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落红



                  ——《眼睛备忘录》之一


虚幻的开篇


  时间:一九八八年早春之夜的子时。

  地点:城内城隍庙的阴曹地府。

  人物:城隍庙的阎王爷、判官。大殿两厢站有青面红发的阴间诸神和执管擒拿的牛头马面等厉鬼。守护殿门的常官和鸡脚官,威严而立。

  判官手翻生死簿:报告阎王,寅时又有一阳世生者回归西天,驾返瑶池。

  阎王:阴阳?

  判官:阳性。

  阎王:是何物转世投生?

  判官:牛。

  阎王:阳寿几何?

  判官:六十七。

  阎王:善恶?

  判官:善迹斐然,恶迹零丁。

  阎王:令其进入善门升仙。

  判官:有一疑案未解。

  阎王:讲来。

  判官:此“牛”一生勤奋耕耘,阳间理应结有善果;不意,踏上西天正路之际,被阳间换上一双假眼。

  阎王:竟会有这等事情?

  厉鬼:我去索命时发现的。

  阎王:归西时被挖其目,想其必有斑斑恶迹。判官,你去核查一下,如其恶大于善,令其下十八层地狱。

  判官:现在将其置于何处?

  阎王:天堂与地狱之间的“方城门”[注]门洞。






  我已经死了。“死了”是百姓俗称,文明字眼称之为逝世。按照文明用语,我着实是逝世了,逝世前我叫牛耘,人家喊我“老牛”,逝世后我有了个返老还童的名字,叫迎春。光阴一下倒流回来六十年,小小迎春花才吐花蕾,她今年才七周岁!

  刚刚破土的草芽。

  才才萌生的新绿。

  如同惊蛰雷震醒的一条蚯蚓,我又活了。我是依附于小小迎春体躯上的一个黄皮肤精灵。我有成熟的思维,我有长途跋涉的经历,我尝过酸甜苦辣咸,我喝过祁连山、大青山的雪水。我全部的生命秘密都镶嵌在小小迎春的童眸里。

  迎春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影儿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晶黑透明,亮得像水潭里闪闪发光的宝石。这既是她,又是我;她在看她,我却看见了我;她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了她。

  小小迎春长得很甜。她有着长长的黑睫毛,她每动一次眼睛,就像是一个闪电般的梦幻,她一笑,腮间盈出两个圆圆的酒涡,涡里总像注着一汛春水;那长长豆荚似的眼睛,就像春水中的一只月牙小舟。舟无帆。舟无桨。舟无舵。舟无篷。小舟的周围只有腮的嫩红,就像一线朝霞被贴在她的脸蛋上。是一幅恬静的田园画。

  这是晚上,迎春上床前最后一次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太累了,帮助瘸腿奶奶干完家务,还要温习一年级课本。爬上床,她就闭上眼帘睡了。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外部纷繁的世界已与她隔绝。其实,此时此刻才晚上九点,城市的大街上汽车在鸣笛,卡拉OK在喧闹,每个楼窗的灯光还在睁大眼睛,整个的城市都在旋转中跳动。

  我——一个刚刚逝世半个月的亡者,一个死了但又活着的精灵,虽然被她闭合的眼帘,锁在幽暗的“小屋”内,但我没有一丝倦意,我仍在回味镜子里的迎春。她脸上那幅恬静的画儿太诱人了,那豆荚形的长圆眸子,那月牙形的小舟,我曾在那儿见过……我搜索着我的全部记忆,终于那一叶小舟,飘浮到我面前来了。

  ……那是在1940年的深秋。那地方叫桃花渡。黄河飞流而下,在这儿冲开了一条河湾,时值河湾两岸芦花飞絮,大雁编队南飞的秋夜。我拄着一根树棍,支撑着一斜一歪负了伤的身子,钻进了芦花荡中。这年八月下旬,我参与了“百团大战”,跟随部队对娘子关和井陉进行了奇袭,炸毁了井陉煤矿,在和日本第八旅团贴身战中,我用从日本军人手中缴获来的一把“王八盒子”,冲进敌人指挥部,亲手击毙了指挥官松本大佐。后来,从晋中西下介休、霍县,在同浦铁路沿线,和日本第四十一师团血拼。在火线上被提升为排长。“百团大战”的尾声中,我们奉命北上,中途受了伏击。我掉队了,我要过河追赶队伍,我第一眼就看见河边有只月牙小舟。

  月夜静默无声,只有潺潺河水淌流;小舟横卧在水面上,似乎就是为我渡河准备的。身后还响着日本“马三八”的枪声,我瞅瞅四周没有任何响动,便狠狠包紧了一下腿上淌血的伤口,扑向了那只救急小舟。

  我落生在渭北高原,是一只地道的旱地鸭子,我不知过河需要长长的篱竿,只用手中拄着的木棍当了划水的桨。当小舟飘近河心时,由于木棍探不到河底,小舟便在急流中转开了圈子。接着,小舟被水浪掀翻了,我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就死了一般没了知觉。

  捞我出水的撑船丫头叫苗春桃。喂我喝鱼汤的是她,为我伤口吸血吮浓的还是她。她虽称不上漂亮,但有陕北米脂丫头的水灵和白净。她弯弯眉毛弯弯的眼,只是其中的一只眼睛,略略贴近了鼻梁,因而每当她和我目光相撞时,总是一只眼睛的目光笔直如剑,另一只眼睛目光则有一点点偏斜。但不管是直线还是斜线,都是燃烧着的火炭;一望见她那双凝视我的眼睛,我常感到躁热难耐。终于,在桃花渡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被火炭融化了,在她的腹腔里播下了牛姓的种儿。

  “你真像一头中条山的野牛。”她分明是在笑,眼里却盈出泪光。

  是的,我当时正血气方刚。

  “不会忘了俺吧?”喜泪淌过脸腮之后,她出现了恐慌和不安。

  她真是想多了。黄土高原的一颗谷粒,学不来水性杨花。

  “万一俺要怀上崽儿呢?”她脸色苍白,白得如同泥巴墙上的月光。

  男人的第一次,都不会想到结果。

  她见我只是发愣,突然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狠狠地说:“俺连身子都给了你,你咋装开了哑巴?”

  “没那么巧。”我装得若无其事。

  “万一呢?”她流泪了。

  “那就骂我造孽吧!”我慌了手脚。

  “俺不糟踏你。”她用巴掌抹掉泪瓣,“俺要向乡亲的爹娘说,俺是八路军牛排长的媳妇。把那血疙瘩,像小狗子一样拉扯大,等你回来。”

  “要是我在战场上脑瓜开了瓢呢?”

  “俺给你去收尸,当寡妇当到白头。”她说。

  说这话时,她的头发就白了。那是月亮给她染的。天上银月如盘,把那月牙小舟,照得如同水上飘浮的一尾芦花。她手拉纤绳,把小舟引到岸边,用手一点,长长的撑舟篙竿,角角上翘的月牙小舟,便离开了岸。

  “来时满月,走时月圆。”她抒发着河边渔家丫头的浪漫,“托月亮里的兔儿爷保佑,你和俺也能早团圆。”

  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亮晶晶的小玩艺,塞进她的巴掌:“给你。”

  “这是啥东西?”她两眼一正一斜地盯着看。

  “日本军官身上的护身佛!”我说,“留给你当个纪念物吧!”

  “可是俺没啥东西给你呀!”

  “你已经给我一条命了,又给了我……只要我这块黄土坡上滚下来的土坷垃,不滚进坟头里去,听野蝈蝈叫,大妹子,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

  “俺信得过‘八路’。”

  “八路也信得过你。”

  “这护身佛还给你吧!只当它就是俺。”她说,“你把它放在贴身口兜里,当俺日日夜夜陪着你。并保你不吃枪子儿!”

  我本不想把松本大住身上搜到的小佛爷带在自己身上,怎奈春桃情意切切,上边留有她抚摸过的手印,便将它塞进贴身的小褂口兜,飞身跳下小舟,回身向她招了招手,就钻进了芦花荡。

  在桃花渡我流了血,也流尽了一生中的全部风流。就像桃花渡流走了满河月光,这条河就干涸了一样。我是军人,我要去寻找我的部队,寻找我的军魂。但这只月光下的小舟,却从此镶嵌进了我的灵魂,它载着我漂流了一生,直到我此刻,藏入另一只“小舟”——迎春的眼睛,这就是我人生的档案卷宗。

  迎春睡得很熟,我像藏在她幕布里的一个幽灵。我看不见舞台下的芸芸众生,看不见他们的人头攒动,如同王府井大街的商店关闭了店门,橱窗的隔板遮蔽了商品。我又像被云层包围着的两颗星星,在天宇中难见地球的蓝色,难觅飞鸟的翅膀,难寻如棋的村镇,难找如弦的河流。

  迎春闭上眼帘后,我的乐趣在于反刍人生,像一匹无声的老驼反刍草料,以及草料中藏有的蒺藜。我还有另一种快慰,就是倾听一个七岁女孩的稚语童声,品味这朵小小迎春花儿梦中溢出的芳香,七岁七岁,女孩女孩,正是骑着仙鹤远飞的梦季,无论是春时的新绿,夏季的雨丝,秋日的落叶,冬天的白雪,都是梦的树巢,梦的幽谷,梦的衣裳,梦的梳妆。

  此时,她似乎又有了梦。眼帘轻轻颤抖了一阵,便发出了梦中的呢喃。那声音像窝里的雏燕啼食,它从檐下伸出嫩黄的嘴圈,呼唤捕食去的老燕子速归:

  “爷爷……”

  “爷爷……”

  迎春,喂你食儿的是你的瘸腿奶奶,你喊叫爷爷干什么?爷爷死了你是知道的。在病榻前,你把你的小手伸进我冰冷的手掌,就曾这么对我呢喃过。那正是我诀别世前的回光返照吧,一个快咽气的老人,居然能有力气在掌心揉搓你的小手,并且吐出我的声音:

  “听奶奶的话。”

  “好好上学。”

  你哭了。尖尖的声音震动了病房的玻璃:“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对你说:“别哭,你的眼睛会复明的,你能再看见绿的草,红的花;白的云,蓝的天……”

  你说,你不是为自己的眼睛而哭,你的眼泪是为两位叔叔和一个姑姑而流,你请求我能放他们进到病房里来。

  我无声了。

  “他们就站在病房外边,爷爷!”

  我闭紧了嘴巴。

  “爷爷,你答应吧!”

  我听见了自己在咯咯地磨牙,那声音就像夜猫子咯咯地叫。

  你奶奶代我回答了:“别让你爷爷难过了,他不想看见他们。”

  你愕然地停止了哭泣,只是因为你听从了爷爷和奶奶的话,并不了解深藏在这背后的沉沦和悲怆。社会污垢塞满的一只只垃圾筒,体积和容量都太大了,你小小的方寸心田,没有那么大的空间。

  小迎春,你原谅爷爷的固执吧!也许等你长大了,奶奶会对你叙述的;假如奶奶不愿回首往昔,我托梦讲给你听。因为我和你是一个人,我就活在你的眼睛里,是你生命器官的一部分。这是真的!

  我还会对你讲起我的七岁和我七岁时,在黄土高原的土褶里藏着的影子,以及我在一层层梯田的羊肠小道上留下的脚印。假如你陪奶奶看见电视上,一个洋妞子唱起一只土得掉渣儿的歌儿: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每天从坡前刮过

  那就是我的坡我的,我的窑。

  我还会在你的梦里,教你唱一首信天游:

  灰溜溜的毛驴黑炭窑

  羊肚肚的手巾红裤腰

  我要从七岁一直讲到十六岁,那年我扛着一杆打兔子的套筒子枪,穿起“八路” 土黄色的二大褂子。

  爷爷的话,你在梦中听到了吗?睡吧!迎春!

  她着实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只树叶里卷卧的虫蛹。我就是那张包裹着她幼小生命的树叶,只不过由于风霜雨雪的吹打,而早已失去青春的绿色,边边沿沿卷曲起来变成一片虫蛹栖息的枯黄色摇篮。

  我摇荡着迎春催她熟睡。

  我自己却全然没有一丝睡意。

  医学书上说,人进入暮年只需六个小时的睡眠就够了,书上却没说人死后的幽灵,需要多长时间的睡眠。医学书上没有,《吉尼斯世界大全》中也没有这个条目,我有资格用我自己的体验,为这本书籍以及《圣经》、《禅说》、《佛遁》等经卷,作一个有意义的补充:死人升了天堂或入了地狱,是不需要睡眠的。

  我已亡故了近一个月,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我没有打盹的时候,像加拿大的约翰逊和阿根廷的马拉多纳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精力饱满,体力不凡。我还有一点超人的功能,也是环球书刊上没有记载的,即我附着于童贞眼睛,虽不能透视铜墙铁壁,却有了穿过肚皮透视人五脏六腑的功能;因而我既看见了我活着的日子没有看到过的美丽;也看见了我在世时,没有看到过的肮脏!

  我受到的惟一限制,是迎春的眼帘,她只要闭合两目,外部世界就全部消失,我只能享受孤独,回味人世间红的蓝的白的黄的黑的搅拌在一起的万花筒。

  我最怕迎春流泪,那苦咸的泪水腌得我酸痛难耐,谁叫我寄生在她眼睛中呢,这是我时不时要经受的痛苦。

  此时,迎春又好像做上梦了;她翻了两次身,眼皮微微闪动起来。接着我听到她悲悲戚戚的颤音:“如果你的眼睛亮了,‘二泉映月’一定拉得更好听,是吗?” 她在梦中对瞎子阿炳倾吐着心声。

  “让我跟你去学胡琴吧!行吗?”她语音像是忧伤的弦子,“你一手用横竿探路,另只手拉着我的小手过马路!”

  “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你拉胡琴,我唱歌儿。”她继续她的梦游,“你要是答应,我说服我的爷爷,叫爷爷放我跟你走!”

  “行吗?”

  “说呀!”

  我记起来这梦的因由来了:三年前她刚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天,她因病毒性角膜症,而失去了一双明眸。迎春的妈妈本来在我家当保姆,女儿突如其来的横祸,击碎了她仅存的一点生活意念。她借着上街买菜的当儿,钻到了汽车轮子之下,冰冻的路面很滑,司机紧急刹车失灵,小迎春一下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儿。

  她母亲是从安徽大别山区到北京来的,离家原因是为了抗婚;为此,她付出了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代价。当她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座有一干万人口的城市后,不知哪个深宅大院的恶棍欺骗并玷污了她。当她叩打牛家小院的门环,请求我和老伴收下她时,她没有隐瞒她已怀孕四个多月,只是对奸污她的恶棍守口如瓶。

  我对于收下她犹豫不决,因为涉及到生育指标,而我的老伴比我果敢,她一锤定音:“进来吧,我在妇联工作,想想办法看,不能让成了人型的肉疙瘩,再去 ‘人流’呀!”夜里,老伴对着我耳梢说道:“我想起了桃花渡,你也给我揣上一个肉疙瘩,将心比心,不能叫大别山的妇女去寻绝路!”从此,这苦藤苦瓜就和牛家攀结在一起。当她分娩那天,我给这娃起了名儿:“无论是男是女,都叫迎春吧!这名儿吉利,迎春不能再是她母亲的影子。”

  小小迎春在双目失明后,不断喊她的妈妈。我和老伴串通一气,哄说她母亲回安徽老家种田去了,为了转移迎春的精神视觉,我和她依偎在沙发上,播放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并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瞎子阿炳的故事,目的不外是抒发我的悲怆,并以此来鼓舞小小迎春的生活勇气。没有料到,三年前的往事,在她梦里再现了;她先是念道跟阿炳去学拉胡琴,后来又嘤嘤地抽泣开了……

  我像掉进了腌菜缸的酸汁苦液里,以梦托梦地对她说道:

  “迎春,你在做恶梦!”

