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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十余个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发起精神来,“问:“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的毛发。”鹿兆海嗄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称作“鹿兆海治丧委员会”的权威机构主持,十七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支部书记岳维山和候县长为副主任委员,会军队各界代圾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委员,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娃死了!”聚集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子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脸上滚落下来,使在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 “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条建议:“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官粮招待各方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条建议的含议,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长白嘉轩这两条建议情深意义朗深得众望。白嘉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日亲自出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着哩!白嘉轩最后转过脸,对待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精心办好。”

  一切都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白孝武实际操持着巨细事项;一阵儿到墓地上主持破土仪式,一阵儿又在祠堂前戏楼下和族人议定灵棚的具体方位,不断回答各项活路办事人的问询,不断接待临近村庄的官人和亲戚,他把各项主要工程的进程主动汇报给队伍和县府的官员,更不忘给这场不寻常的丧事的主人子霖叔说清道明。鹿子霖像个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似乎对如何安葬的事毫无兴味:“孝城,你就看着办吧!你觉得合适,叔也就合适了……你放心办去!”

  朱先生刚刚赶上迎接灵车。灵柩从汽车上抬下来,一边是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的士兵,另一边是头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轻族人,合伙的抬着灵柩从村口进入白鹿村村巷。灵柩前头是军乐队低沉哀婉的乐曲,后头是一班本原乐人喇叭唢呐悠扬优伤的祭灵曲。心软眼也软的女人们自从汽车停稳看见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引得许多男人也嚎哭了,声震村巷。灵柩进入灵棚,三声震天撼地的火铳连续爆响,两条黑白蟒纸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风舞摆。军方和县府各界代表把早已备好的花圈挽联敬挂起来。临近村庄也纷纷送来纸扎的或绸扎的蟒纸,一个英雄的魂灵震撼着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伴下走在灵柩后来的前排,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灵棚,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白嘉轩劝他尽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己的屋里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着不言不语。白孝武进来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姑父,队伍上的马营长在祠堂等你,说兆海托他给你捎来一样东西……”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交给他说:“鹿团长临终前托我交给你。我一直没敢打开。”朱先生把那个铁盒子在手里转了转掂了掂,又交给马营长说:“你把它撬开。”马营长用手抠了抠盖子抠不开,就甭着脖子打算用牙齿咬开。朱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脏。”马营长愣怔一下,朱先生说:“那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马营长惊讶地瞪着眼睛,接着就噢噢噢干呕起来。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手劲大的人把盖子抠起来了,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细铁丝拦腰扎死。众人一齐瞪着眼睛。朱先生说:“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

  一项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礼被朱先生提出来,在刚刚安置下灵柩的灵棚前,焚烧四十三撮野兽的毛发,以祭奠兆海的灵魂。这件撼动人心的事已经纷纷传开,人们拥挤到祠堂里来,争着看那些毛发,究竟是人的头发,还是狼虫虎豹的眼毛?好多人看罢就丧气了,说那些毛发跟本原上人的头发一模一样,都是黑色的直发,却怎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嘶哑,一声没哭出来的从椅子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对轮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抚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项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阳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色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者造成了西安城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的城里人,抚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绘色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说:“求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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