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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


 

   厄运就蕴藏在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里。

   在那块酱豆腐之前,乔先竹一直以为女儿姜小甜是个能吃能睡的好孩子。

   悲哀是从中午12点15分降临的。乔先竹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刻,好像那是原子弹爆发的时间。

   12点钟下班,1点钟上班,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工人是没有资格睡午觉的,那是有身份的人的事。乔先竹要骑车赶回家去给上学的女儿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剔了路上的时间,所余的工夫就很有限了。手笨的女人做不出来,只够把早上的剩饭热热给孩子吃。不过乔先竹手巧。

   12点整的时候,工厂的大铁门像个忧郁的老人,难得地咧开嘴一笑。女工们倚着铁栅栏冲了出来,好像越狱一般。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自己的。

   当男工们最后一颗米粒滑过粗沥的喉结,准备打牌时,乔先竹正骑到了一家小杂货店的门前。

   她该一古脑骑过去,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她今天骑得格外的快,比平日到家的时间要早,就有足够的闲情逸致打量了周围的景色。

   正是春天,小镇像一匹肮脏而又生意盎然的毛驴,到处都漂浮着令人想打喷嚏的气味。

   千不该万不该,乔先竹不该瞄了一眼杂货店门前的小黑板。

   小黑板实际是扯下来的一块多边形三合板,又袜了层墨汁。歪歪斜斜地写着:新到臭豆腐、酱豆腐。结尾是三个炸弹似的大惊叹号。

   粉笔字的色彩很鲜艳,石灰颗粒毛茸茸地粘在粗糙的木纹上。

   乔先竹下了车,没上锁就进了小店,她的车很破烂,而且她马上就会出来。

   小店里很黑,刚进来的人看不清,早潜进的人则洞若观火,“买什么呀?”有人问,声音暗哑得如同被人跺裂了的老竹子。卖货的本是一个爽脆的小姑娘。

   一位老女人的轮廓从酱油瓶子的背景上凸了出来,是邻居司徒大妈,乔先竹不想碰上她,老太太的车轱辘话,会耽误了孩子的饭。

   “给小甜买块酱豆腐,就疙瘩汤吃。”乔先竹说着,把破书包里的饭盒掏了出来。饭盒盖剐着了书包带上缠着的旧玻璃丝,翘起了一个角,一股白气像狐仙似的冒了出来,灼痛了她的手。

   厂子里中午管蒸饭,工人们就蒸一大盒子,留着晚上回家再吃,给自家省点薪火。

   乔先竹故意不看司徒大妈。一交换眼神,老太太的话就更没边没沿了。敢情她退休了,巴不得有人跟她聊天。乔先竹得让孩子一回到家就能看到香啧啧的一大锅疙瘩汤。

   她对给司徒大妈包完了碱面的售货员说:“我先看看颜色红不红。不新鲜我可不要。”

   “新鲜!像鸽子血那么红!姑娘,给我们拣两块卧在下头的。”司徒大妈一点都不计较乔先竹的怠慢,像吩咐自家闺女一般,指挥售货员。

   小姑娘想不买帐,又一想好歹也算个主顾,就先不忙着招呼刚进来的那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把酱豆腐坛子揭了盖。

   一股好闻的酱菜味涌进鼻子。乔先竹吹了吹手指,饭盒盖烫着了她。事情到了这会儿,不管酱豆腐是不是鸽血红,她都得买了。

   “先买一块吧。现吃现买好。”乔先竹说,然后盘算着怎么用手托着饭盒盖骑车回家。

   “多来点汤。”司徒大妈很权威地指示着。

   “哟!就一块酱豆腐还想多要汤!都这么着,我这酱菜坛子还不得成了上甘岭。您就将就点吧。”小姑娘麻利地把一块酱豆腐夹到了乔先竹的饭盒盖上。

   “那就再来两块吧。”乔先竹说。一是她看着酱豆腐不黑不燥,二是她不愿司徒大妈为了自己受这番抢白。

   “别呀!吃多少买多少,要不,皱了。”司徒大妈设身处地地说。

   “我家小甜可能吃了。要是敞开来吃,一顿能吃两块酱豆腐。”

