铡你,我让你碎尸万段,再用火把你烧了,烧成灰,烧成烟。我看你还来不来!

    庄稼人从来不把立秋说成“立秋”,而说成“咬秋”,为什么呢?因为夏天的暑气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给身子骨败败火,他们便在立秋的时分抓起一只瓜来,咬一口。这一口下去就是个标志,秋天准时正点,于北京时间几点几分,来到了。事实上.这样的仪式太一厢情愿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过了,却还是热。庄稼人就把这样热的秋天叫做“秋呆子”。连老天爷的脸色你都不会看,你说你呆不呆?另外还有一路情况,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浇凉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庄稼人就把这样的秋天说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厉害,不用说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庄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庄的人娇气.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种双季稻。所谓双季稻,就是稻子收上来之后再种一季,这一来秋收的日子就太紧张.太劳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的宝贵。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例子吧,比方说,七号晚上八点四十七分立秋,你的双季稻就必须在七号晚上八点钟之前栽下去,八号上午九点钟都不行。这是老天爷的必杀令。杀无赦。有原因的,因为秧苗不能见霜。霜降一到,老天爷立即翻脸,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浆了,统统变成了稻瘪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说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觉,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进去了。没那么便当。你要火烧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烧火燎地耕田,再火烧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后才轮到插秧。古人说,“淮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你要和时间“抢”,“抢”赢了,你这一年就赢了,“抢”输了,你这一年就没了。什么叫“看天吃饭”?什么叫“靠地吃饭”?你要是不把“秋收”搞清楚,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主席领导过一次革命.叫“秋收起义”,你听听,他老人家多聪明。许多人不服气,想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扳手腕,不行的,你玩不过他的,你怎么斗得过庄稼人呢——秋收是这样的

    劳累,再遇上秋老虎,你说你还有命吧?连豁着牙齿的小丫头们都知道秋老虎的厉害,她们在空空荡荡的村口跳牛皮筋的时候是这样唱的:

    一二三四五.

    打死秋老虎;

    老虎不吃人,

    晒得屁股疼;

    屁股分两边,

    妇女能顶——半边天。

    妇女能顶半边天。是的。秋收刚刚开始,吴蔓玲一会儿在野外的田头,一会儿在打谷场上,硬是靠她的血肉之躯把半边天“顶”起来了。吴蔓玲习惯于身先士卒,割稻,挑把,脱粒,扬场,耕田,灌溉,平池,插秧,样样干。一句话,她“是男人,不是女人”。“战双抢”是没有日夜的,这一来吴蔓玲就不怎么回大队部睡觉了,每天和社员同志们一起,吃在田头,睡在场边。吴蔓玲已经连续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一个像样的觉了,困得不行了,就躺在稻草垛的旁边,眯上两三个小时。吴蔓玲今年的辛苦不同于以往,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秋收刚刚开始,王家庄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件,混世魔王,这个人跳出来了,上工了。还不是一般的出工,一出场就表现出了马力强劲的主观能动性,很昂扬,一副革命加拚命的样子。吴蔓玲吃惊不小,警惕起来。这个缩头乌龟这是哪一出呢?连续观察了好几天,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密探全程跟踪。密探的报告回来了:是真的,不是假积极。这就更不正常了。积极,又不是做给她看的,他凭什么积极呢?这个懒得都快变成成肉的人不可能真心地爱上劳动。不能。一定有什么内在的隐情。费思量了。但是有一点,不管混世魔王的积极是真的还是假的,吴蔓玲提醒自己,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落后于他。他积极,吴蔓玲就要表现得更积极。他不怕苦,吴

    蔓玲就要表现得更不怕苦。他不要命,吴蔓玲就一定还不要命。不能输给他。这里头关系到一个党员形象的问题。所以,吴蔓玲的这一次秋收有点不要命了,积极到近乎残酷。有时候,明明可以吃饭,吴蔓玲就是不吃,明明可以睡觉,吴蔓玲就是坚持住,不睡。在王家庄,所有热爱劳动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条真理,那就是著名的反比例关系:一个人越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才越是说明这个人对工作的热爱。想想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了,那不是爱工作又是爱什么?

