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一共七个             第四节     





换了个地方,总睡不踏实,我醒得很早,不到九点钟就睁开了眼睛。

柯达和富士还在说着梦话,阿克发却不见了。我突然一阵紧张,莫非他老子昨
晚来偷过营了?我赶紧跳出门去。

阿克发真有两下子,看不出来,茄子地旁,他和姑娘唠上啦。看模样,那姑娘
不是本地的。且慢,不知他有没有妹妹,一早来送信的。既然现在咱们是兄弟,那
么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理应上去见见。

事实上,当然不是什么妹妹。有哪个哥哥在公共场所见了妹妹会畏头畏脑的?
我及时走到他们中间,他们想装着没看见我也不行了。于是,我和她立刻认识了。
我便立刻送了她一个雅号:反转片。

她和我们一样,高考不第,上这儿落草来了。咱们四个,她们三个,除了反转
片,还有负片和申光。我别的本事没有,起起绰号还凑合,见笑啦。日后,到我们
分手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灵机一动的绰号非常形象。这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
事就以后再说吧。

反转片请我们去坐坐。

好事情。好事应当分享,我将富士和柯达拍醒。

“起来起来!”

“三菱,别闹,早着呢……”

“做客去,起来,做客啦!”

写出来实在不够朋友,不过,不写也还是不够朋友。她们的闺房实在太象龟房
了。低低的,别说柯达,我进去也得象有武功在身似的,唬自己么?

“小是小了点。”反转片说。

我安慰她们说,大小也是比出来的,大到宫殿,小到棺材,人都能住,而且住
得越小越安分。小有小的好处……

“好处?”富士乐了。

是呵,小有什么好呢?看得见的好处不过一人少付两块钱罢了。不谈这个,不
谈这个。虽说不要我拿钱,说到钱总心里堵得慌,这大概是父亲的遗传。至于父亲
的毛病从哪儿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返祖现象吧。我多少读过几天书,我知道,
咱们的真正称得上祖宗的先生们是不会玩钱的,那会儿没钱可玩。

她们似乎比咱们几个好学,床边码着一叠又一叠书。看完这些书,至少要交一
百多元钱的房租。房子虽然不太理想(我打听到了,原是养羊的。闻到那股味儿了
吗),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不象人住的。幸好,床上有个洋娃娃,看到它,
我心里才好受一些。这么好,她们也是四个。一共八个杂种。

四个对四个,站了好大一会儿,瞅来瞅去的。看来,并没瞅出个一见钟情。那
么,还瞅啥呢?不如到四周去转转。万一阿克发他老子扑来,也知道该往哪儿逃呀。

今天没课,明天才开学。否则,交了学费去闲逛,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学费。
她们分裂了,申光马上翻开书本,负片想来又没来(不然怎么叫负片),反转片则
毫不犹豫地走到我们中间。

这个破地方也真他妈的美丽!俗话说,祖国到处是花园。花虽然没有看见,黄
瓜,番茄却见到不少,它们实在比花花草草可爱十倍。富士眼明手快,胳膊一转就
摘了五条,手一伸就递到反转片跟前了。按照老八路的传统,摘了瓜该埋点光洋在
泥里,白吃是有罪的。但如今除了走私贩子,谁都不囤光洋,纸币埋在泥里也白搭,
烂了不如不埋。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走到河边,水里唰唰,这黄瓜就是好吃。

柯达老担心有农民来问罪。他的脑袋不行,我看再复习也够瞧的。这笔帐多简
单,五条黄瓜算足了也不过三毛钱,如今农民富了,吵上一架倒赔了半天,一筐黄
瓜都有了。我看他不学数学不行,时事政治也缺了一大块,真为他担心哪。

没说的,反转片成了我们的中心。富士虽然爱拿腔拿调的,见了反转片也温顺
得可以。这确实是一幅很入画的风景:绿色的稻田中,流过弯弯曲曲的(信口说说,
事实上没弯)一条小河,河中白色的一群鸭子,河边五个杂色的人,中间的那位穿
着鸭色的连衫裙,象鸭子一样说个不休。我知道这很入画。

虽然我私下说说,自己并不是非常“纯洁”的象白鸭子毛色那样的纯洁,有时
会有点不正经的想头,可是我真的没有被反转片迷住,连假装被迷住的兴趣都没有。
她长得倒还不丑,但不丑又怎样呢?连鸭子还不丑呢。所以,谦逊地说,我的“不
洁”也还是低水平的。或者换句话说,正因为我不再是白白的鸭子啦,才不会见了
河就往下跳。我在看真的鸭子,它们叫我喜欢上了,不是想去摸一只烤烤的意思,
千万别弄错了。不要以为有黄瓜就有鸭子。不是的。是我的眼睛喜欢上它们了。我
确信,鸭子比我幸福,它不用假惺惺地拜什么老师,更不必有口无心地去糟蹋考卷。
尤其是它连谁是爸爸都浑浑噩噩的,无父无君的东西,虽说有点不体面,倒也自在。

当然,这也是私下说说的,绝不能写在考卷上,更不能在父亲面前提起。他们
受不了这个。事实上,我不过说说罢了。我并没指望真的“无义”,也不曾想去弄
点“无政府主义”出来,那些都不是我的事。那同样太累。我已经说过,我都不知
道自己要什么。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阿克发被挤到一边。他大概是很想凑上去体验体验的,可惜富士和柯达把反转
片圈起来了,圈得滴水不漏。早上那会儿,他可是一对一地同反转片在练舌头。今
非昔比呵。

他不知看哪里是好。可怜的阿克发。

我还是看我的鸭子。鸭子是很耐看的。能坐在河边看看鸭子,是我的造化。我
很不想在家中和父亲纠缠,还有母亲。和妹妹缠缠不那么叫人厌恶,但缠久了同样
没趣。爸爸威严是有一点儿,能耐不行。他蠢就蠢在没自知之明。自知尚且不明,
知儿自然也没法明白的。俗话说,老子不知儿,小子好忧愁。他要么以为我什么都
不懂,要么以为懂到大大过份了。凭这点能耐,我能服么?

我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啦。我的不幸在于有时爱说点老实话,可又说得叫人
听歪了。比如,我要是对爸爸说刚才说的那话,说我已经不纯洁了,他一定立刻想
到发昏的事情上去,一定的。又比如,我说我对反转片不感兴趣,他一定以为我在
哄他,口说没趣,心里却痒痒的。我实在没这样下流,这才叫下流呢。爸爸,你懂
么?

一想到父亲,连看鸭子的兴致都破坏了。我不告而辞,留他们几个在那儿发会
儿昏吧。可也是,年轻人不发昏谁发昏呢?

回屋的路上,我被一个老太拦住。想认我当孙子么?

“你们偷我的……”

好了好了,明白了。这可是出其不意。一个老太找你,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和
你搅上十天半月都没关系。我马上认了,并且马上掏出钱来还再三对不起。对老太
只能这样。“对不起啦,老人家。”论年纪,她能当我爸爸的妈妈,我拿爸爸都没
办法,又何况他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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