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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第一个冬天,发射有军事卫星的国家,自高空所摄我国昆仑山地区的照片中,发现了一条奇异的曲线。

   这是什么?

   新式武器试验场?国防设施的伪装?中国人修筑的马奇诺防线?抑或又一条长城?情报人员陷入忙乱之中。待到高精度分辨仪器,经过连续动态观察,电脑显示出最终结论之后,他们愕然了。

   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摄氏零下四十度的严寒,这些徒步行进的中国军人们,究竟要干什么?

   他们等待着它的消失,或者是凝固在那里。

   然而,曲线顽强地向前延伸,延伸……


 


   昆仑防区作战室里的会议,已经开了整整一天了。

   摆在铺着墨绿色军毯会议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满了烟蒂,象富足好客的乡下人端上来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烟灰,薄白细腻,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货色。

   丢下第一支烟蒂的人,此刻却睡着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严,作为昆仑防区最高军事指挥官,他的名字被“一号” 所代替。一个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数字,又是一切天文数字的开始。谁能逾越过“一”呢!

   他也实在太累了。急电之下,以一个连的兵力清雪开道,将业已封山的道路打开;两个司机轮番开车,昼夜兼程,才得以赶到军区,领受了总部关于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的最新指令。之后,飞驰上山,赶到这座赫红色花岗岩造的石屋里,就这样也已经晚了。内地部队,闻风而动,为摘掉“老爷兵”的帽子早已离开温暖的营房,“拉”到野外“练”去了。唯有高原部队因拉练一项尚无先例,还在举棋不定。副统帅提出必须做到“四会”:会吃饭 ——必须自带生粮野炊;会宿营——意味着甩开帐篷,露宿在冰天雪地;会走路——摒弃不多的现代化运输工具,徒步负重行军;唯有最后一条容易:会做群众工作——防区内几乎没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条已经足够了,严酷的自然条件加上苛刻的人为要求,昆仑将上以血肉之躯和昆仑相撞,后果将难以设想。

   空中,弥漫着烟雾。起初,它们是柔弱的,若有若无地积聚在房屋的最高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无声元息地卷曲重叠增厚,一寸寸蚕食着清朗的空间。然而一股又一股粗重的气流,依旧汹涌喷出。烟雾象帐幔一般使得所有军官。们的面目都变得朦胧了。但,他们的意见仍大们径庭。

   会议陷入了僵持。

   记录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战参谋郑伟良迅速浏鉴了一下自己的会议记录簿,随手改正了几个错别字。还好,纸面清楚整洁。语句有的地方不很连贯,个别处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这不是他的过失,发言者水平如此。记录唯其原始,才有价值。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对赞同拉练的意见,记得简略些,对主张灵活变通的意见,则详尽条理些。记录时不觉察,现在通篇观来,倾向性就明显了。他有点儿惶然,作为一个参谋,他是无权在这种场合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的。

   司令员醒了。反常的寂静惊醒了他。他从略显宽大的座椅里站了起来,舒适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伸了一个懒腰,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烟雾里,他嗅到了迟疑、悲哀、痛苦,以至怯懦。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属们所经历的心理历程,他在军区的会议桌旁,全都经历过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听到“四会”的一刹那,倏地火了。“四会”,“四会”,这么说,我们现在是“四不会”了!我们守在昆仑山上,是一伙吃军饷、拿烧火棍的饭桶喽!哈!连饭桶都算不上,饭桶好歹还会吃,可我们连吃——都不会!真是岂有此理!这念头象闪电一样划过脑海,跟着传来闷哑的雷声——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禁不住用余光睃了一下四周。惊惧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马倥偬,到了他这一级的军人,脸色已不再能显示心绪的变化。

   震惊过后,他表示服从,并竭力使思绪纳入指示的轨道。这是军人的本能,也是形势的要求。自从“天下大乱”以后,军队格外要求服从。

   如果不服从会怎么样?撤职?回老家种地去?昆仑防区将换上一位新的司令员?昆仑部队依然得去拉练?……这些十分可能,但他没有想过。要是他对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命令都想那么多的话,别说当“一号”,他连排长都当不上。别以为只有士兵才需要服从,其实军官具有更强烈的服从意识。因为他们是从最优秀的士兵提上来的,而最优秀士兵的最要紧的素质就是服从。新兵身上的服从象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从象一棵大树。

   一号如今面对不同意见如同面对着一片杂芜的丛林。他从郑伟良处要过记录,很快扫了一遍,鹰隼似的目光,又从到会者脸上缓缓掠过。他要将所有的林木从根上砍掉,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然后,树立起统一的意志来。

   “同志们!”他的声音十分暗哑,这使刚才怀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确实是睡熟了。其实呢,包括这场睡眠都是他预先计划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给个说话的机会。他何不借此养养神呢!

   “地图。”他头也不回地说。依旧嘶哑。他没有咳嗽清清嗓子的习惯,再暗哑的命令,也是命令。

   郑伟良揿动机关,石墙的岩缝自中央裂开,无声地滑向两侧。一幅顶天立地的防区军事地图,满布蛛网似的符号和数字,呈现在人们面前。

   “我要的是全国地图。”一号略有不快。最优秀的参谋,应该听到指挥员没有说出来的话。

   很快,一张全国地形图挂在合拢了的高墙上。图太小,显得有点儿局促。

   郑伟良递上一根木棍,一号接在手里,却不再理会地图,随便聊天似地开了头:

   “在座的同志们,当然首先是我喽,荣幸得很,都有两套档案,一套在军区干部部,记载着你何时入党,何时作官,官至几品,受过什么嘉奖立过什么功等等。也许呢,还揣着你的处分决定,记录着你犯过不想要乡下老婆之类的错误。”

   很可笑,然而无人笑。

   “还有一套,在那边。”一号用细木棍点了点窗户。这不是命令,人们却不由自主地把头摆了过去。想到暗中有对手的两只眼睛在评价着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这也是荣誉喽!别说一般人享受不到,离了昆仑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没这待遇。那上面写点儿什么,我们将来总会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来,到时候翻出来一看,吓,某某稀泥软蛋,带兵最差劲,他防守的地带最易攻破。你就是战死在疆场,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号的口气,并不严厉,听的人却为之一震。

   “别人的记录,咱们暂且看不上。郑参谋的记录,我数了数,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十四次提到零下几十度,至于海拔高多少米,简直是无人不谈,我也懒得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你们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我命令,从现在起,谁也不许扯这些没用的数字!说那么多,无非是昆仑山苦。不苦,要我们这些人干吗?!我问你们,在座的,谁能用两匹不带鞍子的光背马,倒替着骑,换马不换人,马歇人不歇,能骑着马睡觉,在高原上一跑几天?”

   有几个想回答,一看势头,又忙象大家一样低下了头。

   “我再问你们,谁能怀揣一条生羊腿,鲜血淋淋,不烧,不烤,不煮,不炖,充饥解渴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进,枪一响,照样打仗?”

   无人回答。

   “我们的对手能做到。”一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烟雾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我们原来也是能做到的。”一号有资格讲这个话,他是当年进军昆仑的先遣部队成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得娇了,阔了,蠢了!住要帐篷,吃要高压锅,走路得坐汽车,一副老爷兵的派头。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剥了皮也装备不出我们一个班。这个样子,还怎么打仗!我当司令员的,耻辱啊!”一号的目光流露着真正的悲哀。

   哀兵必胜,哀帅的力量就更大。军人们被感动了。

   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年轻轻的郑伟良就觉察到一号的描述并不准确。茹毛饮血骚扰国境的,并不是对手,而是被他们收买利用的土著边民。是有意疏漏,还是……未及郑伟良分辨,一号索性自己点透:“当然啦,他们也不乏少爷兵,我就碰见过一位。边境会晤,他穿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军装,满身香气,很年轻,官阶可是和我相当的……”一号突然一顿,连最敏感的郑伟良也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酸味,一号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对我说:‘请问阁下,你们那里出产些什么?’我一愣,出产什么?出产石头和大风!只是这话是不能说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译点拨了我一句:‘反问他。’我赶紧照办了。”

   一号停下来,等着人们发出的轻微笑声。殊不知,当时的情况是一号并未经翻译提醒,旋即反问了对方。为了缓和过于严峻的气氛,一号撒了个小小的谎。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饰地回答我:‘很抱歉,阁下。我们这边什么都不长,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们那边也是这样,对吗?’尽管是对手,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坦率。于是,我点了点头。心里可怪不是滋味,好象把什么国家机密给出卖了。他倒没一点儿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凑近我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国家与国家之间,竟然为了仅仅几平方英里如此贫瘠的土地,要彼此扑上去紧紧扼住对方的咽喉?’这一次,我可没迟疑,面对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我告诉他:‘先生,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出产一种最主贵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尊严!’”

