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文集                   白银那


A1:冰排过后


  黑龙江在解冻时就像出鞘的剑一样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声响。阳光和春风使得封冻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现条条裂缝,巨大的冰块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暖流的诱惑而訇然解体,奇形怪状的冰排就从上游呼啸而下。洛古河、北极村、大草甸子、兴安、开库康、依西肯、鸥浦直至呼玛和黑河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无一不在回响着冰排游走时的轰轰声,仿佛上帝派驻人间的银色铁甲部队正在凯旋,而天庭也的确呈现出了一派迎接战胜者归来的喜洋洋的气息,无论昼夜都晴朗如洗,温柔的光芒四处飘荡。

  白银那是黑龙江上游的一个小村子,也许因为它规模太小,也许因为它的地名过于美丽,它逐渐像一条鱼一样在地图上消失了。一些在多年以前曾经到过白银那的人想要故地重游时都不免对着地图发呆:白银那哪儿去了?这时候熟悉那一带渔民生活的人会爽朗地告诉你:“白银那还在,快去吃那儿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随着冰排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泥泞。白银那的每一条小巷都淤泥遍布、水洼纵横,这当然也是解冻带来的结果。人们在走路时不得不贴着障子边窄窄的干硬的土埂走,若是赶上腿脚不便和身体臃肿的人,这样走钢丝般的步态常常会使他们身体失衡,于是整个人就“噗”的一声栽倒在泥里,浑身上下被泥浆打湿。原想躲过泥泞不弄脏了鞋子,谁知因小失大,连衣服也脏透了。这样的笑料总能使觑见这一幕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被泥泞愚弄的经历,他们像燕子一样步态灵巧,而且他们也不怕弄脏了鞋子,反正有家长们为他们洗刷。

  白银那小学的语文老师陈林月常常带领孩子们到江边来看冰排。沙滩还很凉,他们不得不蹲在那里望着江面。冰排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晶莹剔透,有的敦敦实实的像熊,有的张牙舞爪的像狮子,还有的灵巧俊秀得像兔子。当然,大多数的冰块都像方方正正的盒子,孩子们便想象这盒子里装着许多神秘的东西,若是将它开启也许会蹦出花仙子、孙悟空、青蛙、海豹等什么的。

  孩子们对着冰排吱吱喳喳地叫着,逢着大冰块被旁边的冰块挤压而撞碎的时候,他们就跳起脚来欢呼。陈林月也很喜欢看大冰块被撞碎的那一瞬间,碎银般的小冰块四处飞溅,水面被激起无数朵水花,那才是人世间真正的珠光宝气呢。

  冰排缓缓地向下游奔流着,它们并没有在意它们经过的这个叫白银那的地方,它们甚至都没有大略看一眼这儿的小巷、栅栏、屋舍、校园的钟和沙滩上那一群目光充满渴望的孩子。它们哪里知道孩子们是多么想伏在它们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里的高楼、马路、戏院、百货商场、照相馆以及码头上往来的大型货轮。孩子们为此在观看冰排时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陈林月不仅白天来看冰排,入夜时也悄悄来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们在一起,而晚上则是赴马川立的约会。他们肩并肩站在沙滩上,看着月光下江面上浮游的冰块。那时背后村落的灯火已经黯淡了,人语也寥落,他们能清楚地听到流水和冰块相互摩擦的声音,仿佛各种乐器在水面上浪漫地合奏着流浪。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巨大冰排孤单单地从上游缓缓而来,陈林月便说是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冲下去了,而马川立则脱口而出:“真像是一只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里,葬在江里有多好!”

  陈林月便因为这种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马川立一把,他趔趄着一脚伸进浅浅的水里,被冰凉刺骨的江水激得打了一个深重的寒噤,就势抱住陈林月让她赔他身上的热气。当然那热气很快就在拥抱中回到他身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来了渔汛。这是白银那人所没有料到的。因为黑龙江的鱼在最近十几年来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水越来越寒冷呢,还是捕捞频繁而使鱼苗濒临死绝的缘故。人们守着江却没有鱼吃已经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事了,而一条江没有了鱼也就没有了神话,守着这样一条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样让人顿生惆怅。白银那的渔民常常提着空网站在萧瑟的江岸上摇头叹息。人们不得不把更大的精力转移到种地和狩猎上。种地带给人的好处是始终如一的,而狩猎也同捕鱼一样变得音容渺茫,许多猎户一个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几只飞龙、灰免和狍子。想靠名贵动物的皮毛换点值钱东西的愿望也只能是南柯一梦。而政府一些保护珍奇动物的特别措施也不允许猎人轻易就能扣动扳机,这使得人们越来越觉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韵味。虽然说白银那通上了电,一些人家还拥有家用电器,一家乡办企业正要从闺中出门,但老人们仍然觉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们在冰排的震颤中回忆的仍是几十年前的渔船、灯火和黄昏。他们逐渐地变得懒散、邋遢、灰心丧气,看人时表情漠然,目光呆滞,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一条狗或一只鸡骂个不休。

  然而渔汛的的确确像死亡必然要光顾每一个人一样真实地降临了。它来得那么迅速,甚至都没有给人留下一点惊喜的时间,男女老幼便蜂拥着来到江岸上。这时候那些闲置多年的鱼网和渔船就显得漏洞百出了。女人们埋怨男人没有保养好渔船,让它被虫蛀了,被淫雨沤得半朽了。而男人则责备女人没有及时补上已经脱了丝的鱼网。就在他们互相埋怨的时候,鱼群汹涌着顺流而下。

  陈林月的父亲陈守仁中风偏瘫,终年卧床不起,听说来了渔汛了,便兴奋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儿子和女儿要彻夜鏖战在江面上,因为渔汛的上鱼高峰期都在夜半。每当孩子们把一桶桶鲜肥的鱼抬进家门时,他就两眼泛出电火花一样的光芒,挣扎着半仰在炕边斜着身子用剪刀来收拾鱼。每当他的手触到鱼光滑柔韧的身体时,都不由自主地惊叹:“多新鲜的鱼呀,多肥的鱼呀,多么好闻的腥气呀。”

  鱼很少有在撞网的一刻就气绝身亡的,它们的气息都很顽强。所以别看满桶的鱼仿佛都已经死了,可当你刮它的鳞片时它的尾就会剧烈摇摆,便知它们半阴半阳着。有时候它们已经全然失去了闪光的鳞片,而且被人抠掉了猩红的鳃,剖腹后内脏无一遗漏地倾巢而出。当你把这样一条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鱼扔在一边时,它却意外地又扬了扬尾巴,使你沉浸在收获的幸福之中的时候又顿生怜悯之情。

  陈林月在渔汛的第二天熬红了双眼去上课。当她走进校园时才发现这里静悄悄的。办公室没人,教室也没人,它们无一例外地上着锁。没有人在正常的上课时间敲响那口钟,所有的人都在为打鱼而忙碌着。陈林月心事重重地夹着教案回家时,父亲陈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叫你别耽误时间去学校吧,怎么样,一个读书的崽子都没有吧?谁像你这么死心眼,你知道吗,一斤鲜鱼在外面卖三十元呢!”