  “那个瞎子阿炳早就死了!”

  “你的眼睛不是又亮了吗?!”

  “你醒醒,一睁眼就知道你不是瞎子了。”我喋喋不休地撕碎着她的恶梦, “睡前,你还照镜子哩,你那眼睛弯弯的像只小舟!你忘了吗?”

  “别哭了,再哭该把里屋睡觉的奶奶给搅醒了!迎春,要听爷爷的话!”

  是不是迎春听见了我的内心独白?我无从判断,反正她的梦呓渐渐终止,后来连呜咽声也消失了。恶梦像鸟云飘过天幕,她咂咂嘴,便又重新睡去了。

  梦走了。

  人来了。

  那是迎春梦中的低咽召唤过来的。不用问,我也知道那是我的老伴亩春桃。尽管你拄着的拐杖头头上,包了一层胶皮套儿,我依然听出是你走了过来。1969—— 1988,我已听了你近20年的拐杖拄地的声音。

  你原来是有一双粗壮的大脚板的,在桃花渡时你健步如飞;解放北京城你我邂逅重逢时,我都撵不上你走路的步点。从1970年,你的半截小腿残了,从那年起,你成了“金鸡独立”式,一只单拐开始敲打水泥地面。

  老伴,你原谅我吧!假如没有桃花渡的一夜风流,如果我这只野马那夜能紧紧勒住马缰,不在你身上造孽,你今天还是全须全尾的苗春桃,你或许永生陪伴着那条流着月光的桃花渡。

  是我把你拖上那条灾难的小舟的。我虽姓牛,化身却不是金牛星,命运注定我是扫帚星,而你偏偏飞上我的生命星座!在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轰轰烈烈”中,我这条标上“走资派”标签的泥牛,在如潮的人浪冲激下,已化为一摊泥水,没有能耐再驮上你淌过河了——像你当初,把我从浪峰里背上岸那样。我眼看着你跟随我一块沉没,而没有一点咒念:你是哪个“天方夜谭”故事中的“西路军”?“西路军”在大西北遭劫难的时候,你还是桃花渡梳着一根辫子的小丫头,你怎么会成为马步芳的俘虏?又怎么会成为叛徒?

  是的,也怨你太痴情。你确曾到大西北去找过我,腾格里和准噶尔大沙漠,至今还留着你寻夫眼泪砸出来的巨大沙坑;你的脚掌磨出了一串串血泡,因而沙丘上长出了一棵棵血色的红柳。你没找到我,但找到了和我穿着同一种颜色军装的人,你跟着部队走了。

  那已是一九四二年以后的事情,离马步芳蚕食“西路军”的悲剧,时间相距有七八年之遥,但那些造反勇士,居然论证出你给马步芳的马弁当过小老婆。起因不外是我成了一个部级单位的走资派,此外当年有一位“西路军”女战士,和你同名。

  你在批斗会上愤然地喊叫着:

  “同志们,我是四二年把一岁的男娃留给老人,去大西北的。”

  “我参加的部队的番号是××××。”

  “你们是张冠李戴!”

  “你们在冤枉好人!”

  辩解词还没说完,你便倒在了尘埃——你两条健壮的腿,被打折了一条。果子落地,不能重新长在树上,被打碎的小腿腿骨,难以再和原来的骨推弥合。老伴,从那时起你的拐杖便开始敲击着地面,“梆……梆……梆……”的声响,像“奔砸木”用尖嘴巴奔砸大树:“梆……梆……梆……”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谁在敲打战争年代报警的梆声……

  拐杖敲地的声响停住了。我估摸着你此时已然坐到了迎春的床边,正用巴掌抹着迎春梦中淌出的泪瓣;或者你怕她受了夜寒,正为她掩好踢蹬开的被子;不,也许你正用手心挨着迎春的脑门,试着她的体温。你放心吧,老伴,迎春没有发烧,我和她是连体人,她如果发起高烧,我会有所体察的。

  床板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我感到了你身子的蠕动。老伴,你怎么也挤到这床上来了,七岁的迎春已经能够料理自己了,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睡觉,都睡不踏实,你来凑什么热闹。忽然,我解过这层谜来了:你是找我说话来了,因为只有迎春熟睡之际,才是你对我倾吐心声的最好时机。老伴,你有话就说吧,声音一定要轻,不要惊醒了孩子。

  “老伴,你能听见吗?”

  我是精灵,但吐不出声音。隔着迎春的眼帘大幕,我也无法看到你的表情,但我对你的声音有海绵汲水和磁头纳音的功能。我在倾听你的声音,我的老伴!

  “你临终前叮嘱我的事情,我都做了。”你开口了,声音轻得若同鸡毛落地, “第一,我把你的骨灰盒,从那座深墙大院里取了出来,送进了老山公墓,现在你已经和那些平民百姓的骨灰盒,放置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我送到那儿去呢?我不过是黄土高坡上的一颗草籽;当初我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参加革命的时候,并没想到死后要进入神龛的行列。国际歌第一句怎么唱来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我来就是一块黄土,死了也该还原成黄土的本色;老伴,你干得好,只是不该让我到那里去拐个弯子出来。

  老伴仿佛和我有心电感应,她说:“老牛,你知道把你抠出那儿有多难么!我拐拉拐拉地进了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人家死活不同意你不进八宝山。我拿出你的遗嘱,人家说:‘活着有活着的规格,死了有死了的条例。部委级干部骨灰盒要进正房,一律坐北朝南’。我说:‘活着有级别待遇,死了也有等级差别?老头子临死时说了,他不接受这种安排’。治丧委员会的头头,请示你的上司回来,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牛耘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十六岁参军,半生南征北战;转业到地方以后,工作业绩斐然,理应受到这种尊重。’我朝他们墩开了拐杖:‘请你们尊重老头子的遗嘱’。可人家笑容可掬地回答我说:‘苗春桃同志,你是不是神经有了毛病,对老牛来说,这是荣誉;对家属来说,这是安慰。’”

  老伴,你不会给他们唱那只《国际歌》听吗?你不会说周恩来死后把骨灰撒进江河湖海了吗?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能被子弹堵住枪膛?

  “唉!我的老头子,不是子弹堵住了枪膛,而是咱身子连在一起闹春后,生下的那三个孽种,堵住了我的嘴。”老伴对我娓娓而谈,我通过迎春呼吸的鼻子,嗅出老伴语音里的火药气味,“治丧委员会正在为你进‘八宝山’还是进‘老山公墓’ 进退两难的时刻,咱的三个崽儿闯进了治丧委员会。老大牛勇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拍:‘妈,你疯了还是傻了?睁眼看看,哪个老干部升天,不进八宝山?革命这个字眼,和人民这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爸的遗嘱,是不是有点把革命和人民对立起来了?这么干,影响极坏!’老二牛放倒不像他哥哥那么不知礼仪,他把我拉出治丧办公室,在楼道里悄声对我说:‘妈,人卖一张脸,货卖一张皮;那紫貂和狗皮能卖一个价钱吗?时代对活人死人的标价,也分高低档次。妈您知道,爸在世的时候,因为我干上了皮包公司的高级倒爷,爸跟我断了父子关系;尽管这样,我能发了,还是靠爸的老革命金招牌。妈您想想,我如果当真是死了进老山公墓平民百姓的儿子,怎么能盖上那圈套圈的十八枚橡皮图章?开办起个皮包公司来’?‘人家都说爸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是假的,我也就顺水推舟,一直把公司推到有了几家分公司。这回,如果爸爸进老山公墓,外界知情的,觉得爸是天字第一大傻瓜;外界不知情的,会猜疑爸一定有什么问题。进一步就会指着我的脊梁骨说:瞧!牛放这小子他爸,骨灰埋进了乱坟岗子。风筝的线一断,他或许来个倒栽葱,一下从云彩里跌进谷底下去呢!妈,爸进革命公墓还是进老山公墓,关系重大,您可不能……’

  “老头子,听老二讲这番话的时候,我浑身哆嗦个不住,我恨不得搂头盖顶给他一拐杖。我对老二说,这不仅仅是你爸的遗嘱,也有我的意思在内,因为我不够级别,活着的时候我俩天天忙工作,死了还不能到一块黄土里去说话?!但在这节骨眼上,老三牛怡攥住了我发抖的胳膊,她斯斯文文地对我说:‘妈,大哥二哥的话,说得都有道理。大哥怕为这事,影响他的前途;二哥怕为这事,动摇他在商界的地位。只有我不怕这怕那,因为我是拿到绿卡的美国公民,可我千里迢迢来奔丧,也希望丧事办得风光一点。即使是不举行追悼会,也总得有个和遗体告别的仪式吧!只要电视台的屏幕上,能出现爸的遗容,我也就不虚此行了!’

  “儿女三个对我进行轮番轰炸。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粉脸,弄得我唇干舌焦,还是拿不下来你进老山人民公墓的通行证。这时,你离休后接任你职务的部长,被治丧委员会的头头召呼来了。他说他个人十分尊重你的遗嘱,但没有碰到过类似的先例。只见到为进八宝山,死者家属纠缠组织的,没见到过够级别而不进八宝山的。他希望我别给他出难题,要是我坚决要求按你的遗嘱办理,他还要向上请示,因为和遗体告别的讣告,已经寄给了你的亲朋好友,地点就选择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殡仪礼堂。

  “我质询你的这位接班人说:‘××同志,一个革命者生时住进深宅大院,死后非要进革命祠堂,这符合《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无产阶级只有在解放全人类后,才能解放自己的宽敞胸襟吗?’他沉吟地笑了笑,避开我的话锋说,‘老嫂子,这不是探讨共产党人革命宗旨的时候,您拄着拐杖在楼道里够累的了,而且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是不是您先回去,容我们再研究一下牛老的安葬问题,过两天再答复您。怎么样?’”

  “我还想说什么,老大老二老三围拢住我,像电视中的绑架画面一样,把我连搀带抬,装进了干休所的汽车……之后,我不说你也能猜测的到,殡仪礼堂外面的车水马龙,你的战友,你的亲朋,你昔日的下级和咱们的街邻,其中还包括你过去最轻蔑的一群同僚,排着长队,在哀乐声中,鱼贯而入,面对你的遗容弯腰鞠躬。有真哭,有假哭;有的为你逝世悲痛欲绝,有的像走马灯一样本然而过。拍照电视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于是荧光屏上便出现了,静卧在青松翠柏之间你化了装的遗容。

  “老头子,我眼泪疙瘩一个劲地往下淌。我想起了桃花渡的日日夜夜,我想起那支月牙般的小船。你属于生你养你的那片黄土高坡,你属于你跋涉过的山川大地。我打定主意,告别仪式完毕之后,我要想办法按你的遗嘱,让你的魂儿飞出院墙,飞到你该去的土窝窝里。你的骨灰盒只享受了一周‘坐北朝南’的待遇,我就说服了骨灰堂的管理人员,把你迁居到老山公墓去了!原谅我吧,老头子!我没能不打折扣地按你的遗嘱去办!实在是身不由己,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真够难为老伴的,我真想对她说点宽慰她的话,告诉她只要魂归黄土,我已然感到满足。但我只有能看的眼睛,也只能和迎春有联体交流,你我之间,只靠心电感应,这真是委屈老伴你了!代替老伴儿语声的,是迎春在梦中唱的儿歌,她语音稚嫩爽脆,如同给老伴儿的那番话,作了个孩提式的注解:

  排排坐

  吃果果

  幼儿园里故事多。

  迎春唱的是个童贞的歌……

  我却像听见一个亘古不变的故事:是呵!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排排坐”了。老人国所发生的故事,或许不值得新奇,因为它不过是小人国秩序观念的延伸。老伴儿,你能理解迎春唱的这支歌儿吗?

  老伴儿没有回答。

  她太累了,我估摸着她在迎春旁边睡着了……






  迎春床边的小闹钟,秒针滴嗒滴嗒地走着。它和时针交叉起来,像把剪刀,剪碎着时间,于是便出现了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人们始终在零点至12点——12点至零点之间的圆周上蜗行,直到停止呼吸,也没爬出它的圆周。

  我是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亡者,也许正因为我是死人,才能把活人在360度圆周上跑来跑去的蠢态,看个一清二楚。就像那沿着圆周不停运动的秒针,它自以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它一旦有了思维,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古老磨房的磨道。如果把它拟作为人,颇像苦苦在“路漫漫兮”中行吟的诗祖屈原,他在天上对圆弧“求其索” 地进行《天问》,难道这世界只有转来转去的圆?

  屋里静极了,静得如同真空。

  只有那滴嗒滴嗒的声音,显示这儿并非离开凡尘的禅佛之界。它时而离我很近,听起来就像连发的“王八盒子”的枪声;时而离我又非常遥远,遥远得就像祁连山,大青山的骑兵马蹄,叩击山路的回声……

  我背过日本式的王八盒子枪。

  我骑过一匹棕色的蒙古马。

  那时候,我是啥职务来着?对了,我是骑兵团的团长,随着东北、西北战场的不断胜利,对国民党大反攻的军号吹响之后,我带着的骑兵团的铁骑,昼夜兼程,追歼南逃的溃敌。

  那天夜里,霜雪弥漫,我们沿着大青山的一条山路,向东南迂回穿插,当我们穿过一个大峡谷时,踏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轻重机枪的子弹,雨点般地从两侧山头,向我们射来。我想,如果要想从山嘴突围,要付出重大牺牲。为了钻出口袋阵,减少伤亡,我们隐蔽起身下坐骑,把骑兵改为步兵,不钻敌人布置下的口袋嘴,而向坡度缓冲的一侧山头冲杀突围。

  天有夜幕当掩护。

  地有兀石当掩体。

  历经一个多时辰的拼杀,终于撕裂了敌人的口袋,攻占了两侧山头中的一侧。兵败如山倒的溃敌逃跑了,在追击残敌时,我觉得胸右侧热辣辣地像火烧了一样,待到天亮一看,血早已涸透了我草黄色的棉军衣,剥开血衣看看,他娘的,敌人的子弹尾巴还歪斜地挂在我的肋条上。

  老伴儿,出了枪膛的子弹,可不是娃儿弹弓打鸟的泥丸,何以会没射穿我的胸膛?其实这故事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八十遍了,“文革”中还为这个故事燕飞了两个时辰,但我还是对梦里的你要说:春桃,第一条命是你给我的,第二条命还是你给我的。假如在我离开桃花渡那天夜晚,你没把那光溜溜的“护身佛”,塞回我的巴掌,我牛耘早就变成了一把骨灰。天底下就有那么凑巧的事,那颗子弹先打在黄铜铸成的小玩艺上,然后那子弹头儿才顺着小佛爷光溜溜的身子,滑进我的肋条;护身佛卸了子弹的力量,因而留下了我牛耘的命。老伴儿,这不是你在保佑我,躲过马革裹尸的大难吗?

