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毕淑敏:鲜花手术 >


  战友们说:“换衣服怕什么的?晚上咱们不是都睡在一屋吗?谁屁股上有颗痦子早就一清二楚。”

  柳子函说:“反正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心想:黄莺儿你快点快点,我坚持不住了。

  有人心急,不听劝阻,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柳子函大惊,拦不住,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预备着听到一声惨叫。该战友还不得捶胸顿足?毕竟屋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淋淋。没想到战友迅即离开了门缝,说:“黄莺儿已经在穿裤子了。”

  大家就安心等,不想时间还是拖延了很久,黄莺儿才开了门。大家一窝蜂地拥进门去忙自己的事,只有柳子函心怀鬼胎,悄声问:“完事了?”黄莺儿低声回答:“出去说。”两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僻静处,黄莺儿从随身挎包抽出两

  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纸上有淡红色的字迹。一张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另一张是:“为革命端屎端尿!”柳子函左右端详,大失所望,说:“这字怎么不红?”黄莺儿说:“纯粹的血是写不成字的,会凝住的。兑了

  水,颜色就不那么鲜了。”柳子函这才想起自己光注意战利品了,忘了慰问伤员,忙说:“黄莺儿,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还疼吗?”黄莺儿扭着身子说:“不用看了。刚刚止住血,一看,又会流出来。”柳子函说:“这两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了,我替你洗,要不伤口会发炎。”黄莺儿说:“穷人家的女儿,哪有那么娇气!没事。把你那张拿走吧。”

  柳子函不好意思地说:“你让我先挑,我就不客气了,就要艰苦这张。屎尿那张,你自己留着用吧。”

  黄莺儿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还觉得屎尿这张特感人呢,就先尽着你了。名字都写下了,不好改了。”

  柳子函这才注意到,在每张血书的最底下,都缀着小小的红色名字,还有年月日。柳子函只好把自己的名字和屎尿一并收下,敬了个军礼说:“谢谢!”

  “屎”、“尿”二字因为笔画多,糊在一起,像被拍死的两只吸足了血的大蚊子。

  她们把血书交了上去,决定女兵们命运的大分配,马上就要开始了。

  路边的橡树目不斜视地立着,像谦谦君子。松就是长命百岁的长者了,沧桑伟岸。莽莽苍苍的雪杉,仿佛绿发巨人,红褐色的树干开裂着,如同皲裂的象皮。柳子函不禁肃然起敬,问游蓝达:“我们要到某个重要机构了吗?”

  在国内,只有显赫的单位,才栽有这种气势磅礴让人敬而远之的植物。如果你在某个陌生的城市,突然看到如同圣

  诞树一样的杉和松,知道自己正在逼近领导身旁。

  “我们就要到一家老人院了。”游蓝达说。

  心绪走得太远了,还是回到眼前吧。柳子函无话找话道:“这叫什么树?”

  游蓝达对柳子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很在意,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她抬头看了一眼树冠,又走过去用指甲抠了一下树皮,有红色木渣细碎落下。她说:“这叫红杉,又叫花旗松,在美国也叫加利福尼亚杉。针叶乔木,最高可长到一百多米。”

  柳子函又看到路旁一种绿叶灌木,大约有一米高,叶子像口琴,煞是奇特。叶子底部有三对尖锐的刺儿,表面是黏稠的浓绿色,叶的背面绿得不可思议,现出若隐若现的紫,好像老到了极点的青虫。花朵倒还吉祥,粉红色,像樱,然而肯定不是樱,樱是木本的树,这却是灌木丛。柳子函遍寻记忆不认识这种植物,便问:“这,叫做什么花呢?”

  “这个……”游蓝达一时语塞,眨巴着眼睫毛辩解道,“植物学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了解。”

  柳子函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两人出行,不愿冷场,不过随口问问,看游蓝达发窘,就说:“没事。不知道就算了。你眨眼的样子,实在是像我的一个熟人。”

  游蓝达也乐得把话题从灌木丛荡开,问:“什么熟人呢?”

  柳子函说:“你还记得我那天问过黄莺儿的事吗?”

  游蓝达说:“记得。一种鸟。”

  柳子函说:“不是一种鸟。是一个人。我的战友。”

  游蓝达说:“听一个优雅女士说‘战友’这个词,有点杀气。挺有趣的。”

  柳子函说:“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战友,女人,也有。也许,更纯粹。你愿意听我讲战友的故事吗?”

  游蓝达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在一起要度过四十九天,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天,但和整个时间段相比,仅仅是开始。我们一定要创造出一些话题,不然,您如果总是把盯着看到的每一棵草或是每一种飞鸟来问我,我就是变成一本大英百科全书也招架不了。”

  柳子函说:“其实,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当然,事关工作的除外。你太像我的那个熟人了。尤其是你眨眼的时候,我会不断地想起她。现在,我们就开始说说她的故事。”

  游蓝达思忖说:“我倒是很愿意听远方的故事,尤其对我了解那个过去的时代有帮助,对我的专业有帮助。只是这样做,会不会涉及他人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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