  父亲的两手沾满了鱼的血污,下巴上竟然挂着两片亮晶晶的鱼鳞,仿佛他要脱胎换骨了。陈林月觉得可笑,但她还是依照父亲的吩咐将刳鱼的水倒在门外的垃圾沟里。本来巷子里的泥泞已经有碍观瞻了,再加上家家倾倒在排水沟里的腥水,简直就不堪入目了。污浊的鱼腥气四处弥漫,熏得陈林月直反胃。她抬头看看天,想在它无边的晴朗中养养神,但她很快就被威武的阳光逼得低下头来。

  白银那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终日充满了腥气。人们彻夜守在江岸上,不停地围剿打捞。男人们撑着破旧的木船在江面上频频撒网,女人们则蓬头垢面地收网摘鱼。小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往家运鱼。他们气喘吁吁、噼啪噼啪地走在巷子里,有时候狗也会跟在身后,当他们感到力不从心放下鱼桶休息时,就不由得回头对摇着尾巴的狗说:“你怎么那么自在呢?”

  守在家里行动不便的老人们也忙得团团转。他们既承担着繁重的剖鱼任务,又要为家里捕鱼的主要劳力准备饭食。虽然他们难得有空闲吧嗒上一袋烟呷上一口茶,但他们的眉头仍然是舒展的。

  按照惯例来说,这种百年不遇的渔汛一般不超过一周。所以人们仿佛要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它身上。大家也不觉得饿,只要看到鱼不绝如缕地上网就力量倍增。陈林月在江岸上也见到了马川立,他同父母亲一起捕鱼。他们在白天就装得素不相识。马川立的父母开了家个体食杂店,每过半个月就要开着自家的四轮拖拉机进城办货。他们家是白银那最有钱的人家,可也是出奇吝啬的人家,这使得陈林月对将来踏进马家的门槛心怀忧戚。他们家卖的货比别的村镇的同等商品价钱明显要高出许多,白银那的百姓曾经在一个阶段里暗中团结在一起,拒买马家食杂店的东西,结果因为生活日用品的不可或缺,还是忍气吞声地去马家食杂店了。马川立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到鸥浦,每年只是坐船回来住上几天。马川立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他二十四岁,初中文化,在乡转播台做技术工作,人生得斯文清秀,同他的父母判若两人。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对妹妹与马川立之间的恋情早有耳闻,所以他一直在她耳边提醒:“你要是嫁到马家去,下半辈子有受不完的气!”而父亲也在无意当中诅咒过马家:“他家做事这么损,将来儿子连媳妇都娶不着,谁跟这家牲口!”

  陈林月为此常常心烦意乱。有时和马川立坐在一起时,她就旁敲侧击地说: “你说人一辈子光是图个挣钱有什么意思?钱又不能带来快乐。”

  马川立便不以为然地说:“可钱能带来温饱。”

  陈林月便为他的迟钝而心生懊恼。可她在白银那又找不出比马川立更优秀的人,这种对爱情隐隐的失望使她在望冰排时常常神思恍惚,觉得真正有光彩的生活都隐在激流中,而她将永远与平淡为伍。为此她给她师范学校的古修竹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倾诉自己的失望和彷徨心态。

  渔汛中的白银那的夜晚比除夕还要热闹。江岸上不仅燃着篝火,有的人家甚至把正月里点的灯笼也提来了。江面上灯火斑斓,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箔纸。人们在起鱼的间隙打着哈欠,有的人因为感染了风寒而大声地咳嗽和流鼻涕,但是没有哪一家提早撤出江岸。许多狗也不愿意在家门口守夜,纷纷地跑到江畔,围着自己的主人团团转,它们大概也怕寂寞。天气遂人心愿,晴朗日盛一日,泥泞也得到缓解,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老人们为能在暮年时重温这壮丽的一幕而心满意足。

  然而就在渔汛的第四天发生了一桩怪事:马川立的双亲率先结束捕捞活动,收网回家,而白银那的人一直以为即使渔汛过去了,他们也会守着江再过一夜,这使人们颇为疑惑而议论纷纷。

  马川立的父母收网回家后将一堆要收拾的鱼分配给儿子,就开着四轮拖拉机进城办货了。马川立还以为父母不再贪财、见好就收了,所以就在父母离家后愉快地吹着口哨刳鱼,时不时还提起一条粉红色的鱼肠说:“我要把你晒干了,给陈林月当辫绳儿用!”

B1:女教师日记


  我是第一次见到渔汛的场景。在此之前,我只是在小说中读到过它。我赶到白银那时就被它无处不在的鱼腥气所包围了。自从收到陈林月的信后,我便思绪纷乱,想着一个心性很高的女孩子常常独自望着冰排发呆,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慌。陈林月是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感悟力最强,也是最自尊的一个。学校刚好接到上级教育部门的一项任务,让派人调查一下毕业生在基层单位的实际工作能力,将情况反馈上来写一个综合报道,我就自告奋勇来了。我的第一站选择的就是白银那。

  陈林月在校时不像其他同学喜欢讲自己的故乡,所以我对白银那几乎是一无所知。我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在旅途中曾对它的存在心生恍惚。到了鄂伦春人的聚居地十八站,下车进了旅店一打听,店主才笑着对我说:“白银那离这儿不远了,每天都有一班长途车路过那里。你去吃那里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到达白银那时已是正午。村落屋顶的黑色油毡纸被直射的阳光照得泛出深沉的油光,四方形的烟囱无论从哪一个侧面望去都给人一种墓碑的感觉。房子并不是同一时期的产物,因而形色各异,既有敦敦实实的红砖平房,又有东倒西歪的板夹泥小屋。但它们的门窗都一律涂成天蓝色,房前屋后也都拥有面积可观的菜园。巷子里有些泥泞,一些鸡在障子的间隙中欢快地刨食。大多数的人家都敞着门,而院子里却不见人影。门前的排水沟里淤满了鱼的内脏,腥臭气扑鼻而来。正在我疑惑不解时,见到一个挎着铁桶的十一二岁左右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向我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条黄狗。狗见了我老远就吠叫起来,并且气势汹汹地超过男孩向我扑来,吓得我连忙蹲下身子,据说这样能喝退狗的进攻。它果然不再前行,但仍然徘徊在原地顿着头冲我汪汪叫个不休,男孩子放下桶,大声喝斥:“大黄,别咬了,回来!” 狗果然一抖身子甩掉敌意摇着尾巴奔向小主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我便向他打听陈林月家住在哪儿。男孩子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说:“就在草坡那儿。”然后又补充说陈老师现在不在家,她在江上捕鱼,让我去那儿找。我便守候在路边等男孩子把鱼送回家后带我去江岸。

  我问那男孩:“怎么没去上学?”

