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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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杰从未看见过她现在的这种样子。他被吓坏了。他连连唤她,她只轻轻晃动了一下手掌,好像不愿让人惊动,好像她在那种令人担心的半麻痹状态中感到舒服,决心把自己永远禁锢在那里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傅家杰紧张地坐在陆文婷床边,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他觉得自己也到了疲劳的顶点,也在断裂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撕裂人心的哭叫声,震动着每一个病房,也把傅家杰从麻木的疲惫状态中惊醒。 只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厉声哭叫:"妈、妈妈呀!"接着是一个男子呜呜的哭声。再接着是一阵混杂的脚步声,好像很多人朝隔壁拥去。 傅家杰也奔到病房门口。他看见,先是一张病床从房里推了出来。床上严严地罩着一条白被单,蒙着一位死者的遗体。接着露出护士白色的身影,她轻轻地推着这活动床。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猛地从房中追了出来。她头发散乱,浑身颤抖,扑过来双手痉挛地抓住床沿,泪流满面地哀哀哭叫: "别推她走!别推她走!我妈妈睡着了!她会醒的,会醒的呀!" 往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被堵塞在过道里。人们让开一条道,用静默来表示对这位陌生的死者的哀悼。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移动脚步,似乎怕惊扰了被单下安息着的灵魂。 傅家杰也呆立在人群中,双脚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了。他那明显变得消瘦的脸上,两个颧骨凸起。浓眉下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把汗湿的手掌紧紧捏成拳头,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簌簌地颤抖。他几乎想用手蒙住耳朵,不愿再听那凄厉的哭声。 "妈,妈妈呀!你醒醒,醒醒呀!他们要把你推走了!"那女孩子疯狂地喊着,扑过去要掀那被单,好不容易才被两旁的人拉住。 那个尾随在床边痛苦的中年男人,一边哭,一边反复喊着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这绝望的喊声像一把尖刀刺进傅家杰的胸膛。他睁着眼,紧盯着从他面前缓缓推过的这张床,紧盯着那无情的白被单下隆起的遗体。突然,他像触了电似的,猛然朝陆文婷的病房跑去。他一口气跑到她的床前,一头扑在她枕边,闭着眼,喘着气,嘴里只喃喃地重复三个字: "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他那粗重的喘息声,惊醒了半睡中的陆文婷大夫。她睁开眼来,朝他望了望,又好像并没有看见他。 这呆滞的目光,使傅家杰浑身发抖,他失声喊道: "文婷……" 陆文婷的眼光又停留在傅家杰脸上,仍然是那种冷漠的眼光。这眼光令人胆寒心碎,使人感到她的灵魂已经飞离身躯,正在太空中遨游。 傅家杰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唤回她对生的热望。这是他的妻子,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从那年冬天和她漫游北海,给她念诗,到如今,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她一直是他最亲的人。他不能没有她。他要留住她! 诗!念诗吧!还像当年那样念诗吧!十多年前,是动人的诗句打开了她的心房。今天,再用同样的诗句唤起她最美好的回忆,唤起她对生的欲望和勇气吧! 于是,傅家杰半跪在她床前,含泪念道: 我愿意是激流,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诗句,好似惊动了她,她侧过脸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嘴唇动了动。傅家杰挨近她,听懂了她含混不清的话: "我不能……游了……" 傅家杰忍下眼泪,又念道: 我愿意是荒林,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林间做窝、鸣叫…… 陆文婷又轻轻吐出几个字: "我……飞不动了……" 傅家杰心痛难忍,但他仍含泪念下去: 我愿意是废墟, ……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这时,陆文婷眼里滚出两行晶莹的泪珠,默默地顺着眼角滴到雪白的枕头上。她又吃力地说: "我……攀不……上去了!" 傅家杰扑在她身上,像孩子似地哭起来: "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他睁开泪眼,呆住了。只见陆文婷的眼光又像以前一样停在一个地方,呆呆地停着,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哭声,没有听见他的叫声,对身旁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 病房大夫闻声进来,见这情景,对傅家杰说: "陆大夫身体很弱,你,不要跟她多说话!" 傅家杰就这样无言地守了一个下午。黄昏时,陆文婷好像又好了一些,她把头转向傅家杰,双唇动了动,努力要说什么的样子。 "文婷,你想说什么呀?你说吧!"傅家杰攥住她的手哀求道。 她终于说了: "给园园……买一双白球鞋……" "我明天就去买。"他答着,泪水不自主地滴了下来,他忙用手背擦去。 她望着他,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半天,才又说出几个字来: "给佳佳,扎,扎小辫儿……" "我,给她扎!"傅家杰吞泣着,他透过泪水模糊的眼望着妻子,希望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她闭上嘴,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再不开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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