   说到这里,一号严肃起来,他用手中的小棍在地图上棕黄斑驳夹杂白晕的区域,勾勒了一个不规则的圆:“这里,就是我们的防区。”小棍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凝聚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寂静无声。只有屋内的烟雾呼地抬高了尺许,下缘颤动着,久久沉阵不下。

   一号再没有说什么。缓缓地、缓缓地将细细的木棍轻轻移开了。

   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和自然。进行拉练的决议一致通过。作战室里的空气热得要燃烧,一号反倒淡淡地说:“刚开始有些同志谈了些不同意见,我看很好。怎么吃,怎么走,怎么住,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练没有现成经验。我带着部队先走一步,摸索成功了再全面铺开。你们看呢?””

   没有人反对。争挑重担也需职务相当。政委因病到内地休养去了,大家尊崇地望着这位瘦小的老人。

   紧闭的门一打开,烟象爆炸似地散了出来。郑伟良挟着会议记录簿,怅怅地离开了作战室。

   会议一结束,柴油发电机就停止了转动。整个营区堕入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星星点点的烛光亮了。

   确信不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内,一号放松了对身体各部分的控制,顿时,他几乎瘫倒在地。骨和关节的每一个接触面,都又涩又糙,渴望着一种温暖柔滑的液体滋润。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骨茬间的摩擦,好象还带着轻微的声啊。并不很疼,却令人恐惧——不定哪一下会突然闭锁住,以至关节永远不能打开,如果这结局一定要出现,最好等到拉练后。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会允许他在山上呆太长的时间了,这最后一次,他要干得漂亮些。

   脚不争气,得歇一歇才能走。他把身子倚在一扇窗户旁。昏黄的烛光透过双层玻璃上的冰霜,变幻了大小不等的圆环。


 


   “话说那畜牲张开血盆大口,一对眼睛吊得铜铃样大,山似地压了过来……”屋内有人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难道还有人不知道武松吗?”一号想着,靠得近些,脸上挂着慈和的笑。

   “一枪响过,晦!那可真叫绝了,对穿了那畜牲的双眼,登时成了两个血盅,砰地一声,倒下了。他提着短刀走过去,打算先割下点儿好肉带回去给大伙充饥。不曾想那畜牲并未断气,呼地腾起,挟着冰雪扑天盖地而来。正在这时,斜里冲出一人,手握利刃,连胳膊带刀直捣进那畜牲的口中,在喉咙口连搅三下,那畜牲临死前将双牙一锉,便把那人半个肩膀扯了下来………”

   一号感到微微的颤傈。

   民间的故事,是爷爷传给孙子,几代才增删一次,军人的传说,是老兵讲给新兵,几年就相当于一代。先遣部队的事情,已经变得这样富于传奇色彩了。那故事主人公就是他自己。英勇救人的烈士却至今不知是何姓名。

   屋里另外一人又说:“听说一号将那白耗牛的尾巴割了下来,请组织上寻找烈士的家人。说起那尾巴,更叫神了,根根如银似铁,中间都是空心的,吹口气,哨似地响……”

   这话前半属实,后半就不确了。那白耗牛固然神奇,尾巴丝却是实心的。只是,不知它现在何处。腿已经好些了,一号还想听听下级们聊些什么。即使是再大的官,你也不能禁止下属们聊天,特别是杜绝随心所欲地议论自己。一号有点儿心虚,却又舍不得走。“不要紧,即使有人发觉,他们本人会比我还要尴尬哩!”一一号给自己壮着胆。

   窗内换了一个嗓音,颇有点儿权威地说道:“有一年,从运送给养的卡车驾驶楼里跳下一个极漂亮的女军医……”

   “有肖玉莲漂亮吗?”有人打断了问。

   “别打岔呀!当然有了!不过,肖玉莲也是真叫漂亮……这么着吧,一样美,总行了吧!”

   这些小伙子,又在谈女人!一号有点儿恼火。肖玉莲是什么人?大概是女医生护士之类的。他早说过,昆仑山上不能要女人,偏就有人不信。自从三年前调上一批,至今扰得军无宁日!他拔腿想走,屋内的活语又把他钉到地上。

   “女医生说她找人,随口叫出一个名字。听的人吓了一跳,这名字又熟又不熟,昆仑山上谁都知道,可谁都没敢叫过。你猜来人是谁?她是一号的老婆!当天夜里,流动哨围着一号的宿舍,轻手轻脚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听到什么了?”几乎是异口同声。

   他妈的!一号在心里骂了一句,可又无可奈何。除非他立刻闯进去,否则,什么变故也打断不了这饶有兴趣的话题。昆仑山上最末一号的士兵在这一刻,也找到了自己同一号相同的地方:大家都是男人吆!

   “当然听到了。一号对他老婆说:‘谁叫你来的?’没人吭声。一号又说:‘你马上给我回去!’女医生还是不吭声。‘你倒是说话呀!光哭算怎么回事!’敢情女医主用枕巾捂着嘴哭呢。半天,才听她开了腔:‘我是军人,我是医生,我来看看你,犯了你哪条法?报告我都打好了,过几天批下来,我就正式调这儿来!’一号立时火了:‘你想来?昆仑防区我说了算,我不点头,没人敢要你!’‘你……你……’女医生气得说不出话。一号又劝她:‘你也不想想,全防区都是光棍汉,就我一个人带着老婆。走到哪不管说什么大家都会想到我有夜夜搂着老婆睡觉的福份,我还能当司令员吗?昆仑山上什么都需要,就是不需要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赶紧给我走吧。’女医生还想说什么,只听一号讲:‘告诉你,流动哨在这周围已经绕了三个圈,现在就在窗外站着听呢!’”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问:“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后来流动哨就走了吧。女医生没几天也走了。听说是苏州人呢。”

   一号缓缓地踱开了。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朦胧的山,朦胧的夜。他的心被一股宁静安谧的气氛包裹着。关节仿佛不那么僵硬了。估计拉练没问题。

   想到拉练,他立刻又紧张起来。这样的暗夜,正好考虑决策。需要成立一个“拉练指挥部”。具体人选需要亲自定。精干为原则。副职要不要呢?他思忖着。副职的作用有点儿象女人,小事尽可以由他们去操办,细致牢靠,比你自己还周到。但大事就得正职拿主意了。正职相当于男子汉,天塌下来,你得顶着,是祸是福,你永远独挑一份。但话又说回来,副职多了,如果意见相左,你的意志便会被干扰。想到这里,一号决定“拉指”不配副职。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去揭开昆仑防区历史上新的一页。

   嚓,嚓,前面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又是流动哨。一号抖擞精神,他立即由蹒跚的老人变为威严的指挥官了。

   一号房间的门虚掩着。

   “老的要走,新的乍到,就这样疏忽!”尽管房内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此门户开放,毕竟是警卫人员不可原谅的过失。一号生气地想。

   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出人意料。

   文件柜敞开着,抽屉被整个拉了出来,倾斜得象架滑梯。文件散失各处,扉页上的“秘密”字样,象一双双恐怖的红眼睛。一个彪形大规伏在桌上,以手电照明,正在紧张地抄写着。

   “什么人?!”一号迅速闪在门侧,厉声喝问道。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虽然那里并没有手枪。

   抄写人被断喝吓得一抖,手中的笔失落地上,大张着嘴转过身来。手电筒的雪白光柱,自下而上斜着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噢,是你。这么晚了,来干什么?”一号平和地问。

   大汉蹑嚅着,说不出成句的话。

   看来得让他作点儿事情,稳定一下情绪再说。“把灯点上吧!”一号吩咐道。

   大汉手脚伶俐地拨开灯罩,擦着火柴,点燃马灯,将灯芯拧得不大不小。金红色的烛焰均匀地照亮了四周。趁放回火柴的空档,他把抄满字的白纸团在手心,然后开始收拾房间。

   一号利用这个机会,进行了一次真正的预先没有估计到的小憩。待到一切整理完毕,他也恰好睁开眼睛。高大的汉子垂手肃立在一边等候指示。他就是明天要调离的一号的警工员 ——金喜蹦。

   “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一号温和地说。

   金喜蹦又开始发抖。

   看着这么魁梧的躯体抖成一团,一号真是不忍。不知是哪个小子往军区写信告了黑状,使金喜蹦原本被一号压下了的“反动事件”又重新提起来。无奈,只得写了报告,请示上级如何处理。处于这种情况之下,金喜蹦显然已不宜再呆在一号身边,一号随他挑个单位,他要求去炊事班,明天就得去做饭了。

   作为贴身侍卫,金喜蹦有无数机会接触一号的一切物品,是什么吸引他非到临走前的深夜来寻找呢?

