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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屋子里一派死寂,竟比刚才的唇枪舌剑还让人压抑。柳子函呆若木鸡,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突然电话铃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她以为宁智桐改变主意了,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溃败了,再也无计可施。不想抓起电话来,却是自己分区这边的总机值班员。值班员说:“柳医生,你刚才让人带给我一张字条,让我直接把电话接到××军分区政委那里,我把电话接过去了,可那边总机说首长家的电话不是谁想接就能给接进去的,一定要问清你是谁……还有你写的第二个要找的人,是那边的卫生科长,对方总机说他家没有电话,怎么办……”

  这是柳子函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写了字条托邻居带给总机,请求接通黄莺儿所在军分区的政委和卫生科长段伯慈的电话。如果宁智桐坚持不送黄莺儿到医院,柳子函就要直接请求那边的组织上出手救人。谢天谢地,宁智桐在最后一刻开始行动了。

  后面的事情,是佟腊风告诉柳子函的。司令员正在酣睡中,突然被猛烈的砸玻璃声所惊醒。“谁?”司令员非常意外。他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首脑,有谁敢在半夜以这样凶猛的力度砸他家的窗户?反了你了!不要小命了!

  “你不要管我是谁,司令员!你快快起来!”宁智桐高声呼唤。他没有回答自己的名字,他不是这个单位的,就算报出名号,司令员也不认识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司令员不慌不忙。他想,可能是世界大战爆发了,要不然就是苏修向边境甩了氢弹,不然的话,没有人敢在军营里如此喧闹。

  “司令员,你快起来,你去救救黄莺儿吧!”宁智桐几乎哭泣。

  司令员这时已经穿好了军装,军容整齐地出现在窗口。他把窗户打开,看到了一脸惊恐的宁智桐。“黄莺儿是谁?”司令员搞不清。

  “黄莺儿就是卫生科最年轻的那个女医生……”宁智桐忙不迭地解释。

  司令员点点头,虽然兵员众多,他还是真的记起了这个女医生。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少,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漂亮。即使是对司令员这样戎马一生的老军人来讲,漂亮的女人也会引起注意。

  司令员说:“你为什么要我救她?”

  宁智桐说:“只有你才能救她。她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生命危在旦夕。”

  司令员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智桐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司令员琢磨着这句话,好像在判断敌情。他说:“你?一直?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

  宁智桐说:“司令员,你可以骂我,处分我,可以判我的刑,怎么修理我都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现在来不及,没时间了。我来求你,因为只有你才能调动相关人员救活黄莺儿。她大出血,人事不知,如果不马上送到医院去,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不会跑,你可以派人拿枪看着我,我无怨无悔。只求你快快派车派人去救黄莺儿……”

  司令员大致明白了情况,他最后一个问题,重新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宁智桐回答:“我是×师×团×营营长宁智桐。”

  司令员点点头,对身旁的警卫员说:“你把他给我看起来!”然后接通了后勤部长的电话,命他派出救护车。

  段伯慈和佟腊风赶到黄莺儿宿舍的时候,地上的血液已经汇成湖泊。佟腊风说:“我的天!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简直就是汪洋!血崩!黄莺儿身下的被褥全都湿透了,仿佛躺在一张大红猩猩毡上。桌子和椅子腿儿都泡在血水中,我们一步一滑地走到黄莺儿身边,闪亮的医疗器械还插在她身上,像被镀上了一层红漆。黄莺儿漂在血泊之上,像蜡做的小白船……我赶紧把窥器刮匙之类的器械拔出来,说实话也真够难为宁营长的,他哪里能懂得这些!我用另一床干净被子把黄莺儿从上到下裹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婴孩,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

  这是佟腊风的原话。风风火火的佟腊风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形象逼真的语言讲过话,以至于柳子函在多年之后每一次想起的时候,背后的汗毛还像水草一样浮动起来。

  那是一个罪恶的夜。那一夜,对一个人来说太长,对两个人来说太短,对三个人来说就是煎熬,对四个人来说,那个婴孩也是人啊,就是千刀万剐。

  电话杳无声息之后,柳子函走出门外,不知何时,天阴了。雪霾将天空压低,娩出丰盛而浓烈的幻象。柳子函仿佛看到黄莺儿一尘不染的躯体渐渐变硬,她失血的手臂像垂死的天鹅耷拉着一对白色翅膀,变成冷兵器一样的钢蓝。

  下雪了。不是雪花,是一种坚实的雪面,打在脸上,迅速变为泪。好像天是一所哀痛的粮库,面袋子被扎了洞,没有人修补,雪粉就沉甸甸地落下来,带着痛彻心肺的忧伤。

  恐惧是带有磁性的,沉重而油腻,吸附在一切它能联结到的物体上,并把它们包裹。游蓝达一直紧紧抱着双肩惊恐万分地倾听着,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时地上厕所。每当要上洗手间的时候,就让柳子函暂停,好像柳子函是台带有此功能的录音机,等她回来后再接着播放。听到此刻,她迫不及待地说:“我猜黄莺儿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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