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陈忠实:白鹿原 >
七十八


  鹿三在马号里十分纳闷,嘉轩怎么会倒在那个窑院里?他咂着旱烟袋坐在炕边,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跷踏在炕边上,胳膊时支在膝头上吸着烟迷惑莫解。孝文低头耷脑走进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帮上,他以为孝文和他一样替嘉轩担忧却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诚恳地劝孝文说:“甭伤心。你爸缓歇缓歇就好了。许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帮上低垂着头,他从小娥的窑洞溜回家中时万分庆幸自己不该倒霉,摸着黑钻进被窝,才觉得堵在喉咙眼上的心回到原处;当他听到敲门声又看见鹿子霖背着父亲走进院里时,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这一切全都被父亲的病势暂掩盖着。他除了死再无路可走,已经没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连活到再见父亲一面的时间也挨不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话,于是就走进马号来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说:“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给他说一句话,就说我说了‘ 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转过头拨出嘴里的烟袋:“你说啥?”孝文说:“我做下丢脸事没脸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轩倒在窑洞门口的疑问的注释。他从炕边上挪下腿来,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铁青着脸瞅着孝文耷拉着的脑袋,猛然抡开胳膊抽了两只掌,哆嗦着嘴唇“羞了先人……啥叫羞了先人?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这儿仙草走了进来。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进上房西屋,看见嘉轩就忍不住慨叹:“嘉轩哇你好苦啊!”白嘉轩忍住了泛在眼眶里的泪珠,说:“你知道发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不用再说了。你现在收拾一下就起身,进山叫孝武回来,叫他立马回来,就说我得下急症要咽气……”

  惩罚孝文的举动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惩罚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温乡约族规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来执行。

  白孝武的出现恰当其时。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样笔挺,体魄雄壮魁伟,肩膀宽厚臀部丰满,比瘦削细俏的孝文气派得多沉稳多了。白嘉轩仍然在台阶上安一把椅子坐着,孝武归来及时替代了不争气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时填充了他心中的虚空。孝武领涌完乡约和族规的有关条款,走到父亲跟前请示开始执行族规。白嘉轩从椅子上下来,跷下台阶,从族人让出的夹道里走过去,双手背抄在佝偻着的腰背上。白嘉轩谁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树下,从地上抓起扎捆成束的一把酸枣棵子刺刷,这当儿有三四个人在他面前扑通扑通跪倒了,白嘉轩知道他们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转过身就把刺刷扬起来抽过去。孝文一声惨叫接一声惨叫,鲜血顿时漫染了脸颊。白嘉轩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还要狠过几成。这个儿子丢了他的脸亏了他的心辜负了他对他的期望,他为他丧气败兴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被土匪打断腰杆的劫难,他用刺刷抽击这个孽种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摆摆架式。白嘉轩咬着牙再次扬起刺刷,忘记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个下跪求情者中的一个。这个向族长跪谏的行动其实就是鹿子霖策划的。他听到孝武给他传述的白嘉轩要惩罚孝文的决定以后,郑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声吵着要白嘉轩取消这次施刑的举动:“我敢说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这个折腾喀!”白嘉轩冷着脸心决如铁:“锣都敲了你还说这话做啥!你后晌能到祠堂来,就算给老哥赏光了。”鹿子霖后晌去祠堂里在村巷里痛心狠气地抱怨几个老汉:“你几个老者难道都是石头心恨?嘉轩要整孝文你们能忍心叫他整?为啥不劝他不阻挡他?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随便用刷子打?”那几个老汉被他热诚的斥责弄得感动又愧悔,便策划了这出跪谏的插曲。

  鹿子霖从白嘉轩手里夺下刺刷又扑通跪下了,说:“嘉轩哥!你不饶孝文我不起来!”白嘉轩冷着脸说:“我不受你的跪拜。谁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谁爱跪谁就跪。孝武,往下行——”说罢,用手撩着袍杈儿走过人窝儿,重新在祠堂台阶的椅子上坐下来。白孝武从执刑具者手里接过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击了一下,血流顺着胸脯一条条拉下来……

  如同祠堂院子里的争执在白家庭院里也刚刚发生过。老娘白赵氏白吴氏以及两个媳妇结成同盟,坚决反对白嘉轩惩罚孝文的毒刑,白赵氏劝不下儿子就骂起来:“你害死孝文你哪象个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树上我就脱光站到孝文前头,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则用哭谏,两个儿媳一齐求情。白嘉轩对谁也不松口,连一句话也不说,一任她们骂呀哭呀乞求呀绝不动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从山里回来,白嘉轩把全体家庭成员叫到上房正厅,在祭桌前发焚香,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见:“有话对着先人的面说。”白赵氏白吴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妇陈述了早已表明的态度,轮到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说:“按族规办。”奶奶白赵氏正愣着神儿,母亲白吴氏的耳光已经抽到他脸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亲不恼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轩用恼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吴氏的轻举妄动,转过脸问孝武:“为啥?你说为啥?”白孝武沉稳他说:“这是白家的立身纲纪。爸你说的我不敢忘……”白嘉轩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说:”着!忘了立家立身的纲纪,毁的不是一个孝文,白家都要毁了——”

  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即使白嘉轩自己,对于家族最早的记忆也只能凭借传说,这个村庄和白氏家族的历史太漫长太古老了,漫长古老得令它的后代无法弄清无法记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大约是白家家道中兴的一个纪元的开始,那位先人在贫困冻馁中读书自饬考得文举,重整家业重修族规,是一个对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族人至今还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虽然漫长,对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响的先人的名字还是留传下来,湮没的只是那些业绩平平的名字。好几代人以来,白家自己的家道则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装进棉衣里缩了瓷了,拆开来弹一回又胀了发了;家业发时没有发得田连阡陌屋瓦连片,家业衰时也没弄到无立锥之地;有限的记忆不可怀疑的是,地里没断过庄稼,槽头没断过畜牲,囤里没断过粮食,庄基地没扩大也没缩小。白嘉轩在孝文事发的短暂几天里除了思索这个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却是追思家族的历史和前贤,形成家庭这种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基本稳定状态的原因,除了天灾匪祸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贪廉诸种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于文举人老爷爷创立的族规纲纪。他的立纲立身的纲纪似乎限制着家业的洪暴,也抑止预防了事业的破败。无论家业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长地位没有动摇过,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建树的威望是贯穿始今的。一位族长在大旱之年领着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今还可以看到被风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迹。一位族长领着族人在打杀贼人中被刀劈成两截,成为白鹿原一举廓清异族壮举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长都有伟迹,悄无声息地平庸之辈也为数不少,甚至每隔一代两代就会出一个败家子族长,这是殃祸家族的大害必须尽早诛除不能手软。……


上一页  下一页  回目录  在线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