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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孩子们自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对这种崇拜已经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亲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种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桓都是这种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念书,黑娃难得和他接触,现在坐到相邻的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里将鹿兆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进行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亲切,甚至他们的父亲鹿子霖也使人感到亲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儿,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总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对自家好却总是怯惧,他每天早晨和後晌割两笼青草,匆匆背进自家马号倒在铡墩旁边又匆匆离去,总怕看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脸还是联想到庙里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孝文孝武念书写仿很用功,人也很灵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写的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文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这娃儿野,又骚(顽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他养成了谦逊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看哩!」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得娃子们哄然大笑。学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记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觉得增加了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惧怕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於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 他一扬手接住鹿兆鹏扔过来的东西,以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丢掉。鹿兆鹏喊「甭撂甭撂!」他看见一块白生生的东西,完全像沙滩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凉冰冰的。他间:「啥东西?」鹿兆鹏说:「冰糖。」黑娃捏着冰糖问:「冰糖做啥用?」鹿兆鹏笑说:「吃呀!」随之伸出舌头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块儿。黑娃把冰糖丢进嘴裹,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里说:「水晶饼。比冰糖比平常的点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里的圆圆的水晶饼,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却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拣回来!」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麽饼儿什麽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 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颤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

  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他愈来愈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後来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颤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

  除了兆鹏的冰糖,还有徐先生拍的一顿板子也给他留下了记忆。背不过书写错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麽耻辱,学堂里几乎找不出一个侥幸者,兆鹏兄弟孝文兄弟虽然全是好学生,也照样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过次数少些而已。那天後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滩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树股儿。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里觉得很荣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黄的河滩里畅快一番。他看见兆鹏朝他挤眼儿,就向徐先生提出:「让兆鹏一块去给我搭马架儿,柳树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应允了。他忽然觉得也应该让孝文分享一下这种幸运,就说:「俺屋没有斧头,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头刀一样。」徐先生又点头默许了。三个伙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见独庄庄场里围着一堆人,黑娃说:「那儿给牛打犊给马配驹,看看热闹去。」

   他们从围墙破缺的塌口看见,一头皮毛油光乌亮的黑驴正和一匹枣红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红马和黑驴都张着嘴露出宽扁的牙齿,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庄场的主人白兴儿,伸出可笑的手把枣红马拽进围栏,拴住了缰绳,黑驴跟过来钻进围栏的敞口,就跳上了枣红马的脊背。三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裹开始发憋发闷。黑驴的前蹄踏在红马的背上,张口咬住了红马脖子上的长鬃。白兴儿伸手托起黑驴後裆里的一条二三尺长的黑黝黝的家伙,随之就消失了,红马浑身颤抖着咴儿咴儿叫起来。孝文惊奇地说:「看看那只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兴儿的手指,像鸭子的脚掌一样,由一层薄皮连结在一起。白兴儿的爷爷是这种手,他的儿子生下来还是这种手,人叫白连指儿。据说这连指儿最适宜做牲畜配种的事。

  三个人默默地离开庄场朝河滩走去,谁也不说话。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鹏裆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驴球一样!」兆鹏红了脸也在黑娃裆里报复了一下:「你也一样!」他们不好意思动手试探孝文,孝文比他们都小,只是逼问:「孝文你自个说实话,硬不硬?」孝文哇地一声哭了:「硬得好难受!」

  他们轻而易举地砍了一根柳树股儿,又折了一堆柔软的柳条儿,捋下皮来,用白生生的柳枝编织蚂蚱笼儿,把黑驴压着红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记了。回到学堂,已经放学,徐先生又让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儿用斧头削乎刮光,然後接到手掂了掂说:「你三个跪下,把手伸出来!」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从左边挨个儿打到右边,再从右边挨个儿打到左边。三个人谁也不招认在去河滩以前曾经到庄场看过黑驴和红马配驹儿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个硬头货。徐先生打了每人十个板子,说:「你们啥时候说了实话再起来。」就背抄着手在庭院里悠悠然踱着方步。三个人偷偷交换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说:「咋麽也没想到砍柳树股儿是为做板子。」天擦黑时,三个人的家长不约而同找到学堂,看见了一排溜儿跪在祠堂台阶下的儿子。刚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着手冷看脸说:「问问你们的娃子到啥场合去了?」白鹿村三个最珍爱面子最要脸皮的人一下子气得脸孔蜡黄,手直哆嗦。随和可亲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鹏一词耳光。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绝对应该是火暴脾气的父亲先动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轩大叔先教训孝文……继兆鹏被连续几个耳光击倒之後,黑娃觉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负的一击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时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温馨的早晨,睁开眼看见了白嘉轩大叔的脸,和蔼地笑着。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轩大叔的笑颜,不禁奇怪起来,这张脸原来也会笑,笑起来也十分动人。母亲破例给他煮了三个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轩笑着说:「黑娃,夹上书上学去。」父亲在旁边说:「算了算了,这东西不成器不说,倒把孝文给引坏了!」白嘉轩收了笑容说:「我说让他弄个五品七品是说笑,念些书扎到肚子里却是实情,你该明白「知书达理」这话?知书以後才能达理。」说看就抓住黑娃的手,拽着走了。黑娃无法拒绝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进学堂。那只手给他留下了复杂的难忘的记忆。

  这年冬天,兆鹏兆海兄弟俩离开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馆的白鹿书院念书去了,刘谋儿赶着青骡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装着被卷和一口袋面粉,鹿子霖坐在车厢里亲自送儿子去高等学馆。徐先生也来送行。兆鹏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著鞠躬。兆鹏跑过来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车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兆鹏把一块冰糖留在他的手心里了。两年之後,孝文孝武兄弟俩也坐上父亲鹿三赶着的黄牛拽着的大车到白鹿书院去了,车上照样装着铺盖卷和一口袋面粉。他送他们上路以後,就从学堂里提着独凳走出来,同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诚恳地说:「先生啥时候要砍柳树股儿,给我捎一句话就行了。」徐先生嘴巴两边的肌肉扭动了两下,没有说话。黑娃扛起独凳就走出祠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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