  在开设于一个山村的随军医院里,师政委老田走到我的病榻之前,连连对我表示祝贺:

  “老牛,仗打得不错么,向侧翼突围这一招棋,救活了一个骑兵团。”

  “钻进人家的口袋阵,本身就是失误。首长,你别说叫我开心的话了,我感到脸上无光。”

  “千里骏马,也总有漏蹄的时候,你在大西北打的胜仗还少吗?记住,天底下没有常胜将军。”田政委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这回,算和敌人打了个平手,不算败棋。”

  “谢谢首长鼓励。”我说。

  “伤势怎么样?”他关切地询问我。

  “差点交了差,都靠了它!”我从口兜里掏出那亮光光的小佛爷,并让政委观看铜佛肚子上子弹咬下的一道印迹。

  田政委摸摸满脸胡子植,把小铜佛在掌心里翻来复去地看了一阵,自言自语着: “这是日本鬼子腰上系着的玩艺儿。”

  “是的。‘百团大战’时,从被我击毙的松本身上搜到的。”

  “一直带在你身上?”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嗯。”我点点头。

  “牛耘同志,你信它吗?”“它”当然指的是小铜佛。

  “革命军人怎么能信佛呢!”我说,“我本来想把这小玩艺送给人。可人家又归还给我了。这次子弹打在它身上,完全是凑巧。”

  “参军前你——”

  我立刻回答:“农民,黄土高坡上的赤贫。”

  “要警惕呀。牛耘同志,我们打天下的目的,可不是李自成进京,是彻底摧毁 ‘三座大山’,是去当人民的公仆。”田政委好像从这个小铜佛身上,发现我身上的某种杂质似的,十分委婉地对我提出忠告。

  春桃,我的老伴,我当时无法对首长说:我贴身口袋揣着的不是佛,揣着的是桃花渡的记忆,揣着的是春桃那颗祝福我一路平安的心。但对首长的隐喻和暗示,我又不能不表示个态度。便说:“感谢首长的提示,革命军人是无神论者。我牢记在革命成功后,将它送入抗日战争资料馆。我还要将首长的教导,铭刻于心:‘不当闯王,只当公仆!’”

  田政委颇有兴味地在掌心翻看着那个小玩艺。“你看,佛脚下还刻着日本军人的名字呢!日本军人一般都带有瓷佛。这尊小铜佛属于家传,我能断定,你击毙的一定是个军官。”

  “军衔大佐!”

  “死鬼没能保护自己,却保护了我们的团长!”田政委哈哈大笑,“说不定前生和来世,跟你有什么缘分哩!留下它,当个纪念!”

  田政委这几句幽默的话,逗得病房伤员,都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还要上其它病房去探视伤员,离开我的病榻之前,他再一次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姓牛,我姓田,我也参加过‘百团大战’,看样子咱俩缘分也挺深的。你知道,没有牛拉犁,就播不下去种子;没有田给牛耕,牛活着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让你这头牛和我这块田,一齐为新中国播种收获吧!假如你我命大,将来一定会有见面的一天!”

  老伴儿,我打了几十年的仗,见过那么多死尸,我没流过泪;可是田政委那番既亲切又富有哲理意味的叮咛,使我眼圈发红了。记得我直溜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他个儿并不高,但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无比高大,直到他走出我们这间伤员病房!

  当时,我真想把这尊救我一命的“护身佛”,顺手扔到窗外。但你在桃花渡的渡船上对我说:它就是你。我把本已扬起的胳膊,又收拢回来,我没有理由把你和它一块抛在那养伤的驿站。

  真是被田政委言中了。可是这个亮亮的小玩艺,给我们牛姓一家,带来了不少的故事。老三牛怕的行为,是由它引起的;老大牛勇和家里的冲突,也有它在从中作怪;老二牛放的放荡不羁虽和它没有直接关联,但九曲连环中的一环,也和它有所连接。你看,这小玩艺既救了我的命,又赐给人间无穷尽的烦恼;它既导演生命的喜剧,也导演家庭纷争的悲剧!难道这个死道具,真他娘的有鬼神戏弄活人的灵性吗?春桃!

  小迎春身子翻转了过去。是不是她翻身时碰撞了你?还是我无声的独白,拨动了你心上的那根弦子?反正你醒了,我感觉你在为迎春掩着踢开的棉被,然后我听见那熟悉的拐杖拄地声,“笃笃笃”地渐渐远去。忽而,那声音又由远而近,你又折身回来,“堂啷”一声,这是瓷盆碰击地面的声音——我知道了,你是给小迎春去取尿盆。然后,你又走了,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把迎春惊醒了,她的眼帘启开一条窄缝:

  “奶奶,你还没睡?”

  你故意不答,好让迎春尽快入睡。

  “奶奶,明天我自己上厕所,您不要为我拿尿盆了。”迎春下床,解着小手时,对外屋的奶奶说,“爷爷不在了,您腿脚又不方便,我真怕把您累坏了!”

  你还是不搭腔。老伴儿,你的心有时软得像一含就化的棉花糖,有时却也硬得赛过金钢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为别人而存在的人,才有这种秉性和品格。

  迎春见你没有回声,屏气翘足地走到外屋,去检查奶奶是不是睡了。她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你平卧在床上,紧紧合着双目,一副酣睡正甜的姿态。迎春毕竟太小了,她当真以为奶奶睡着了;然而我却看见了你露在棉被外边的一只脚还没脱掉鞋子。

  她重新回到床上,盖上了被子。可是她没有合上眼皮,两眼望着小桌镜框里镶嵌着的照片。满圆的春月,把月光洒在照片上,使照片上的我,显得如此苍白;镜框周围披着的那半圈黑纱,被月光照得更加肃穆。那还是我刚刚入城时的早年遗照,胳膊上系着“军管会”的臂章,挺胸叠肚,气宇轩昂,目光炯炯,俨然一幅舍我谁能拯救中国的神态。

  迎春凝视我时,神情专注怅然。我打量我自己时,觉得有点傻得可笑。记得,我在拍下这张照片时,背后还留下一行小字。上写:牛耘,你要记住,革命不是闯王进京,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这几句话是田政委的赠言,我把它当成我一生的行为准则。当时,我把这个问题想得像人走路那么简单,只要事事先人后己,事事出以公心,这个标准就是不难攀登的珠穆朗玛峰。

  是的,我和春桃都以此来当尺,不断丈量着自己,做到了无愧于革命,可是我昔日那些战友呢?解放前以何来告示我的田政委呢?还有……

  迎春睁得发酸的眼皮闭合了,我披挂黑纱的肖像,随着她撂下的窗帘,而在我面前消失。不看见自己也好,眼不见心净,省得我去掂量一些人到底是当了“公仆” 还是当了“老爷”。蜗居在迎春的眼窝里,我也应该恢复七岁时的稚嫩,七岁时的童心,七岁时的思维,七岁时的向往!

  昨天——就在昨天,我不是跟随着迎春,返老还童了吗?早晨,迎春所在的小学,去城市的远郊去踏春。我认识这个地方,是修复了不久的慕田峪长城;昔日我来到这里只觉得它木呆而苍老,烽火台一座连着一座,远看就像一个个皇帝玉玺印章的排列:从秦始皇到汉武帝……近看却像一台台现代化的冰箱,苍凉的中国历史,都在里边冰冻住了,成了一个个不会说话的古木乃伊。

  可是在迎春的眼里,它巍高而雄浑。陈老师在对孩子们讲长城故事的时候,一排北返到北国草原的雁阵,排成人字形,正飞跃过长城的巅峰。

  “大雁——”

  “大雁——”

  孩子们跳着、叫着。他们向大雁挥手,他们向大雁问安,他们向大雁祝福。陈老师不失时机的对着雁阵,教孩子们唱一只歌:

  雁阵雁阵有秩序

  它们永远排着队

  一会儿排成人

  一会儿排成一

  之后,陈老师就告诉同学们,要有秩序地爬长城,像雁阵一样,以免掉队。

  是什么吸引了迎春?是长城脚下那一簇簇的金黄。她朝那一簇簇金黄走去,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早开的迎春花。

  我真想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就是这黄灿灿的花朵,爷爷给你起了这个名儿,期待着对你一生的祝愿。

  迎春走了过去,顺手掐了一束。她把花儿放在鼻下,嗅着它那淡淡的幽香。一个放羊的山村男娃,赶着一群绵羊到小溪边来喝水,迎春隔着潺潺的小溪,问那男娃说:

  “这花儿叫什么名儿?”

  男娃一口山音:“野迎春!”

  “哎呀,我就是它!”

  男娃的山音更响:“你说啥哩?”

  “我叫迎春。”

  男娃直眉瞪眼地瞅着她,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因而没有分享到她的任何快乐,就哄着羊走了。迎春好生不解地望着那男娃的背影,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直到那男娃和羊群在溪水旁消失。

  我心里也很难过,因为我看到了童年的我。我也放过羊,只是比这男娃的衣裳还要褴褛;黄土高坡上羊群没有水喝,要翻过峁梁把羊放到山底,才能走到那浑浊的水坑。羊在水坑里喝水,我也在这水坑里喝水;黄土高坡的汉子和婆娘,从这儿担起一担水,穿山过岭地挑回窑洞,两脚要磨出一个个血泡。

  小迎春把视线收拢回来,那男娃的影子顿时消失了。

  “迎春,爷爷活着的时候,你不是总问爷爷小时候的情况吗?那男娃就像小时候的爷爷。”我无声地对迎春说,“只是那儿没这条小溪,小溪里没有游来游去的小鱼,河底下也没有这么多好看的鹅卵石,更没有小溪边这绿绿的草芽。迎春,你在这儿玩个痛快吧,这儿空气新鲜,还能听到声声布谷催播,对比那浑浊城市中的喧嚣,这里是大自然的童话世界!”

  迎春蹲下身子,把那束迎春放在跳蹦的溪水里,溪水便驮着这只花舟,向东飘流而去。春阳升起来,把一束金灿灿的光,洒向小溪,小溪突然变得色彩斑烂,那小小花舟被镀成了一叶无帆无篷无桨的金舟,在溪水中起伏跳荡……

  迎春站起来,沿着青春的河畔,追着那叶金舟奔跑,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叫:

  “花舟,你就是我!”

  我祝福她能有这样的命运。

  “花舟,你流到那儿去?”

  还用问吗,当然是太阳升起的遥远腹地,那儿该是个童话般美丽的王国。

  “花舟,你飘得慢些呀!”

  不要让它放慢速度,迎春你应该加快脚步,挥发出生命的全部热能。

  “花舟,我追不上你了!”

  迎春,你该再使点劲。为了对太阳的光源探秘,你应该竭尽你的努力!

  小溪在山脚转了弯。

  花舟在山脚也转了弯。

  迎春追随奔跑的溪水,拐过了大山湾湾。

  我寄寓在迎春的驱体内,瞬间便出现在大山的另侧。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湖泊,波光水雾飘渺。迎春和我,目送着那只花舟,被小溪带进了无边无垠的水波。

  迎春笑着:“真大美了!”

  你该知道,它美在开阔。

  迎春朝那叶花舟招手:“野迎春,再见——再见——”你不该说“再见”,你该说祝花舟在百舸争流中奋力击水,一直到太阳升起的天际!

  这时,你才发现了你是离开雁阵的一只零了孤雁,忙跑回到你折下那束野迎春的地方。但为时已晚,你的老师和同学已然从长城上折回,首先对你发难的不是老师,而是同学:

  “我们以为你丢了呢!”

  “老师不是讲了天上雁群的纪律吗?”

  “你眼睛已能复明了,还要我们背着你上长城阿!”

  “迎春同学,你该检查你离开队伍的自由主义!”

  迎春哭了。

  我也哭了。

  尽管我不想哭,她哭就是我哭。

  陈老师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别哭了,你对老师说说,现在你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了,为什么不跟同学们一块爬长城?”

  “……”迎春只是抹着眼泪。

  “是怕摔跤?”

  “不。我视力已恢复到左眼1.2度,右眼1.1度了。”

  “那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

  “我找到了我自己。”迎春抽泣着说,“老师您看——”

  陈老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脚下的那片金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迎春花。我爷爷给我起了个迎春的名字,我始终不知道迎春花长得什么样儿;山下放羊的小伙伴说,那花儿就叫迎春,跟我同名,我高兴极了,便走近那一簇簇迎春花儿,忘记了爬长城……”

  陈老师动情了,她掏出手绢给迎春擦去眼泪,安慰迎春说:“老师明白了!老师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了。”老师安慰迎春过后,转身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对一个眼睛刚刚复明的同学来说,头一回看见她自己生命的花儿,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该为迎春同学高兴。”

  一朵朵迎春花,飞向了迎春怀里。陈老师还叫男同学挖出一束连根的迎春花,叫她回家移栽到花盆里。这是同学们为祝贺她眼睛的复明而奉献给她的。

  迎春再次哭了,不是为挨了同学批评而哭,而是为老师和同学们的一颗颗爱心而哭。在这条潺潺而流的爱河里,我不仅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还拾回了我自己的童贞——我七岁时虽然没有读书的机会,像那个放羊的男娃,但我当时也像你们一样纯洁透明,只不过这颗爱心后来被社会蛀蚀成筛子眼了。

  静。

  子夜之后的城市,万籁无声。通过你的耳膜,我唯一能听到的,是在极遥远的什么地方,有火车的轻微喘息声。这声音弱若一缕游丝,轻若天上的一丝浮云;仔细分辨一下,这哪里是远方火车的喘息?是你——小迎春均匀的呼吸,你又进入睡梦的摇篮。

  睡吧!孩子,一天春游你太累了,你的路还很远很远,随着你眼睛的复明,你将看到一切:

  春天的迷离雨丝……

  夏季的雷电风暴……

  秋日的无声落叶……

  冬时的漫天风雪……

  这就是被诗化了的人生。与美好同在的,是扭曲的变态,假面的舞蹈,疯狂的吸吮,伪善的邪恶……迎春,你要过好这一道道的鬼门关,并非像春游那么逍遥轻松。

  你大叔牛勇,十九岁从桃花渡来到你爷爷奶奶面前时,还是个“头顶高粱花,脚粘浆泥瓣”憨直的农村青年。一见到生人,他就脸红心跳,是个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上老秆。他进了工农速成中学学习时,是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员。爷爷把田政委叮咛我的那番话,转告给他时,他说:“爸妈放心,我要拿出姓牛的牛性来,给人民拉车一生,只求奉献而不要任何索取。”他后来被调到一个报社,去当助理编辑记者,当时他衣着简朴,克己奉公,除了人事干部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你爷爷当时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副部级干部哩!

