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夜之随想曲 


 
  我陪他坐在小河边。

  新月初上,沙滩上洒着一层迷蒙的月光。一条条柔软的柳枝从头顶上垂吊下来,悠悠摆动,拂抚着我和他的脸和赤裸的肩膀。

  “空气多好啊!”他用手撩着水,撩起的水珠落进河水里,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他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陶醉了的声音里流露出毫不隐讳的妒羡心情,“在享受清新的空气财富方面,乡下人比城里人富有得多了!”

  我很自豪。我生活在乡下,总愿意听到别人赞美乡村,尤其是城里人对乡村的赞誉之辞,总使我听来很有一种自豪的滋味。

  “这水多好啊!”他像一位诗人,赞美了空气、又赞美河水、赞美月色,激动得声音发颤了,“月亮,迷迷蒙蒙的河川,太好了!”

  尽管这一切我已司空见惯,此刻心里受到他的感染,愈加自豪了——我们的乡村!

  “呃!”他感叹着,遗憾地摇摇花白的头,“我那小孙女,长到八岁了,没有见过河水,没有摸过沙子。每到星期日,总要我领他去公园,那些假山假湖,她一进去,就没命地跑啊蹦啊!我看着真难受!被人踏得光溜溜的假山,沤得发黑的一潭臭水……哪有这大自然的河水的美景呢?我的孙女要是到这沙滩里来,该乐死了哩!”

  “那你把孙女领来呀!让孩子在乡下玩玩多好!”我热烈地邀请。

  “我前日来时,孙女就要跟我来,我也想带她。”他说,“她奶奶给整好了衣服,她妈妈给装好了吃食,奶粉、白糖、蛋糕、巧克力,嗬呀,装下一大包,真够我背的。结果呢?我引着孙女要下楼了,她妈妈突然说,要是孩子病了可怎么办?乡村人没有讲卫生习惯,孩子是很难适应的。我下乡来头一个星期,就闹肚子,我也就……”

  想让孩子到乡下来吸收新鲜空气,却惧怕乡下卫生条件差而闹病,这个矛盾无法统一。我嗯了一声,相邀的热情顿然冷却了。

  “孩子抵抗力差呀!”他解释说。

  我点点头,这是对的。

  “城里的孩子真可怜!”他敲着膝头,叹惋的口气,“吃不上任何新鲜的东西。牛奶呢?订不上,奶粉呢?加工过了,哪有鲜奶好嘛!苹果糠了!西红柿烂了!连面粉也是囤积了多年的小麦磨下的陈货!我在房东家里,看见女当家每天早晚给孙子挤羊奶,多新鲜!西红柿从地里摘下来就吃,维生素一点也不损失……我不由得想到我的那个小孙女,真可怜!啥好东西也吃不上……”

  我想点头搭讪一下,却仅仅是一种心里念头。脖颈竟然不听支配,没有点一下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和他住在一个叫做前庄的村子里,对农民搞路线教育,他是组长,我是组员。半个多月的相处,我大体得知,他是地区的一位中层领导干部,“四八式”干部, “文革”中结合得很早。他下乡抓点来了。住在我们公社。我有幸陪他住在前村,原是以为荣幸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直接接触的最大的一位领导。我的三十九元的工资,只抵得他的工资的零头的一半。想想吧,他要比我的资格高出多远!

  我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农民老婆,双亲虽然健在,都是生产队的半劳。我们那个生产队的工值是四角,我从来也不敢用三十九元工资去孝敬父母,孩子更不在经济许可之内了。我想尽了一切可能节约的途径省下每一个镍币,再到渭北的富裕地区去买包谷。我们队里的粮食总是欠缺,我能保证一家老少填饱肚子,就自以为是最大的尊老爱幼了。

  他——我的组长,现在在美妙的夏夜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为他的小孙女不能呼吸新鲜空气,不能尝新鲜水果,不能喝到鲜奶而深深惋惜。我顿然悟出一条人生的哲理:人永远都在不满足中叹息。

  大约看着我无端地沉默起来,他笑着说:“你能在农村工作,太好了!我就喜欢农村,所以这次下乡,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城里没什么好留恋的。你可记住我的话,甭往城里钻!”

  我点点头,笑笑,说:“我即使想进城,也钻不进去。我是一个水利技术员,到城里没工作干呀!再说,我那点工资,在乡下还能凑合,到城里可就没法……”

  “你工作几年了?”他关心地问。

  “我六○年从省水利学校毕业,现在工作了整整十五年了,工资一次也没长过。” 我流露出某些怨气。

  “工资是低些。”他安慰我说,随之就对我进行传统教育了,“我参加革命时,没有工资,照样拼命干!解放头几年,实行供给制,也没工资,还是泼上命干工作。干革命不能讲价钱!”

  我的意识里强烈地拒绝接受这样冠冕堂皇的教育。我多少知道,他早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保姆料理家务了。他已经不需要向谁再讲价钱。他不满足的,仅仅是孙子看不见大自然的真山和真水,呼吸不上乡下新鲜的空气,尝不到从树棵上刚摘下的带着露珠的苹果!

  “空气多好啊!”他站起来。

  “空气……是好啊!”我也站起来。我陪着他,从河堤上走过去,从田间小路上随心所欲地走过去。

  “我的小孙女要是跟着我,该多好!”

  “你带一个保健医生来……”

  “我的资格不够哟!”他哈哈一笑。

  我想到了我们公社书记的话。公社书记派我陪他到前村来的时候,给我交底说,他是主动要求下乡来抓点的,可能要提升一把手了。我就不无目的地说:“你会达到那个资格的。”

  “我可不敢想……”他酸溜溜地笑了。

  我想说,不敢想其实不是没有想,然而终于没有说。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一个月薪超过我四五倍的人,居然对我哭起穷来了,怎么能指望得到应和呢?他一边抱怨自己亲爱的小孙女吃不上新鲜水果和牛奶,却一边教导根本连糠了的苹果也吃不到嘴的孩子的爸爸——我,要发扬延安精神,艰苦奋斗,继承传统……他自己引以为荣的精神似乎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继承者,他倒不必再发扬了……未免虚伪得过于露骨!

  “我一定要说服小孙女的奶奶和妈妈,带她到乡下来,看看真山真水,呼吸新鲜空气。”他在夏夜温适的空气中沉吟着,终于下了决心,而不考虑卫生条件了。

  “你把时间选择得稍晚一点,”我提示这位城里人说,“那时候,前村大队果园里的苹果就要成熟了,很新鲜……”

  “这倒对!”他高兴地点点头,居然把我的话当真了……

  1985.1.12 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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