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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二儿子孝武的媳妇正月里过门以后,他和冷先生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爷们爹们的世代认交发展为儿女亲家。感激不尽亲家翻心至诚的疗治,终于使他百日之后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里,而没有变成一个死僵僵瘫痪炕头的废物。他原先从不串门现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过一些日子或阴雨绵绵的憋闷时日,到亲家冷先生的中医堂来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医堂,成为罗锅嘉轩了知白鹿原动态的一个通风口。求医抓药的人每天都把各个村子发生的异常事件及时传递到中医堂里来,冷先生对纷繁的大小事变经过筛选,拣出那些值得-说的事说给白嘉轩,俩人接着就对此事议论评说一番。有时候俩人对坐着喝茶吸烟,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话语不多,白嘉轩也不好弹舌,俩人就那么坐着甚至不说一闲话。俩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只有真正信赖无虞的关系才能达到这种去伪情而存的真实的境地。白嘉轩怀着平和愉悦的心态呷着雪水冲下的茶水,发现冷先生给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点过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适和别扭;他留心瞄瞅着冷先生,终于发觉那双平素总透着冷气的眼睛躲躲闪闪,浮泛着一缕虚光。他直言说:“冷大哥你甭瞎张罗了“你坐下抽你的烟吧。茶我会倒,烟我会卷喀!你象是心里有事?我在这儿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轩的手,就再也转不过弯儿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咱弟兄们说话,还这么拐弯抹角呀?”“我听到一句闲话,——”“……”“虽则是一句闲话,可不是一般的闲话。”“呃呀几天不见,你的直筒肠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说了。我回去睡觉呀!”“我怕你招不住这个闲话。兄弟你听到这闲话先不要生气。这闲话给你说行不行,说了又怕你招架不住……”“我的黄货白货给上匪打抢了,又砸断了我的腰,我不象人样儿象条狗,我连一句气活也没骂还是踏我的轧花机;我不信世上还有啥‘闲话’能把我气死,能把我扳倒?顶大不过是想算我的伙食帐(处死)罢咧!”“嘉轩兄弟……我听人说孝文的闲话……”“孝文?孝文能有啥闲话?”。“说是跟村口烂窑那个货……”“呃……”

  冷先生看见白嘉轩泛红的脸色顿然变得如同一张黄表纸,佝偻的躯体猛烈地抖颤了一下,反夹在指间的卷烟挤成了弯儿,在那一霎间眼睛睁大到失神的程度。这一切都没有超过冷先生的预料,白嘉轩没有热血冲顶当下闭气已属万幸,他终于说出了这个难以启齿的闲话,白嘉轩很快恢复过来,冷着脸问:“大哥依你看,这是果有实事,还是有人给我脸上抹屎?”冷先生说:“我看都不是。闲话嘛你就只当闲话听。”白嘉轩又问:“你听谁说的?这话是怎么嘈出来的?冷先生轻描淡写他说:“俗话说‘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白嘉轩摇摇头说:“凡是闲话都有影儿!”

  七月末尾一个褥热蒸闷的晚上,鹿子霖头上裹着一匝守孝的白布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腋下夹着一瓶太白酒。进屋后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顺手从头上扯下孝布挂到土墙的木撅上,大声憨气地慨叹起来:“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个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进街门就栖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们喝一盅。”冷先生很能体味鹿子霖的心情当即让相公尽快弄出三四样下酒菜来,一盘凉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莴笋,一盘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凉水的感觉和效果一样,喝任何名酒尝不出香味,喝再多也从来不见脸红脸黄更不会见醉,他看着旁人喝得那么有滋味醉得丑态百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之前必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须得有一伙酒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一边偏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乐的飘飘摇摇的轻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为难的话……”鹿子霖眼睛里开始泛出酒的气韵,“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冷先生没有说话,从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励鹿子霖尽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声嘘叹着说:“我听到一句闲话,说是孝文跟窑里那个货这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惊,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谈及他们之间的事,鹿兆鹏拒不归家的抗婚行动早已掩盖不住,处境最为尴尬的其实是这桩婚事双方的父亲,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过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给他表示将要采取的制服儿子的举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段了?万万料想不到,却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冷先生断然地说:“兄弟你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连连点着头:“对对对!我刚听到这话不仅不信,顺手就煽了给我报告这件事人的一个嘴巴!我说‘孝文要跟她有这号事,那庙里的泥神神也会跟她有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俩人来报告,说得有鼻子有眼,全说是他们亲眼撞见孝文进出那货的窑,一个说他晚上寻猪撞见孝文进窑,一个说他半夜从亲戚家回来瞅见孝文溜出窑来,俩人不是一天晚上见的。你说信下信不下?我还能再煽这俩人的嘴巴子吗?”冷先生说:“这事若是属实,那比土匪砸断腰还要厉害,这是要嘉轩的命哩!”鹿子霖说:“我打发那俩人报告的人出门时,一人还是给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说!我想我给嘉轩不好说这话,嘉轩哥心里头不见得我清白:可这事不告知嘉轩哥又不行,日后事情烂包了嘉轩哥又怨我对他瞒瞒盖盖;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来说这话,咱们谁都不想看着白家出丑……他跟你是亲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旧去给嘉轩敷药,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静神态的亲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断:嘉轩能挨得起土匪拦腰一击,绝对招架不住那个传言的打击。冷先生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脸上依然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调,象往昔一样连安慰的话也不说一句只顾精心治疗。过了难耐的三伏又过了淫雨绵绵的秋天,当白嘉轩腰伤治愈重新出现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时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传言等到了出世的时日.他为如何把这句话传给嘉轩而伤透了脑子。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为说一句话而如此费心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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