  1957年反右派斗争开始了,一天晚上,他在台灯下用墨笔,抄写着一张大字报。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看见他批判的人,竟是在编辑部里搞编务的一个老报人。过去他曾不断对我谈起这个老头,如何教他写通讯报导,怎样检查他文章中的错别字,特别是他以敬佩的口吻告诉过我,这老报人为了防止他在文章中出丑,掏钱为他买了一本成语词典,置于他的案头。一个煞费苦心帮助他提高业务能力的老头儿,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射击的靶牌了呢?

  他告诉我:“他过去给国民党办的《扫荡报》,写过文章!”

  “什么文章?”我追问他。

  “题目叫……叫《泰山揽月》。”

  “这不是写风花雪月的文章吗?”

  “不在干他写的是不是风花雪月,而在于他的文章,发表在《扫荡报》上”。牛勇振振有词地说,“他在这家报纸上辟了专栏,除了风花雪月的文章外,就是写些花街柳巷的青楼女子。”

  “就凭这些?”我十分诧异。

  “这些还不值得批判?”他反问我说,“在反动派的报纸上,麻痹蒋管区人民的斗志,这算不算贩卖精神鸦片?”

  “我希望你能全面地历史地对待这位老报人,旧社会走过来的文人墨客,难免沾染上各种斑驳的污点,但反右运动针对的是政治问题,你要审慎对待这张大字报!”

  “爸,编辑里就他是留用人员,只有他一个白丁。我是支部书记,要旗帜鲜明,笔锋不对准他对准谁?”

  “有现行言论吗?”我问

  “鸣放时,他提了唯一的一条意见,说报纸副刊办得枯燥乏味。”

  “我同意这位老报人的看法,你们每周两版的副刊,办得像个身穿中山装的干部,千人一面,实在是乏味得不行。”

  “爸,我们是党的喉舌,您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留着短短平头的牛勇,瞪大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但愿这只是您偶然的语失,而不是革命意志衰退。”

  我对儿子的话,感到吃惊。

  春桃索性闯进这间屋子里来,用食指点着牛勇的脑瓜门说:“你才离开桃花渡几年?懂得什么叫革命?你这小教条脑袋,居然教训开你爸爸了?!”

  我担心为这张大字报,引发一场家庭风波,便拦住老伴说:“也许孩子的话不无道理,你我无权阻拦老大的革命行动;但我只再提醒你一句,对一切问题都要讲实事求是。这是历史的今天,还会有历史的明天!”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我意料不到的,牛勇贴出这张大字报不久,那老报人就悬梁自尽了。结论最后几个字是:右派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

  老伴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种?”

  “怨我在桃花渡的感情失控。”

  “让他搬开吧,他也有对象了,也该另外搭窝了。”

  我说:“别,遇事我俩还能提醒他一点。再说,这又不是牛勇的个人过失。”

  没有想到,牛勇主动向我们提出另立灶门的要求。他说他要结婚成家了,家里又有弟弟妹妹,一天乱糟糟的,影响他对事业的追求。没有挽留,也没有什么告别仪式,牛勇就离开了家。说实在的,我倒是从这牛犊子的虎虎之气上,看到一点我年轻时的影子,因而当春桃骂儿子是孽种时,我还阻止过她。我说牛家和苗家的种儿,该有这种气概,不该当屋檐下喳喳乱叫而不敢高飞的家雀子。春桃说:“只怕它变了鸟性,成了捕吃鸟儿的秃鹰。凭心说,他有啥能耐?文章写得像木头,只因为他在反右中整人有功,不是也荣升为副处级干部了吗?!怕他吃出了整人的甜头,再演一出逼人跳河的戏!”

  “也别把老大想得那么坏。”我宽慰老伴说,类似老报人的事儿,也不止一件两件,历史形成的台风眼,不是一个人的力量,也不是一个人能逃脱得掉的。

  “跟你这么说吧!老大外表五大三粗的,显得又憨又直,我总觉着在憨直的背后,心眼不正。”春桃纠正我对儿子的偏袒说,“那肉疙瘩是从我腿缝掉下来的,当娘的比当爹的更知道这肉疙瘩的秉性和份量,信不?”

  我内心承认春桃对老大极为明快的透视,但我不情愿点头认账。我希望他活得像他外貌一样忠厚,或者他自我矫正内心的缺陷,表里统一于他的憨直外形。但我们的期望很快破灭了,在席卷全国的饥荒的六十年代初期,我和春桃节衣缩食,过着和平民百姓差不多的生活,但他家里却应有尽有,一个刚由副处提到正处级的干部,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

  春节他带着媳妇来给父母拜年,我质问他说:“这黄油罐头哪儿来的?”

  “挣的。

  “这金华火腿也是工资买的?”

  “当然。”

  “你们俩一个月多少工资?”春桃插嘴问道。

  媳妇嘴尖如刀,代替老大回答说:“看您,给爸妈拜年还拜出不是来了!反正这些市场上难见的东西,不是偷的、抢的。”

  我的心像被火通条穿了一下,立刻正颜厉色地告诫牛勇说:“我和你妈活得挺好,吃不下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自己去享受吧!”

  老大的确憨中有细,他立刻改口说:“爸,小弟,小妹这么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二老要嫌有碍你们当人民公仆,留着给小弟小妹增加点营养吧!”

  老二牛放当时十岁,闻声立刻把黄油罐头抢在怀里。六岁的老三牛怕学着老二模样,从茶几上提起点心盒子。我火了,朝他们大吼一声:“小强盗,都给我放下,咱牛家几代受穷挨饿,可没有人当过土匪!”

  牛怕扔下点心盒子,“哇”地一声吓哭了。牛放却施展出他的鬼聪明,在我发威的时候,他已然撬开大大一筒黄油,用手指往嘴里抹上了。春桃追他,他围着方桌跟妈打开了游击,春桃两只大脚片子,硬是撵他不上;还是我从对面堵截,算把这小崽子给揪住了:

  “你给我放下!”

  “不!”

  我一手把黄油筒夺过来,往桌子上一墩:“再贪嘴,我揍扁了你!”

  老二不敢用手再掏黄油。但沾满黄油的小嘴,却像一挺机关枪,把一梭子“子弹”朝我射过来:“我和小妹,在西山××小学寄宿,别的同学车接车送不说,每次回家都带回去各种罐头。论官衔,他们都还没爸大呢,可我和小妹在班里,却当了贫雇农。听同学说,对爸妈这样的老干部都有特供照顾,你们守着烙饼挨饿,让我和小妹也跟你们一块儿瘪肚子,每到周一早晨周末晚上,还要去挤公共汽车!”

  春桃和我刚要说话,被老大牛勇给堵住了。他走到我面前,指着桌上的一堆高级食品说:“革命不是叫人当苦行僧,爸妈怎么总是不开窍呢!其实这些东西,是从您儿媳萍萍家搞来的。她爸和您同年参加革命,可她爸说:‘不保住健康的身体,也就没了当好人民公仆的资本。’没别的,希望您们对自己开放绿灯,为小弟小妹的成长,多创造些条件。”言罢,他说他还要走几家亲戚朋友,便和儿媳一块离开了院子。

  一场火爆的家庭大战,匆匆地完结了。给我和春桃,留下一串问号。

  公仆咋个当法?

  公仆是啥个含意?

  有那么一两次,春桃动了借怜老二、老三之心,跟我商量动用小车去西山接送孩子。我说:“春桃哇,能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个泻洪的闸门,万万开不得。”春桃说:“在桃花渡,你是真正‘八路’;现在,你还是真正的‘八路’,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日历翻到了一九六六年,部委各派系的造反兵团,开始杀气腾腾地掀斗走资派。因为我清廉如水,无懈可击,最初,我还活得相当潇洒,成为大潮中的漏网之鱼。万万没有料到,贴我第一张大字报的不是部里的造反小将,而是我和春桃在桃花渡制造下的那个肉团团。大字报的标题,我今天还记得一清二楚:“擦亮眼睛,透视我爸牛耘的托派嘴脸。”文中例举了我在战争年代,曾身揣护身佛,到了五七年,又对反右派斗争表示疑惑。他以老报人之死为例,说我这个老革命,实际上早就是右派的同路人了。大字报最后号召革命群众,要识破牛耘“人民公仆”的假象,深刻认识托派假革命的灵魂。

  那年头,儿子揭发老子的事儿。虽然并不稀罕,但我仍为牛勇的行为惊愕颤栗。站在几百人的批斗会场,红卫兵的疯狂呐喊,我都充耳不闻,我只在想一个问题:一双解放后才进城的泥巴脚,何以走上了这样一条道儿?五七年导演一出老报人的血剧,事隔十年,又把他爸爸当成祭品了。其中,最刺激我的是他提到的那座小铜佛,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的时候,是他代我把那日本军人的遗物,送到筹备处的。他闭口不提这些事实,而把我勾画成一个靠佛保命的怕死鬼。何故?

  遗传基因?我和春桃身上都没有这种狼性。是对我和春桃那次野合的惩罚?我们只不过是先斩后奏,解放后补办了结婚手续,并没违反道德伦理!想来想去,我想起春桃对她的肉疙瘩的剖析,比我来得更为贴切,那就是在憨直面孔的背后,牛勇的灵魂潜藏着和这个变态社会互相吻合的东西:仕途为整人的斗士敞开大门,人面蛇心的两条腿动物,便堂皇而入。牛勇确实从五七年尝到了甜头,便难耐这个定律的诱惑。选择谁最为合适,。爸爸是标定人选,因为“大义灭亲”的形象,最招徐目光,可以产生比一般大字报更有成果的轰动效应!

  斗争我的口号此起彼伏……

  我想起了桃花渡,那只在水面上跳动的小舟。

  勇士们对我拳打脚踢……

  我挂念着被我牵连进来的春桃,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惩处?我愿替她承受一切灾难,以此来忏悔桃花渡那次的浪漫风流。

  当春桃的腿骨被打折时,老二牛放老三牛怡,正胳膊上带着“红卫兵”“红小兵”的箍儿,在全国大串联中风光开眼,巴山蜀水,长江黄河,吃得过饱的火车和江轮带着他们到处游逛。兄妹俩不知道他们的妈妈,躺在截肢的病床上,当然更不知道他们的爸爸,被押送到大草甸子上的五七干校去改造。

  老大牛勇还是那副憨傻模样,提着一兜水果去医院看望母亲,春桃用尽全部力气,把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他到火车站上给我送行,隔着车窗口对我表白着说: “爸,希望您理解儿子的革命行动!”我没有春桃的火气,只冷冷地还了他一句: “我只知道人奶也能喂出狼来!”

  他追着列车奔跑:“爸……爸……”

  “别喊我了,我再没有你这儿子。这样,你没了走资派的牵连,可以官运亨通 ——”

  “爷爷,移栽在花盆里的迎春花,真好看!”

  我的思绪被打乱了,顿时从一片浑浊中,回归到早春的自然怀抱。

  “爷爷,我记住清明节去看望您,我知道那儿,那儿叫老山公墓。”

  迎春,爷爷就在你眼睛里哩!

  “爷爷,我的好爷爷!”迎春的梦吃和白天说话一样清晰,“没您把眼角膜移植给我,我一生也看不见迎春花。我该怎么感谢爷爷呢?”

  我还要感谢你哩,迎春!你给了我第二次体验人生的机会,昨天,在那条小溪边,我又看见了如烟的柳林和飞雪般的小蝴蝶。我看见草芽在长,鱼儿在游,大雁在飞,羊群在走,鸟儿在叫……我被你的童贞所洗礼,我重新有了七岁,我要和你一块活下去,活好长好长时间哩!

  “爷爷,天下那么多失明的瞎子,听奶奶说,其中还有您的战友,您为什么偏偏把角膜给我呢?”

  因为你是报春花儿,爷爷从小就喜欢黄土高坡上的野迎春。它是春天的使者,严冬的送葬人。

  “我妈妈要是活到现在,该多高兴!”

  她一提妈妈,我语塞了。

  迎春的梦断了。夜,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幽静……






  随着迎春梦断金黄,我面前旋起了漫天沙尘,它来势汹汹,像大戈壁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那土黄土黄的尘沙,忽而幻化成满天飞舞的银雪,白了楼,白了街,白了城市的一切。

  那天雪后,我和春桃急匆匆地赶向医院急诊病房,去看望钻到车轮之下的迎春妈妈。她已奄奄一息,脸色比雪片还要苍白。

  “还认识我吗?”春桃问道。

  她艰难地点点头。

  “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吃力地摇着头。

  “你放心吧,我们会把迎春像孙女一样看待。”春桃宽慰着一颗即将去天国报到的母亲的心。

  我说:“我们要竭尽全力,为迎春医治眼疾!”

  她流下女人最后几滴咸泪,断续地吐出了她隐蔽了五年的喋血之音:“……毁了……毁了……我的那条恶棍……恶棍,家住……家住……大沙……沙沟××号…… 号楼,是……大伯……您……老战友……友的儿子,名叫……叫田……田亮。我…… 见老二牛放……跟他一块儿……一块开公司,便把……把话……话……深埋……到今天。我……我本来……想……想把这话带……带到黄……黄土里去,可……可又觉着……对不起大伯……大妈。这条……条恶棍……亲口……对我说……说过,我是……是他玩……玩弄的第……第十三个保姆。没……成想……我逃婚……逃出安徽,却……却又进了……狼……狼窝。”

  她咽气了。

  春桃气得用木拐叩地。

  我却木然地缄默无声。

  迎春,你还不到知道这些事情的年纪,待你长大成人,奶奶会对你说起这些悲凉的往事的。都怨爷爷没有回天之力,不然我拼着老命,也要把那恶棍押上法庭!

  老二牛放和那恶棍结识,源起于我到五七干校流放。到那天茫茫野茫茫的大草甸子以后,我才发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田政委,也被当成“走资派”,到这所几百个牛鬼蛇神的干校,来开荒造屋,改造思想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人拉犁的草棵子里。十二个人,身背两股纤绳以人代马,我和他正好并肩而行。

  “我的政委还记得在随军医院,你我的缘分吗?”

  “我只记得探望过你的枪伤。”

  “还有什么?”我追问道。

  “……”他想了想,“对了,是一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保了你一条命。”

  “对,但这还不是全部。”我提示他。

  他把满是褶皱的脸,转向了我。一边吭哧吭哧地使劲拉动纤绳,一边用目光询问我。那神情表示因岁月悠悠他已忘记了探视伤员时的详细情景。

  我提示他说:“当时,你说话机智幽默。你说:‘你姓牛,我姓日,看样子咱俩缘分很深。’老田,二十多年前这句话,真的被你言中了,咱俩不是一块儿背纤拉犁来了吗?”