   浅得象碗凉水似的战士给一号出了个谜。搞清并不困难,但目前得先止住这筛糠似的抖。一号真有点儿抓瞎,劝不得,哄不得。突然,他灵机一动,提了一口气,屈尊当起了 “班长”,点名道:“金喜蹦!”

   “到!”金喜蹦立时象被灌了水银,坠在地上,纹丝不动。

   “好极了!”一号得意起来。五分钟后,他发布了“稍息”令。金喜蹦恢复了常态,满脸愧悔之色:“一号,俺犯纪律了,俺在找你的文件看……”

   一号轻“晤”了一声,不动声色。最机密的文件都封存在保密室里。

   “俺没坏心,只是想从文件上知道多会能打起仗来。找了几遍了,哪个本上都说要打,可都没个准日子……”金喜蹦失望地说。

   “打仗?和谁打?”一号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边情平稳,并无战争征兆。

   “不管和谁打都行啊!美帝、苏修……单个打,伙着干都行啊!打得越大越好,甩了原子弹就更棒了!只要一打起来,啥事都好办了。”金喜蹦一扫片刻前的沮丧模样,紫檀色的椭圆大脸,泛着亮光:“堵枪眼,炸碉堡,滚地雷,哪桩我都抢着干。若是这会儿半空里有颗手榴弹炸了,俺一下就扑到你身上,保管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是俺吹牛,只要打起仗来,俺一定能立个大功。一号,你刚打军区开会回来,这仗,近日里能打起来吗?”他焦渴地盯着一号。

   一号知道金喜蹦对战争如此渴求的背后是什么,不禁在心里暗下决心:非他妈找出那个打黑报告的小子,把他赶出昆仑防区!可那都是后话,眼下,如何答复这个如此爱好战争的汉子呢?一号破例地拍了拍金喜蹦的胳膊:“眼下就要进行的冬季长途野营拉练,将在最大程度上模拟实战,同样是非常艰苦的,小伙子,好好干,照样能立功!到那时,我去炊事班把你接回来!只怕你不愿意再侍候我这个老头子啦。”

   金喜蹦不知道说什么好,嘿嘿乐着,低下肩膀,希望一号能再拍他两下。

   一号催促金喜蹦去休息,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兜里的那张纸,让我看看行吗?”

   金喜蹦愣了一下,还是把纸团掏了出来。

   这回,轮到一号发窘了。

   金喜蹦倒缓过神来,说道:“俺觉着好,寻思不是啥秘密,就抄下来了。首长若不乐意,我这就……”说着要撕。

   “留着吧。”一号摆手止住他,“不过,这多少也算个小秘密吧。”

   “是!”高大的警卫员向矮小的司令员行了最后一个军礼,倒退着出了房间。


 


   一个秀美的姑娘,五指托腮,凭窗而立。柳眉弯弯,睫毛密长,周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两颊由于激动,泛出浅浅的桃红色,雪白的颈项之侧,是两页鲜红的领章。

   这就是女卫生员肖玉莲。

   窗外,贴着新刷出来的动员拉练的标语。

   还用动员吗?肖玉莲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机会。听说拉练很苦,但她不怕苦,她只怕无休无止的传闻。

   在昆仑防区,肖玉莲工作负责,态度和气,是最受好评的卫生员。可她就是入不了党。她填过两次入党志愿书,两次一到支部大会就被卡住。因为她出众的美丽和温柔,年轻的军人们难免不想入非非。一线哨卡上,为了看看她而来看病就医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于是,围绕着她就有了数不尽的传闻。党组织是负责的,传闻需要核实,核实需要时间,时间又产生出新的传闻……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此,对年轻的没结过婚的男军人,绝不给一个好脸!”她无数次地下决心,可一走到病房就忘了自己的誓言。现在,机会来了。参加拉练,火线入党!这念头激动着她,使她兴奋和不安。

   可是,怎样才能确保自己能参加拉练呢?要不,就哭吧。她——一个偏远山区农民的独女,能当上万里挑一的女兵,就是哭出来的。那一年招兵的来了,她跑去要当女兵。早已不是红色娘子军那会了,当女兵哪有那么容易!况且当地根本没有招收女兵的名额。没等接兵的说完,她就放声痛哭起来。接兵的劝不住,只得赶紧从乡下找来她的父母,好把她接走。没想到,衣衫褴褛的老夫妇,一进门就给接兵的长跪不起,恳求他们把肖玉莲带走。接兵的又要解释,老夫妇竟也悲悲切切地哭起了。一时间,三口人哭成一团。情况蹊跷,接兵的一查访,原来当地一个造反派头头,不知怎么看到了肖玉莲,硬要娶她为妻。明白说了是妾。还说若不是看她年轻貌美,才不花气力搞什么明媒正娶,抢回去玩玩就算了。接兵的军人们义愤填膺,用白床单为她在闷罐子车厢里隔出一个单间,将她带回了部队。负责接兵的头为擅作主张而背了个处分。肖玉莲几次险些被退回,每次她都哭得泪人一般模样,使经办的人为之黯然。事情便一拖再拖。后来,内部征兵的风愈刮愈烈,多一个少一个女兵也就不那么严格。费尽周折,她才算当上了一名真正的战士。眼泪曾帮她化险为夷,百战百胜。

   “喂,想什么呢?是不是想给锁在抽屉里的哪一位回封信?”

   肖玉莲感到耳边一痒,回头一看,是甘蜜蜜,这个滚圆脸蛋的胖姑娘正瞪着滚圆的眼睛。

   肖玉莲有个抽屉,挂着把沉甸甸的“将军不下马”,几乎从未见她开启过每逢收到笔迹陌生的信件,肖玉莲看也不看,就从抽屉缝轻轻塞入,拍打两下确保落底。抽屉空了满,满了空,肖玉莲总是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到山上去烧。同屋的女伴们先是惊异,是嫉妒,再以后是见怪不怪,待到都入了党,提了干自己也或多或少地收到过这种信,也就不大注意这只抽屉了。唯有甘蜜蜜这位高干之女,相貌不扬,脾性又劣,昆仑勇士们不敢高攀,从未收到过一封可称为情书的信件,因此至今对肖玉莲的抽屉充满好奇。

   肖玉莲苦笑了一下:“还回信呢,他们害得我好苦!”

   “那些信里都写了点啥?拿出来,咱们奇文共欣赏一下嘛。”甘蜜蜜装作开玩笑地说,心却有点儿咚咚跳。

   “嗨,都差不多。”肖玉莲有些脸红。但大家平日对她的这些事讳莫加深。今天甘蜜蜜能直截了当问,她倒觉得挺知心的,于是就慢慢说下去,“一般开头写一段毛主席语录,多半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哈哈……”甘蜜蜜虽说很想听下文,可是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还有什么可保密的,拿到大会上念都可以,真是活学活用啊!”

   肖玉莲有点儿生气了,闭上了嘴巴。

   甘蜜蜜笑够了,扳着肖玉莲的肩头又说:“别生气呀!我帮你报仇!”

   “报仇?怎么报?”

   “把他们召集起来,臭骂一顿!”

   “骂?!我可不会。我只愿下辈子脱生一个最丑最丑的女子,便是福份了。”肖玉莲想到自己的身世,睫毛湿了,拼命扑闪着,不愿把泪坠下来。

   甘蜜蜜真动了侠义心肠,拍着胸脯说:“我来帮你骂!骂完了,把他们的信往桌子上一倒,喏,失物招领,谁的谁领回去,再写,就抄成大字报贴出去!”甘蜜蜜为自己的设想正眉飞色舞,忽又脸色一沉,“只怕你这个‘失物招领处’最后得剩下一封!”

