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毕飞宇

第十五章(3)




    老渔叉坐下来了,他让兴隆给他端水。老渔叉一边抽,一边喝,一边听着哀乐,一边瞅着房子。是知足的样子,喜上心头的样子。是忧戚的样子,满腹狐疑的样子。同时还是踏实的样子,九九归一的样子。说不好。

    临了,老渔叉把水喝干净,把娴锅放在了凳子上,整理了一遍衣裤,再一次上房了。上房之后老渔叉把梯子也拽了上去。他爬到了最高处,在屋脊上,站立起来。放开眼,王家庄就在他的眼底了。他把王家庄打量了一遍,是一个又一个屋脊。不同的是,那是茅草的屋脊,丑陋而又低矮。老渔叉居高临下了。

    居高临下的滋味很好,真是很好。好极了。老渔叉退下来一步,对着正北的方向,跪下了。他像变戏法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三根香,点着了,插在了瓦缝里。老渔叉磕了三个头。这个举动特别了,而他的头磕得又过于努力,在额头和瓦片之间发出了金属般的音响。一阵风把哀乐的声音吹了过来,是一阵猛烈的悲伤。兴隆在天井里喊:“爹,干吗呢,下来吧。”其实兴隆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了,只是没有办法,只能在天井里转圈。兴隆看着老渔叉磕完了头,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瓦。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是无比珍惜的样子。摸过了,老渔叉在屋顶上站起了身子,沿着屋脊,在往西走。一直走到头。兴隆看见自己的父亲挺起了肚子,大声喊道:“于净了!干净了!干净了!”这是老渔叉的这一生最后的三句话,就九个字。

    兴隆没有听到。但兴隆从父亲剧烈的晃动当中看到了灾难种种。兴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发现父亲直挺挺的,脑袋朝下,一头栽了下来。

    老渔叉没有葬礼。埋莽得也相当草率。他的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三两下就完事了。这个怨不得别人,他死得太不是时候了。这个人真是不懂事,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呢?你急什么呢?晚儿天就不行么?哪一天不能多死人哪。他的丧礼只能这样,照好这样了。所以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死相当关键,它比一个人在什么时候生还要重要。会生不算本事,会死才算。吴蔓玲得到了老渔叉的死汛,特地把兴隆叫到了大队部。吴蔓玲交待说,因为“情况特别”,她希望老渔叉的丧事“简单处理”,希望兴降能够“顾全大局”。

    兴隆点了点头。这一点其实是不用吴支书关照的,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兴隆怎么能替父亲办丧礼呢。不可能的。给老渔义敛尸的时候兴隆的妈一直守在老渔义的旁边,她望着老渔叉,不停地用于抚摸他的脑袋。可是兴隆的妈突然跳了起来,跳一下拍一下巴掌。她一边拍,一边喊:“才好!才好!才好!”

    作为王家庄的中心,大队部的重要性在这几天的时问里真正地显示出来了。只要一有空,人们就自觉地来到了这里,默默地站。卜一两个时辰。尤其是夜晚.在通往大队部的各个巷口,行人络绎不绝。气油灯把灵堂照得和白天一样亮。气油灯这个东西特别了,只有发生了特别重大的事情才会使用它,因而,它不只是灯,而是一个标志,是事态重大的标志,是形势严峻的标志。气油灯烧的是最普通的煤油,然而,有一个很火的气囊,打上气之后,它的工作原理有点类似于焊枪。它的灯泡不是玻璃的,而是一个小小的纱布袋,在气压推动着煤油向外喷射的时候,小小的纱布袋燃烧起来,没有明火,却能够发出耀眼炫目的光芒。大队部的大门是敞开的,气油灯的光芒冲出了门外,像一把刀,把黑夜劈成了两半。左边是黑夜,右边也还是黑夜。刺眼的灯光使黑夜更黑.天更黑,地更黑,人们的脸更黑。漆黑。一个人就是一个黑色的窟窿。

    九月十五日下午,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追悼大会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事实上,追悼大会的会场不只是天安门广场,而是中国。是东北,西南,西北和东南,是长江与长城,黄山与黄河,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天在哭,地在泣,山河为之动容,天地为之变色。五十六个民族低下了脑袋。这是中华民族最悲恸的一天,毛主席.他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他的离去,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不可估挝的损失。不可估量,谁也不可估量。天下没有这样的度、量、衡。天是晴朗的,但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下雨。泪飞顿作倾盆雨。

    王家庄的人们聚集在大队部的门口,按照四个生产小队,排成了整齐的队伍,随着商音喇叭里的指令默哀或带鞠躬。高音喇叭把北京的声音传过来了,此时此刻,王家庄和北京是一样的,——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和北京这样靠近过,反过来说,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北京如此这般地无所不在。北京是水银,具体无所不能的渗透能力。这种感觉雄壮了,巍峨而又恢宏。这种感觉使王家庄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心中充满了勇敢和无畏:他们并不在王家庄,他们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在北京。

    为了保证会议的纯洁性,追悼会开始之前,吴蔓玲让佩全对会场做过一次全面的清理。这是人民对自己领袖的追悼,一些人是不能参加的。吴蔓玲开了一份大名单,“王秃子”王世国,“孔婆子”孔素贞。“地不平”沈富娥.“脸不平”卢红缨,“蛐蛐”杨广兰.“喷雾器”于国香,还有顾先生和王大贵等十四人从会议的现场被剔除出去了。吴蔓玲关照说,虽然把他们剔除了,但他们不许回家,他们必须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皮子底下”,否则.他们会“乱说”.“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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