  “我记忆力严重衰退,这些话我已然忘了。”他似有意避开我的话锋,而另辟谈话的蹊径,“我恍惚记得当时,你是骑兵团的团长,很会打仗,很能打仗!”

  “我姓牛,属牛,名叫牛耘。既会打仗,又会耕田。”我一边用力拉动纤绳,一边笑嘻嘻地对他说,“到这里来开荒,是我命里注定。你姓田是孕育着收获的,难道一块来这儿,真是天意的安排?”

  他不露声色地踢了我一脚,算作回答。

  歇息时,我和他并排坐在草丝里一根倒木上。我悠然自得。他虚汗横流。在他脱光脊梁用毛巾擦汗时,我看见他肥胖的肚子上,出现了肉压肉的一道道肉褶,后背上爬着一块块老人的黑斑;不过年长我几岁的他,变得出乎我意外的苍老,岁月真是太严酷了。

  擦干身上的臭汗,他慢条斯理地穿起短衫,拧了拧手巾上的汗水说:“你还是你,牛还是牛。”

  “你可不像当年英气勃发的田政委了。”我说。他理了理稀疏的白发,抓着痒痒问道:“何以见得?”

  我拍死一只叮在他脖子上的花脚蚊子:“刚才,你居然以脚代口,对我说话。”

  “这是世道要求。”

  “难道顺应这个世道,就是对的?”

  “老牛,时代不需要你这号的老牛筋了,需要的是形形色色的变色龙。”他感叹地吟嘘道,“其实,文革还没到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只是晚了一个时辰,没跟上这股大潮。”

  “如果早一个时辰呢?”

  “我就不会在这儿挨花脚蚊子咬,挨草甸子上的‘小咬’叮。”他说,“我会成为检阅红卫兵的一员,陡然乘风而起!”

  “你真够坦率的!”我笑了笑。

  他纠正我的用语:“不是坦率,是直露赤裸。对你,我不打埋伏,不给你布口袋阵,让骑兵团长往口袋里钻。”

  “谢谢!”我不无悲楚地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继续对我说着他的哲理,“我也是最近才总结出这个生活真谛的,蝉要脱壳,蛇要蜕皮。‘吃一堑,长一智’,就符合这种蜕变规律。”

  我揪了把茅草,在手里用力揉搓着,直到它流出黑色的浆汁;“就像这茅草:刮东西南北风,都要弯腰鞠躬?”

  “可以这么解释。”

  “老田,这可不是你的生命原色。”

  “噢?”“在随军医院,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当成生命的座右铭。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吗?”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的一团流云:“记不得了。你说吧!”

  “你说,咱们进京不是当闯王,而是当人民公仆。”我的语声铿锵有力,像渲泄着被压抑的什么东西,“怎么,孟子还牢记孔子的教诲,孔圣人倒先自食其言了?!”

  老田忙伸长满是肉褶的脖子,向草丛的四周望望,像驯鹿警觉狮子老虎会发动突然袭击似的,压低声音对我说:“老牛,你这种性格会吃亏的,当时,我讲那番话,出自我的肺腑;今天,我对你说的,也并非虚言。”他用手指指天空那团流云说,“你看它,在疾风的撕扯下,不断变形,刚才还像埃及的古金字塔,此时又像伏地而卧的黄鼠狼了。掏心窝子对你说吧,我就觉得我像那团流云,也应该是那团流云。”

  流云正压在草甸子头顶,它由白而灰,由灰而黑,不一会儿,就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接着,天空雷声隆隆,闪电眨眼,当鞭子雨破天而落,把拉犁的“走资派” 赶回了草辫子拧成的泥巴房时——我和老田的对话,被流云中落下来的沦雨拦腰切断了。

  云。

  风。

  这两个单字,让我一夜失眠。我不是为自己命运蹉跎,而辗转反侧于草棍之上,老田在鞍马上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使我绞尽脑汁而不得一解。

  之后,他好像有意回避和我见面。去伙房打开水或排队打饭偶然见面时,他总是低头而过,要么,就装出没看见我似的,手拿碗筷,去和其他同类闲聊。我当时以为他这些表象,是内愧的自省行为,直到我们五七干校撤销,我和几个“顽固分子”最后一批获得平反解放后,我才知道我的幼稚和童贞。

  那是老二牛放对我说起的。他说他和老田的儿子田亮,在探望双方父亲归途的火车上,田亮曾对牛放说起过其中缘由。据田亮说,他爸在干校疏远我,不为别的,只为我不识时务,和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形影过密,会影响他早日结合进领导班子;弄得不好,还会影响他官场上的仕途。失之毫厘,差之干里,原来老田想的和我牛耘想的,相距霄壤;从一条烽火路上冲杀过来的老同志,却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

  老二牛放说:“爸,我认为田伯伯的考虑是现实的!”

  “不叫现实。”我说,“那叫功利。”

  “现在追求功利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我——”我冷冷地应了一声。

  “对了,也只剩下您这样的独角兽!”牛放油腔滑调地,对我进行调侃,“分了新楼不去住,送来的礼物不收……,您不觉得您的风骨做得有点像畸形了吗?”

  春桃对儿子举起了拐杖。

  牛放闪开了,依然嬉皮笑脸地说:“一个独角兽,一个独腿鸡,都是你们处世哲学的必然结果。田伯伯回来,已然是‘超龄眼役’,又升官了,你们看见了没有?田亮已然和田伯伯商量好了,同意我和他一块开一家公司,什么古捣紧缺物资的批文啦!什么折腾出口、进口货啦,我不想当你们这号高级赤贫,我的目标是六位数以上富翁!”

  “你胡折腾,我抓起你来!”我高声地对儿子说,“我的工作职能,就是清除蛀虫!”

  “田伯伯过去是你们上司,今天仍比你纱帽翅儿大一圈。”牛放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式,用小拇指上留着的长指甲,剔了两下喷着发胶的波浪形大背头,“爸妈你俩都快到离休岁数了,还不借着这时候抓弄点,可是应了社会上流行的一句口头禅了:‘有权不花,过期白搭;有权不用,过期冰冻。’我这当儿子的是一片好心……”

  我猛地一拍桌子:“你滚——”

  牛放不急不恼地反问我说:“是不是也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春桃一拐一拐地走到儿子面前,压抑着满腔怒火,悄声细雨地跟牛放说:“老二,你想开办公司可以,辞职进大集体的非官办的机构。就是你想去干个体户,也可以跟家里商量,唯独不能商量的,是你跟田亮在一块儿去做什么鬼生意。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个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是——”

  “是不讲道义和良知的人”。我生怕春桃语失,道出小迎春生命出生的隐痛,继而使小迎春心灵受到牛放的伤害,便有意合开春桃的话题。“当然啦,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但当爸爸的还是劝说你一句:你还年轻,还是多给老百姓干点好事吧!不然的话,即使你有一座金山,生命也不会因为你有金山而熠熠发光!”

  “好吧!你们的话,我洗耳恭听了。”牛放又用小拇指上的指甲,剔出牙缝里的一根肉丝,“叶”地吐在洋灰地面上,然后摸了摸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说,“我要是挣一座金山来,一定买块地皮,给爸妈盖个纪念堂什么的,因为像爸妈这样的,宝贵得就像牛黄、狗宝、野人参。儿子先向二老致敬了!拜拜!”

  窗外一阵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他骑着一辆“铃木”去了。他以嬉戏人生的方式和我们诀别,诀别方式没有一点悲剧色彩,甚至没有和老大诀别时的戏剧高潮—— 他走向他寻觅的金山。

  听老三牛。冶说:他跟田亮去珠海开什么公司去了……

  是不是迎春在梦中也听见了发动摩托车的声响?不知道,反正她从睡梦中乍醒过来,拉开灯看看,才凌晨两点半,便又立刻睡下。

  这一惊一乍,弄醒了老伴。她一手拄拐,一手夹着被子枕头,不一会儿,就躺在迎春的身边。

  “奶奶,你干什么来?”

  “我听你总睡得不实。”

  “好多好多的梦。”迎春迷迷糊糊地说,“我梦见我从没见过的一片绿草原,看见爷爷在齐腰高的荒草里,一会儿弯腰拉犁,一会儿弯腰割草,……”

  “梦里心中想。别瞎想了。明天你还要背着书包上学哩,到课堂上去打盹,不是好学生。”

  “我一定要给爷爷奶奶争气。”

  “合眼。”

  “奶奶您先闭眼。”

  “嗯”

  迎春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老伴儿的身影消失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老伴儿轻轻的鼾声。她实在太累了,从她离开桃花渡,走了多远多远的路?她不知辛苦地工作,像老母鸡那样孵出三只雏鸟,这三只雏鸟,一扑楞翅膀都飞离了巢穴。现在,她在孵化第四只没有家族血统关系的雏鸟,并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心。我和春桃一块为你祈祷,但愿当你展翅天空时,不要像前边三只鸟儿那样。

  “老头子,你想我腿缝流下来的三个血疙瘩吗?”春桃的嘴唇微动着,发出蝉抖薄翼般轻轻的声音。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的老伴!

  “我装作睡着了,是为了叫迎春入睡!”春桃说,“我昨晚翻了一下日历,离清明还有一周的时间。我就翻来复去睡不着觉了。”

  老伴儿!你睡吧。你会支撑不住的!

  “我的安慰一半在迎春身上,一半在迎春的眼窝里。我是桃花渡一个野丫头,我支撑得住,你不是说世界上女人大都比男人寿命长吗?我要把迎春拉扯成人,我要活成百岁寿星,看尽人间的清澈和浑浊!”

  我有点想老三!

  “为什么?”

  她在哥仨中,原来是最听话的孩子!可是一阵风把她也吹走了,比她大哥二哥走得更远,居然飘泊到了美国。

  “像个梦!”

  是个梦。

  “怨我支持她进了那个歌舞团,成了轰动全国的大明星!”

  老伴!不怨你,就是她不走红,她也会飞离这块故土的。你忘了,这一切,都缘于那个日本军人的小铜佛?

  “当时,我正在南方海滨疗养院。回家后,听你对我讲起过,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解放初期,如果我们把那尊小铜佛留作纪念,长期保存在家里,顶多给老大多提供一点揭发他爸妈的材料,还不至于引起牛怡的见异思迁。偏偏我们把它捐献给抗日战争纪念馆筹备处了,就引发了连你我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

  老伴儿,你到南方疗养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你飞走了不几天的一个上午,我在部里正在主持部务会议,纪念馆的一个负责同志,突然打电话给我的办公室秘书,说有个日本朋友急于见我,如果我工作太忙,见见我的家属也可以。因为此君次日就要飞回东京,我没多想,就把歌舞团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秘书,让秘书转告日本朋友,如有急事可以找她。晚上,由她把事情再转告我,因为我一天会议缠身,而且是离不开的主角。

  晚上,我正在灯下看会议文件,牛怡来了。不是她一个人来,还带来了一个文质彬彬的日本青年。迈进门坎,还没容牛怡介绍,他就先朝我鞠了一个大躬,用咬舌的中国话说:“我叫松本五郎,请您多多关照!”

  老三对我叙述了详细情况:他叫松本五郎,他在日本一家开设在美国的电脑分公司工作。由于业务关系,他来中国谈生意,归国前他参观抗日战争陈列馆,无意间发现了那个日本军人的护身佛,讲解员讲解这尊小铜佛来历时,道出生前佩挂这个的日本军人,军衔大佐,在河北井陉被我军击毙,姓氏松本。松本五郎恳请讲解员,叫他仔细看看这尊小铜佛,讲解员便从玻璃柜拿出来,让他过目。“五郎”看罢,顿时跪拜在地,因为这位日本军人,是他的先父。

  最初,他向陈列馆提出,用高额美元将其购买归家,被馆方负责人婉拒;他后又恳求,要会见一下把护身佛赠给展览馆的人,馆里工作人员,见他心诚意切,便查阅了赠物登记卡片,查出我牛耘的名字!

  老伴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能想到电话找我会是为这件事呢!这位松本五郎的出现,曾使我瞬间产生了晕眩的迷离之感,而这“天方夜谭”确是真的,而不是作家笔下的童话!

  该怎么详细对老伴儿你诉说我当时的心情呢?历经惊愕之后,我以礼接待了他。因为他连连对我进行叩拜,以此为先父侵略中华赎罪;此外,他询及了他先父被击毙时的详情。我边说他边作笔记,一看便知这位“五郎”,绝非骗子。他说他记下这些,只是想叫家人知道,绝非为军国主义悼魂!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十分拘谨,时而手足无措,时而满脸窘红;只有当牛。冶对他讲起那尊小铜佛,曾在大西北救我一命的故事时,他才掏出手绢擦汗,脸上绽出第一丝笑容。

  老实说,我对这位军国主义者的后代,印象还挺不错。我想叫车送他回宾馆,老三按着我打电话的手说:“爸,他就住在街口外的那座宾馆,我步行送送他吧!刚才来咱家就是步行来的!”

  老伴儿,你也知道,老三在舞蹈团的绰号是“北国公主”,“舞蹈皇后”,对咱家的客人,从来没有殷勤过——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而对“五郎”则显出超越个性的反常;因而我还是要了一部车子,把“五郎”送走了。

  牛怡十分不快地对我说:“爸,你这是干什么?”我告诉她:待人接物要端庄稳重,有汽车何必叫人家步行呢!

  “您是怕我和他接触?”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她说:“下午,我已经陪他半天了。他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仅年长我八岁,但精通英、法、中和西班牙文。爸,我真的挺喜欢他。”说着,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尊玉雕的老寿星,赌气地放在了茶几上,“这是他花一千二百美元在商店买的,目的就是送给爸妈,祝您们长寿百岁!”

  我告诉她不能收下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明天早晨让司机给他送回去。女儿急了,朝我尖声地质问道:“爸!你和妈在桃花渡……你们刚刚多大岁数?现在,你女儿都快奔三十的人了,舞台生活还能有几年?好容易碰上个中意的,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她摇通宾馆电话,说她要马上去宾馆看他。对方的回答,让我一块石头落了地。“五郎”说:“已经快午夜了,对你我都不方便。”女儿失意至极,刚要挂上电话,“五郎”说道:“你告诉令尊,我是个正直的生意人,在美。日都没妻室,更没有寻花问柳的历史,小姐如果确实可以成为我的知音,望能得到令尊的同意。刚才,我通过电脑,已更改了飞回东京机票的时间,以示我对小姐的尊重。问令尊好,并祝晚安!”

  女儿放下电话,就扑到我怀里,亲了我几下脖子,在水泥地上来了个芭蕾大回旋,然后娇嗔地问我:“爸,您通过电话扬声器,全部听清了他的话。怎么样?”