    吴蔓玲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咬咬牙,其实还是可以再坚持的,只不过小肚子那儿有点不对,疼得厉害,吃不消了。吴蔓玲知道了,她这是“大姨妈”快来了。吴蔓玲想,个倒头东西,也真是的,不早,不晚,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跑出来捣蛋。吴蔓玲坚持不住了,把稻把移交到别人的手上,拽下头顶上的方巾,从脱粒机上下来了。正是深夜,吴蔓玲摸着黑,回到了大队部,点上灯,嗓子里却渴得冒烟,就想喝一口热水。吴蔓玲扶住墙,弯下腰,摇了摇热水瓶,却是空的。只好来到水缸的旁边,把脑袋埋到水缸里去,拚了命地喝,一直喝到饱。喝饱了,吴蔓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床沿,吹灯,躺下了。一躺下吴蔓玲就后悔了,刚才应该爬上床的。这会儿两条小腿还挂在床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们搬上来了。只能挂着,别扭了。刚刚闭上眼,吴蔓玲的眼前反而亮了,是昏黄的马灯的光芒。她想起来了,那是脱粒机旁边的马灯,一直挂在她的左侧;而马达的声音也响起来了,那是东风十二匹的柴油机,“突突突突”的,就在太阳穴上,闹个不歇。想来还是在脱粒机旁边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吴蔓玲累得要了命,困得要了命,却睡不进去。人就是这样,累到极限,累到快趴下来的那一步,脑子就精神了。吴蔓玲咂咂嘴,附带舔了舔嘴唇,牙齿。这一舔难受了,牙齿特别地厚,还特别地黏。想起来了,她已经四五天没有刷牙了。吴蔓玲就不敢再舔了,一门心思想着把自己的小腿拉上来,又动不了。心里头想,这会儿要是有人帮帮她,替她把小腿搬到床上来,那就好了。如果把脚再洗一洗,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请谁呢?吴蔓玲让小伙子们在脑子里排队,开始选择了。端方举手了,那就端方吧。吴蔓玲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却格外地清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实在微笑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了,吴蔓玲平日里从来不想男人,可是,只要

    “大姨妈”快来,身子就不安稳,想了。有时候还想得挺厉害,身子都快裂开来,闷闷的,蛮骚的。可奇了怪了。吴蔓玲就开始想象着端方给自己洗脚的样子。他的手又粗又大,一把就把吴蔓玲的脚裹在了掌心,是呵护的模样,珍惜了。他的巴掌是厚实的,而手指头却不老实,慢慢地进入了自己的脚丫,很仔细,一颗一颗的,合缝合榫了。蛮痒的,蛮舒服的端方不只是给她洗了脚,还捎来了水,牙膏,牙刷,居然帮着她刷牙了。吴蔓玲望着端方,张开嘴,看着端方把他的牙刷塞到了自己的嘴里。这个举动实在是出乎吴蔓玲的意料,一颗心突然就鼓荡起来,乳房里有了风,是狂野和收不住的迹象。吴蔓玲突然就是一阵难过,就想把心里的难过原原本本地告诉端方。端方却没有理会,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厉声说:“好了!睡吧!”粗暴了。但这是发自怜爱的那种粗暴,是源于亲昵的那种粗暴。缠绵了。吴蔓玲一惊,醒了。吴蔓玲其实并没有睡着,却惊醒了,这种感觉矛盾了。可矛盾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吴蔓玲睁开眼,四周黑洞洞的,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一股彻骨的无望就这样涌入了吴蔓玲的心房。再一次把眼睛闭上了。吴蔓玲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有泪,可是,一闭眼,她的泪水被挤压出来了。就挂在那儿。和她的两条小腿一样,就挂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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