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月光下的孙犁 去年的七月,孙犁走完了他布衣布履的一生。一年之后的七月十日下午,我和 友人房树民驱车奔往水乡白洋淀,去瞻仰建立在北国明珠上的孙犁纪念馆。 孙犁生前曾受到过这方水土的养育,他的小说《荷花淀》,又让白洋淀美丽的 红荷,醉倒了无数读者,使白洋淀的名字香飘世界。因而,在孙犁遗体火化的当天, 这儿的乡亲曾在黎明时分,摇船下水采摘了塘中的几十朵红荷,并即刻运往天津, 摆放在孙犁的遗体周围,让孙犁最后一次感受他熟悉的红荷幽香。记得,当天我面 对这些放出幽香的红荷,当真为之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众多仙 逝的作家中,只有孙犁能有这样的独特的礼遇。不久,孙犁文学研究会的友人告知 我,白洋淀的乡亲们,正在水淀中最美丽的“荷花大观园”,为孙犁建造一座纪念 馆,到孙犁逝世一周年的七月,希望我能来这儿看一眼荷塘中的孙犁雕像———此 行驱车奔往白洋淀,就是为这个宿愿而来。 下了车,没有住在陆地上的宾馆,一条白色的机动船,载着我们穿过层层绿苇 织成的翠峰,向万顷碧波中驶去。不知是不是孙犁文魂荫庇这片水乡之故,年年少 雨的白洋淀,今年不仅雨水充沛,冀中水库还为白洋淀送了上亿立方的清水,使白 洋淀碧波浩渺无垠。我凝望着平了堤岸的波光水影,不禁想起了诗人孙敬轩对孙犁 文学主体的评说:“孙犁是云化成的雨,雨织成的云。”他之所以这么诠释孙犁的 文学主体,因为在孙犁的作品中,没有大红大紫和轰轰烈烈,笔锋流露出的多是充 满人间纤细而真挚的真情。他是月亮———不是太阳———他是云和雨,不是炽热 灼人的火山。如此说来,孙犁此时是回归到他的母体中来了;进一步推论,可不可 以这么说,这水天一色的白洋淀,就是孙犁灵与肉的化身?! 半个世纪之前的1936年,孙犁在这片水淀之边的铜口小学任教时,曾放舟于这 片天然之水;到了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从延安回到冀中地区,由于他恋栈 这片水乡,又曾多次到这儿来深入生活;这儿的每一只舟影,每一朵莲荷,都和他 的文学神经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因而,尽管小说《荷花淀》诞生在黄土 高原的延安,但是小说之魂却怀胎于这片水天一色的乡野。此时,他又回到了这儿, 孙犁如果在地下有知的话,一定会为此而动容。 船到下榻的宾馆,已是黄昏时分。隔窗外望,见满池红荷已然绽放,美丽的红 荷尽头,一片刚刚建起的青堂瓦舍,那就是孙犁纪念馆。在那片青堂瓦舍之前,有 一尊拔地而起的银色雕像,那就是孙犁。本来孙犁纪念馆的开幕仪式,在第二天的 上午举行,但自青年时代就倾心于孙犁文字的我和树民,似已无法化解内心的激动, 扔下手中的背包,就匆匆奔向了“荷花大观园”。久违了,白洋淀的红荷;久违了, 北国的这颗水上明珠!昔日,我们曾几次来白洋淀神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白洋淀似已死去了它的神韵,不仅绿苇枯黄,而且水浅到难以行舟的地步;记得有 一年,我和树民来这儿观光时,水淀里干涸到了大车轮子取代了船桨,我们是坐在 一辆马车上,穿过无水之塘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颗烟波浩渺的北国明珠,此 时不仅青春再现,一代文学大师文魂,圆寂后在这儿复位,又给北国明珠添上了新 的人文光泽。 通往纪念馆,要穿过水中红荷之塘。那儿没有了路,而有一条约百余米长的水 上浮桥。我们踩上去它就左右摇摆起来,好在浮桥下面有气筒连环支撑,因而行走 在上面,尽管有点心跳,但是有惊无险。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归巢的水鸟在空中啾 啾而鸣,满池红荷吐出爽人心肺的幽香。目光穿过初绽的美丽莲荷,眺望岸边的孙 犁的银色雕像,那是一道十分撩人思绪的风景:荷是红的,塑像是白的;水是清的, 苇叶和莲叶绿如翡翠……好不容易走过了那长长的浮桥,一身布衣布履的孙犁(身 着中山装),像他生前那么清淡闲雅端坐在塘边,正在凝视着满塘的红荷。雕像高 二点五米,底座高一米;底座是光洁的太行花岗石铺就,而雕像是来自四川的汉白 玉石塑成。其实,孙犁的第一故乡,并不在安新县的白洋淀,但是这里的人民,出 于敬重孙犁人文精神和怀念他留在水淀中的形影,县政府和民营企业家辛会来先生, 不惜艰难硬是从南方四川购来质地无瑕的汉白玉石,让雕塑家完成了这项文化工程。 纪念馆内的陈设,也力求避开世俗而寻求高雅,里边没有附合时尚的装饰,而是按 着孙犁生前的淡雅的人文生态,展示孙犁从小到老的各种图像和文字。这是吻合孙 犁人文精神的,因为他来去匆匆的一生中,最忌那些“绣花枕头———一肚子草” 的外在点缀。因而这座孙犁的水上纪念馆,让我和树民为之勃然情动。 走出纪念馆,暮色已然降临。月亮已高悬于天穹之角,月光与汉白玉的孙犁雕 像相互交映,真是一道人间难觅的美丽的风景。我们在月光下向孙犁弯腰鞠躬,并 祝愿老人灵魂永生。我当真钦佩水乡人民的审美目光,白洋淀如此浩渺无涯,但是 孙犁的石雕,不落成在其它任何景区,而偏偏落生在“荷花大观园”。之所以产生 这样的感悟,因为孙犁的一生就美如他面前的莲荷,古人写下的《爱莲说》中,对 莲荷的生命特征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描写,他回归到了无边无际 的莲荷之中,是他生命的还原。此为令我动情的缘由之一。其二,他虽然如同莲荷 那般,如今已然化作地下之藕,但由于他的文学作品的强烈辐射,中国无数的红荷 的花蕾,已然开出绚丽的花朵,并在那绿绿的莲叶之间,结出一个个硕大的莲蓬— ——那无数颗蕴生其内的莲籽,就是后来人的文学果实!难道不是吗?! 踏上归途时,回首孙犁的汉白玉雕像,与月亮的光泽融为一体。不,那不是天 上月光的投影,孙犁就是中国文苑的一轮明月,那是他人文精神的光华,在中国大 地上放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