  老伴儿,要是你在家就多了个参谋,而你去南方疗养你的残腿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三和小迎春——小迎春早在床上睡了。即使迎春不睡,小小年纪怎么能参与解决这棘手的难题呢!

  我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坐在沙发上的女儿,用一双忧喜掺半的目光盯着我。好像我的任何一点表示,都会把她抛向南极和北极似的。我沉吟了许久,告诉她作为父亲无权干涉儿女婚姻,但是那“五郎”是个狂烈的事业型的人,直观上看人还老实厚道,可是多少有些口呐木呆。当真走在一起了,会不会因对事业追求都过于浓烈,而产生裂痕?!

  “我安心当好家庭主妇!”女儿爽快地回答我说,“只要我想干的事就一定能干好!”

  我指出这是她感性的回答。我要求她作出理性选择。我还说:一见钟情的爱情,结甜果的固然不乏其例,但结下苦果的更多。

  “爸!您不是看过《魂断蓝桥》吗?那种爱情多么令人难忘?”她说,“我和他的相遇,颇有那电影的意味!爸,这是命运的指点,免您一死的是小铜佛,给我牵线搭桥的还是小铜佛!”

  我想:世界上名目繁多玄学的产生,都源起于这些偶然。陨石雨,龙卷风,大地震,日月蚀……人类老祖宗把许多蹊跷偶然拼凑起来,当时无法用科学解释这些自然生态,便产生了宗教。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和老三那天晚上谈论的核心问题,迫在眉睫的是如何处理好牛怡和“五郎”之间突发的事情。思考良久,我觉得我没有过多的发言权,只要求女儿审慎地对待这一跨国婚姻大事。我告诫她,处理这个事儿里掺不得半点功利,要以理性为尺,审度自己的感情。最后,我要求她把那尊玉雕的寿星佬,带回给“五郎”,让他带回日本,交给他还活着的母亲。还是老规矩——我没有收纳礼物的习惯。

  “五郎”第三天打电话给我,他说我赢得了他的尊敬,因为在他业务接触的方圆中,还难得见廉洁如水的官员。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老大和老二都到宾馆去见过他了,曲里拐弯地对他和牛怡的事儿,提出一些附加条件。比如:老大提出他顶头上司的儿子,想飞渡东瀛,希望他能在各方面给予协助;老二从珠海飞回来,和他彻夜长谈,恳求五郎能对老二和田亮开办的什么贸易公司,提供生意上的跨国资助和方便。“五郎”说,他对此甚感为难。当然,这些话都是牛。冶不在场时谈及的,“五郎”婉转地提示我,他和牛情不是买卖婚姻、交易婚姻,而是生命相吸的真诚爱情。

  老伴儿,你看看咱俩制造出来的两个孽种,一个成了见缝插针的马屁精和官场小混混;另一个成了见人肉就叮的花脚蚊子。什么国格!什么人格!一概踩在他们脚下,成了一堆牛粪。对比之下,“五郎”的爽直和坦诚,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对着电话听筒告诉他:老大老二已然和我牛耘没了真正的父子关系,再来纠缠就请他们滚蛋;至于对牛怕,我以父辈人的良知和责任,告之“五郎”咱家女儿的缺点:生活散漫任性,绝对自我中心,由于舞台上的成就,又给她增加了傲慢和自信,我担心两颗恒星的家庭组合,未来会不会发生感情上的疏离。

  “五郎”在电话中,连声向我的真诚道谢。但是他说他喜欢老三,他被她的舞台艺术征服了;他会永远忠实于她,请我放心。他还提出要飞南方,去探望一下你的病,再折回东京,飞往华盛顿。我劝阻了他南行打算,因为这个跨海姻缘,尚没最后确定,我希望他冷静一下思维,下次来华时再跟你见面。

  老伴儿,之后的事情,你都是参与者,不必详细叙述了。三个月后,他再次来华,带来了未婚的公证和“五郎”的家族史,证明佩戴那小小护身佛的日本军人,确实是他的亡父。事情已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你我也只有顺其自然,由女儿自决了。

  他俩去了涉外婚姻的民政部门,取得了合法手续,先在国内旅游结婚。之后,他和她双双飞往日本。老伴儿,你还记得吗?在告别你我的头天晚上,女儿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人是好人,只是少了点浪漫细胞。”她说话语声轻如柔丝,对你我却如同一声惊雷。接着,女儿又感叹地自语了一句:“即使是个木偶,也只能伴他一生了。”

  你当即询问她:“你爸不是早就叫你们加强了解,以理性对待这个问题吗?”

  她只是沉默无语。

  我果断地告诉她,现在她虽已结婚,但人还没离国土;如果感到合不来,虽为时已晚了,但还可以挥动理性之剑。

  “不。一切都等转道日本,到了美国再说。”

  你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在告别爸妈前抒抒我的心怀!”

  “咱们牛家的老大、老二,已然够‘光彩’的了。”你说,“你可别坑了人家 ‘五郎’,再给咱家立一块黑碑。”

  “爸妈,刚才我是犯了艺术忧郁症。到了美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飞了!

  第三只雏鸟也飞了!

  从机场送行回来,你我都不说话,像心里被掏空了一般。到家后,你反复问我一句话:“咱的老三,兴许不会干出啥缺德事儿来吧!”

  “但愿不会。”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我影影绰绰地感觉到,牛怡是借助于“五郎”出国,像青藤依附于树木;一旦到了美国,她会用一切方式,去寻找她的幻想,填补她的艺术失落。这是一条吉凶难卜的道路!

  没出所料,不到一年光景,牛怡就从“五郎”身旁分离出来,像多次细胞分裂过程那样,先到一个中档饭店的酒巴间去当歌舞女郎;后又去了表演脱衣舞的场所,去尽情追求她自己的生活天地。

  “五郎”承受着凌辱,要求她回到家里来;她夜不归宿不说,主动提出和“五郎”离婚。你我写信规劝她,她在洋洋万言的回信中,只有几句话是真诚的:我找到了自我,我在享受自我,在享受自我中享受别人。“五郎”虽是男人,但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也不需要任何丈夫……

  “老头子,别说了。我怕迎春在梦中听见这些污秽的事儿!”老伴儿语音颤抖得如同散了骨的孩子。

  不说,你问得慌;说了,你又难受。你我都是一个矛盾体,只不过一个活在人世,一个去了阴间罢了。老伴儿,一旦迎春长大了,这些家五,都要抖落给她听。

  “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老伴儿愁楚地低语。

  总有一天。老伴儿,你可不能倒下;家里的钱又够用,从三八服务社找个小阿姨来咋样?

  “不!”

  为什么?

  “我会想起迎春她妈。我身板经熬着呢!你没忘记桃花渡吧?我是船姑,当不来官太太!”

  关起话匣子,你快睡吧!

  “是得合一会儿眼了,天都快亮了。一会儿,我还得给迎春热牛奶煮鸡蛋哩!”

  我无声了。

  她无声了。

  活人睡着了,死人却还醒着……






  老少两代人的熟睡中,我这条牛继续反刍着吞下去的草料——这草料就是咀嚼不完的一卷卷人生,一幕幕幻化无常的人间杂技。

  不是吗?

  猴儿走钢丝,玩平衡玩得烂熟。它头上还要支撑起一把花伞,以招徕观众的目光。熊猫踩大球,玩圆玩得比发明圆周率的老祖宗——祖冲之还要娴熟;它脚掌上如同挂着经纬仪,眼看要从圆球上掉下来了,硬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多奇妙的杂技表演?

  鹦鹉会呀呀学舌。

  八哥叫得比唱歌还好听。

  吧儿狗会摇尾巴。

  老虎比它的猫老师还灵,顺着幡杆一直能爬到幡顶。

  牛会干些啥玩艺哩?西班牙的牛在斗牛节上还能折腾一番,但最后的结局,常常在狂热人群的喝彩声中,脊背上被插上一把把利刃……

  拉套。

  拉磨。

  拉车。

  拉犁。

  中国牛,真的就是我。

  我能在杂技班里扮演出什么角色呢?牛就是牛,牛天性演不来没了牛性的杂耍儿。比如:我曾把自己扮成过一条冲往火车阵的奔牛,想用犄角豁开生活中的黑筛幕:我给老田写信说:你我都是公仆,绝对不能支持子女开办官倒性质的皮包公司,那是慷国家之慨,吸取民脂民膏的犯罪勾当。你我都是老同志了,不能背离革命初衷。几天之后,我接到他打给我的一个电话:

  “老牛吗?”

  “是我。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呵!”

  “别来客套,来点真格的吧!”

  “你的电话有录音装置吗?”

  “你开什么玩笑?”

  “那我就要对你说:不要干预孩子们的事情。你我孩子经营的是小本生意,那些经营大买卖的事儿,你还没听说过哩!说了吓死你!”

  “我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能叫人吓死。你说吧!”

  “算了吧,老牛。”

  “不行!”

  “不行咋的?”老田冒出来一句脏话,“你能把人家‘老二’给咬掉?我看你太自不量力了!”

  “该咬就咬,该阉就阉,谁让我的职务条例要求我这么干呢卢

  老田一阵大笑,震得电话听筒发出吱嘎的声响。

  我警告老田说:“念你在随军医院,曾对我有过难忘的教诲,我才给你写那封信。写信不起作用的话,我要上告我那崽子和你的儿子,拉出你这个不大不小的后台来。老战友!才几十年光景,你怎么搞开中饱私囊的事情来了?”

  “老弟,我奉劝还是收敛一点你的牛性为好。既然你直言,我也无需曲语。我不是后台,我是前台,至于谁是后台,我无可奉告。”老田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打仗架式,“我还要告诫你另一点,开办这个公司需要一枚枚橡皮图章,是牛放打着你的旗号,才过关斩将把事办成的。蹲牛棚的日子,我对你有了一点了解,防范你有一天会血口喷人!这也算猫比老虎多一手绝活吧!你上告就等于告你自己!”

  “我愿意自缚于法庭。”

  “那我奉陪到底!”

  “老田,你……”我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哆嗦起来。

  “老弟呀!说实在话,战争年代我就对你不怕死的果敢精神十分欣赏。你我一块转业下来,是我力荐你到这个部门主政的,这有原始档案可查。”老田在电话中侃侃而谈,“现在,我对你的一切,不仅是欣赏,而且是钦佩,有时,我甚至知道我在下滑,但我看着周围,都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何必作茧自缚,这么不识时务呢?再说得明白一点,多上你我这样几个苦行僧,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老了,右眼已全部失明,左眼视力仅剩下0.3;得了!模糊数学就模糊数学吧!你不同于我,在牛棚只知道你有窦性心律不齐的毛病,这不算大病,你有魄力,你有前程,望你珍重。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老田^”

  他不想再和我啰嗦。“咔嗒”一声挂了电话。

  战争年代,他是我的政委。

  九十年代,他再次充当我的“政委”。

  不同的是,前者叫我记住胜利后不当闯王,而当公仆;后者却反其道而行之,叫我识时务,当潮涨潮落中的“俊杰”,实为叫我当贪官污吏,我猛地在桌子上击一拳,玻璃板碎了,茶杯盖儿从桌子上蹦跳下来,摔成八瓣。

  春桃正在客厅,给小迎春读(丑小鸭)的故事,匆匆架着木拐过来,询问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

  “你别过问,让我反省一下自己!”

  “反省?”春桃不解地追问,“你办了什么错事,跟我说说。”

  小迎春也摸着墙壁走了过来:

  “爷爷,您今天怎么了?”

  “爷爷,我给您唱个歌听好吗?”

  “爷爷,我已经会拉阿炳叔叔的‘二泉映月’了!”

  “爷爷,我拉给您听听吧!”

  我俯身抱起迎春,在她脸蛋上亲着吻着。一生很少落泪的汉子,泪泉突然开闸,热热的泪,都粘贴在小迎春的脸蛋上。“爷爷,你哭了?”

  “幼儿园的阿姨说,爱哭的孩子没羞!”

  我放下迎春,走到客厅,摘下墙上那把我为她买的胡琴,塞在迎春的手里。春桃把木拐靠在床边,依偎着我坐在床沿上,她和我一块静听着小迎春的胡琴演奏。

  那夜月亮很圆很亮。

  我索性拉灭了灯。

  那琴弦如诉如泣……

  那心歌似水如冰……

  是阿炳在弹奏心曲吗?

  分明是小迎春在倾吐心声!

  那清冷而幽怨的琴声,忽而高扬九霄,忽而沉落谷底;时而玄静如云,时雨雪片纷飞。

  春桃悄声说:“我回到了桃花渡!”

  我对她耳梢说:“我看见了黄土高坡!”

  “多聪明的孩子!”她说。

  “必须要让她那双眸子复明。”

  “有法儿吗?”

  “我确知道能够做到。”

  我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继续听迎春的演奏。

  这是我不愿意向她过早透露的个人秘密。人生活在世界上,都应该有一把门锁,锁住不该或不能吐出唇舌的东西。这不是我有意隐瞒我的老伴儿,而是怕对她的情绪产生强烈刺激,必要的自我约束。

  从“干校”归来之后,我到医院去检查心脏,心电图上显示我的心脏已非田政委说的只是窦性心动过速,而是冠心病已至后期。还用说吗,这是“文革’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的伟大馈赠,是“牛棚”的日日夜夜中,极度疲惫的劳动和豆箕相煎的不凡成果。我在唇间安了把锁,以免春桃为我悬心。

  老三牛怡在异国他乡的丑事发生之后,我心绞痛常常发作,按医生嘱咐,我身上时刻揣着“硝酸甘油片”和小米粒般的“救心丸”,唯一没有执行医嘱的,是建议我休养半年。老伴儿已然剩下一条腿了,我告诉她这些有什么用呢?!

  隐匿在我心底的另一件事,是我在××医院填写了捐献眼球的志愿书。两个月前的某天,我去××医院,去复查我的心脏。在穿过眼科市道时,一张贴在诊室旁边的图表,磁石般地吸住了我的脚步。上写:日本志愿死后捐献眼角膜的有20多万,美国超过100万;小小的斯里兰卡竟然有480万,而有11亿人口的中国,志愿捐献眼角膜的竟然不足2千人。我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儿不动了,反复看过这个使人脸红的数字。更使我为之心动的是,图表下的捐献事例:文中提及一个名叫迪哈皮克死于车祸的意大利人,他的心脏、肾脏、肝脏、胰脏,分别移植给五名患者之外,还把一双完好的眼球,献给了一个叫布里马的六岁盲童……

  我呆了傻了一般,久久站在那张令人沉思回味的图表之前。一种前所未有忐忑不安之情,像火一样燃遍了我的全身。中国,我也是你11亿中的一颗细胞,怎么竟然麻木到冰冷程度,没想过捐献自己遗体的器官呢!小小迎春不正需要眼睛,开始走她的人生第一步吗?!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离开那儿,又怎么乘电梯来到这间心脏诊室的,见了医生,我没回答他对我的病情询问,却反问医生说:

  “请问,捐献眼球需要什么手续?”