   “哟!那还不得变了鼹蝠。”司徒大妈吃惊得假牙差点没掉下来。

   “老鼠吃多了盐,才变鼹蝠呢。”乔先竹不高兴了。

   “嗨!我也是老糊涂了。可小甜一个女孩家,怎么就能吃那么咸的东西呢?不咳嗽哟?不上火哟?”司徒大妈把昏花的老眼睁得很大。她越老越爱表现惊奇。

   “可她一顿还喝一大锅疙瘩汤呢。”乔先竹一面为小甜辩解着,一面也觉得这确实是个怪事。

   “喝多少?一大锅?你们家的那口双耳大铁锅?”司徒大妈在街道管点事,家家根底她像克格勃一样清楚。

   “是啊。我们家就那么一口锅。”乔先竹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慌。

   “你中午就那么屁大点的时间,哪做得出恁大一锅汤!”司徒大妈见多识广地不相信。

   “两大暖瓶开水都是早上现烧的,到了晌午没有一百度也有九十度。下锅就开。舀一勺子猪油香香嘴,择两把莱叶子丢下水。这边就紧着摸一双筷子搅疙瘩,稀稠也顾不得调了,拨拉进锅就是了。八、九岁的孩子不知道个好赖,啥也不挑。小甜刚到家我就得走,等晚上我回家来,锅像被小叭狗舔了一样净。”

   时间已经不够耽误的了,可乔先竹还想说点什么。

   “这么吃,小甜可得胖。”司徒大妈很严肃地说。

   “不胖啊。还一个劲地掉秤呢!”

   “多给吃点好的。正是长个的时候,光给喝疙瘩汤可怎么行呢?吃肉!吃鱼!吃……” 司徒大妈瘪瘪嘴。

   “小甜不吃。只是喝汤喝水……”

   “那还不得水肿?”

   “倒还不错,都尿出去了。上课的时候,老是举手说上厕所。说撒尿老师就不让去了,你课间休息的时间干什么去了?就得说是拉屎。她还为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屎包子。前几天领着她上公园,公共汽车上就说要上厕所,她爸爸说这得忍着。马上就到了,就到了。小甜刚开始还听说,后来小脸憋得通红,绞着腿说,我就要尿裤子了。没法子,只有马上下车,后来重新上车,另买一回票。尿完了,就又要喝。见了卖茶水的就走不动步了。就是那种一毛钱一杯的摊。她说渴,我给她一块钱,说喝完了,再买根冰棍吃。她又蹦又跳地走了。一会儿回来了。我说冰棍这么快就吃完了,留神拉肚子。她说根本就没买冰棍,全喝了水了。我就去找卖水的老头,说你们可不能欺负小孩。那老头正往杯子里续水,说不定是谁欺负谁呢!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么能喝的孩子,把我这一溜杯子里的凉白开都喝完了,我没有找你们多要钱,就不错了。”

   那个后来的男人在暗影里走动起来。

   “哎!我说你们到底是还要几块酱豆腐啊?”小姑娘叫起来。她怕那个男顾客走了。

   “还要……”

   没等乔先竹说完,那个苍老的男人打断了她的活,“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他目光如炬地问。

   乔先竹吓了一跳,她一直背对着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间进来的。

   “实话。肯定是实话!他们两口子那可是老实人!”司徒大妈忙不迭地为乔先竹一家作证。

   “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男人问。

   “哪种情况?”乔先竹莫名其妙。在弥漫着酱气的紫色的暗淡中,那男人的牙齿白得像一道闪电。

   “就是你的女儿,好像是叫小天……”

