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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黄莺儿把医疗器械擦拭一新,消毒前向宁智桐一一介绍。喏,这个是扩宫棒,从小号开始,过几分钟增大一号,直到把子宫口打开。下一步是用探针测量宫腔的大小,再下一步就是用小号刮匙开始进入,这是关键步骤,当你触碰到一个柔软的块状物的时候,就开始沿着子宫壁用刮匙上下搔扒,然后是用负压瓶吸刮……

  黄莺儿说时非常平静,好像在开阿司匹林治感冒。宁智

  桐听得肝胆俱裂,说,黄莺儿,你说的柔软块状物是什么?黄莺儿柔情蜜意地说,就是你的孩子啊。宁智桐双手捂起眼睛,遮挡住来自不锈钢器械的刺目炫

  光,惊呼,这太可怕了。黄莺儿嗔怪,胆小鬼!这比手榴弹在眼前爆炸还可怕吗?

  宁智桐毫不迟疑地说,还可怕!我宁肯让手榴弹炸死,也不愿给你做这种手术。

  黄莺儿吐着小小的红舌头,说,没关系,不要想得那么刀光剑影。这是妇产科最小的手术,非常简单。

  宁智桐说,不行。隔山买牛,我对此一窍不通,不能在你身上试验。

  黄莺儿叹息道,你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麻烦解决掉。到那时候,你还是你的英雄,我还是小黄医生,大家都像从前一样油光水滑没有一个褶。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再不能出这种纰漏。

  宁智桐咬牙切齿地说,不要说以后,再没有什么以后!在咱们正式结婚之前,我再也不敢了。

  黄莺儿柔声说,好吧,以后的事我依你。这一次的事,你依我。星期六的晚上,你请好假,到我这里来。咱们就开始操作。到时候,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一切顺利,用不了二十分钟,就大功告成。

  宁智桐狐疑,说,你是不是太高估了我?就不怕我这二把刀要了你的命?黄莺儿说,我把命交到你手里,比在我自己手里还放心。宁智桐充满迷惑,说,不能吧?你太相信我了。我自己

  都不相信自己。黄莺儿满面盈盈笑意,说,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事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星期六晚上,宁智桐向

  营教导员编了个离队的理由,悄悄到了黄莺儿那里。黄莺儿的宿舍是个套间,里面为卧室,外屋是书房兼会客间。两房之间隔着门帘。一般人来找医生,只在外屋就座,极少有人进到革命军人的闺房。

  黄莺儿把宁智桐让到内间,说你先在这里静静待着,我在外面再把手术步骤温习一下,到时候你要听我调遣。宁智桐紧张得有些发抖,问,什么时候开始?黄莺儿说,别着急,得等到别人都睡下了。宁智桐觉得太晚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求早点开始的动机是什么,可能觉得天不算太黑的时候,一旦出了意外,招呼人来帮忙也比较容易些。这层意思当然不能和黄莺儿说,不吉利,好像预备着出师未捷身先死。

  黄莺儿说,开始手术后,我躺下了,人家叫门就再不能开。没吹熄灯号之前,也许会有人来串门找医生看病什么的。军营里没有秘密,人们会到处寻我,那样恐坏了咱的大事。所以啊,为了万无一失,咱们要晚些开始,你就忍忍吧,稍安勿躁。黄莺儿真是举重若轻,说完还做了一个鬼脸。

  宁智桐可笑不出来,他从未这样凄惶过,六神无主。他不能违抗黄莺儿,孽是自己造下的,孩子在黄莺儿身上,危险在黄莺儿身上,镇定也在黄莺儿身上。自己除了服从,没有发言权。他缩在里屋,如坐针毡,大气也不敢出。这期间前后有两拨人到宿舍来请黄莺儿出诊,一个是孩子出水痘,一个是外伤见红。黄莺儿都从容不迫地起身应诊,锁上门背着红十字包到病家探望,打针裹伤。当黄莺儿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响过熄灯号了。她进门后并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和宁智桐并肩坐在床上。

  黄莺儿摸了摸宁智桐的手,说,这么凉。

  宁智桐说,吓的。

  黄莺儿就捂着嘴笑了,清脆的笑声在漆黑的房间内碰撞,像一只玻璃鸟在飞翔。宁智桐说,亏你还笑得出声!

  黄莺儿说,一想到这个倒霉的东西就要被你亲手从我身上拿掉,我就高兴。

  宁智桐突然有点不舍,说,现在他还活着。

  黄莺儿说,是啊,还活着。可他就要死了。别怪我们,孩子。尾音幽幽,像一个叹息,有几分诡异。宁智桐受不了这种折磨,说,黄莺儿,既然定下来一定要做,就早点开始吧。

  黄莺儿说,不成,还得等等。

  宁智桐不解,说,还等什么?

  黄莺儿说,等到大家彻底睡熟了,打呼噜了。

  宁智桐担心道,要是咱们手术正进行到一半,有人敲门请你出诊,怎么办?

  黄莺儿说,这正是我要嘱咐你的。那时你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咱们就悄无声息地待着,好像屋里空无一人。他们敲一阵子门,听不到我的回应,找不到人,也就走了,断断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屋里,完成咱的大事。记住,无论他们叫门多急,切不能开门。他们有病,当然等不及,就会去找别的医生。明天若有人问起,我就说自己当时出诊了,不在家。军营这么大,谁也查不清。

  计划好像面面俱到天衣无缝。两人不再说什么,相拥而眠,耐心地等待夜深人静。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刀兵相见,宁智桐轻轻颤抖,又怕这种不安感传到黄莺儿身上,就弓身拉开一点儿距离。黄莺儿不放他躲开,硬拽他到自己身边,紧紧抱住。颤抖果然像疟原虫,染到黄莺儿身上,两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打起摆子来,牙齿格格响,只好分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子夜降临,他们清醒着,大地倦睡了。

  黄莺儿首先爬起身,说,好了,开始吧。她随手打开灯,灯光非常明亮。宁智桐说,我记得以前屋里没有这样亮啊?黄莺儿说,我特地换了灯泡,五百瓦的。你知道手术中要眼观六路明察秋毫,真正的手术室要配十二头无影灯的。

  宁智桐提醒道,你不是要装作屋里没人吗?这样亮堂,岂不露馅?

  黄莺儿顽皮地一指窗户,说,哈!我早已做好了准备,万无一失。

  窗帘闭合得毫无缝隙,帘布是黄莺儿特地换的,厚厚的绛红色灯芯绒布,双层。还从机要科密码室讨来了不透光的遮光帘,遮挡得如洞穴一般严密。黄莺儿在床上铺了洁白的被单,在被单旁边,摆开一条春节时老百姓慰问的白毛巾,上面有“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

  黄莺儿随后戴上手套,打开手术包,将手术器械一一取出,从内向外一字排开,银光闪闪,像是一套精致的西餐具。最后,她拿出一只口罩和一双消毒好的乳胶手套,交给宁智桐,说,你戴上吧。手套是我特别按照你的手形准备的,加大号。

  宁智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像做梦。此刻惊醒,哆哆嗦嗦接过手套,戴的时候用力过猛,菲薄的乳胶皮被他的手指戳破了一个窟窿。他失声叫道——糟糕!音调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快。

  手套破了,宁智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这个可怕的手术了。不管后事如何麻烦,起码他逃过眼前一劫,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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