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 /残雪 著

五十二


马丽亚去旅行(6)
   
    但是她睡不着,黑暗中她听到乌拉在同老奶奶说话,似乎她们已交谈了很久了。原来乌拉一直在附近。
    “您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担心她,其实啊,她可以同豺狼搏斗呢。”是乌拉的声音。“原来我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让她来,但是她太执著了,由不得我。以她这种体质,没有她受不了的事。”
   
    “乌拉,你今天哭了吗?”奶奶的声音又变得很威严了,她似乎在擦火柴。
   
    一会儿,马丽亚又闻到了烟味,那烟味居然将她带到了挂着风铃的小楼上,她还看到了走廊里书架上那几本精致的图书,不知怎么,那几本书里头有乔的字迹,那使她产生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我今天没有哭。”乌拉的声音似乎有点胆怯,“因为利拉一直缠着我讲她自己的事,我就把我的事忘了。奶奶,您看利拉有希望吗?”
   
    “没有希望。她必须将她的公公婆婆都服侍到坟墓里头去。她是个苦命人儿。谁叫她看见那件事呢?”
   
    乌拉开始叹气,马丽亚听见她叹气的声音又粗又重,像男人一样,就想道,乌拉怎么会为别人的事这么痛苦呢?她又想到利拉,想到她躺在行军床上的样子和她在外面的样子。看来北岛这地方的人的容貌是同外面的人很不一样的,他们一天之内就可以变化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你很难确定一个人到底是20岁还是40岁,他们的年龄似乎是根据他们所处的情境而变化的。就说这位老奶奶吧,此刻她的声音完全像一位中年妇人,可是乌拉说她快100岁了。她在黑暗中摸过她的手,那手很光滑,手背上也没有血管突出来。不过先前在溪边看到她,她的确是老迈不堪的样子。莫非到了这种“屋子”里头,时间就倒流了?
   
    这时奶奶又擦了一根火柴,火光中映出的脸使马丽亚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棕熊的脸,熊脸后面有一圈光晕,光晕里头才是老奶奶的脸。也就是说,熊脸是实,人脸是虚。她还想看个究竟,但火光灭了。
   
    “奶奶,松鼠咬坏了您的哪一边脸啊?”马丽亚问。
   
    “是右边。没有关系的,它们咬不坏,我脸上这么多毛。”
   
    “马丽亚,我们走吧。”乌拉走过来攥住马丽亚的手,小声对她说。“奶奶要同小刺猬谈话了,她不愿意我们在旁边听。你留神一点,这里有条小溪,我们靠右边走,一直靠右,就到了房子的外边。”
   
    当乌拉说“靠右”的时候,马丽亚觉得自己在被她推着往右边靠。她问乌拉说,老奶奶是不是像那些生活在故事里的人一样,可以同时过两种生活。她问这句话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乔的双重生活。乌拉说不是,奶奶其实只过一种生活,就是这个屋子里的生活。外面的人进到这个房里来,同她说话,外面的人就以为自己在影响她的生活。其实她的生活才不会被影响呢。马丽亚高一脚低一脚地随她走,她很想同这个女人说说乔的事,但不知怎么又觉得说不清,觉得她和老奶奶对乔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自己如果问她的话,就会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
   
    她们走了好久还没有走出那间“屋”。马丽亚问是怎么回事,乌拉告诉她说已经到了旅馆了。
   
    “你的右手边有一扇门,就是旅馆的大门。”
   
    马丽亚往右边一摸,摸了个空。但她立刻醒悟了,就往左边走去,左边有扇门开了,透出光来。
   
    清正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抽烟,马丽亚对着他的右脸。这一次,她发现他的右脸不但像僵尸一般无表情,还有腐烂的迹象,靠右边耳垂处似乎烂成了一个洞,还隆起一个包。于是马丽亚觉得乌拉很可怜,觉得她的生活一定是暗无天日的。
   
    “你以为那是假的,其实是真的。”清说。
   
    乌拉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很陶醉的样子。马丽亚认为她此刻看见的一定是男人的左脸。
   
    “金龟吵得实在难受,我就将水缸里的水全换了。你听,它们静静的了。”
   
    “你真是我的心肝。”乌拉吻着他左边的脸颊。
   
    “我呀,想来想去地想不通,”马丽亚提高了嗓门说话,免得自己发窘,“奶奶的家是在你们隔壁吗?就在这扇门外面吗?”她用手指着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
   
    “是啊。你推开门看看吧。”他俩一齐站起身说道。
   
    马丽亚走过去推开门,眼前出现的却是北岛的竹林,一股阴风刮来,她连忙又将门关上。
   
    盯着她看的两人松了一口气似的重又坐下了。乌拉轻言细语地告诉马丽亚说:
   
    “其实啊,刻意去找是找不到她的家的。这个村里有一多半人从来没见过奶奶,你相不相信?都知道她住在竹林里的几棵垂柳背后,但只能偶尔发现那栋房子。我带你去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底,我只是乱走,因为那地方我不可能熟悉起来,哪怕去几百回也不能。”
   
    “你心里想着那件事,然后那件事就实现了?像梦里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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