   “为什么?”

   “因为这里也有‘他’的。你才不忍心把他叫来挨骂呢。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肖玉莲沉静地反驳,“他才没有给我写过这种信呢!”让青春少女隐藏爱情,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哎,这抽屉里的信,你让他看过吗?”甘蜜蜜今天是存心要从肖玉莲那儿探讨点恋爱经验。

   “没有。我想他看了会生气的。”

   “你真傻!才要叫他好好看看呢……”

   “不说这个了。参加首批拉练,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还用想办法?”甘蜜蜜故意夸张地扬起淡得看不见的眉毛,“告诉你吧,没谁也不能没我!”

   “那为什么呀?”

   “这还用问?因为我有一个好爸爸呀!诸位领导把我看成眼中钉,成天嫌我懒呀馋呀,这样是优越感啦,那样是特殊化啦,现在有这样一个整治我的上好机会,还能饶过我?”甘蜜蜜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索性象个男孩子似的,双手抱拳,南不南北不北地冲着一处,那儿大概是她父亲所统辖的军区所在,拜了几拜说道,“老爹呀老爹!想当年,您老人家在家,何不规规矩矩地给地主扛长工,偏要去当什么红军。当就当呗,当个马夫火头军的什么不行,偏又要去作什么官。作就作了吧。当到团长也就足矣,偏还要没完没了地 ‘进步’,这倒好,您那里步步高升,我这里不停倒霉。张口一个‘干部子女’,闭口一个 ‘锻炼改造’,快跟地富子女差不多的待遇了。我早就把履历表出身一栏里的‘革命军人’ 改成‘雇农’了,可领导还对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说越伤心,眼里也难得地泛起了水花。

   肖玉莲一见,忙说:“蜜蜜,别难过。要真的有你没我,那咱俩换换好吗?”

   “这叫什么话!”甘蜜蜜脸色陡地一变,退后几步,好象怕肖玉莲上来抢似的,冷冷说道:“你也这么小看人!告诉你,我也是将门之女,真要打起仗来,绝不会落在任何人后头。这小小的拉练算什么!”说着,双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着胸,象一颗饱满的豆子。

   庄户人家的独养女瞅着大军区副司令员家的贵千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泪水噗噗地滚落下来。

   “别哭,别哭,不就是想去拉练吗?听我的,保险你能去。”甘蜜蜜转眼间拿来刀剪、纱布,叮当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干什么?”

   “写血书呀!我爸爸说过,打仗那会儿,谁都想立功,炸碉堡时让谁上不让谁上啊?谁先写了血书,谁就准能有份。灵极了。只是他们那会是用上下牙把手指头尖咬开的。”甘蜜蜜说着,不由得甩了甩手,好象手指头尖已经疼起来。

   肖玉莲没答话,拿起了手术刀。刀柄沉甸甸的,清冷的刀锋映出她秀丽的面庞。她象捏绣花针似地轻轻一挑,左手中指纤长的指尖立即豁开一道深沟。

   雪白的肌肤向两边绽着,殷红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涌出。

   “你……还没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忙不迭地朝伤口上吹,手忙脚乱地用纱布去堵。

   “蜜蜜,别帮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么来写血书呀?”


 


   干涸的血字,使纸皱得厉害。面对转交“拉指”的一摞血书,郑伟良写完了拉练方案的最后一个字,他丢下沉重的笔。

   四周无人。他抽出肖玉莲的血书,把它贴在脸上。每个字都象火似地烧着他。

   起风了。等待中的机会来了。他用电话通知各单位司号员前来集合。

   还有短暂的余暇。他看看表,打开半导体调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一句“朔风吹”,他就拧了过去。然后戴上耳机,调到另一个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们,为了抵御西连岛上怪鸟们极富诱惑力的歌声,弹起了自己的基法拉琴。他们歌唱不畏风浪的航海家们,歌唱正在等待他们胜利返航的家乡。‘阿尔戈号’终于驶过了危险的西连岛……”

   希腊神话连播,郑伟良正在收听怪鸟们的歌唱——外台的对华广播。

   在看完了昆仑山上能找得到的书籍之后,他开始从太空中捕捉知识。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做得很周密,收听时有人进来,他会以极快的速度将旋钮调到中央台,并且能立刻讲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例如现在,大概到了杨子荣的“穿林海,跨雪原”了。

   尽管没出过一次纰漏,他心里还是很痛苦。中国军人为什么要从外国人那里学习知识?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出门外,大风立时把他推了个趔趄。好,越大越好。他这样想着,来到列队的号兵面前。

   这些平日里稀拉惯了的连队“八大员”之一们,今天倒是少见的规矩。每人都是斜背着号袋,站得笔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种机警干练的神采,要知道,能够入选“拉指”,成为众号之长,是件很荣耀的事情,郑伟良一言不发,绕着队列转了一圈,对末尾的一名说: “你可以回去了。”

   那个兵个子很矮,军装邋遢,尤其是两页领章,早已失了鲜红,成为一种污紫色,靠近脖子的地方几乎是黑的。

   “报告,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这样连里领导问起来,也好有个交待。”那兵乜斜着眼睛说。

   郑伟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后面的敌意。对方是一个很老的兵了。年轻的军官们最怕碰上和自己军龄一般长短的老兵,他们既没有新兵的谦恭,也没有更老的军人的平和,对比自己多两个兜的同龄人,他们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郑伟良受命于一号,挑选号长,他的话就是命令。对于命令,是不能问为什么的。但郑伟良感觉到了自己的武断,他回答道:“你的号袋太脏了。”

   老兵从黑皮子似的布袋里掏出了军号。虽说前来应选的号兵们都精心擦拭过自己的军号,还是为这把号赞叹不已。它金光灿烂,仿佛是纯金打制的。这绝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始终盯着郑伟良。

   郑伟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黄污垢,却极齐整。号兵是必须有一口好牙的,于是,他当着众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么名字?”

   “李铁。”

   “你带队,爬那座山。”

   老兵并不受宠若惊,待大家都动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脚走去。然而第一个到达山顶的却是他。

   山顶上风很大。一股股迅猛的山风,象轮番进攻的拳击手,又准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来。

   “开始拔音。”不待号兵们喘过气来,郑伟良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号兵们手握军号,迎风站成一排,各自深吸了一口气,从最低的“1”开始拔起,浑厚凝重的号音,与灌进号碗的冷风较量着,终于迸出略带沉郁的声响。

   “1”完了是“3”,“3”完了是“5”。号兵们用号,与大风展开了顽强地搏斗,在音高的阶梯上艰难地跋涉着。每一音阶上最先停止的号兵,被淘汰下去。最后,剩下了包括李铁在内的几个人。

   “现在,你们每人吹三遍‘E团参谋长跑步前来’的号令。”郑伟良又命令道。

   号音依次响了。连着三遍如此长程的号令,都咬亮高亢,难分伯仲。号兵们头上腾起了水气。

   轮到李铁了。他突然拔腿就跑,数分钟后,号音自几百米外传来,清亮从容,没有一丝气喘的断续,显然,他是技高一筹。

   “你为什么要跑出去那么远?”技艺出众固然不错,哗众取宠却并不可取。有了上次的教训,郑伟良谨慎地问道。

   “还记得你口述的命令吗?”语调虽不恭敬,李铁的神色还是认真的。

   “当然。”郑伟良点点头。

   “那就对了。既然是号传团参谋长,这里就必定设有一个团以上的指挥机构。如果我就地吹号,岂不暴露了目标?”

