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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零


  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惯。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万树银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以来的郁闷。他漱口洗罢脸,不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涌,古代哲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躲藏的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辩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说:“我做了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了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地说:“这梦怪得很——

  “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我们房门楼,我黑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点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额头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吸进喉咙,整得我呕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亏过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昨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起程去阴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去,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 “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

  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

  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

  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

  在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 《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军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共产党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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