   “不是小天,是小甜。”乔先竹不能容忍把女儿的名字念错。

   “这并不重要。就算是叫小甜吧。”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有什么呢?小孩子正长个,能吃能喝,将来保准是个傻大个。女孩子太高了也不好,不易找对象。男孩总得比女孩高吧?”乔先竹不喜欢这个严峻的男人,可她非得跟他说这些话。她觉得有一种危险正从那个男人的花白头发上飞翔过来。

   “我问你的是时间。”那个男人严厉地重复。

   “好像有两个月的工夫了吧?不对,有小半年了吧?”乔先竹求援地看了看司徒大妈,明知老太太什么也不明白。

   她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他是什么人?凭什么拦住自己,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盘问人?疙瘩汤快做不成了!为什么要跟他罗嗦!乔先竹转身要走。

   “我是医生。您的孩子得了病。很重。你可以到这儿来找我。”苍老的男人告诉乔先竹一家医院的地址,这在附近要算条件最好的了。

   “尽快带她来。我姓袁。”男人说。

   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砸在地上。

   “他瞎说!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老姜说。

   乔先竹是在家属区以外的路上拦住丈夫的。小甜已经回家了,饿得不行,妈妈就让她先吃了。乔先竹隐忍了一个下午,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老姜。不能在家里说,小甜什么都懂了。

   “谁?”乔先竹一时没回过味来。

   “就是那个姓袁的大夫。我最看不惯那些穿白大褂的,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打成病号,这样就显出他们的能耐来了。他说你有病,你就真的开始喘了?没那个!甭信邪!”老姜刚下班,汗里都是机油味,肚子饿得像一个空牛皮纸口袋,吃不上饭,先被塞进一个坏消息,他本能地把它吐出来。

   乔先竹安心了。开始恨那个搅得她一下午都不得安宁的袁老头。

   夫妻俩高高兴兴携手回家。

   这是工厂的宿舍区。解放以前是旧厂房,屋顶是斜坡的“人”字形。现如今住了人,怕一家一户的太宽敞了,就在“人”字的正中打了一堵墙,成了“个”字,能填进加倍的人。

   姜家就住在最深处的半个“个”字里。

   两人突然停了步,就像被人用铜锺贯了顶。

   在幽深的“个”字前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一个孩子正仰头含着水管吞咽。口角溢出的水,灌满了耳朵眼,又无声无息地涌进脖领子,小褂子的前后襟都洇透了。

   “为啥喝生水!”老姜大喝一声。

   那像青葱一样细溜溜的孩子吓得一闭嘴,水流溅得满脸开花,几络软稀的额发像京戏青衣的头饰,苦难地贴在眼角。

   “我渴。”女孩说。她就是小甜。

   “我给你晾得有开水呀。”乔先竹心疼地说。

   “喝了。不够。”

   “那咱家也有水管子,干吗非跑这么远,来喝这一口凉水呢!”乔先竹把孩子揽在怀里。

   “我喝得多,给家里省点水费。”小甜伸出猫似的舌头,把嘴边汗毛上的水珠舔进嗓子眼。

   老姜阴沉地看着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我饿!”小甜说。

   “为什么不给她做饭?”老姜恶狠狠看着净光的双耳铁锅,咆哮道。

   “妈做了,是我吃完了,把锅又涮净了。”小甜忙着为妈妈择清。

   乔先竹知道袁大夫说的是真的了。

   老姜走过去,粗暴地扯过女儿,一寸寸地在她的身上摁,好像女孩是一个瘪了的乒乓球。

   “疼吗?疼吗?”他不停地问。

   “不疼。”小甜说,她已经感觉到脑仁里有一团像蚯蚓似的难受,可是她不说。爸爸妈妈这会儿的脸色都不好,别给他们添乱了。

   “都不疼,你没完没了地吃呀喝呀的,成心给老子添堵啊?”没想到爸爸更恼怒了。

   也许她应该告诉他们说自己好累好累,那样爸爸就不会这样生气了。小甜想。

   “以后不许你再说渴再说饿!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甜转身就跑。

   “干什么去?”老姜愈发怒火冲天。

   “上便所去。尿。”小甜急得直跺脚。

   老姜死死地拽住女孩,颤颤抖抖地说:“好孩子,你告诉爸爸妈妈,说你没病,说你没病啊!”