  男孩说:“来了渔汛了,学校放假了,校长都在江上。”他望着我突然嘻嘻一笑:“校长家的船最破,船底漏了两个鸡蛋大的洞,用麻给塞着。今天上午他划船起网时有一团麻漏了,进了半船的水,都快要沉了,校长吓得在船上直喊救命。我爸爸划着我家的船救了他,他上岸后裤子都湿了,脸色白得吓人,好像尿了裤子。他家的船最后沉入江底,校长的老婆跺着脚骂他是窝囊废,我们在江边笑了一个上午。”

  这男孩子看上去很愿意跟陌生人说话,他接着问我:“你是从黑河来的吗?”

  我摇摇头,他便有些失落地说:“我以为你从那来,想问问那里的事呢。”

  江岸上乱纷纷的,渔汛带给人的忙碌尽收眼底。人们衣冠不整、满面疲惫,眼睛大都熬红了,不像是捕鱼,倒像是同妖魔鬼怪在作斗争。我走向陈林月的时候她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沙滩上摘网,她的腿旁坐着只铁桶,铺展开的绿帆布上放着剪刀、手电筒、碗等东西。有一条鱼的鳍深深地嵌在网眼里,她正费力地拽它出来。我蹲下身子,轻轻问:“这是条什么鱼?”

  “细鳞。”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将鱼“哧”的一下提出来扔进桶里,动作干净利落。她仍然梳着条粗黑的独辫,也许是高纬度阳光的照拂,她的肤色看上去黑了不少,因而显得有些老成持重了。我便说:“我没有想到白银那这么远。”

  陈林月这才狐疑地抬起头。待她看清是我时,吃惊得睁圆了双眼,手中的网也脱落了,怔怔地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以后才湿着眼睛涩涩地吐出一声: “古老师——”

  我们在江岸说了会儿话,陈林月便把活委托给她哥哥,然后提着鱼桶领我回家。陈林月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偏瘫在床。老人家听了女儿的介绍后对我格外热情,他一遍遍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多少年不遇的渔汛让你赶上了。你没见过捕鱼吧,呆会儿吃了饭你和林月一起上江去。”

  他那溢于言表的欣喜劲,除了是对客人的到来表示友好外,大概还夹杂着家里意外多了一个劳动力的兴奋。可是我对捕鱼一窍不通。只怕到了江上也只能是个游手好闲之徒。

  陈家的房子属于那种半新半旧的。朝南的墙一律换上了红砖,而北墙和两侧山墙则仍是板夹泥的,可见主人在更新房屋时掩饰不住经济上的拮据。屋子共有四间,进门便是厨房,由厨房向东是陈林月父亲的住房,再向里的套间则是她哥哥的居室。陈林月住在向西的屋子,半铺火炕上摆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和一摞书。窗前的书桌和木椅都是栗子色的,几株类似郁金香形状的淡蓝色小花斜插在水瓶中,端坐在窗台上。陈林月告诉我这是从草坡上采来的,是白银那开得最早的花,老百姓俗称它为耗子花。

  陈家也有一大片菜园子,还养了头猪和十几只鸡。陈林月说本来有二十多只鸡的,去年秋天闹黄鼠狼,被它掐死了一半。我们吃过饭已经是午后三时,陈守仁嘱咐陈林月换她哥哥回来吃饭时,让他到马家食杂店买几袋盐回来,家里的存盐都用完了,这些鲜鱼如果不及时腌上就会面临腐烂的危险。

  出了家门,陈林月才悄悄对我说:“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去食杂店买东西,什么都叫我哥哥去,说是马家的空气不好,别让那酸气把我污染了。”

  “那白银那就这一家商店?”

  “国营的有一家,前两年让个体的给挤黄了。去年腊月里政府上拨款恢复了商店,可是经营不善,现在又要关闭了。商店里卖的东西都是货底子,生活日用品只知道进肥皂和牙膏。”

  “那马家呢?”我问。

  “不说他家吝啬,人家进的货的确都是俏货,得承认他们脑子灵活。只不过加价加得太狠,赚同乡的钱这么黑,落得他家没个好人缘。”

  我和陈林月来到江岸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陈林月便笑笑说不知哪个学生厌烦了渔汛,在抗议带给他们辛苦的丰收呢。人们听到钟声后都很诧异地直起腰望望村落,钟声尽了却依然垂头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到过黑龙江畔,但去过的基本上都属于它的中下游城市。白银那属于黑龙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并不很宽阔,两岸的树披挂着青翠的新绿,使这条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浓郁的阴影。一些经过我身边的人见到我是外地人,都以为我是鱼贩子,纷纷问我:“你是收鱼来的吗?”

  他们盼望着鱼贩子早日到来,不然这些不绝如缕上网的鱼就会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然而没有什么人到外地去通报白银那来了渔汛,也许洛古河、鸥浦、大草甸子、三合等地也一样来了渔汛。鱼在黑龙江里游,它并不只是青睐白银那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吧。人们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丰满的鱼的身上,就立刻又充满了活力。

  悠闲地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与真正的捕鱼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渔汛带给人的是极为复杂的情感,喜悦、兴奋、痛苦、失落等等。陈林月就说她见到第一条鱼摆着暗红的尾莹莹出水时,就因为它久久的远离而突然重现有一种要哭的欲望。而当鱼接二连三地撞网后,这种感觉也就麻木了。现在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暗暗祈求鱼汛早些过去,他们已经多日没有睡个囫囵觉,而快乐又早已被单调重复的劳动所瓦解了。我看着那纵横在沙滩上的一堆堆的鱼,真怀疑黑龙江动了不活的心思,倾其所有,要回到创世纪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鱼也有尊贵与卑贱之分,大概人世间所有的生物都难以逃脱这一分类。蜇罗、细鳞、白鱼、花翅子被认定是上等鱼,而狗鱼和鲇鱼则被视为下品。其实我是很喜欢狗鱼的,它不似其它的鱼呈扁圆形,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狗鱼的脊背是褐色的,身上均匀地布满了点点黑色的斑纹,身材修长,体态矫健,极像一位勇猛过人的武士。然而它也很容易死亡,别看它出水时还摇头摆尾,可一旦认清了未来的命运是干涸的沙滩时,它就魂飞魄散、一命呜呼,也许这是英雄气短的缘故吧。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陈林月往家里一桶桶地运鱼,虽然说她一再强调用不着我帮忙,可我不愿意袖手旁观。只是走在白银那的小巷时常常遭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来与它们对峙。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陈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上。我离开那里时已经有人家点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着几朵莲花。其实我是很想体验一下彻夜鏖战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陈林月说如果我不早些回来休息,她就收网回家,所以我只好回来。陈林月的父亲一直在刳鱼,我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帮他将收拾好的鱼投进缸里。他抱怨儿子没能及时买回盐来,鲜鱼在春日里挺一夜就会肉质松散,他说如果他腿脚方便,他会自己去买盐。见他对鱼这样精心呵护,我便向他打听买盐的地方在哪儿,他先是推托,但还是仔细告诉了我马家食杂店的位置。我走进马家,几只鹅首先嘎嘎叫着迎面而来,脖颈充满敌意地高耸着,仿佛要来拧断我的腿。我连忙飞快跑进屋子,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在守店,想必他就是陈林月信中提到的马川立了。我向他打听食盐多少钱一袋,他说店里的盐都卖空了,刚刚走了几个空手而归的人,不过他许诺明天就会有盐了,因为他父母进城办货了。就在我失望地转身离开时,马川立忽然问我:“你不是白银那的人,你是投奔谁家来的?”