  医生笑了:“老牛,这儿是心脏诊室。”

  “不管什么诊室,都是以救死扶伤为第一宗旨吧!”我说,“医院里我没熟人,只认识你们这几位大夫,只能向你们请教。”

  “你是要……”

  “我心脏孬,可是视力不减当年。”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给我开个后门,让我享受一回特权,把我这双贼亮贼亮的角膜,献给一个盲童?”

  医生说:“这哪叫开后门?给您检查过心脏,叫护士长领您去找眼科主任。这位眼科主任第一个填写了捐献眼球的志愿书。在老革命中,您和他简直是绝无仅有!”

  好一个“绝无仅有”,这是对老革命的赞誉?还是对我们的嘲讽?管它哩!就让我当一回“绝无仅有”吧!本来我就是一块泥土,属于黄土高原——生养我的母亲;我不是电视里的《蓝精灵》,我是黄皮肤的后代“黄精灵”。黄土是我的本色,黄牛是我的别名。我永远进不了马戏杂技班儿,像斑马那样跑占圈,打开场;像狮子老虎那样,各占山头为王。

  出于眼睛的启示,整整一天我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心脏诊室的大夫,给我开出了住院单,这等于变相地通知我,距离去天国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我已是日薄西山的黄昏斜阳。对此,我既不吃惊,更无眷恋之情,占据我心神的,是考虑我回归的地方,我不是日月星辰的化身,因而我不需要我的天体星座;我当然更不是神明,无须受人顶礼膜拜——牌位必须坐北朝南!我不过是中国的一块黄土,那么就让我回落到大地吧,让我安葬在平民百姓之间,那地方叫老山公墓。

  也许这又是一次“绝无仅有”,但这个“绝无仅有”,既不背离我踏上烽火征途的初衷,更贴切了“公仆”的内涵。主意打定,便无更改,余下的就是在回归前,我必干的几件事情,解决老二参与官倒皮包公司,就是其中的一桩……

  迎春的琴声突然断了。

  我心上的脱缰之马,随着弦断而停下了奔驰的马蹄。灯亮了。月光流水,马蹄征尘,顿时都不见了,我发现我坐在床沿上。

  “迎春拉得真好!”老伴拍起巴掌。

  “谢谢奶奶的鼓励。”

  我说:“将来送你到少年宫,去学习民乐。”

  “我不去。”

  “为什么?”

  “听同学说过,那地方离这儿好远好远。”

  “如果你的眼睛复明了呢?”

  “爷爷就爱讲童话。”迎春站起身来,摸着墙回屋去了。走到门口,她回头说, “爷爷,我大了当个女阿炳,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又没有人带我过马路,牵竹竿!”

  我不想过早地告诉她我的决定,因为我还不知道我具体的死期。医生说,移植角膜手术,必须在亡者停止呼吸后的六个小时内进行,我想在我叩打死城之前,再告诉迎春,让孩子体验一下突然的惊喜。她太需要这种享受,太需要这种欢乐了。

  知我者,莫过于春桃。待迎春睡去,她两眼凝视着我说:“这段日子,你脸色焦黄,总是忧心仲仲的样子;刚才,迎春拉胡琴,你又神不守舍。老头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指指破碎的玻璃板。

  春桃狐疑地盯着我:“这不是老问题吗?难道只为那孽种的官倒公司的事儿?”

  “直接和那后台老板交上火了!”

  “田××?”

  “他说他后边还有保护伞哩!”

  春桃说:“我看算了吧!你打打苍蝇蚊子还行!”

  “这不是我的性格。”

  “就这?”

  “别的躺在床上再说。你先睡去吧!我给纪委打报告,部里支持我的除恶行动。” 我苦涩地笑了笑,这笑是为了给春桃打强心针。

  “别忘了吃药!”春桃叹了口气,把窗台上的小药瓶打开,倒出两颗药丸,又把暖壶放在破碎的玻璃板上,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床边。

  我看着破碎玻璃板的条条裂纹,伸向了四面八方,它酷似夏天檐下的蛛网,玻璃下的一张张照片,如同被蛛网罩住的一只只昆虫。

  憨傻神态的牛勇,在网里咧开厚厚的嘴唇,朝我在笑;眉眼伶俐的牛放,在网里显得比哥哥还要得意,笑靥里似带有对我的嘲弄;漂亮而飘逸的牛怡,一副不染凡尘的仪容,甜笑中含有蔑视一切的冰冷,它如同冰槌般扎得我心痛……

  不,是我心绞痛突然发作了,我伸手去够春桃放在桌子上的药丸,才不过尺把距离,但哆嗦的胳膊硬是够它不住。我胸闷得如同一只蒸锅,脸上顿时沁出冷汗,我用力顶住那又闷又疼的心窝,想呼喊老伴;但嘴唇翕动着,却吐不出声来。突然,一阵钻心剧痛,我的头“当”一声,撞在那网状的破碎玻璃板上。

  春桃瘸拉瘸拉地拄拐过来。

  小迎春哭叫着摸了过来。

  我恍惚听见春桃在电话中要车,迎春呼叫“爷爷”,便消失了人的所有感觉……

  “爷爷,天鹅,天鹅——”

  “天快亮了,你怎么做了一夜的梦?”

  “它飞得那么低,我一伸手仿佛就能抓住它似的!”

  “难道是我回忆的那块大草甸子,在你头脑里产生了回光返照?”

  “它们的羽毛真白,像是一群白衣天使,在草尖上飞呢!”

  “希望你能活得像它们一样。”

  “那是什么花儿,红得惹眼?”

  “野玫瑰!”

  “那杂色的花儿呢?”

  “野菊花!”

  “怎么看不见野迎春?”

  “孩子,你回光返照的是夏末秋初的草原,野迎春开在残冬和春天交替的季节!”

  “那草丛里白亮亮的是什么东西?”

  “天鹅蛋!”

  “能吃吗?”

  “你吃一个,天上就少了一只白衣天使。只有脑门没毛的秃鹰,才啄破蛋壳,吞噬它们的儿女;甚至用如刀的利爪,撕碎它们的父母的肌肉,嚼碎一只只美神的骨头!”

  “爷爷,我没听懂!”

  我不再作答。

  “爷爷,我没听懂!”

  我依然沉默。

  “爷爷……”她的语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她无声地睡熟了。

  人睡。

  牛醒。

  我这头和黄土同色的牛,重新反刍倒窖。是不是我的牛胃容量太大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草料,翻涌上我的喉头,供我品味咀嚼?不,草料节中还掺有蒺藜狗儿和枣针,不知我当初是怎么吞下这些带刺的玩艺的。也许就是这些芒刺儿捅破了我的心脏,让我的心滴着血,一步一步走向哪都的“方城门”的!

  给我招惹麻烦的,是一家报纸的记者。他出于悲天们人之心,在报纸上表扬了几个志愿捐献眼球人的名字;从此,我躺在医院病榻上,不得安宁。

  我刚刚被抢救过来一两天,“人中”上还贴着输氧的胶皮管,那些人精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卧病在床,探视者便纷沓而至。无奈之际,春桃的拐杖发挥了作用,她“金鸡独立”式地往病房门口一站,来访者一到,她把木拐往门口一横,一律被阻于病房之外。

  大约过了个把星期,我已能下地走动,便叫老伴儿回家去照顾迎春。在我病危期间,陈老师把迎春接到她的家里,吃住都需人家照顾;小学教师的生活本来已十分清苦,不能再往人家脊背上压担子。但是守门员一走,大小球儿都滚到网窝里来了。

  那天下午,我起身送部门来探望我的同志出门。发现门口长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

  “你是……”

  他把墨镜一摘:“爸!”

  “你干什么来?”

  “我刚刚知道您病了;”老大牛勇走进病房,把一兜水果往小桌上一放,“所以来晚了。”

  因为刚刚知道所以迟来了。老大说话极富有逻辑性,“前因”和“结果”运用得烂熟于胸。我站在窗口,把脊背甩给他:

  “听说你现在已提升为局长了?”

  “出于领导对我的厚爱。”牛勇带出浓重的山西乡音说,“其实,我有几两重,爸您心里有数。领导咋说,我就咋办。就这。”

  “揭发老报人的大字报,是领导叫你干的吗?”我愤然地扭回头来问道,“捅你爸爸那一刀,也是领导叫你干的吗?”

  “爸。昨天的历史,说不清楚。也许我伤过您的心,我请求您能原谅!”

  我不想和这个“憨大郎”多磨嘴皮,扭过脸来,把目光投向楼下喧闹的街市。一辆无轨电车要进站了,等车的纷乱乘客,各自估计着停车的地方,并朝他们想象停车的地段移动着脚步。只有一个青年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车一停,他以脱弦之箭的速度以身子贴近车身;因有车身在他身后为墙。在那些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乘客之中,他独立巍然不动。之后,他稍稍往前挤了挤,就挤歪了别的乘客,第一个爬上了无轨电车的车门。这青年倒挺像牛勇的,他善于选择时机,善于寻找最有利的地形,哪怕踩了别人的脚,胳膊肘捅伤了别人的肋条,他也在所不惜——他需要就是上车,而且要捷足先登。

  “爸!您的病……”

  我仍然面对窗外:“好了,你走吧!”

  “您没好,您的冠心病可不能再次发作!”

  “你怎么知道?”

  “看您之前,我先找过医生。”

  “谢谢。”我说,“这符合你的性格。”

  “爸爸,我还去过了眼库。”

  我骤然回过头来:“这关你什么事?”

  “其实,这件事我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尔后,我们的部长为这事,来向我打听过您。‘百团大战’您打井陉和娘子关时,他打阳泉,是您的老战友,后来部队西撤进中条山时,他和您一块受到部队首长的嘉奖。”

  我很怀旧,但我不愿意和牛勇一起忆旧。他心计多得像漏筛眼儿,怕他从中搞什么名堂。因而,我装作充耳不闻,没理睬他的这番独白。

  “爸,您坐下。”

  “我不累。”我头也不回。

  “我有话想跟您说。”

  “你不是挺憨厚的吗?拐了多少弯子了?你有话就说吧,我马上要卧床休息。”

  “是这么回子事。您那位老战友——我们的部长,晚上想看看您来。他的一个外孙因小儿麻痹后遗症,而双目失明——”

  我顿时摸清了牛勇的来意,拦腰截他的话说:“老大,你甭说下去了,你是不是要用我的眼球,来搞什么仕途交易?我把角膜给他外孙,他提升你的官儿?我还没死呢!你操心操得太过分了!”

  “爸,我真不懂您为什么把眼球非留给那保姆的女儿不可?她一非牛家血统,二非亲友,三非……”

  “住嘴!”我向病房门口一指,“你立刻给我出去。”

  “爸爸您听我说……”

  “我告诉你,你晚上不要带什么‘战友’来,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我强捺住一腔怒火,匆匆走出病房,把牛勇甩在屋子里。

  我没想到,他像叮在我身上的一只蚊子,追我到病房甬道里来。无计可以脱身之时,我只好拿出当“八路”时的游击战术,猛地折身回来,然后“砰”地一声,关闭住了病房房门。

  我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感到胸闷。

  我低下头,鼻孔插进导管狂吸着氧气袋里的氧气。

  “笃笃…”

  这小子又来叩门了。

  我不予理睬。

  叩门声越来越响,我高声骂道:“孽种,你要再敲,我可要通知医院保卫处了!”

  “门锁响了一下,被从外边捅开了,走进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我尴尬万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粗鲁行为才好。

  “老牛,你这是怎么了?”大夫问道。

  “没什么。”

  护士说:“你关起门来,病房内空气太闷,不利于您的养病!”

  “是的!是的!”

  我连连点头。难道我不知道这些吗?但是我该怎么对医护人员讲清楚刚才发生的事呢?即使是我喋喋不休地述说一遍,人家会相信牛部长家里,有这么一位宝贝儿子吗?

  医护人员走了,我呆坐在沙发上,独自忏悔我留在桃花渡的孟浪。假如我没有负伤掉队,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世界可能完全是另一种形状,另一种色彩;如果我不是个黄土高原上的旱鸭子,可以凫水过河,月牙小舟就和我没有缘分,也就结识不了春桃,留不下血浓于水的生命情结……

  电话铃响了,我从小桌上拿起电话:

  “哎呀,老牛哇,你家老二不说,我还不知道哩!你什么时候住的院?”

  我听出来了,对方是老田。我不想答话,只把听筒放在耳边,听他的独白:

  “还生我的气哪?你实在是太固执了!冠心病最怕呕气,生活里,你闭起一只眼睛来,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解决问题,这是我提供给你的偏方儿。”

  我还是不答腔,因为我缺乏和他对话的语言。

  “喂!喂!老弟,你跟我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装傻充愣,我可马上要真到医院去看你了!”

  “别。你只当我已经去见毛刘周朱好了!”我终于开口了。

  “怎么样?孙庞斗智,你还是差一手吧!”他唏嘘感叹地说,“跟你说实话吧,我想去看你也看不成了,我得了脑溢血,已经偏瘫在床了。”

  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因为在大草甸子上,我确知他有高血压外加轻度的糖尿病。我真想对着话筒,说几句宽慰他的话,但是如骨鲠在喉,硬是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答话?”

  “说什么呢?”我斟酌着字眼说,“说你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活得多么潇洒?还是说你这几年的买空卖空……”

  他迅速插断了我的话:“老牛哇,公司我已经下令叫他们封了门。这倒不是让你一吓,我老田就缩了脖子,我命相不属兔,属龙,我不是怕事的兔子。跟你摊牌吧!我没精力管那么多的事情了,人一瘫在床上,像散了骨架,没了魂儿似的!真应了那句古诗词里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继续说吧!我在洗耳恭听!”我不冷不热地说,“像当年在随军医院里那样,只是没了对你的虔诚!”

  “算啦!算啦!还谈什么铁马金戈的岁月?我现在不仅是个瘫子,连那只视力 0.3的眼睛,也雾蒙蒙的,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离双眼瞎的日子没有几天光景了!”

  涉及眼睛,我顿时敏感起来。是他无心的生理现状自供?还是瞄准了我的“眼睛”?我避开了他的话题,问道:“公司关闭了,老二牛放到哪儿去工作了?”

  “这个我还不太清楚。老牛,别管那么多吧!年轻人,让他们闯荡闯荡吧!你年轻时,是父母叫你去当‘八路’的吗?还不是你自己穿上的‘二大褂子’,”老田说,“老弟,还是关心关心咱自身的事儿吧!咱俩订个君子协定怎么样?我先 ‘走’了,我把心脏献给你;你要是先‘走’了,把眼角膜给我。毕竟是一块从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么,老了更要彼此关照哇!”

  “就是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那么说,你也不想给我眼角膜了!”

  “干不来人体器官交易!”