   郑伟良当即宣布:李铁为“拉指”号长。


 


   参谋干事们为拉练忙得晕头转向,一号倒清闲地披着军大衣,四处闲转。

   一个指挥员,应该抓两头。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决策,小到细节。决策是在军区会议上做出的,从那时到现在不过几天,他却仿佛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他永远不会向部属们透露,昆仑防区的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任务,是他在三秒钟的怀疑之后主动向军区请求来的。高寒缺氧,使得军区领导在部署拉练任务时,将昆仑防区搁置在一旁。这种搁置,应该说是意味深长的,可以理解为照顾,也可以理解为遗忘。在历次会议上都颇受重视的一号,感到一种被忽略的苦涩。

   世上单知道文人相轻,可知道还有更厉害的武人相轻吗?!会师、拥抱、欢呼,把战友举起抛到天上去……这都是真的,曾一百次,一千次地发生过。可是别忘了,那是在战争中!长期的和平环境,模糊了假想中敌人的影子,日常工作中诸多竞争的对手,就是身边的战友!如果说这种微妙心理,在普通士兵身上会演变成口角,那么在相当一级的指挥员身上,则要深沉得多。

   在选择试点部队时,一号眼睁睁地看着军区领导的目光,滑过自己的头顶,缓缓地落在身旁另外一人的呢军帽上,心底感到一种败将之辱。

   呢军帽是军区一支野战部队的司令员。一号总感到呢军帽身上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矜之气。神气什么?倘我在昆仑山上进行一次艰苦卓绝的拉练,其壮举可以震慑十个呢军帽。就是军区领导也将为他们今日对昆仑防区的漠视而羞愧。

   正是想到这里,一号缓缓地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他感到头醺醺地有点儿晕,好象喝醉了酒。氧中毒,久居高原的人,会被平原过多的氧气灌醉的。这种特殊感受反倒使一号更增强了信心:他属于高原,属于昆仑山。他一生的业绩起步于那里,辉煌于那里,最后的巅峰也必定在那里!

   呢军帽被压制下去了,一号重新成为会议的热点,军区领导被昆仑防区司令员决绝而新奇的建议所吸引: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一切从难从严,比照最高统帅批示的经验,决不偏差毫厘!

   一号在防区内走动着。“我是被自己逼上了梁山。”他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

   一号抽出一支烟。过滤嘴中华。烟盒上,淡黄色的华表在暗红的底色中显得十分威武。真正的华表远比这高大。一号去北京等候毛泽东主席接见时仔细观察过。他觉得自己有点象没见过世面的老农,在华表前走了一圆又一圈,直到他确信不远处穿黑皮鞋的卫兵——他当兵时那卫兵肯定还没出世呢,已经在佯作不动声色地注视他了。他记得自己忽然气馁起来,觉得自己在昆仑山上至高无上的威严一下子丧失了。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只有当他站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才是高大的。军人有两种,做京官和戍边的。他和他的战士们,自然是属于后一种。熏黑的肤色,粗糙的面皮,翻翘的指甲,使得他们在衣冠楚楚的城里兵面前,狼狈不堪。而实际上,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胸膛,抵御了边境的风沙。想到城镇驻军拉练时的窘态,一号竟感到了一种恶意的快乐。这次,看我们的吧。

   他啪地一下按动了打火机。银白色的机身上有七颗闪闪的金星,这是当年边境自卫反击战时缴获的战利品,国际上有名的“七星打火机”。

   打火机竟毫无反应。他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二十下,三十下过去,气候太寒冷了,向来不惧缺氧的名牌打火机,此刻也不灵了。

   近旁的警卫员把手窝成弧形,划燃了粗大的防风火柴,日光下看不清光焰,只闻到刺鼻的硫磺味。

   一号毫不理会,依旧很有耐心地扳动着机头,一下比一下顽强。终于,随着第五十下清脆的声响,一股幽蓝色的火苗噗地飞腾起来。一号静静地看着火焰。然后先将烟扔在地上,随即把还在燃烧的打火机也丢弃在地上。他不能容忍这种不趁手的工具存在。

   一号紧了紧大衣,加快了脚步。严寒透过抗美援朝部队回国后移交给高原部队的皮大衣,使他不由得有些颤抖。他更感到了拉练的严峻性。趁此刻尚未出征,他要以一个昆仑老兵的身份,将战士们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困难,缩减到最低程度。

   一道又一道缜密的命令,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自炊时用以代锅煮饭的罐头盒,开盖时必须用挫刀将焊锡磨开,以保证做饭时密闭严紧;每个单兵都要预备好马尾或耗牛尾,用开水消毒,以备脚掌打泡时穿刺引流;支帐篷的雨布钮扣必须用双线重新加固缝牢,以防夜半风大把钮扣扯脱……用心之周到,使郑伟良等参谋自愧弗如。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似乎没有了。他信步走到马厩。

   一匹白色牡马咴咴叫起来。这是他的坐骑。马的外观并不非常出众,只是四蹄格外矫健颀长。这是一匹混血马。真正的军马——伊吾马、蒙古马,是无法在高原上生活的,它们象人一样会得上各种各样的高山病,又没有人那样的坚忍和意志,于是多半在忧郁中死去。防区不可能没马,便一批批运上来,一批批死亡。这其中偶尔有强壮的骡马在野外遛马时,与野马相配,就产下一种异常骁勇慓悍的马驹。这种儿马是不可驯化的,它们象父辈一样善攀越。几乎能爬陡直的峭壁,却绝不肯负载一了点儿重量,天性无羁无绊,以这种马再和运送上来的军马相配,几代之后,才会诞生出一种秉承了最优秀军马的素质,又保有高原野马的长处的混血马。一号的马正是这样一匹昆仑的骄子。

   一号拍拍白马的额头,诡谲地朝它眨眨眼睛,白马乖乖地从槽上抬起了头。

   一号瞧瞧四周无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鸡蛋,轻轻在槽沿上磕升,把蛋黄和蛋清窝在手心里,送到白马唇边。

   白马没见过这东西。昆仑山上的鸡蛋要从数千里地以外运来,一号平日从不舍得吃,都让小灶转给伤病员了。今天破例拿来一个。

   白马信任地看着一号,用丝绒一般的嘴唇在一号手心蹭了蹭,一下将鸡蛋吸了进去。

   一号心满意足地看着白马用舌头舔嘴唇,对它说:“老伙计,好好干,拉练回来,我一次给你吃十个!”


 


   出征了。

   号称万山之父的昆仑山,默默地俯视着这支庞大而渺小的队伍,悲哀地闭上了眼睛。公平地说,在其后的一些日子里,它的气候如常。

   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一号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当然,在更远的地方,有执行搜索侦察任务的尖兵。不过人们看不见他们,看到的是一号迈着刚健的步伐,亲自引寻部队匀速前进。

   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山,并不都是坎坷沟壑,那是小家子气的山。真正雄奇壮伟的山,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才能在自己的背脊之上再肩负起另一座巨峰。昆仑山就是这样形成的,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重艰辛。每一块石头,都有它的历史和功绩。

   一号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昆仑是有生命的,是大智若愚的。

   二十年前,一号作为挺进昆仑先遣部队的一员,曾第一次领教过昆仑的神威。他的战友十分之九牺牲在这块荒漠的山野。缺氧和严寒象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人们的头顶,不定在哪个瞬间。就永远z去一条生命。在吃光了骆驼背上拉的给养,又吃光了拉给养的骆驼之后,整个部队陷入绝境。一号所以能奇迹股地活下来,唯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的瘦小。在一个亲如手足的群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人。如今,他们在哪里?烈士陵园里有他们的合冢,但里面没有骨殖,连衣冠都没有。他们融进了昆仑山的沙砾之中,使威严的山脉因此而增高。二十年后的今天,昆仑山更加魏峨了。

   走在这块冰冷而又滚烫的土地上的一号,觉得自己消失了,升华了。作为一个艰难困苦中的幸存者,他本人的生命已无足轻重。作为一种精神的维系。他要使昆仑部队光辉的业绩,发扬光大、永世流传。一号头一次感到拉练的宗旨是那样神圣,那样英明。

   他侧移了一步,示意郑伟良带队前行,又摆头叫新换的警卫员牵马离开他。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之外,看着绿色的长蛇,从他面前逶迤而过。

   这是他的部队。他的!见首不见尾,斜置在苍茫的大地上,象一条功勋的绥带。

   功勋!每当想到这两个字,一号的全身,就会翻卷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将帅耻谈功名?只有士兵才能堂而皇之地谈立功。带兵的人早失去了这神圣的权利。官至连长,最多当到营长,再以上的军人们就对功名讳莫如深。自欺欺人哪!江河可以倒淌:里辰能够逆行,世上却绝尤淡泊功名的军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比不上老祖宗坦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谁说的?晤,是“精忠报国”的岳飞。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又是谁?是辛弃疾。还有……脑子怎么不好用了?腿又开始疼……我不是个文人,但老婆那本《宋词选》让我记住了许多好汉们对功名事业如痴如狂的追求!晤,想起来了:自许封侯在万里,鬓虽残,心未死,白首为功名!自首?陆游老了。我也老了……全身部在疼,没有人发现这些,我成功地掩饰了这一切。但我不可能永远掩饰,我将一分钟比一分钟衰老下去……老头,咬紧牙关坚持住,我要用我的部队,在这座无比险恶的舞台上收获荣誉和功勋!