   他拼命地摇着女孩,好像她是一瓶混合不匀的饮料。

   “我没病啊!”小甜非常肯定地说。

   乔先竹掰开丈夫的手,说:“甭管出了什么事,先让孩子撒尿去吧。”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他们注视着女儿,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一种奇怪的病嵌入了他们的孩子,从此他们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东西相处了。

   乔先竹机械地端起盆。

   “干什么?”

   “做饭。”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饭!”男人吼道。

   “什么时候也得做饭哪!就是咱们俩不吃,孩子也还要吃。”乔先竹木木地说。

   “不吃!不吃!还没有查出是什么病,这会儿把好东西吃进去,补不了身子,光补了病。饿着她!”老姜说。

   “你那叫个什么理?兴许这个病不要紧呢?不要病倒没什么,人先给饿死了。”乔先竹强打起精神。她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点力量,没想到男人比她还先没了主张。

   “吃点什么?”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有钱人为什么啥事都不怕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

   “吃疙瘩汤吧。孩子没吃够。”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见那个姓袁的大夫就好了……这个孩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人们只知道它是一项很昂贵很严重的检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假如做了cT还查不出是个什么病,那这病就更凶险了。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好证明她的孩子没有病。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

   医院有高贵的花岗岩台阶,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看到从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拉手,在忧郁的上午乘凉。袁大夫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他温和地问。

   “上学去了。她的头疼得很利害,我们说不要去了,她还是要去。她说她没有病,就是缺觉。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乔先竹说。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粘结在脸上。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又凉又挡道。”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两个人像麻袋一样死沉。

   “我们拿了报告单,就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正好看完,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这儿了,再也走不动了。医生,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断,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乔先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恨你们!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这不公平啊!老天!”

   “起来!起来!”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你们怎么说还是个大人,记住还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

   是啊,还有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妈妈没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妈妈还是有腿的,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树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妈妈,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的!你知道什么?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老姜狠狠地说。他要是不这么凶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他刚开始不敢对女儿发脾气,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骗她吧。糊糊涂涂地死,比明明白白地死,胆子要大点。没准这病还能医好呢。”乔先竹说。

   “这病是治不好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你们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

   “照你说的,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乔光竹血红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他都不会计较。医学其实是一门十分苍白的学问,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世上有许多病,医学可以非常精确地描绘它们,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但是医生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这些病就叫做不治之症。

   “我们给孩子输血!输脑浆!输骨髓!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就从我身上抽!”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疗亲。人肉有什么?和猪肉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还没有猪肉好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

   “那我们走!转院!上北京!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暴躁地跳起来。

   “我不许你们走!”袁大夫冷峻地说。“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膜,像凉粉一样软。任何一点颠簸,都会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脑袋是什么?脑瓜脑瓜,脑袋就是一个瓜!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是一个烂菜花。它有根,会不断地长大。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瘤子一大,别的器官就被压成了一摞纸片。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不和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之,你们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席话,匆匆走了。他有许多病人要看。有的医生是凭态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凭医术。

   走出很远,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这孩子快抽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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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挛了起来。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

   袁大夫深入浅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深入浅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情。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像一碗邪恶的清水,把你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吗?”