  我说出了陈林月的名字,他的脸就腾地红了,看得出陈林月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陈父着急,我会同他多聊几句的。老人家见我没有买到盐满怀惆怅,我现在仍然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声和刮鱼鳞的爽利的嚓嚓声,浓烈的鱼腥气像夏日正午的阳光一样无处不在。

A2:焦灼


  渔汛持续了一周之后终于消逝了。人们站在丰收的尽头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暖暖的春阳似乎是为了哀悼渔汛撒手人襄,它突然间变得阴气沉沉,白银那的上空浓云低垂,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少见的连绵春雨天气要来临了。

  人们撤出黑龙江的那个黄昏进城办货的马家夫妇归来了。他们拉着满车白花花的盐。人们疲惫不堪地拖着渔船和鱼网回家时听见了四轮车突突突的声音。

  当夜果然就来了雨,它那渐渐沥沥的声音使守江归来的人们深深地陷入疲惫。人们手捧饭碗时觉得胳膊虚弱无力,有的人甚至还没等拿起筷子就歪倒在饭桌旁睡着了。人人都又饥又乏,但同饥饿相比,疲倦还是占了上风。而人一旦打了个盹半夜醒来,就会觉得饥肠辘辘,于是子夜时几乎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仿佛是在过除夕一样。

  最后一天被打捞上来的名贵鱼一般都不刳膛,人们把它们放入仓房的荫凉处,盼望第二天有鱼贩子来收购。几乎每年都有鱼贩子乘车而来,可是不管他们出多么高的买价,人们也只能是高山仰止,无法献上一条鱼,因为黑龙江在这些年里一直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不知道它将体内的鱼恩赐到了何方。而今年来了这么隆重的渔汛,鱼贩子却似乎是还没有闻到一丝腥味。

  白银那乡的乡长当夜吃完饭就守着一台老式电话机往外拨电话,想联络鱼贩子快来白银那,可是话筒里没有丝毫蜂音。也许是电话线路出了故障,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狂风、暴雨和雷电常常使线路受阻,有时他们十天半个月也同外界联系不上,成为一座孤岛。

  乡长五十岁了,很爱喝酒,有两次因贪杯过甚而胃出血。他爱人比他大六岁,生得牛高马大的,说话时嗓音洪亮,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两颗粗黑的痣,乡长常戏谑说要用火钳子烙掉她的一颗痣,只是不知留眉心的好还是留下巴上的好,所以那两颗痣也就安然无恙存在着。乡长年轻时因为喜欢她的泼辣和力气而亲切地称她为 “小母牛”,现在年纪长了,那女人丰腴而结实的身体已经被松弛和臃肿所替代,令他乐观不起来,常常在心里慨叹时光摧残红颜,而嘴里却不敢泄露一句抱怨的话。他们的女儿在外地上班,儿子在林学院毕业后去一家苗圃当技术员,所以只有老两口在白银那。乡长捕鱼并不在行,因而渔汛期间人们常常听他的老婆指着他的大名数落他:“王得贵,你这个笨蛋,这江又不是你家养的黄花闺女,你怎么就不舍得把网下深点?”

  她的话使一些过来人联想到床第之事,于是纷纷地乐起来。

  王乡长没有打通电话,回到家后就垂头丧气的,他很后悔没有早两天就与外地联系。他老婆坐在灯下肿着眼泡给鱼分类,有一刻她不慎将一条嘎牙子鱼扔进了上等鱼的行列,乡长就上前把那条鱼又甩了出来。

  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分出个三六九等又有屁用,一个鱼贩子都没来,我看最后全得喂猫了。”

  王得贵脱掉鞋上了火炕,拍拍炕沿说:“那你就别费心分类了,上来睡吧。”

  “我一身的汗气和腥气,我不和你睡一铺炕。”

  “我又没说要和你怎么的。”乡长拉开被子,说,“我年纪也不行了。”

  “是我不行了。”女人发狠地捏着一条鱼的眼睛说,“我又老又丑了,你都半个月不理我了。可是一见到别人家的女人,你那馋样真让我呕酸水。”

  “我跟谁那样了?”乡长急了。

  “投奔陈林月家来的那个老师,那个姓古的。那天你在江上见到她时眼睛都直了。”女人一直将鱼的眼睛捏得冒了出来,“我就没见她有什么好,不过年轻一点,脸比别人白一些罢了。她是在大城市喝自来水喝白了脸,水里净是漂白粉,她又搽雪花膏,这种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中用?”

  “你还真想用啊——”女人接着骂了一句粗鲁得让乡长都不忍听的话,气咻咻地将失了双眼的鱼掷在墙上,而后悲哀而失神地说,“谁让我比你大六岁呢?”

  细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为明日黄花。老人们见到天有晓色了,就推醒儿孙们,让他们马上去买盐,不然鱼贩子不来,再没了盐,所有的鱼都将腐烂而不值一文。年轻人哈欠连天地撑着伞去马家食杂店买盐,却没有一个人如愿而归,都是气愤难平地空手而还。因为马家将原来八毛一袋的精盐涨到了三元五一袋,将原来一元二角一袋的大粒盐涨到了五元钱一袋。每家每户都需要买上十几袋盐,鱼没卖出去一条,却要掏出几十元钱来买盐,谁能咽下这口气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盐也没有,去外地买盐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回来。人能等得起,而鱼却等不起,马家便能放肆地将盐价提到史无前例的高度。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渔汛的高潮中马家人就出去办货,看来是预料到了白银那将需要大量的盐,而这车盐将比他们捕鱼所获得的利润高出许多。

  盐价暴涨的消息在白银那一传开,人们就纷纷来找乡长。大家说应该封了马家的食杂店,让那对夫妻滚出白银那,然后将他家的盐给平均分配了。乡长皱着眉头说那怎么行,政府鼓励私营经济,他们又没犯什么大法,谁能豁出三天时间进城去办盐?这四轮车烧的柴油、住店和打牙祭的钱,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盐价上吗?

