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 /残雪 著

六十四


里根的困惑(4)
   
    里根上楼时,马丁和阿兰也紧紧地尾随着他,他走进卧室,他俩也跟了进去。并且立刻就占据了他那张床,两人不管不顾地在床上亲热起来。里根正要往外走,他们又停止了动作。马丁说:“里根先生,您看不惯我们年轻人吗?”
    “请你们两人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马丁显得很委屈的样子从床上下来了,口里念叨着:“我不能理解您,里根先生,您怎么会将自己包得这么紧的。”阿兰气愤地捶打着床垫,还将一个枕头扔到了地上,然后她跳下床,用脚去踩枕头。
   
    他们出去的时候,马丁冲着里根的脸说:“虽然您是我的老板,我也要告诉您,金夏先生对您完全失望了。”
   
    里根走到落地窗前,在他的视野里,金夏的住处成了远方一个灰色的小点,而农场,在金色的阳光里像要烧起来一样。他从地上拾起枕头放回床上,头脑空虚地躺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敞开的柜门那里——里面所有的衣物大概都被马丁这家伙席卷一空了。这个马丁,究竟是他的雇员还是他的主人呢?好几年前,他发现小伙子穿走了他的衣服时,心里还暗暗地兴奋过一阵呢。那时他的感觉是自己在影响这个年轻人,而从今天的情况看起来情形恰好相反,这两个人像是在对他挑战。为寻梦而死的女孩的妹妹向他展示着自身粗俗的欲望,同时也鄙视他的教养。他曾看见这个马丁坐在他楼下的餐厅里,身上缠着四五条小蛇,那些小蛇并不是从外面缠住他,而是钻进了他身体里面,从一边进去,另一边出来。当时小伙子的表情像是处于昏迷之中的人。里根一进餐厅,那些小蛇就从马丁身体里钻出,顺着墙根溜出去了。那一次里根是吃惊不小的。他要阿丽提防这个小伙子。
   
    “不要把他放在心上。”阿丽说,“他是从贫苦的边疆流浪到此地来的,他的出生地没有任何物质享受,人人都得像囚犯一样干活。现在他可大有用武之地了。但是这种人是改不了他那副穷相的。”
   
    当时里根想像着边疆的穷困生活,想像着这个随时让毒蛇钻进体内的小伙子,心里对他升起一股敬意。正因为这个,后来他屡屡穿走他的衣服他也不觉得反感了。
   
    难道那个影子一般的金夏真的会对他有所期望?他发疯地工作,决不是为了在地球表面留下这种似是而非的痕迹,里根想起他所栖身的摇摇欲坠的“白蚁巢”,就感到这个人绝对是有所坚守的。
   
    埃达出走之后,金夏曾在一天下午默默地陪里根在湖边坐了好久。
   
    “金夏,我们的农场现在有多大了?”
   
    “160平方公里。”
   
    “我设想不出那究竟是多大。”
   
    “总之是很大了吧。就因为这埃达才走的吧,她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不是您这种影子似的地主。”
   
    “你说话真直爽。近些年,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稀薄了。你看看前面那块芦苇地。我和埃达曾在那里头做爱,当时地上裂开了一个大口,成群的水蛇涌出来缠在我们身上。我的脖子被箍得紧紧的,我丝毫感觉不到快感。”
   
    里根说话时湖水就荡动起来,他感到他身下的那道堤也在微微动摇,不由得有点担心。可是他偷偷打量金夏时,却看见金夏低下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字。
   
    “你写什么?”
   
    “算一算新买的农场的测量面积。”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了。您经常这样说的。”
   
    “我可是第一次告诉你这事!”里根很失望。
   
    “啊,不对,怎么会是第一次呢?您忘记了。我很喜欢埃达。要是没有她,您该怎么办,幸亏有她。我早知道,这个农场的主人是埃达。”
   
    金夏总是能说出里根最喜欢听的话来,里根将他的话称之为“迷魂汤”。如果没有金夏,里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挨过这些日子。
   
    “但她并不希望在这里待下去。”
   
    “啊,您错了,里根先生,您总是犯这样的错误,您又忘了,她可是埃达,是从泥石流里头逃出来的。”
   
    下午的阳光照着湖水,照着芦苇,不时有一只水鸟尖叫一声飞过去,这地方一时显得无比的古老。里根脑海里出现一个鲜明的记忆,在记忆中,少年时代的金夏带着里根的弟弟在风中奔跑,他那细长的腿子好像在空中腾飞一样。他穿着一件奇怪的黑白两色的长衫,又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里根差一点将这句话问出了口:“金夏,你到底是哪里人?”但他真正说出的却是:“那么,农场有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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