   “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说:“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了吗?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大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区,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的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候着一枚鱼雷,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时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进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辈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府里也谢你。”

   女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操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人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手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经呢,你摘的什么环?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奶奶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你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我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没有了受孕的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许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感的话题,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是她的死亡证明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操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乔先竹向袁大夫羞涩地笑笑。这一笑表示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希望在远处鬼火似的跳跃着。

   女人躺上手术台。女医生把闪闪发光的钳子楔进她的身体。仿佛一堆钢鏰撞击的声音在她的洞穴里作响……一旁有个银亮的不锈钢器械桶,正好反射出医生们的动作。当然很不精确,好像被水洇过的画。由于圆弧凸起,又像哈哈镜似的变形。医生的脸像一粒长长的豆荚,套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格外地宽阔,好像白色的章鱼。

   这本是一个小手术。医生们把那个像戒指般的细钢丝环从女人体内掏出,犹如在茶杯里舀一粒黄豆。雪糕样的女医生已经用钢钳触到了它,敲响了它坚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拽出来。萝卜缨已经揪住,拔出它还是问题吗?

   没想到女医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那个铁环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植入它栖居的子宫。

   女医生试着加力。她把撬钉子的力量输入到悬空操作的手臂上。但那个铁环纹丝不动,好像已经在女人体内停留了一百年。

   胖医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胶在头上,勇气像雪糕一样融化了。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个女人以前绝不是这么瘦。她迅速萎缩的结果是把这个钢铁指环嵌进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医生小声吩咐护士。

   老姜等在外面,焦虑不安。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毫无音讯。他从护士急匆匆的脚步里觉得异样。他忍着没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过来。他希望袁大夫能给他一个微笑,他就会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也不看他走过去,好像他是一只痰盂。

   女医生刚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说:“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发了。残存的躯体坚硬如铁,包裹着避孕环,如同一口保险箱。

   乔先竹从不锈钢筒的反光中,约略知道出了点麻烦。这意外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女医生的摆弄还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觉得内里坠胀。

   看到袁大夫,乔先竹不好意思。虽说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势不雅。只是男医生的态度非常严谨,容不得你有丝毫忸怩。

   袁大夫轻柔地操作了一下,说:“是我劝你要个孩子的。现在我要劝你不要孩子了。”

   “为什么?”女人觉得自己的脊髓被抽走了。插进她身体的形形色色的器械,随之剧烈抖动。

   “因为那个环卡在里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简略地说。他不屑给病人作更多的解释。病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医生添乱。

   “要是一直取不出来,它不会随着我的血流到骨头里吧?”女人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是她讨厌这种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来,它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同你相安无事,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比如有人打仗时子弹留在皮肉里,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钢铁馅的饺子,同人和平共处。烧骨灰的时候取出来就行了。这个环比子弹可要温和的多,你尽可以放心。别动它是最好的方法。”袁大夫破例说得比较详细。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这个环一块长大吗?”女人问。她身上的铁器一阵乱晃。

   “没有孩子。孩子是和这个铁环誓不两立的,所以它叫避孕环。”袁大夫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环。”女人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起,“你要是不给我取出这个环,我就不起来。”

   “就是说你坚决要去掉这个环了?”女医生兴奋起来,这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但是要分清责任,类似文责自负。

   女人很清晰地说:“医生,您甭害怕。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别人没有关系。虽说主意最初是大夫出的,可我听了,就是我的主张了。现在大夫改变主意了,我可没变主意。你们想法把那个环给我取出来就是了。当医生的既然有办法把它送进去,就该能拿出来。受疼流血我都不怕,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开刀,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这环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没关系。我现在也没打麻药,脑子清清楚楚,我说的话我负责。剩下的事你们就看着办吧。”女人说完,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来。

   女医生用目光问袁大夫。袁大夫说:“既然这样,你就干吧。”

   女医生说:“你别走。”

   袁大夫说:“好。我看着。”

   女医生把锐利的剪子探进去,找到那个环,那个环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像缝在一床厚棉被里的线头,一不留神就缩跑了。

   一切都在人体中的黑暗当中进行。精妙的感觉通过长长的金属手柄和隔膜的乳胶手套传达到手术者的神经。女医生吃力地辨析着微茫的差异,确认锋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钢丝,而不是一条血管或是一束筋肉,她就铛的一声撂合了剪子。