   恰在这时,按照预定计划,急行军号响了。几十只军号同声吹响,声浪洪波迭起,澎湃汹涌。平稳行进中的长蛇开始疯狂地窜向前去。

   当世界上的军队普遍采用步话机联络的时代,我们还在靠“鼓角相闻”传达号令。不过切莫小看这种古老的方式,迄今没有任何一种通讯手段,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指挥员的意志,贯穿到军阵中的每一个细胞。它不仅传达命令,而且传达了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

   高速行军对于缺乏军事训练的女兵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不多时,甘蜜蜜便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鼻尖墨黑。前两样是因为缺氧,因为素质差,她比一般人更重。后一条则是因为她跟在炊事员金喜蹦之后。每次突然停顿,她的头都得撞在金喜蹦背后的大铁锅上。鼻子是制高点,近墨者黑。

   长途行进中,先头部队虽一直保持匀速,但只要有人掉下一步,这种和谐的韵律就会敲打破,后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顿一下。停顿得多了,后续部队干脆出现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哪个傻瓜以为正可借此机会喘口气,休息休息,就大错特错了,每一秒钟的停顿,都必须用惨痛的代价偿还。接踵而来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弥补上刚才被迫滞留所遗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象寒热病打摆子,极大地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和体力。以至积数次这样痛苦的经验之后,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恐惧感。同样的行程,队伍后半部的人员,要比尖兵付出更多的艰辛。

   按照惯例,后勤人员均在队尾殿后。甘蜜蜜紧跟金大个,两眼直视脚下。依脚印前行。金喜蹦步幅几近一米,矮胖的甘蜜蜜哪里跟得上。然而人的双腿机械地重复无数次的摆动,不由自主地会亦步亦趋,循着先行者的足迹前进。况且地面多积雪坑洼,倘每一步都自寻落脚点,不知要平添多少风险。无奈中甘蜜蜜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髋,勉力支撑,猛然间金喜蹦一个留步,甘蜜蜜当的一声,与大铁锅的尖底又撞个正着,鼻子几乎挤扁,额头登时肿起一包。

   “往后传:‘跟上!’”金喜蹦头也不回地丢过一句口令。紧接着,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开始了。

   半天身后毫无动静。金喜蹦以为是声小没听见,转过身去,瞅着甘蜜蜜,大吼了一声: “往后传,跟上!”

   甘蜜蜜狠狠地翻了金喜蹦一眼:“传什么传!就不传!传有什么用?这会儿挤成一窝蜂,一颗手榴弹能炸死一个连!待会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为什么不跟上?不传!就是不传!”她一边用手心揉着脑门,一边把一肚子火气,劈头盖脑地朝金喜蹦撒去。

   这么厉害的妇女!还是个姑娘!敢冲男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一号,也从没这样对待过他。金喜蹦一下子没了主张,愣愣地站着。

   甘蜜蜜身后的肖玉莲,已经听清了口令朝后传了过去。

   这一次的停顿来得格外长久,平静中孕育着令人颤慄的不安。

   金喜蹦耷拉着大脑袋,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妞妞,俊着哩。妞妞爸是村里的书记,立场最坚定,好事都尽着旁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偏偏妞妞妈又总害病。前几天,妞妞来信说她妈又病了,急等着用钱。一个战士,一个月能有几块钱?金喜蹦是个孤儿,平日又极俭省,但攒的钱早都寄给妞妞妈治病了,这会儿,哪还有?想啊想啊,终于叫他想出了一招:卖东西!他可富着呢,当兵几年,逢年过节发的糖,他一块没动过,原本想留着当喜糖的,这会儿,顾不上了,卖!每月按人发的水果罐头,他一筒没吃过,原也想背回去,和妞妞成亲时让乡亲们开开眼,山沟里的人,要不咋知道世上还有菠萝、荔枝这号吃食。这会儿,也卖!还真不错,卖出百十来块钱,抵过一年的津贴了。怎么样,我金喜蹦还是有主意,吃了的没见长肉,我这钱可能救急,救命哩。将来回去上门到妞妞家,爹、娘、老婆一下子全有了,日子美气着呢。他快活地想着,眼前象出现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画。突然画象泡在冰水里,一切都模糊晃动起来。他是有罪的!倘不能将功折罪,他有何脸面见家乡父老,有何脸面带累妞妞一家!都是因为一句话,一句话啊!金喜蹦悔恨地用蒜钵似的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

   “哎,我说你轻着点!万一打出个脑震荡来,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冷眼旁观了半天的甘蜜蜜,忍不住说道。头上的青包已经散开,她忘了刚才的事。

   金喜蹦从冥思中转来,半天才弄明白这个小胖子女兵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梗过脖子,不予理睬。

   嘿!还不理人。金喜蹦的强硬,使甘蜜蜜越发来了兴趣:“我问你,你在炊事班,尽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才长出这么高的个子?”

   金喜蹦不由得回过头来,他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她还不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还会这样看我吗?

   一直侧着耳朵倾听动静的肖玉莲,扯了一下甘蜜蜜:“别聊了。准备跑吧。”

   果然,前面传来轻微的武器碰撞声。远方腾起雪雾黄尘,脚下的大地又开始了痉挛般的震颤。

   跑……跑……半步也不能拉下,被群体甩出的士兵,就会变成孤雁,用不着弓箭,就会自行坠落在荒郊。你只有象水蛙一样,死死吸附着前进中的队伍,一同向前。

   甘蜜蜜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拼命加快双臂的摆动。不争气的腿脚却无法随之协调,失去平衡的身体踉踉跄跄,每一步部象要扑跌在地,永远爬不起来。背包象泰山压顶似地倒扣过来,咽喉一阵阵发咸发紧,好象一秒钟后就会有鲜血狂喷。

   “蜜……跟……上。”自幼在农村劳动的肖玉莲,体质上略胜一筹,但与男性同等速度的急行军,她自顾尚且不暇,无法帮忙。

   甘蜜蜜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死过去了。突然间,背上猛地一松,一大股空气涌入胸腔,整个身体陡地飘浮起来。脚下还在用着同样大的力量,竟象踩了弹簧似地腾起老高,一步撩出多远。原来,金喜蹦侧身一旁,待甘蜜蜜经过时,双手一托,便将她的背包连同干粮袋一并褪下,放到了自己身上。

   算上大铁锅,金喜蹦背的已经超过一百斤。甘蜜蜜于心不忍,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


 


   宿营了。

   李铁端着罐头盒,朝冒热气的地方步去。各单位分别起灶,饭不可能同时熟,号兵们不必统一吹吃饭号了。

   背风的山坡上,金喜蹦用勺子敲着锅沿,“当当”的声音顺风刮得老远。

   “大个子,多来点儿。”李铁将盒伸到锅中央,“勺把掌稳着点,别哆嗦。”

   金喜蹦不为他的饶舌所动,眼皮都不抬,先给一个满勺,又给一个半勺,然后勺子插进锅里,等着后边的人来打饭。

   锅内翻滚着黄绿相同的糊糊,吃力地鼓着泡。这是今天晚上全部队的统一食谱——忆苦饭。

   金喜蹦严格掌握着数量。忆苦饭是按人投的料,每人半斤,通融不得的。在昆仑山上做顿忆苦饭可不容易,没有原料。桃叶、柳叶、婆婆丁、苦苦菜,一样不长。昆仑山上历来大米白面管够,即使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头,边防一线也没吃过什么瓜菜代,然而精米白面无论怎样粗制滥造,也跟忆苦饭沾不上边。一号命令从军马所调拨马料加上后勤仓库里已经报废的陈年脱水菜。