  “你是说他家给盐加价是应该的了?”有人问。

  “我也没说应该。”乡长颇为惆怅地说,“我家也有一大堆鱼,盐也空了。再不买盐,鱼就该生蛆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办?”

  “你是乡长,你说了就算。”有人帮他出主意,“你带着人把两道封条往他家的店门一贴,他就会像绵羊一样驯顺地落下盐价。”

  “我那不是犯法吗?”

  “那你敢带头去买这种黑心的盐吗?”有一个脾气大的开始威胁他,“我就会把你乡长家的房子给点着了!”

  “让我找他们谈谈。”乡长张口结舌地说,“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你们准备买盐的钱吧。如果老天爷长眼睛就好了!”

  乡长去马家食杂店时一直挺着腰板,想给自己鼓舞点斗志。可一进了马家的门,腿就有些软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未等他开口,马家媳妇先说话了: “乡长,上次送给你的酒喝完了吗?这次再提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酿的牙各答酒好喝!”

  乡长受贿的疮疤就像马家的一扇窗户,只要情况有变,轻轻一揭,就会使乡长疼痛一下,而且说话也只能是婉转从之:“乡里乡亲的,来场渔汛不容易,盐价涨得太狠了点,降下个块八角的,给我个面子吧。”

  “我们不守着江捕鱼,去外地运盐,还不是为了不让大家的鱼变成一群苍蝇?” 马占军说,“我倒要看看,咱们谁能挺过谁。一周之后盐还是盐,放个十年八年也不变质,可一周之后所有的鱼都会烂得连骨头也剩不下。”

  乡长无功而归,这使人们大失所望。有几个家境稍稍宽裕的人家动摇了意志,打算去买盐了,但绝大多数人的抗盐情绪却使他们羞于行动。

  “马占军是个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让自己的老婆献献身。”一个男人龇牙开了一句玩笑,“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没人笑得起来。

  雨仍然理直气壮地下着。学校开始恢复正常的教学工作了。课间操的钟声沉闷地响起,带着一股滞浊的湿气。乡长在钟声中忽然想起了陈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里他觑见了她与马川立在江边幽会的情景。也许陈林月会做通马川立家的工作。

  午饭时乡长背着手来到陈家。陈守仁正歪在炕上长吁短叹地吸烟,见到乡长,就忍不住气咻咻地骂了一句:“王得贵,你这个蔫茄子!连个马占军都镇不住,全白银那的人都跟着你受欺负!我就是腿脚不听使唤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马家的祖坟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坟又不能伤害他一丝毫毛。”乡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只小板凳上,“他不认祖宗,只认钱。”

  “你闻闻我家的鱼——”陈守仁指着墙角的一个大木盆说,“都开始变味了。”

  “我也愁。”乡长说,“还不如不来渔汛呢,给人添了累不说,还惹来这么多麻烦。你说电话也不通了,长途车不知怎么也跟着断了,消息传不出去,一个鱼贩子也来不了,盐价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爷又天天下雨,晒鱼干也不行了,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陈守仁“呸”了乡长一口,“亏你还能问得出口,他不仁,咱不义,联络上百十号人,拿着棍子和斧子冲进他马家,他就得跪下来叫爷爷奶奶!”

  “这种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乡长说,“这不成了造反了吗?”

  “那好,我家的鱼宁可全烂在家里,也不买一粒马家的高价盐,不能纵容他的恶习!”

  “办法还是有的,你们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师去草坡了。”陈守仁说,“你找林月有什么用,她一个小学老师,斗不过马占军的。”

  乡长心想,陈林月斗不过马占军,可能挟持住马川立,儿子造了老子的反,老子可就黔驴技穷了。他告别怨声不绝的陈守仁,朝着绿茵茵的草坡走去。

  陈家面对着一大片肥沃的草坡,那是白银那牛羊的乐园。因为雨的降临,草坡上弥漫着轻柔的白雾,陈林月和古修竹撑着雨伞在议论马川立。

  陈林月说:“在一个小地方,人就得实际起来。我不可能离开白银那,又不能独身一世,看来看去,马川立还算顺眼的,只是有时候和他谈话时有些失望。”

  “你并不真心真意爱他?”

  “也许爱都是书中编造出来的,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情感。”陈林月垂头说, “看冰排时他总是拉着我的手,其实我并不喜欢他这样。他有时候毫无来由地拥抱我,我又不忍心扫他的兴,真别扭。”陈林月仰起头望着绿伞下愈发清亮得像根翠竹的老师说,“古老师,你都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当时同学们都私下盛传你深爱着一个人,是真的吗?”

  古修竹望了一眼陈林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古修竹说,“车祸,他死了,已经有七年了。”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陈林月轻轻地问。

  “你想起这个人会有心疼的感觉。”古修竹说。

  陈林月还想问什么,乡长已经来到她们面前了。他没打伞,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了。陈林月便说:“乡长,你不打伞又不穿雨衣,不怕感冒了?”乡长望了一眼古修竹,心中哀叹着:“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同寻常,娶回家肯定不是那种整天唠叨不休的人。”嘴上说的却又是另外的话:“我烦得很,让雨浇浇还好受点。林月,你帮叔一个忙,找找马川立,让他劝劝他爹吧。”

  陈林月的脸腾地红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他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川立那孩子不像他爹那么抠门儿,挺仁义的。跑冰排的那几天我看见你和他在江岸上,他能听你的,你就帮叔一回吧。”

  陈林月的脸更红了,她说:“我又不是乡长,白银那人缺盐的事应该你管,要是学生的学习出了问题找我才对。”

  “古老师——”乡长可怜巴巴地面向陈林月的老师,目光中隐含着乞求,“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帮着说说吧。”

  古修竹望着在雨中显得狼狈不堪的乡长,心中顿生一股怜悯之情。人家都说小地方的官僚都是人人惹不起的地头蛇,说一不二,而王乡长却像个落魄贵族一样,也许是酒持续地对一个人的浸润起了作用——瓦解了他的锐气和精神。

  古修竹对乡长点了点头,说:“让我和林月来谈谈吧。”

B2:女教师日记


  我说服陈林月之后,她便去找马川立谈盐价问题。我呆在屋子里和陈父聊天。他说马占军夫妇以前并不是这样,别人家出了红白喜事他们也乐于出钱出物。只是前几年马占军突然得了场怪病,鼻子经常性流血,医生怀疑他得了白血病,让他们筹上一大笔钱进哈尔滨确诊去。人们听医生说白血病是个难缠的病,两三年就得换一次血,换血的费用高得吓人。所以马家在借钱时就没人借给他们那么多,只借给他们二三十块,权当是捐献了,如果借给他们大数目怕是填了无底洞,有去无还。马占军的老婆那时也真是可怜,她东一家西一家地求情说好话,就差给人磕头下跪了,最后凑到手里的钱还不足一万元。

  “最后确诊没病?”我问。

  “要真是那病还不早死了。”陈守仁说,“他们虚惊一场从哈尔滨回来后,夫妻俩就换了个人似的。他们把大家二十三十凑给他们的钱又一分不差地还了回来,然后再也不和乡里人来往。后来他们看到乡里国营商店不景气,就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做本,开了个食杂店。”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吝啬的?”