   接着她又细心地把铁环破成许多截,就像不嫌麻烦的家庭妇女在拆一条旧裤子。然后她用长长的镊子把铁蜈蚣一样的钢丝残片,一段段夹出。

   每一段环都血肉模糊。护士把它们在水池里洗干净,贴在洁净的白纱布上。

   钢弦的每一丝抽动,都给女人以狞厉的痛感。她觉得医生不是把钢丝取出来,而是把它们在她的肚子里烧红了。随着钳子的翻动,她感到自己的子宫变成破烂的蜂巢。

   护士终于在白纱布上写完了那个鲜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钳子拨拉着钢丝,说:“唔。很完整。”

   成功了。

   女人的头发像黑色剪纸贴在脸上。

   男人迎着女人,“出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什么事也没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脸上的肌肉由于不习惯这种分布,突突地跳起来。

   老姜相信女人一切顺利。那笑容是绝装不出来的。

   “谢谢您。”夫妇俩对飘飘而去的袁大夫说。

   “一个月以后。”袁大夫说。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听不懂这句话。

   女人安安静静地养了一个月。她已经能做一点轻微的工作了。男人给自己买猪腰子吃。那些叫做什么“鞭”的补品,太贵了,吃不起。而是老姜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无能,主要是精神上的事。妻子活过来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

   那一天终于到了。

   “行吗?”先是男人问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行吗?”这一回是女人问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们于是洗澡,把半个“个”字的小屋收拾得于干净净,好像有一位贵客就要到来。然后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实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们总觉得那不地道。

   晚饭他们吃的是疙瘩汤。为什么要吃疙瘩汤呢?不知道。女人把水管拧得小小的,水珠滴下来,就像是千年的钟乳石眼泪。她把疙瘩摇得匀细无比,好像一盆珍珠。

   夜深了。他们一直等到周围所有的人家都睡着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晚呢?不知道。也许是他们有些害羞。

   清冷的月光从高高的小窗流淌进来。晒在赤裸的俩人身上。女人已经丰腴了一些,骨头与骨头相憧的时候,不会把男人硌痛了。

   “睡觉。”女人说。她的脸上闪着新鲜带鱼的银色光泽。

   她不会说做爱或是造爱那种很美妙的话。可是她庄严而神圣。

   男人勇敢地动作起来。就在他的工具像一条被激怒的蛇,由柔软变为昂然挺立的时候,他突然在月亮的角落,看到了女儿最后的笑脸。

   他像被抽了大筋,啪地耷拉下来。“你看那月亮!”他说。

   “看什么月亮!我要你看我!”女人热烈地说着,哗地把窗帘拉上。月亮就无助地被关在外面,只能把窗帘的中央照得雪亮。

   “睡觉!”女人命令着。

   男人振作起精神,竭力想表现得出色。可这是不由人的事,无可遏制地疲软下来。

   女人索性坐起身,像稻草秸扎的假人,只有上半截,下身隐没在黑暗中。

   “你又想女儿了是不是?”她说。

   男人不说话。

   “她是什么?她就是咱俩做出来的。现在她成了废品,我们重造一个就是了。她说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其实我想要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小甜在天上转了一圈,就要回到我们身边来了。”女人说着,用手去帮助男人。

   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情欲的结合。他们贴得那么紧,像是生了锈的钥匙和锁,干燥的没有一点汁液。

   从此这成了他们的功课。每逢女人做疙瘩汤的晚上,她就追着男人说:“睡觉!”

   老姜的功能渐渐苏醒。有规律的疯狂是一种运动,强身健体,活血化瘀。男人从悲痛的路灯下走远了,忧伤的阴影淡了。

   脱离了轨道的生活,艰难地回归着。

   突然,饭桌上消失了疙瘩汤。

   初始,男人没理会。吃别的也很好吗!