   尽管如此,忆苦饭的质量还是超标,只有严格控制数量,才能达到忆苦的目的。

   李铁个头虽小,饭量却大。眼见金喜蹦六亲不认,全不顾他俩的交情,只得离去。边走边吸溜,嘴巴沿盒边抿了两圈,盒就见了底。他抓把雪将盒抹净,擦擦嘴,又出现在大铁锅旁。

   一勺,半勺;一勺,半勺……金喜蹦原本顾不上一一审视来者,不想因为是头一天野餐,用来当碗的罐头盒都是亮闪闪的,突然伸过来一个粘粘糊糊的盒,金喜蹦抬头一看,气得大脸紫黑。

   李铁平日里稀拉惯了,再说混点忆苦饭吃,谅也算不得什么罪过,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你……好没出息……想想吧,旧社会,红军,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金喜蹦气得直结巴。

   “哪有什么三分之二,”李铁装糊涂,“也就剩几个还没吃。喏!锅里还剩这么多,怎么样,咱帮你克服克服。”说着就要搅勺把。

   金喜蹦紧攥着铁勺,毫无通融之意。

   李铁一看软的不成,也换了一副恶面孔:“我还告诉你,金喜蹦同志,炮吹饿唱,这谁不知道?要是把我饿坏了,提起号来吹不成调,把紧急集合吹得跟出殡似的,追究起来,一号可拿你是问!”

   这一回李铁没算计准。金喜蹦给一号当过那么长时间警卫员,拿这个唬不住他。

   李铁百般无奈,只得死了这条心。刚想回去,忽然看到一号来了,就又停在一边看。

   战士们默默地看着一号。

   一号从士兵的眼光中感到了潜藏着的轻微不满。是的,质量很差、数量不足的忆苦饭,是一号亲自规定的。用句通俗的话讲,这是一号特意制造的下马威,从第一天起就让大家做好吃大苦的准备。他知道战士们会有想法,但他自信有能力驾驭这种波动。为此,他一直拖到最后才来打饭。

   他走得很慢,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司令员拿着一个同大家一模一样的空罐头盒。他走近大铁锅,金喜蹦突然迟疑起来,该给老首长打多少菜糊糊?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一号没有递过罐头盒,却把手伸了过来,示意金喜蹦把勺子递给他。金喜蹦赶紧照办了。

   一号拿起勺子,平平地盛了一个满勺,又盛了一个半勺,不多不少不溢不洒地倾进自己的盒里,然后很香甜地吸溜了一大口,缓步朝回踱去。

   李铁只好用筷子敲着盒子往回走。

   “号长,等等,我的分给你一半。”

   他回头一看,两个女兵朝他走来。前面那个极漂亮的,正在招呼他。

   他认得这位搅得无数青年军官心猿意马的肖玉莲。知道即使在如此艰苦的行军中,她周围也少不了眼睛。自己眼下的境遇,不知能叫多少人眼红呢。只可惜,我李铁还不稀罕这个。他装做没听见,格外神气地走自己的路。

   “你聋了吗?要不要也得说个话呀!”甘蜜蜜气不过,竟抢上来,挡往了李铁的路。

   倒也是,不管别人怎么看,肖玉莲是好心。李铁停住脚,稍有敬意地说:“不要。我饱着呢。”

   “没想到号长除了会吹号,还会吹午。不要,我可就倒了。”甘蜜蜜说着,就要扣罐头盒。

   李铁斜着眼,并不去拦。甘蜜蜜呢,也终于没舍得扣。斗气归斗气,半盒菜糊糊,此时此地实在宝贵。

   “我要了。”李铁忽然变得干脆起来。表面已经结了薄冰的黄绿色液体蠕动着,霉味好象淡薄了些。

   “谁叫你喊他的,瞧他那傲慢样,好象我们跟他要饭似的,”甘蜜蜜埋怨着。

   “你没挨过饿,不知道那滋味。”肖玉莲怔怔地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遥远的双亲。

   “他也够讨厌的,多给打点不就完了。忆苦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甘蜜蜜又开始对金喜蹦忿忿然。

   “他其实才可怜哪。有一回开会讨论副统帅的指示,他一慌,把‘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就靠两杆子’,给说错了。”

   “说成什么了?”甘蜜蜜着急地问。

   “说成,说成……”肖玉莲迟疑了一下,“他把‘两’说成‘二’了。他们家乡话里就没‘两’这个音,平时把‘两天’都说成‘二天’的。”

   甘蜜蜜在心里把整句话连起来重复了一遍,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深了。肖工屋要把自己的糊糊分一半给甘蜜蜜,没想到早已冻实了。根本倒不出来。

   “吃这个吧。”甘蜜蜜解开干粮袋,在里面摸索起来。

   肖玉莲不解。此次拉练,因为要求“会吃饭”,除了各单位统一起伙外,每个单兵还要背负三天生粮,在规定时间内自炊。罐头盒就是预备届时当锅用的。她们俩一人背米,一人背面,但这会儿总不能吃生的呀。

   一阵窸窸索索地响,甘蜜蜜手里出现了一把奶油糖,花花绿绿的玻璃级,虽说揉搓得有点儿破碎,可仍显得喜庆而富贵。

   “妈妈寄来的。吃吧!”

   糖纸飘落在地上,糖却许久没有塞进嘴里。


 


   夜幕降临。

   亘古荒原上突兀出现了一座帐篷城。漫山遍野的简易帐篷,象庞大的兽群蛤缩着,瑟瑟发抖。

   露营时三人为一帐。两把行军揪挖坑自埋,支在地上作柱;两块军用雨布,扣拌互相系好,拼成一块大篷挑在军锹之上,一座人字形帐篷便宣告竣工。剩下的那块雨布,半铺半挂,可遮一面穿堂的凉风,可垫一块阴湿的雪地,下榻时.三人拥枪而卧,象个挤紧了的 “川”字。两则的人,几乎彻夜不得入睡。何时极度的困乏超过了寒冷,才可昏睡片刻。但一待神经稍事休息,恢复了最基本的感觉,人立时就又冻醒了。唯有中间,人最享福,象个婴儿似的缩成团,卷于两位男同胞胸腹之间,能安稳睡一程。所以一般夜里得换两次 “岗”,使外侧半僵之人,轮流做个真正的梦。

   郑伟良和李铁的帐篷里,连这点福气都没有。一号的警卫员因首长身体不好,留在一号身边。少了一个人的体温,今晚上的觉大概睡不成了。

   两人打通腿。李铁个矮,一双臭烘烘的脚,正抵在郑伟良胸口。郑伟良用胸口给他焐着,还挺暖和。反正睡不着,聊天吧。

   “郑参谋,跟你借一样东西。”李铁说完,故意打住,等郑伟良来问。

   郑伟良没搭茬。

   李铁见卖关子无效,干脆动真格的。他坐起身,把手伸到郑伟良头边,一把把紫红色皮套的手枪揽了过去。

   “借枪?!””郑伟良一惊。军官们对自己的手枪视若珍宝,有道是:老婆能借枪不借。他悄无声息地一舒臂膀,食指拇指扼住李铁持枪的虎日,轻轻一拧,李铁就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你是老兵了。这枪,是能借的吗?”郑伟良正色道。

   李铁哭丧着脸揉手:“我哪敢借枪,我借的是包装!”说着,麻利地打开了枪套。一只乌亮的五四式手枪裸露出来,泛着幽蓝的冷光。

   李铁楞了:包枪的红绸子不见了。

   郑伟良解释道:“出来拉练,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枪支应保持随时能够击发的状态,多余的饰物一概不能要。”

   “既然你现在不用,那更好说了。借给我吧。”李铁的口气里带着恳求。

   郑伟良硬着心肠撒了个谎:“没带出来。”他的脸红了,幸好天黑。

   “真的?那我可得搜搜。我怎么!听你说这话的底气不足啊?”李铁不屈不挠地诈道。

   郑伟良慌了,口气软了下来:“你要红绸子干吗?”