  “人都是后来学坏的。”陈守仁说,“他们刚开食杂店时也是吃了很多苦头,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四轮车,你猜猜他们去外地上货用什么?”

  “马车?”我说。“自行车。”陈守仁“咳”了一声,“夫妻俩每人骑一辆破自行车,去的时候轻巧,回来时大包小裹,脸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以他们就给商品加价,大家一想着他们的辛苦,也就认了。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后就更加不在乎了,小商品的价钱一直向上涨,不到两年他们就买回了一台四轮车。”陈守仁“呸”了一口说,“刚买回四轮车的那天,把他马占军神气得好像当了玉皇大帝。试车时他不沿着一条道跑,硬是不怕拐弯麻烦,把白银那每一条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门口都突突突了一遍,让人眼气得很。”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按照父亲的吩咐将两铺火炕烧得烫手。陈守仁说只要有一点办法,就不能眼看着鱼烂掉,他说未沾上盐的鱼可以用淡碱水卤一遍,然后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这一来屋里的气味更难闻,而且人没了睡处,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床。

  我帮着陈林庆冲碱水,然后将收拾好的鱼放入碱水中。陈林庆说这样烘干的鱼虽然不腐,但吃起来有股涩味,“知道的是吃鱼,不知道的以为啃的是柴火棒。” 他这样评价说。陈守仁就远远地啐了儿子一口说:“这世上要有这么好的柴火棒让你天天啃,你还算烧了高香呢。”

  那两铺火炕一铺是铺炕席的,一铺则是糊上牛皮纸后又刷了天蓝色油漆的。铺炕席的炕最适合烤鱼,因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鱼的水分很容易渗到炕面里。而刷油漆的则不一样,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还使它们演变成水蒸气,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水珠。陈守仁便埋怨儿子当时收拾自己的炕时只图美观,不重实际,若像他的那铺炕一样铺着炕席,这会儿多么方便。陈林庆便低声嘟嚷说: “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专门烤鱼的,得人看着顺眼才是。”

  他们父子正斗着嘴,陈林月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看来是谈判失败。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没错。陈林月一看见炕面上的鱼,就有些生气地说:“咱家怎么成了晒鱼场,为这点破鱼闻好几天的腥气,值吗?”

  “我不能眼看着鱼一点点烂掉,不然打它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它们回到江里呢。”陈守仁说。

  “古老师好不容易来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让腥气天天熏她,真是过意不去。” 陈林庆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气的缘由,所以插话说。

  我连忙为自己给陈家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并且说自己最喜欢闻鱼腥气,陈守仁这才摆脱窘状,对儿女们说:“人家是多么通情达理,哪儿像你们!”

  陈林月对我说,她找到马川立后说明了情况。马川立说他不可能说服父母狠杀盐价,如果陈家不介意,他会悄悄按原价为她买一些盐的。陈林月便生了气,指责他同父母一样褊狭可憎。马川立为此落了泪,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自从父母升高盐价后,他就在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做事别太惹怒众人,父母却一直骂他是个胆小鬼,成不了大器。马川立对陈林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总不能因此杀了他们吧。”

  “那就让你家的盐放上个几十年,和你父母一起进坟墓吧。”陈林月说完这句话后就撤下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陈林月去乡长家时见到了乡长的老婆。她的个子比乡长高半个头,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这使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上去带着一股凶气。女人的脸上长一颗痣会显得温柔而俏皮,人见人爱,而再多一颗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颗痣又粗黑之极的话,就给人虎视眈眈的感觉了。她的额头很宽阔,眼睛略呈褐色,头发也是黄褐色的。她见了我现出很警惕的神色,怪声怪气地问我在白银那能住几天,有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诉她我经常出现在黑龙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说:“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烤鱼,没有喝过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银那病上一场,她就大失所望似的。乡长正帮着老婆用细铁丝来串鱼。银灰色的铁丝像闪电一样穿透鱼鳃,使得湿漉漉的鱼溅下点点水珠。鱼与鱼吊着身子紧紧相挨,仿佛它们在集体自杀。乡长说他们家已经把火墙烧得滚烫,一会就把串好的鱼拴到火墙上来烘烤。陈林月便说:“俺爸就想不出这样的好招,把家里的炕都腾给鱼了,人倒挤到地铺上了。”

  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通川立那孩子了吗?”

  “说通了我还找你吗?”陈林月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乡长说。

  “那你还让我去做什么?”

  “有一线希望咱也不能放过。”乡长尴尬一笑,对老婆说,“卡佳,给客人倒两杯茶来!”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名字应该是黑龙江彼岸的女人才会有的,陈林月冲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卡佳扔下手中的鱼,到灶间冲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着一碗茶走来,我和陈林月连忙迎上去各接过一碗。她对我说:“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别喝这碗茶,这里的红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开春我晒茶时又让苍蝇给滤了一遍。”

  “别听她吓唬你。”乡长摆摆手笑了。

  可我却觉得胃肠一阵抽搐,看来卡佳的话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透明,他们说情话或者吵架从不忌讳有外人在场。他们开始为那一堆上等鱼该如何处理而争执不休。乡长建议将它们统统刳膛,然后同其它鱼一样串在一起放到火墙上烘烤,而卡佳则坚持鱼要体肤完好如初,等待鱼贩子上来收购。

  “你明天还等不来鱼贩子的话,等来的就会是一堆臭鱼!”