  “哎!真是条牛。”他打了饱嗝,话筒里听起来像是泉水冒了个水泡,“要是在印度,你就值钱了。牛在街头巷尾任意穿行,人们把牛当神一样敬重。”

  他话里带刺儿,我立刻给他一个反弹,把刺儿回赠给他:“你知道有个叫印尼的国家吧?那儿把牛当成殉葬品!人死了,谁家陪葬的牛越多,谁家就越阔气!据说,有一户权势人家,用三十五只牛陪葬。老田,你看那多么威风,可是谁叫你生为黄皮肤的精灵呢?!中国牛——包括我在内没有一头去为你殉葬,这不是太冷清一点了吗?!”

  话筒中传来老田的笑声,似乎他听了十分开心:“咱们都变成外交官了!老弟,别唇枪舌剑的了,你我来日都不长了,过去又有过一段缘分,谁要是先走一步,可得到八宝山小礼堂会见一面!”

  “怕你见不到我。”

  “为什么?”

  我不想对他提及“老山”公墓一事,以免他喋喋不休:“好了!我出院以后去看看你,用汽筒子给你打上点气,把你还原成战争年代的田政委,那怕有二分之一的复归也好!”

  “别说笑话了,我等你来!”

  挂上电话,我感到精神很累,刚要躺下休息,迎春的老师,带着几个同学,轮流把迎春背到病房来看我。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们好——”

  “爷爷好——”

  陈老师把一束鲜花,递到迎春手里:“快!给爷爷献花!祝爷爷早日恢复健康!”

  迎春哽咽着:“爷……爷……我好想……想……您,不是眼睛……我……我早来陪您……您了!今天,陈老……老师和几个同学,特意……来……来……”

  “迎春,别哭了!爷爷都听清楚了。”我接过迎春手中一束火红的冬梅花,捧在自己怀里说,“爷爷身体很好,谢谢陈老师和同学们!”

  “谢谢陈老师和同学们!”迎春朝老师同学站立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回过头来,扬起两只小手,像是叫我抱抱她。

  我刚俯下身子想抱起她。

  “不!爷爷有病,我不要你抱我!”

  “那你是要……”

  “我摸摸爷爷的脸,瘦了没有?”说着,迎春两只小手,在我脸腮上滚来滚去, “爷爷,你该刮刮脸了,胡子都这么长了!奶奶叫我给你带来了电须刀!”

  “奶奶好吗?”

  “好!她一边给我做饭,还一边为我唱歌儿哩!”

  “啥歌儿?”

  “我学给爷爷听。”接着她张开小嘴,唱开了那支古老的歌:

  八路好

  八路强

  八路军扛枪为老乡

  日本鬼子欺侮我们八年整

  八路军打走了鬼子狼

  老师拍手。

  同学拍手。

  我手中的冬梅花落了地,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陈老师把那束花插在小桌上的口杯里,悄声对同学们说:“爷爷累了!咱们背着迎春走吧!”

  “爷爷,您怎么了?”小迎春伏在一个男同学的脊背上,一双木呆呆的眸子朝我的方向望着……

  她就是这样离开这间病房的。等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儿只滞留下迎春的声音:爷爷,您怎么了?

  爷爷没有什么,爷爷只是走神了。这支几乎被我忘记了的歌,从迎春嘴里唱出来,勾起人多少记忆!又多么叫人感伤!是呵!当年那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 “八路”,有的怕早已成了天宇间的一粒黄尘,一缕轻烟,一团骨粉……而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八路”,是不是已经忘了这支歌儿;忘记了城市夜雨露宿百姓檐下而不扰民的日子?忘记了雄关漫道上的回肠血路?忘记了红灯笼般的一轮残阳?这残阳碧血,不是让生者的脸上,感到火辣辣地发烫吗?

  我追出南道,他们已经远去了。我折回病房,隔着玻璃窗在人流中寻找迎春的背影。黄昏时,车水马龙,只见人头攒动,却不见陈老师和孩子们。我推开窗子把视力发挥到极限,想把这群天真孩子的身影尽收我的眼底。但这时,身后有人呼唤我了:

  “爸——”

  我听出来了:这是老二的声音。不用耳朵,我凭嗅觉也能分辨得出来,因为随着他一声吆呼,病房里飞泻出菠萝蜜味道的发香。

  “谁给您送来的冬梅花?”

  我没任何反应。

  “它艳得像十八岁少女的脸腮!”

  “你是不是找错了病房?”我终于按捺不住愤怒顶撞了他一句。

  “爸。看您……我不过是见景生情。”牛放说,“您生了个理智型的大哥,生了个狂热型的小妹,又生了个感情型的我。爸,这不是我们兄妹的过错!”

  他游戏人生的态度有增无减。油腔滑调的京片子声调中,又掺杂进来几分娘娘腔,扎得我耳膜发胀,心如火燎。是呵,他对他兄妹仁的定位,都不失为准确;小时家教那么严,这腌菜坛子里,怎么会腌出流汤儿的臭鸡蛋来?究竟是谁教会了老大,死命追求“乌纱帽”的?又是谁教会了老二,鱼儿般在钱眼中穿梭的?又是谁教会了老三,为享受自我——其实是享受别人,而沉沦的?

  不是我。

  不是春桃。

  难道社会磁场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把人摆弄得如同变形金刚那般?

  “爸——”他走到我身旁,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别瞎操那份心思了,谁给您操心钱?人都有他的不可重塑性,我塑造不了爸爸,爸爸你也改变不了我。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好了!”

  假如打开窗口,是一条通道。我马上会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但是,我住的是五层楼的一间病房,窗口外没有路,而是一团冥冥大气;病房很小而牛放站脚的那个地方,正好挡住我离开病房的通路。我命令他:

  “闪开,让我出去!”

  “爸!无情未必真豪杰。”他说,“这是鲁迅先生说过的。我是探望您的病来了,顺便给您带来一件礼物。”

  我像在拳击台上,被对手逼进了网拦似的,有气无力地坐倒在沙发上。我知道他现在已不是一只家雀,一扬手就能把它哄走的,便说:

  “你有话就快说,少啰嗦!”

  “爸您脸瘦了两圈。”他顺势坐在我对面沙发上后,抖着二郎腿说,“小桌上放着我给您带来的营养品,都是美国转道香港的高级补品!”

  “你别抖腿了好不好!”我对他怒目而视,“你抖腿抖得我心里哆嗦!”

  “好。听爸爸的。”他放下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托在他的掌心,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估摸着,您一定喜欢它。”

  我定睛看了看,他掌心托着一条蜷卧着的小黄牛。身子黄里透红,似铜铸而成;两只弯成半弧形的犄角,黄的扎眼,像是镀金镶制。

  “给您。”他把神态逼真的小黄牛,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顿觉这条牛头重脚轻。片刻之间我判断出牛角并非镀金,而是纯金便立刻把它递回给牛放:“我不要!”

  “爸,您当了一辈子黄牛了,现在又重病缠身,身旁留个纪念,这有什么不好?” 他把我的手推了回来。“这牛价值连城,不属我的命相。它是金牛,我是上牛;它是富贵命,我是劳碌命。”我把被他推回来的“牛”,往茶几上一放,质问他说, “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挣的。”他的二郎脚又翘在腿上,轻薄地抖动起来。

  “把腿放下来。”我心里当真地气得直哆嗦了,“不然,你就给我滚——”

  牛放膘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再次把腿放下来。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我强压着怒火两眼直视着他。

  “还在田伯伯的公司。”

  “不是倒闭了吗?”

  “几级风能刮倒它?听田亮说,只是风声有点紧,先暂时避避风,还听说爸你往哪儿告了公司一状,您的身体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浪费这心神?!”

  “他娘的,原来你们是关上庙门躲雨!我还信实了那‘公仆’的话了呢!”我紧握的五指,捏成了拳头。

  “爸,喝口水!”牛放见我动了肝火,打开暖壶给我倒了杯水。

  “你给我从公司里退出来。”我命令他。

  他那条没记性的二郎腿,不知何时又哆嗦开了。见我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便索性从沙发上站起来,狠命捶了捶他的腿,轻声对我说。

  “爸,我也真想改邪归正,跳槽到合法的公司里去。”

  “好。”

  “只是…”

  “这有啥难的,一刀两断,把捣腾的黑心钱上缴国家就行了么!”

  “爸!该咋跟您说呢!”他收敛起脸上的轻薄之气,嘬了几下牙花子,面露难色地说,“这条船想下也难下了,由于买卖交往,我去了一趟澳门。”

  “这和你下船有什么关系?”我怒斥说,“你别说话像嘴里含着青枣似的,要说快说,不说就走!”

  “实在难以出口。”他嗫嚅地看着我,“怕您听了生气!”

  “只要你说实话,我耐得住!”

  伸伸脖子,正正衣扣,一套假绅士的习惯,我却耐住性子看了下去。待他摆活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对我说:“那天,我到了澳门,当然要去逛逛大街。澳门那家老板,先带我到这个‘春”那个‘春’的妓院门口,我没下车,说实话,我怕招上‘爱滋病’。在酒楼吃过晚饭后,他开车再次带我上街。他说让我玩玩我没有玩过的东西。下了车,他把我带进一个厅门,有一只老虎张着大嘴的浮雕高悬在厅门入口处的上空——”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出访过澳门,那是赌场,你……你……进去了?”

  “不但进去了,还输了好多钱。”牛放见我点出了他的去处,索性打开了闸门, “老板代我压上轮盘赌的赌注,最初还赢了钱,哪知人心无底蛇吞象,赢了还想赢,最后输了个爪干毛净不说。还借了这老板……”

  “住嘴——”我浑身哆嗦得如同筛糠,“你……别说了……你……走……走吧!” 我指了指门口,胳膊颤抖得如同一根风中的藤条。

  “爸!您千万别过心,我还没说完呢!后来,老板叫我打了欠条给他,他说他知道我爸爸是哪个部门的官儿,不怕我赖账……”

  我心闷如烤,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有一半都洒在了病袍上。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想用手势制止他,但他根本没看我的神情,只顾一吐为快地往下说:“最后,他对我亮了面儿,当着我的面撕了欠条并送给我一条纯金打成犄角的牛,让我无论如何,给他从内地弄一对眼球来,说是他太太的爸爸,患了病毒性眼疾,失明两年多了……”

  我的手已握不住水杯。先是哆嗦不止,后而水杯落地,我想站起来,扑向老二,刚从沙发上弓起半截身子,像个?号似地还没站成个“1”字,一阵利箭穿透心田般的疼痛,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恍惚中似见牛放那张惊恐的脸,之后便什么都消失了!

  那叫死。

  我死了。

  像其他灵魂飞向死城的人一样,我在死前,确曾有过回光返照的瞬间。那时候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对站在床边的芸芸众生喃喃了几句话:

  “迎……春在吗?”

  “把我眼……角膜……给她……”

  “记住,我……我去老……山公……墓……”

  耳畔似有过呼叫声,但那声音飘然远去:

  “爷爷,您不能走!”

  “我不要您的眼睛,我要爷爷!”

  “我大了当女阿炳,给爷爷拉《二泉映月》……”

  一切都听不见了,听不见了。

  我腾云驾雾,随风飘逝……

  天麻麻亮。这是小闹钟唤醒了迎春,她睁开眼帘,我和她同时看到的。

  小闹钟的铃声,没能惊醒老伴春桃。她的鼻子依然唱着轻微的鼾歌,睡得正酣。迎春一边轻手轻脚穿衣,一边凝视着奶奶的睡姿。她前额开阔,眉毛舒展,清瘦的脸颊上,微微带有笑意。她在笑什么?我猜不出。但我知道,在被称之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王国里,或许只有无愧于心,无愧于人,无愧于生养她那块茅草地的人,才会在睡梦中如此坦荡!

  是吗?老伴儿?

  迎春背过身去,穿鞋下地。随着她目光的转移,老伴儿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她轻轻端起尿盆,毫无声响地奔向卫生间。然后,她洗过手脸,对着镜子梳头。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她朝我笑。

  我朝她笑。

  七岁的她,确实因为一双明眸,而变得娇甜可爱。

  早安,爷爷!

  迎春,早安!

  无声的眼波,传递着一个生者和死者的互相祝福,互相问候。她探头看了一下奶奶,仍没醒来,大概是怕她的响动惊扰了奶奶吧;便关起厨房的门,点着煤气灶,热奶煎蛋。

  她留出给奶奶的一份,并用盖几把碗盖上,我知道,这是迎春怕奶奶吃凉食。小迎春,你真心疼奶奶,奶奶孵出的第四只鸟儿,或许不会让她伤心泪落了!对吗?

  她自己吃饱了,没忘长城脚下移植来的那株迎春,先把鸡蛋壳里的残羹,倒进花盆,又给迎春花浇上一勺儿水。

  她重新进屋时,奶奶还在床上睡着。迎春背起书包,又给奶奶掩了掩肩头滑落的被子,然后回转身子,走向屋门。

  她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又从屋门口折身回来。她在寻找什么东西?竟然是寻找我。

  在小桌前,她拿起我的遗像,用油日拂了拂,掸去上边的灰尘。把像放回到小桌上,她便对我久久地凝视。那双童贞的眸光里,此刻出现了超越她年龄的深沉。她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燕,唇间吐出声声呢喃:

  “爷爷,我走了!”

  迎春,我跟你一起走。

  “我要去上学了。”

  我也去学习,只是功课不同。你学习知识,我去观察研究社会。这门课我还没有读完,像遗像上戴着军管会臂章时的我一样。唯一不同的,我和你将一块跨越中国的第二十一世纪。这是迎春你给予我第二次看世界、看中国的机会,我应当举起手来,对你施一个老八路的庄严军礼!



虚幻的尾声


  和虚幻的篇首里场景、人物一样。阎王坐中,判官站于阎王脚下,阴间诸神排列两旁。

  无常官和鸡脚官上前向阎王禀告:

  “报告阎王,‘牛头’‘马面’已经从阳间归来!”

  “宣他们上殿。”

  “‘牛头’‘马面’上殿!”

  “启禀阎王,关于牛耘眼中无珠一事,已查清楚。”“牛头”“马面”双双跪倒在阎王面前。

  “速速将详情报给阎王。”判官手握判官朱砂笔,准备记录。

  牛头:“牛耘出于悲天悯人之心,将其双目献给了一个盲人。而非因其作恶,被人抠去双目。”

  马面:“‘牛头’禀告的句句真实,此人一生清廉自洁。还望阎王明察秋毫,使其魂魄早离方城门洞,升入天堂成仙!”

  阎王:“判官,你看该如何发落?”

  判官(翻阅过厚厚阳阴法典):“‘牛头’‘马面’言皆差矣!阳间著有《孝经》一书上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说,阴间阳世,伦理如一,牛耘违背《孝经》的纲常之初,必须令其下至地狱!”

  阎王:“此言极是,将无珠牛耘,从‘方城门’洞押解进来,入第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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