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一共七个               第十节
   



在这儿,我唯一的消遣是到健身房去,看那些好斗的先生们互殴。自然,打架
有打架的规则,要戴上拳套,讲究章法。这是大学,大学里打架也打得不俗。

如今,中国已没有国立拳击运动队,据说是怕拳手死在台上使人难堪。依我看,
还是赶快建一个的好。社会上总会有人玩玩拳头,找不着对手,就拿不爱玩的人开
心。这不公平。应该纠合他们,要他们相互练练,给胜者以荣誉,给败者以羞辱。
这样有利于保护大多数公民。其实,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就和斗蟋蟀一样。还能
叫蟋蟀不斗么?他们爱斗,弄个盆给他们去斗便是了,旁人也可多一份乐子。

尽管胆敢套上拳套步入场中的并不多,胆敢观赏者倒是风起云涌的。很难说清
这是种什么心理。甚至还有女的,在一旁手臂挥挥地异常兴奋,比如反转片就是一
位。因为她们的出现,蟋蟀们出拳更猛,挣扎更久,胜者更不可一世,负者则愈加
颓丧。我想,我要是被击败,一定输得不失风度,输得叫胜者自惭形秽。

可是,我不想当蟋蟀。

光荣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每逢看拳,我总爱发点议论,叫人听了很不受用。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祸事
来了。

他一记漂亮的左钩拳——献给小姐们的一拳。完事了。

失败者托着下巴无言离去。

我正对一边的一位先生发着感想,说拳坛总是有黑幕的,这记打不破窗纸的钩
拳叫人直倒胃口。我说,他们不如去表演舞蹈,双人双拳舞,辅以吉他伴唱,激光
闪烁,准能卖个好价钱。

“说我么?”

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行了,我被他看上了。他似乎余勇可贾,很想将我作为余兴,这下有好看的了。
散开的人们又自动聚集拢来,其中甚至还有反转片和申光。好吧,试试就试试吧。
我想,拳击对于一个适龄男子并非难事,看也该看会了。

热心人给我系好拳套,然后居心险恶地将我推入场中。我跳了几下,克服莫名
其妙的战栗,还将双拳朝上伸伸。我将得胜后的姿势预先支取了。

描写这场拳击是很无聊的。总的说来,我俩都吃了亏,让人看了白戏。比较而
言,我挨的拳头多些也重些。但我并未被“击倒”。相反,在打到第二回合时,我
捞到一记有阿里雄风的右直拳,那声音不消说是很美的,他摇晃了一下,我左右开
弓,十八相送,眼看他要倒下了,一高兴,伸腿给了他一脚。踢得非常优雅。

就是这要命的一脚,画蛇添足啦,这不是空手道,就是被打死也不能动腿的。
我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被逐出场外,永世不复接纳。而躺卧在地还没明白过来的那位
先生却成了英雄。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算懂了。





我灰溜溜走出健身房。反转片和申光也跟来了。她俩很为我不平。好啦,小姐
们,你们不必多说了。拳击赛中有许多不名誉的举动,但最不名誉的莫过于出现了
“三只手”。你们别跟我了,养养神去吧。

当然,话虽这么说,她们的这种情谊还是感人至深的。我破例走在她俩中间,
不偏不倚。申光用她的时远时近表示了心理的矛盾,反转片的胳膊则经常撞到我,
使我从此走不好步子。对面走来的小伙子瞅瞅我发青的眼圈,一个接一个地瞅着,
姑娘走过则瞅瞅她俩。再瞅瞅我。好吧,既然蒙诸位抬举,我今天也风光风光了。
我挺挺胸,一边挽着一个。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心里知道。不管是走在两个姑娘之间还是当上了娘子军
连长,都没有额外的感觉。俗话说,感觉的没有,不是个青年。看来我真不年轻了。

在这所学校里,我的熟人少少的。艺术系的美术班里有几位,高复班里有几位,
都是见面不必打招呼的级别。反转片则不然,她的崇拜者可谓多矣,有天天来献花
的,有爱到“羊棚”引吭高歌的,有苦着脸扯出一条条人生哲理的。令人目不暇接。
她很聪明,聪明到居然谁都没得罪。这是功夫,论难度并不比李连杰的拍手拍脚低。

她说她没有损失。

这话我不很听得懂。依我看,时间不是损失了么?唾液在说话时也损失了。她
说这不算,这在不乎。

饭桌上,反转片拨出一位向我作了介绍,那是个研究生,中年得志,尾羽翘得
高高的,更兼写过几篇小说,俨然是个著名“新秀”。他很有表演感,一脸的愁苦
;作沉思状,作学者状,作青年导师状。头没转,只动了动眼珠,一眼就认准我不
堪一击。我则仰慕地望着他,脸上有微笑还有虔诚。我让他高兴高兴。

他刚脱胎不久,于是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为“文学青年”,悠悠地问我是否读过
他的“拙作”。问着,他朝反转片妩媚地一笑。我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没读过。”

“是么?”