   李铁答道:“我本想第一一件求成了,再求第二件。实话说吧,红绸于是系在号上的。我知道你带着照相机,无论如何得给咱‘聂’一张吹号的像片,特别要把这红绸子‘聂’ 上。”

   大概全中国的军人都把摄影读作“聂”影。哪个年轻士兵不想穿着军装多‘聂”上几张!只是昆仑防区的战士,连这点愿望也满足不了。军区高原服务队的摄影师们,刚过雪线就躺倒了,要不及时抢救,带的摄影机就有可能给自己“聂”了遗像。

   郑伟良带着像机,是为拍拉练的资料,为某个战士单独“聂”影,又是件为难的事。他沉吟着。

   李铁觉察到这点,忙说:“这张像片,你是照也得照,不照也得照。”

   “此话怎讲?”

   “很简单。我把它写进遗书里去了。”

   “说清楚点。你把谁写进遗书了?”

   “把像片呀。拉练前,不是每人发了纸和信封,叫把自己需要向家里交代的事写清楚吗?我是什么都没写,就注了一行字:请将郑伟良参谋处保存的像片,寄给我家。怎么样,可以照一张了吧。”

   郑伟良的思绪瞬间飞得很远,又沉重地须落在地上。他也填写了同样的信纸信封,现在,它们都封存在保险柜里。拉练结束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由自己去拆开它……

   想到这里,他郑重地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李铁忙凑过去。

   “那是什么?一团头发?”

   郑伟良没有回答,细心地拨开发丝,一块红绸露了出来。

   李铁喜不自禁地拿在手里,比量着,摆着假想中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块红绸?”精细的作战参谋确实想不起怎么露的“富”。

   “你忘了?那天送罐头?”

   哦!

   拉练前一天晚上,李铁没敲门就挤进郑伟良宿舍,身上背着个用皮大衣挽成的大包袱,看起来极为沉重。他二话不说,把袖筒一解,扑扑通通,几十筒水果罐头滚了一地。

   “卖给你。价钱你看着办。最好高点儿。”

   “这是谁的?东西我可以要,事情得搞清楚。”

   “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去仓库偷。象你这种人,是存不住这些罐头的。”

   “行,有你的!罐头是金喜蹦的,他急等着用钱,找他老乡卖自个攒的这点儿玩艺,叫我碰上了。糖他老乡要了,罐头可找不着主。一是贵,两块钱一筒,谁买得起?再说,就是买下了,除了金大个,也没人能背上万儿八千带回家。更甭提有一半儿已经没法吃了。”他用脚尖踢踢一筒,发出空空洞洞地声响。

   郑伟良从抽屉里取出两个月工资,刚想放在桌上,想到象李铁这样的老兵最忌讳青年军官一掷千金的派头,忙装作认真地点了点数,递到李铁手上:“我买了。只是罐头还得请你帮助处理掉。”

   李铁脸色一变:“钱,算我借你的。罐头不卖了!”说着要走。

   郑伟良忙拦住:“我这儿实在没地方放。再说,你们不帮忙,我也吃不完哪。”

   李铁一瞅,四周都是书,真是没地方可放,才转过脸来:“那就还搁金喜蹦那儿,等咱们拉练回来,用它庆功。”走了几步,又扭头添了一句,“你算想不出金喜蹦把这堆宝贝放哪了。别看他傻大黑粗,藏的地方任谁也找不到,他藏在一号的屋子里!真正的游击队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藏到敌人眼皮底下去了。”

   李铁弓着腰,背着包袱走远了,象个圣诞老人。郑伟良这样想着,又接着擦枪,他把红绸子放在枕头边。

   李铁睡着了,郑伟良还在辗转反侧。通过两块雨衣的接缝,他看见一条宝蓝色的天空。一颗流星划过,拖着金黄明亮的尾巴,象一发信号弹。牛郎星和它挑着的两颗小星,排成一路纵队,象行进中的单兵。

   高原上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冬夜。

   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冷。痛彻心脾地冷。

   每日近百里的行军速度,加上冬季白昼苦短,为了留出天黑前安营扎寨的时间,部队天天绝早就得出发。

   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僵卧了一夜,内脏都几乎冻成冰蛇了。幸而炊事班烧开一锅热汤,才算将脏腑融开,但行军一开始,这点儿热气会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迅速夺走。人体的外露部分,经过极短暂的烧灼样疼痛后,旋即失去知觉。随后肌肉逐渐僵直。神经开始迟钝,只剩下冰冷的血液还在艰涩地流动。再往后,人便进入一种梦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大脑,浮游于冰血之中,它已经不会思考,苍白的脑屏幕上,留下了一个连自己也弄不懂含义的字体——“走”。

   走!此时此刻,它不但是命令,而且是人类生存本能的呼唤。血液会在停下脚步的一瞬间,凝结成块。

   已经连续行军三小时没有休息了,队伍象一列摇摇晃晃的醉汉。一号传令“暂停”。暂停不是休息,战士们必须保持原地活动。

   甘蜜蜜咚地一声栽倒在雪原上。“走”字被擦掉了,大脑里剩下一片空白。

   肖玉莲跪在地上,抱起甘蜜蜜的头。她眉睫口鼻均被冰霜封严,象戴着一副冰雪的头盔。

   “快!点火!给我热水!”肖玉莲拨开甘蜜蜜的眼球,惊恐地喊道。那两颗唯一没有感觉寒冷的神经的眼球,也被严寒固定住了。

   火,热水,多么令人温暖的字眼。围拢过来的人一动不动。

   “金喜蹦呢?金喜蹦!快找金喜蹦!”一向腼腆的肖玉莲,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金喜蹦从人群后面挤过来。

   “你身上有汽油,快,泼在地上,把火点起来!”文静的姑娘命令着铁塔般的汉子。

   “不行,汽油,引火成,做饭用的!取暖不成。”金喜蹦护着他腰上的小桶。

   “你胡说!这不是取暖,是救命!救命!”纤弱的肖玉莲,扑上去要抢,双眼圆睁,象一头暴烈的母狮子。

   金喜蹦不由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解下了小油桶。

   火,呼地燃烧起来。沿着汽油在地上泼洒的区域,燃成一条奇形怪状的火带。六舌快活地翻卷着,舔着人们的军衣下摆,象一只忠实的红毛狗。

   肖玉莲扯下斜挂着的水壶,撕开毡制保温套,剥出冻实的水壶,掷进熊熊火焰之中。水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墨绿色的漆皮一块块剥落着。肖玉莲用脚踢着水壶,追赶着火焰燃烧最猛烈的地方。毛皮鞋冒出一股股青烟,却并不烧起来,它的表面湿度极低,片刻之间烈焰拿它也不会怎么样。

   终于,油燃尽了。火苗悬空绽出几朵淡蓝色的小花,哆嗦着,熄灭了。

   肖玉莲戴着皮手套,迫不及待地抓起水壶,用力荡了几下,悉悉索索的水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有热水了!

   肖玉莲扶起甘蜜蜜的头,拧开壶盖,壶嘴处的坚冰,融开了一个细小的孔,一股极细的涓流,滴了出来,渗进甘蜜蜜紧咬的牙关。

   严寒迅速地封闭着出水孔,肖玉莲脱下手套,不时用手指拥去刚刚凝住的薄冰。

   一小桶汽油,把亿万年前某一丛绿色植物从太阳那里得到的热量,奉献出来,挽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甘蜜蜜醒转过来。

   “你……救了我?”她无神的眼睛直视着肖玉莲。

   肖玉莲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小油桶。没有热水,谁也救不了她。

   甘蜜蜜把僵直的目光转向金喜蹦。小油桶已被他吊在腰间。

   金喜蹦愧悔地低下了头。

   甘蜜蜜又把目光指向众人。大家无声地散开了。

   “谁让你们救我!我恨你们!你们让我死了吧!”甘蜜蜜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声音凄厉而悲惨。

   肖玉莲急忙用手指去掐她的“人中”穴,甘蜜蜜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这胖姑娘呜咽着:“你们不该救我……不该……死一点儿都不难受……受这样的罪,不如死了……我是为拉练而死的,也算个烈士……跟我爸爸妈妈也能有个交代了……活着我没能给他们争光,这样死了,也就对得起他们……呜呜

   号音响了。

   甘蜜蜜躺着不动。无论肖玉莲怎样劝,她只是哭泣。

   金喜蹦走过来,把甘蜜蜜的背包、干粮袋、十字包、手枪,连同空罐头盒,都背到自己身上,默默地向前走去。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见一大堆物品在疾速移动。

   甘蜜蜜噤住了声。她爬起来,木偶似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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