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一共七个                第七节  




我说了,如今,寨子里经常只剩我一个。这不免有点气闷。尽管我不欣赏父亲
的口才,我还算是爱热闹的一个。找谁玩呢?

事出无奈,我经常往那羊棚里钻。开始要点勇气,钻惯了就象回家一样,钻得
非常自然。

反转片总是欢迎我的。其实,不管谁来,只要不偷不抢不“神经搭错”,她一
概欢迎。我则格外受欢迎。这一点,是我从她给我冲的可可茶的浓淡中品出来的。
除了功课,我们想到啥谈啥,直吵得负片频频摇头,把杂志翻得叭叭的,一副比死
还难受的样儿,叫人看了也难受起来。申光则一声不吭,把蚊帐放下,靠在被子上
死读,这样的同志才是好同志。

很有必要解释一两句,我找上反转片,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并不以柯达的接班
人自居。我觉得,她就象可可粉一样,看看挺不错的,一试就不灵了吧。我找她是
因为我只能找她。申光太严肃,负片太假正经。负片非把黑弄到白才肯还原到黑,
这种九曲桥战术叫人大倒胃口。

在负片看来,我(及我那几个弟兄们)应该先走到她跟前,捏着嗓子独唱三十
分钟,然后她才稍稍低低头,甩出一个“yes ”。哦,Iamsorry. 我是说,对不起
啦。

我敢担保,我们说的每个字,她都是听进去了的,还不时想插插话什么的。出
于自尊,话到舌尖吞了回去。我看大可不必。有一次,我把这层意思对她说了,她
傻了半天,就还击了三个字“十三点!”真没水平。我不禁也为她担起心来。别说
玩不了“六十秒钟智力测验,”我看明年的高考也得砸。砸了好嘛,谁让她不“十
三点”的呢?

她开口便是“我爸爸……”我曾抢白过她一句,“不认识。”她立刻又气坏了。
她对我不认识她爸爸始终耿耿于怀。我又不当那老头的女婿,凭什么要认识他?后
来,我打听到了,那老头不过一个处长罢了。哇!

千万不要误会。我对同学的父亲一般说都相当尊敬。但还是别提什么“我爸爸”
为好。爸爸就是爸爸,和你有什么相干。说真的我父亲还是个高级工程师呢,可干
起事来照样差劲。“爸爸”不说明什么。

负片可是恨死我啦。

这样说多少有点夸张,真正的恨死是在几天之后。那回,我算是露脸了。

那天,负片和申光吵架,我进门已经吵到脸冲着脸了。当然,妇女一般动口不
动手,很少相扑。所以,我并不急着插到中间。

“你得了吧。”负片换用了最拿手的“咸菜国语”(一种从南下干部那儿学来
又加以创新的“洋泾浜”普通话)。“阿拉老头子拎着脑袋干革命的辰光,你爸爸
还在替资本家卖命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申光愣了。

反转片张口结舌。

妈的,该看我的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配看不起工人?你爸爸还放过
牛呢,你爷爷两腿黄泥,你奶奶连自行车也没见过。你充什么贵族,张口闭口‘我
爸爸’、‘阿拉老头子’,你老头子知道咖啡怎么煮的么,知道领带怎么打么,知
道什么奥运会么,知道听音乐会什么时候鼓掌,吃西餐哪只手拿叉么?你算啦!”

效果非常之好。静场。负片鸟一样地飞了出去。这辈子,她大概从没听到过这
么漂亮的话,有点儿感动看来是难免的。反转片追了出去,追她干啥呢,这种性格
的人是决不会投河的,我敢以命担保。

我没有想污辱她老子的意思。我说的全是事实。这些不是她老子的过错,因为
她老子没有一个可以炫耀的“我爸爸”。种种地不算丢脸,会吃西餐也没什么光彩,
这都是平平常常的事。但她不能欺人太甚。就算有个当市长当总统的‘阿拉老头子
’也不能欺人太甚。我想给她点教训。她再想充什么贵族的话,先把脚后跟的泥巴
擦擦干净。更要紧的是做出个样儿给人瞧瞧,比如去奥运会拿块金牌,拿个双硕士
学位,发明一个定理或机器,这比念叨一万遍“我爸爸”都强。

人到没出息才扛出“我爸爸”来。阿Q 不是也“先前阔”么?

一段小插曲,犯不上为她生气。我劝申光坐下,还是看看自己的书。尽管那书
看了没味,总比吵架要强些。申光没有拿起书本,呆坐了一会,抬起头,朝我深情
地看了一眼。

坏啦,我赶紧逃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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