“是啊,可惜了。”

他不无得意地说,他是“北大荒人”,接着,将刚播完的那个电视连续剧大大
夸了一通。我大惊失色,被人骂了娘还说骂得好,就这水平。

“是不错吧?”

我老老实实对他说,别他妈的伪善了,你们全都是伪君子。什么破玩艺儿,也
值得吹牛。想回城的都是老鼠,是狗屎,不走的才叫英雄。要真这样,还不如去写
金训华呢,精神多啦!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要是不走,我服了你,你们谁也别
走,去搭个窝棚,看住那一大片土地,去嫁个北大荒老娘们,生一窝兔崽子,永生
永世,扎根不止。到那时才有吹牛的本儿。假如还要脸,就别一面咒羊一面吃羊啦,
这叫人恶心。我告诉新秀,别提什么“北大荒人”啦,好的,听了叫人如何地直想
尿尿!

“你,没插过队吧?”

听听,就是这种问法,我见多了。他想和我有所区别,想压我一头。

“也没去过农场?”

“怎么啦?”

他显得打不起精神,懒懒的。连着吃了两筷菜后含混地说:“很难有共同语言。
不是一代人,根本不是……”

这就欺人太甚啦。到农村去了几年,说起来象是当过几年密探,什么人生啦,
社会啦,性爱啦,啦啦啦啦啦,什么都给探了出来。

“不是一代人……”

“算啦,下过乡的多着呢,比红卫兵还多。不算什么。”

“你挨过饿吗?”新秀歪仰着头问。

“我在娘胎里整整饿了九个月,”我收拾碗筷站了起来,“真的,整整九个月,
骗你是‘北大荒人’!”

让他沉思去吧。

“三菱,他不理解你。他们不理解我们。这叫人伤心。”

“得了,阿反。”

我可是聪明多了。只要你还不是个东西,就甭指望有人拿正眼瞧你。就三个字,
“两代人”,你玩去吧。中国人对观念没兴趣,但他们非常善于理解现实。此刻,
他们在那儿忙于叹息,流泪,欢笑,作爱,作状,闲心的没有。得活个样儿给他们
瞧瞧。到那会儿,哪怕拧断脖子他们也会把头转过来。关键是自己得争他妈的气。
我可不是健身球,谁想玩就转几圈快活快活。我们太驯良了,助长了他们的坏脾气。
对此,我们是深有责任的。

不多久,我有幸拜读了新秀的大作。在“穷人富人”式的两个阶级的高论中,
我不三不四地出场了。他一如既往地需要个对立物,于是我成了谁见了都想强奸的
美人,有个好父亲自然兼有好叔好伯的,随心所欲,神啦。接着,写了他对美人的
不乱,写了他的正宗,那义正辞严的驳斥,那悲天悯人的俯视……高潮中,走出了
他那可敬的父亲,读罢叫人好生感动。嘻嘻。

我很想给他写封信去,多多问候,多多拜谢。没说的,又想尿尿啦。

看看这种研究生就知道了,大学真不算什么。在这里,我唯一的爱好是走到琴
房的窗下,听听肖邦、李斯特。可是,传来的经常是调笑声,听了叫人难受。只有
走开,只有去找我那些鸭鸭。

说是大学,有如修道院。每幢宿舍楼只留一扇门,其余一律封闭。门口坐一对
老头子或老婆子。女生进男生楼得将“会客单”一项项填上,填罢将学生证押着,
进去吧。男生则少做梦,会客单也轮不上填,即便男教师也休想上女生楼。不行就
是不行。那晚地震,学生们涌到楼下,摇晃着铁栅栏惨叫,那情形就更好看了。其
实,干脆办男校女校得了,男市女市,男国女国。将宿舍当浴室,当厕所,这种管
法,不是太不要脸了吗?

好久没有回家了,我跳上公共汽车进城,到家去吃点好的。

我说“跳上”属口误,事实上是被人推上去的。一个推一个,象小孩做游戏,
非常有趣,上车后一个紧贴着一个,老少无欺,男女平等,亲密无间。确实“无间”。
有幸挤上车,就紧着浑身肌肉站着吧,小心肋骨。也别充什么淑女绅士,坐怀不乱
就是了。车内稍有点风光,小个子被活埋着,拼命转头,透气也难。高个子则缩头
缩颈,免得碰了脑袋。这公共汽车其实是保健康复车,专医驼背鸡胸。十天一个疗
程,一个月下来人都高了几公分。但人越长越高。车顶棚却越造越低,就是造棺材,
尺寸也比它宽松些。

上了车就不急了,让它慢慢走吧。我要是汽车工程师,就把它设计成最高时速
二十公里,时速十公里为“巡航速度”,特别省油。刹车做得分外结实,做成不踩
就刹着的,喇叭做成不按就响着的,一定非常实惠。

“挤死了……”

“要空坐轿车……”

“坐运尸车……”

“要快坐救命车……”

听听,就是这种对话。

车外,是车,是人,是墙,是水果摊,是报摊,是乱堆乱放,是违章搭建,是
红灯绿灯,是火车道口,是比屁还臭的苏州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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