   晚上,当老姜英姿勃发的时候,女人冷淡地拒绝了他。“从今后,咱们互不侵犯。”女人说。

   “你哪儿不舒但了?”老姜恨自己该早些想到女人是禁不起连连折腾的。

   “没不舒服。我哪儿都舒服,好久没这么舒服了。”女人背对着他。老姜又问,“那是生我气了?”

   “别瞎猜,是我有了。你的事就算做完了。以后的活就是我的了。”女人说。

   “真的?你没搞错?”男人欣喜万分。

   “那还会有错?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数的。”女人胸有成竹。

   她很累。事情才刚刚开始,她就累了。可是她不会把这话告诉丈夫。

   “那我们,我们该干点什么呢?”男人摩拳擦掌。

   “等着呗,世上什么事都有速成的,唯有这件事不成。你也帮不了我的忙。让我安安静静自己呆着比什么都好。”

   男人摸着女人锅底一样凹陷的肚子说:“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大了?”“蚕豆大。”女人说。

   此后女人格外娇气,格外珍惜自己。她怀第一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她年轻,根本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变化,该上班该骑车该爬高上低一如既往。这回她灵敏得像支试电笔,每天都侦察出新感觉。有一天,她想吃香椿鱼。

   香椿鱼就是香椿、鸡蛋做的疙瘩汤。别的都好说,可是寒冬腊月的,到哪里去找鲜香椿呢?

   男人平日对女人是百依百顺,这回说:“难。天寒地冻的。”

   女人说:“嗯!又不是我想吃。”

   男人说“谁?”

   女人说:“孩子。你可以亏待我,你不该亏侍了孩子。要说吃,我是什么都不想吃,是那个孩子在我肚里叫,她要吃香椿鱼。”

   男人再不说什么,满世界地去找。鲜香椿上市的日子每年只有几天,而且这简直就是一味野菜。男人实在找不到,就去酱菜园买了腌香椿,回来用水拔了好几天,给女人做了一碗黑黢黢的香椿鱼。

   他紧张地等着女人的反响,女人越来越挑剔了。不过这一回她已经不想吃香椿鱼了。

   女人每天的主要功课就是感受自己。她以前从不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受孕的那一刻,她看到卵子在自己的体内四处飘荡。它像一朵透明的葵花或者干脆就是凶猛的海蜇。男人的蜂群像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圆圆的卵子像海洋里的救生圈,在汹涌波涛间起伏。唯有一只蜜蜂钻了进去,它甩泥巴封了洞口,和那个眼睛似的卵子作成一个蛹,在里面慢慢地孵啊孵。一直要等十个月……

   女人的感受掺杂了微薄的科学知识。当她像床单子一样铺在男人的身下时,她感到了一种创造。

   女儿的脸会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刷碗后碗底剩下的那一小洼水里,比如打碎了的暖壶内胆上……她就对她说:“你别急。我就要把你造出来了。我们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生的,造你的那套模具还在,现在把我的血肉填进去,就像把面按进月饼模子。等上十个月……啊……现在用不了十个月了,你就可以重新回来了…… ”

   一个有经验的老农看到庄稼被冰雹砸了,他会痛哭流涕。可是他一会儿就不哭了。他会看看节气,麦子不成了种玉米,玉米来不及了种小豆……总之,他不能让那块地闲置,否则他还算是什么老农!

   女人有时候也会非常忧郁,她想这不是让小甜说中了吗?可是她马上又反驳自己:我不想要一个男孩,我想要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她就心安理得了。

   女人马上就到四十岁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险像一只猫。在她的头顶上潜伏着。可女人不害怕。她说:“四十八,还结个瓜呢。谁说我不能生?我摘了环,刚两个月就有了,就是刚结了婚的小媳妇也没有这么快啊!”