  “我不能让它们变成臭鱼!”卡佳心疼地看着那堆鱼说,“这么漂亮的鱼,臭了它就是我的罪过!”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看来要是那堆鱼真腐烂变质了,她会毫不犹豫地为鱼殉葬的。

  我和陈林月从乡长家出来后她告诉我,乡长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儿。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东铁路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在哈尔滨与一位中国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亲。卡佳的母亲原来在哈尔滨教会学校当老师,九·一八事变后,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踪,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亲便跟随一个手工艺人来到齐齐哈尔,他们在齐齐哈尔开了家铁匠铺,生下了卡佳,日子过得比较和顺。可是战乱不断,卡佳的父亲因为运一批铁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劳工,不久便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开了个烧饼铺,勉强维持生计。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亲却突然得场暴病死了。才十二岁的卡佳被一个好心的饭铺掌柜给收养了,可是卡佳不喜欢齐齐哈尔这个城市,她就在二十二岁时偷偷地坐着小火车离开了那里,一路奔向大兴安岭,沿着塔河、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来,最后来到了黑龙江畔的白银那。陈林月说,像她父亲这辈子人都记着卡佳初来白银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因为那一段阴雨连绵,所以白银那终日缭绕在白雾里。有天傍晚,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拢着火在江边打鱼,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从雾里款款而来。她衣着不整,一根长辫子直垂腰际,宽宽的额头,褐色的眼睛,肤色苍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现在的乡长、校长和陈林月的父亲等一伙人,看见卡佳时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卡佳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打量她,而是来到那堆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鱼顾自拿起来吃着,由于她吃得飞快,有一刻被鱼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顿足地在沙滩上噢噢叫着,后来陈林月的父亲递上个白面馒头,才把鱼刺随馒头送进肚里。吃过鱼,她低下头用手捧着黑龙江水,透彻地喝了一通,然后直起腰对着那群目瞪口呆望着她的男人会心一笑,说:“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有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你是从那儿来的吗?”有人指着对岸说。因为雾天泅渡并不困难。

  卡佳摇摇头,说:“我从齐齐哈尔来。”

  卡佳对人们讲了自己传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听众都为她呼嘘不已。人们帮她找了个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鱼,渐渐地单身汉们都喜欢上了她。只要是打了猎物或捕了鱼,第一个品尝者必定是卡佳。白银那的女人也把酿制牙各答酒的传统手艺传给她,没想到她天生一点即通,再加上她的创造和想象,用雪来熬制浆果,使得酿成的酒更加猩红,更加酸甜撩人,赢得了人们的喜欢。两年后她出落得更加丰腴美丽,楚楚动人,惹得向她献殷勤的单身汉都难以自持,亲昵异常,卡佳也不在意人们的非礼行为。但她把自己的身体投向王得贵的怀抱,却让人们吃惊不已。因为王得贵当年只有十八岁,说话不多,斯文懦弱,对付一个比他强壮许多且年长六岁的女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他难以胜任。可王得贵却十分钟情卡佳,脑子一闲下来时就想她那张脸,琢磨那两颗痣留哪一颗更出色。想不到两颗痣的命运突然全都属于他了,这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结婚以后他才渐渐改变性格,开始变得爱开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唤卡佳:“过来,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他对酒的热情也是卡佳培养的。这,成了以后他们感情淡漠时王得贵泄愤的常用手段。

  “当年你爸爸没准也喜欢过卡佳呢。”我笑笑。

  陈林月也回以一笑说:“我问过他,他嘴硬得很,连连说混血儿身上有腥气,不过话没说完就叹气了。”陈林月随之忧戚地说,“女人的变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过上几十年,人老了不说,行为举止也变粗俗了。”

  “她对我似乎心怀不满。”我说,“为什么?”

  “乡长多看哪个女人几眼她都不高兴。”陈林月说,“听说她年轻时可不这样,女人们都爱往她家跑,对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乡长也欢迎。”

  “衰老使一个女人觉出此生美好时光已经消逝,这才变得爱发牢骚。”我说, “不过卡佳还是挺直率可爱的,我真想在白银那病上一场,让她高兴一回。”我笑笑说。

  我的到来毕竟使陈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转。我打算连绵春雨一停就离开白银那。今年的冰排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来时,陈林月看冰排时会更成熟一些。但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觉得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在白银那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孤单凄切,她与马川立之间不断出现的隔阂也令我惆怅。当然,我相信生活的过程终会帮助一个人认识自我,哪怕那结局是失败的。所以陈林月每向我咨询某件事的具体方案时,我总是发表一些并不做判断的见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经验会给她一些错误的引导,虽然说某些观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对别人也许一文不值。我确信,一个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是完全能够建立自己的世界观的。而我在接到陈林月信的时候,曾一度认为她生过轻生的念头,看来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江边跑冰排的场景给我带来的幻觉。可是自我在江边见到为着渔汛而悉心忙碌的陈林月的那一瞬间,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既然陈林月如此热爱生活,她断不会自杀的。

  陈家今日的晚餐格外丰盛,堪称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鱼宴。陈林月说这也是渔汛以来吃的最安闲的一顿饭。花翅子是用油慢慢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里面的鱼肉却是柔软白皙。狗鱼被干炸过了,吃起来很有嚼头。鲇鱼炖了半铝土豆,是可口的家常菜。小杂鱼则被调了汤,上面撒着一层经冬晒干的香菜末,分外诱人。酒当然是当地人自酿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学名越橘,陈林月说它们喜欢匍匐在漫坡上生长,叶子光滑呈卵形,结成的果实有黄豆那么大,暗赤色,有人称它为“北国红豆”。我对酿酒一无所知,但这种酒的醇香却打动了我,我连喝了三杯,陈林月的哥哥还一直鼓励我喝下去,说这种果酒并不醉人。可我认定美酒不可多贪,酒在腹腔柔曼地滑过时给我一种美妙的音乐绕梁三日不绝的感觉。有一刻我感觉身轻如燕,周围云絮乱飞,真仿佛登临仙界一般。

  陈家仍然有极少一部分鱼未被处理,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明天会有转机。来了鱼贩子,或者盐价落了下来等等。陈父看来并未睡实,我不时听见他在用砖搭起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铺就的薄板发出吱吱的声响。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也许是炕的热气与鱼腥气混合而成的缘故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时雨是否还会下。

A3:腐烂


  乡长一觉醒来后发现卡佳不见了。他用手试了试火墙,很烫,知道卡佳为烘鱼起大早烧炉子了。绕到炉膛一看,果然里面凝着一堆暗红的火炭,火炭已接近残局,告诉他卡佳至少起来两个小时了。

  天色还灰蒙蒙的,雨仍然浙浙沥沥地下着。乡长打开门后倚着门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冲着院落喊:“卡佳,我的小母牛,你在干什么?睡这么少的觉你会发脾气的,快进来再眯一会!”

  院落飞着轻盈的雨雾,障子上挂着尚未收好的鱼网,稀稀落落的水草还缠绕其间。没有卡佳的回声,乡长便兀自开了一句玩笑:“你可别为了盐找马占军献身去,马占军不认别的女人,可就认你!”

