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 /残雪 著

一零七


文森特和五龙塔(6)
   
    外面没有灯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隐约能看见那只白老虎在周围出没。好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乔记起了马丽亚,记起了自己是个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遥远的东方的某个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部分。他记起了他和马丽亚在B城过着繁忙而充实的小日子。他俩经营着一个饭馆,饭馆里供应西部特色菜。他们的儿子是长途卡车司机,长年奔驰在外省的高速路上。乔自言自语道:“多么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见厨房里蒸气腾腾,外面的餐厅里坐满了客人,到处都有浓浓的炸虾味儿。马丽亚弯着腰在食品橱里找什么,然后她直起身来走到乔面前,问道:“乔,你把虾的调料弄好了吗?”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白老虎就从眼前闪过。乔像小孩一样哭出了声。
   
    他回到旅馆里,在有些霉味的被窝里躺下,心情平和地入梦。
   
    中途他醒来一次,看着旅馆墙上发黄的壁纸,脑子里短暂地闪过这个问题:那家书店的营业额真的上升了么?然后他很快又睡着了。
   
    文森特在塔内,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那人在往下走。那人大概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摸索,走得很费力。文森特想像着他内心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将拳头握得格格作响。有一阵子他停下了,很可能是有一节阶梯松动了,文森特记起先前塔内的那一声巨响。或许那一节东西已经掉下了,台阶与台阶之间有了一个大的空当。会不会白发老人的体力已经耗尽了呢?他看上去那么虚弱,他的确很苍老。然而他又开始行动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难道他有翅膀,飞过了那个空当?还是根本不存在空当呢?
   
    脚步声就在眼前,但老头始终没与他晤面。也许这脚步是响在自己心里?那顶上的白光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呢?文森特没有上去过,因为在梦里,渔村的老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过:“塔顶不可去。”上星期,有一只美丽的小狼死在塔内。文森特觉得小狼是累死的,它显得很安详,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处。它的皮毛的颜色很淡很淡,几乎是淡黄色,它正处在梦幻的年龄。但是谁搬走了它的尸体呢?
   
    文森特用脚探到地上的那块毡子,他想睡下来。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塔门了。文森特过去开了门,那人带进来一股露水的气味。
   
    “旅馆里面都住满了,我只好回到这里。”原来是黑衣女人。
   
    文森特和她一同在毡子上躺下来。他问她听到有人下来的脚步声没有,女人笑着说:“那就是我呀,我上去过,又下来了。凡是上去过的人都失去了重量,你看我是不是轻飘飘的啊?”文森特想,她还真是轻飘飘的。文森特又问她塔顶有些什么。“十个圆洞,你都看到了。从那圆洞里将身子探出去……”她不说了。“有些什么啊?”文森特催她快说。“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那样做,随即我就下来了。”
   
    文森特紧紧地搂住她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在A国的家中过圣诞节。窗外大雪纷飞,丽莎在壁炉前弄那些木柴,熊熊的大火将她的脸映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她把脸转向他,问道:“文森特,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他冲口而出,“要不然我就太老了。”
   
    早上醒来时,他的眼睛被上面那一片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他伸手去摸旁边的女人,女人不在。当他再抬头看那上面时,发现那一片白光正在往下移动,也许不是移动,而是在扩张。啊,真的是在扩张!一会儿工夫,整个塔内都变得明晃晃的,文森特的眼睛就像正好对着太阳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他感到热,他开始流汗了。他的耳旁响起本地人说话的声音,含糊得很。他试着伸出手去,便摸到了刀锋,于是马上又缩了回来。有人在拉他的手,他捉住那只手,他感觉出来那是一只苍老的男人的手,手上有潮湿的冷汗。
   
    “昨天还是出太阳,今天大雪就把路封死了,想回也回不去。五龙塔顶上的生活就相当于死里逃生。”他说道。他大概是文森特的国家的人。
   
    “那么我呢?我在塔下面的生活相当于什么呢?”
   
    “你的生活相当于看戏。”
   
    他干笑了几声,随即甩开文森特的手,转身去攀登那些石阶去了。
   
    文森特摸索着出了塔门。他的视力立刻恢复了。高原上一片澄明的风景,绿的草,树叶泛红的树,奔跑的灰狼,树林后面有茅屋。但这些风景不像真的。文森特设想,只要他用力一跺脚,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现在他置身于美丽的、不怀好意的风景里头了,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他身后的五龙塔是这一片景色里唯一坚固的,不会垮掉的景致——而他离开了它。
   
    他沿着草地上一条被过往行人踏出的路往前走。他心里想,高原变起脸来真快啊。本来这些日子他已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了的,可是现在,一草一木都完全改变了。这是不是某种力量的作用呢?是不是为了让来此地的人们对五龙塔怀着更大的虔诚呢?他转身看去,那座高塔已成了一个灰色的小三角形,就像他儿时玩过的积木中的那一块。也许它本就是那块积木?
   
    文森特惴惴地在这虚假的风景里头迈步,他的腿有点发抖,他想,也许是由于太饿了吧。他问自己,他打定主意了吗?
   
    “很久以前,在海滩上,看着远处的珊瑚岛,他想过那个问题。实际上那是一个没有办法思考的问题,那么他是怎样去思考的呢?应该说,他没有思考那个问题本身,他只是围绕着那个问题开辟了很多通道,布下了埋伏。”
   
    这几句话出现在文森特的脑海中时,他感到周身在微微发热,能量正在从他那瘦削而疲惫的体内生出来。他的脚步在逐渐变得稳实,他不再对四周虚假的风景感到恶心了。
   
    林子边上有一个老头正在用长长的钩子钩树上的枯枝,他是在打柴。文森特从他身旁走过去之后,他才冲着文森特的背影喊了一句本地话。文森特一下子听懂了,他喊的是:“坐船还是坐飞机?”文森特返回到他面前,可是他垂着眼用一根藤捆他的柴,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老头那骨骼粗大的、能干的双手看着很眼熟,文森特感到有些什么东西在自己内部飞快地死去了,但马上又有另外一些东西长出来了。
   
    老头挑着那担柴走向林子的深处,文森特朝着同他相反的那条路迈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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