   老姜把所有的活都包揽了,把好东西都省给媳妇吃。

   女人发面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女人不对人说,其实这一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上一回,她迷迷糊糊就当上了妈妈,这一回,要艰难的多。

   大病初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愈,马上就进入制造生命的过程。她像一棵虬蚺的老树,还要挣扎着结果,就需竭尽全力。

   孩子长脑子了。她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空椰子壳,浆水都流到孩子那边去了。

   孩子开始长机型记性了。因为她的心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块写满了字的青石板,连个简单的直道也画不进去了。

   她的牙像被陈醋腌过。上下牙对撞的时候,就像两块酥皮饼磕碰,有渣子落下来。女人非常高兴,虽然从此她只能吃极软的东西。她的孩子开始长牙了。她知道牙并不是生了以后才长出来的,而是妈妈送给孩子的礼物。

   女人觉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头松了,头发一缕缕脱落,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指甲凹陷得像汤匙,手脚一阵阵地抽筋……她就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孩子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养料毫不迟疑地供应给孩子。要是她感觉不到自身的虚弱,她就伤心了。那说明她的余力还没有贡献出来。

   她的身体彻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为那个发育中的孩子服务。她快活地想:这个孩子才这么小,就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里,男人会打熬不住。女人坚决不许男人上身,像狮子一样凶猛地叹道: “不行!不行!”

   “就这一次。你的身子还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别地小心。”老姜和颜悦色地说:“要不姿势随你选。”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艺淋到孩子头上,会得瘌头疮的!”

   “你瞎说!咱们以前不是也有过的吗?女儿不是好好的吗!怀胎十个月。难道男人要当八个月的和尚?”老姜急了。

   “我要出个优质产品。什么都别说了,你就丢掉幻想吧。那事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那我怎么办哪?”老姜百般无奈。

   “怎么办都成,就是别惹我。”女人懒懒地说。

   “那我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老姜赌气地说。

   “行啊!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钱。咱们家拉了不少帐,孩子生下后,开销就更大了。 ”女人心平气和地盘算着。

   “不给钱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什么都在涨,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价了。”男人长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有不图钱的友谊第一的吗?你就不能找个心灵美的了?还不得传染病。”女人打趣。

   “嗨!越说越没谱了。谁会看得上咱们穷工人。我不动你就是了。憋急了,我有法。” 男人说着起了身。

   “你干什么去?”女人问。

   “用凉水冲冲。去去火。”

   人们的眼光由怜悯渐渐变得平淡了。天地间有许多大事,谁还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琐事。偶尔议论,有人说:上回死的是个闺女,这会儿八成是个小子,因祸得福。也有人说,那么大的岁数了,谁知能生个什么?

   不管人们怎么说,乔先竹的肚子像发面似的鼓起来。她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显出蚕要吐丝时的亮光,好像有绸子在她的皮肤下抖动。

   女人慵懒地躺着。不仅是因为娇气,从骨髓里散发着疲惫。这种疲惫使她有一种神圣感。唯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某事耗过心血的人,才敢有这份神圣。

   能尽的力量她都尽完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事一到了听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简单。

   应该到医院去做检查了。女人不去。她说:“医生有什么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况且这不是病。”

   老姜说:“上回取环还不多亏了医生。”

   女人说:“那环原本就是他们放进去的,他们不取找谁!再说那也不叫病。”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想说什么,又怕女人不爱听,就闭嘴。

   乔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她的头。”于是男人摸到一个水中泡着的篮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属于薄皮大馅的那一种。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诉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梁说:“你错了,那是屁股。屁股在上。”

   “那么头呢?”男人吃了一惊。在这个家庭里,最怕头出什么事。

   “头在下。”女人指点着叫他再摸。他摸到一个西瓜似的球体。他捅了它一下,它踊跃地跳起来响应,弹性十足。

   “头总在下面,晕不晕?”男人设身处地的着急。

   “等她长大了,你问问她。”女人难得地开玩笑。

   “多躺着。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她都没事。”男人体贴地说。

   “只要胎位正,没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地,一天天由青转黄,沉甸甸地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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