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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兆鹏赶过来抱住他的肩头:“对对对呀,这举动才像黑娃的举动。听不顺耳的话脖子一拧眼一瞪,拔脚转身就走,我记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

  黑娃气躁躁地问:“你到底要干啥?”“没事就不能叫你来谝谝吗?你忘了咱们哥儿弟兄的情分了。”兆鹏反倒责怪黑娃,“到我这儿来放得畅畅快快的,甭摆出拘拘束束的熊样儿!问啥都是‘好着哩’‘差不多’。我跟你怎么说话?”

  黑娃释然笑笑:“你是校长嘛!”

  兆鹏不介意他说:“我当校长又没当你黑娃的校长,你躲我避我见了我拘束让人难受。”

   黑娃解释说:“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县府衙门也敢进,独独不敢进学堂的门,我看见先生人儿就怯得慌慌。你知道,这是咱们村学堂那个徐先生给我自小种下的症。”“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鹏转了话题,“我在咱们白鹿村只佩服一个人,你猜是谁?就是你黑娃。”“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轻自贱他说,“黑斑头一个。”“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兆鹏说,“你比我强啊!”黑娃警觉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他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伟大了!”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 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他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统治,实现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惊恐地瞪大眼睛听着,再不怀疑兆鹏是不是耍笑自己了,问:“你从哪儿更来这些吓人的说词?”“整个中国的革命青年都这么说,这么做。乡村里还很封闭,新思想的潮水还没卷过来。”兆鹏真诚而悲哀他说,“我尽管夸赞你,我自个想自由恋爱却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红你,佩服你。”“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鹏的真诚感动了,“你娶下媳妇不回家,就是想自……”兆鹏说:“我还没屈服,斗争比你复杂……”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对兆鹏的真诚信赖更为感佩:“你叫我来就为说这话吗?早知这样我早就来了。村里人不管穷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部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谁也没脸说一句话。好呀兆鹏……你日后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帮得上忙,尽管说好咧。”

  兆鹏就直率他说,“我准备烧掉白鹿仓的粮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吃惊地盯着兆鹏。如果这话由白鹿村任何一个愣头庄稼人说出来,他也许不至于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仓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的儿子,白鹿镇县立初级小学的校长鹿兆鹏怎么会想到要烧驻军的粮台?他家的粮食虽然也交了,但绝不会像穷汉家为下锅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当校长挣的是县府发的硬洋与粮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儿怎么想到要干这种纵火烧粮无疑属于土匪暴动的行径?他的脑子里一时回旋不过来,瞪着吃惊的眼睛死死盯着鹿兆鹏而不知说什么。

  兆鹏问:“你知道不知道征粮的这一杆子队伍是啥货吗?”

  黑娃说:“听人说,城里今日来一个姓张的头儿,明日又来个姓马的把姓张的赶跑了,后日又来个姓郭的把姓马的撵走,城墙上的旗儿也是红的换蓝的,蓝的又换黄的,黄的再换成红的。我一满弄不清,庄稼汉谁也闹不清。”

  “这是一帮反革命军阀。”兆鹏说,“国民革命军正从广州往北打,节节胜利。北京军阀政府纠合全国的反动派阻止革命军北来,现在围城的刘家镇嵩军就是一股反革命军队。西安守城的李虎杨虎二虎将军,都是国民革命军。”

  黑娃听不懂只是“噢噢”地应着。

  兆鹏说:“镇嵩军刘军长是个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机革命混进反正的队伍,后来又投靠奉系军阀。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称王。河南连年灾害,饥民如蝇盗匪如麻,这姓刘的回河南招兵说,‘跟我当兵杀过潼关进西安。西安的锅盔厚面条三尺长。西安的女子个个赛过杨贵妃……,他们是一帮兵匪不分的乌合之众。”

  黑娃大致已听明白:“噢!是这么些烂货!”

  兆鹏说:“把粮台给狗日烧了,你说敢不敢?”

  黑娃倒显出大将风度:“烧了也就给他狗日烧咧。昨不敢!”

  兆鹏说:“你要是愿意干,咱俩就放这把火。给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场冲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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