  当年马占军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员。他献殷勤的方式很有点文化气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后将它们用青草扎成捆放在卡佳的门前,使得卡佳睡眼惺松推开门时就被花儿打动,无忧无虑地哼起欢快的俄罗斯民歌。只要听见卡佳在早晨里唱歌了,便知马占军又送上了鲜花。然而白银那的花季并不像马占军所期望的那般长久,一入九月,天高云淡之时,便落英缤纷,那时马占军便望着南飞的大雁而灰心丧气。有个已经过世的男人当时最爱开马占军的玩笑:“你到了冬天给卡佳送什么花?送雪花吗?”

  卡佳结婚时只有马占军没有到场,王得贵事后揣着一把喜糖去看他,马占军连门都没给开。

  “卡佳,我的小母牛,你怎么不回话呀——”乡长歪着脖子又冲门外喊了一声, “你在上厕所吗?怎么撒这么长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涝了……”乡长嘟囔着返身坐在厅堂的板凳上,想着昨晚和卡佳为着鱼而吵架的事,不禁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心生愧意。昨夜因为烘鱼而烧了过多的火,屋子里温度升高,待他们躺到炕上熄了灯卡佳才蓦然想起,鱼再在屋里过上一夜就会腐烂。乡长那时正想从卡佳身上寻一番温存,不料她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将灯拉亮,使乡长心中仅存的那点柔情被明晃晃的灯光照得荡然无存,一时格外恼火。卡佳穿着背心短裤一趟趟地往屋外搬鱼,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时已是满身腥气。乡长便没有好气地说:“腥得真够味呀!”卡佳说:“那就别沾腥儿!”乡长又说:“我不沾腥要你做什么?”卡佳骂了一句: “当年我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这么个东西!”

  乡长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为当年你迷倒了白银那的男人们就自以为是!那是当年,现在你问问这些人想不想要你?”乡长气急地说,“白送都不要!”

  两个人因为一时说话绝情而彼此分开,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吵过架后乡长在黑暗中脑袋反而清醒极了,他以为卡佳会像以往一样哭闹一场,他等待着那个痛苦时刻的到来。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声,渔汛带给她的疲乏终于战胜了屈辱和悲哀,这使乡长一颗高悬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明日早晨起来卡佳会一切如旧,假若再有鱼贩子来或者意外得到了平价盐,他们错过的良宵也许会温柔重现。

  乡长为自己判断的正确而感到愉悦。火炉里的火炭热情地证明了这一切。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为这个家而忙碌着,虽然说她人老了,嘴巴也常常在众人面前现丑,但她仍然是白银那最出色的女人。她热爱鱼,热爱生殖,热爱饲养家禽,热爱用雪来酿制牙各答酒,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乡长便在心里跟自己说:“真不该多看那个姓古的老师几眼,让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时一定给她多买几块头巾。”

  乡长拍了拍膝盖,想想用几块头巾打发卡佳实在有点委屈她,于是又想着怎么再买点什么贵重物品,一时冲口而出:“再买一副银手镯!”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大门口一下拥进来五六个人,一看他们满脸温怒,乡长便知道又是为盐而来。人们都说为了那些鱼一夜都不曾睡好,早起时鼻子里已经腥气不足、臭气有余了。鱼无可挽回地开始腐烂了。

  “我们不要盐了,我们想要马占军的命!”他们这样说。

  乡长蔫头蔫脑地说:“你们要了他的命,最后你们的命也留不住,何苦呢?不就是几条鱼吗?鱼难道比人还值钱吗?都回家去好好歇着吧。”

  “你哪儿像个乡长,纯粹马占军的孙子一个!”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说, “他手里有你什么短处?拿他家值钱的东西了,还是睡他的老婆了?”

  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我守着一头可爱的小母牛,我还去睡他的老婆,咦喝 ——”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敌对情绪的浓烈将这泡沫似的笑声击碎了:“既然这样,还怕他做什么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吓唬你,我家连人吃的盐都没了,可别让我的老婆女儿成了白毛女,我家反正还有十二支雷管没用呢!”

  “你们别急,也许卡佳想出了办法。”乡长来到院子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卡佳——”

  雨悄悄地淋湿了他的头发。

  “卡佳——”乡长来到仓房,见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户外的鱼一条条均匀地摆在木板上,便知这是她生过炉子后怕鱼挤在一起坏得更快而如此这般做的。

  “卡佳——”乡长又来到屋后的厕所,葫芦瓜的藤蔓曲曲弯弯地爬到厕所的侧板上,正上扬的嫩绿的须子像个问号一样面向苍天。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

  乡长回到屋里,问:“你们谁看见卡佳了?”

  “你都看不见,我们上哪儿看见她?”

  “这娘们儿爱鱼都爱疯了,她肯定为盐去找马占军了。”乡长说,“你们从来不知道过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们是不会罢休的。都回家去吧,将来这烂鱼的钱等我发了迹赔给你们!”

  “等你发迹——”大家都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乡长撇开众人朝马家食杂店走去时心中忐忑不安。马占军若是把他平白无故要他们家酒的事一抖搂出来,卡佳会为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回揣着酒回家,都说是买的,卡佳又不了解现在的酒价,以为乡长的那些钱喝酒绰绰有余,因为这个女人一向以为酒永远跟水一样廉价,因为它是让人喝的东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她自酿的牙各答酒甘醇可人,所以认定店里卖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黄的货色,值不上块八角。若是告诉她稍稍好一点的瓶装酒的价钱都在十几元以上,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的。也许是由于马占军当年拒绝参加他们婚礼的小气劲惹恼了卡佳,那以后的日月她与马家疏于来往,买柴米油盐的事都由乡长代劳。有几次她听见白银那的女人议论马家开的店价格不公,就对乡长发牢骚说:“他家仗着什么?胆儿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风,别以为老虎的屁股长在了他身上。”

  几十年的日子过下来,乡长已经习惯于当个和事佬了。他做官的诀窍就是糊涂度日,忍辱负重,并认定如此便能天下太平。

  乡长走到马家时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转换成银白色,雨也小得多了,细若游丝,完完全全像是在下雾了。马家的屋子亮着灯,马家夫妇大概也是彻夜未眠,眼眶乌青,面上的疲惫之色格外明显。

  “卡佳来过吗?”

  马家夫妇困惑地摇摇头。

  “卡佳不见了。”乡长觉得心凉了半截。

  “你知道她从来不上这里来的。”马占军说,“她能去哪里?”

  “她爱鱼爱得要疯了,白银那的人爱鱼都爱得要疯了。”乡长激动地说,“卡佳要去哪里肯定是为了鱼,不然她是不会一大早就离开家的。她还生了炉子。”

  “大家宁肯让鱼烂了也不来买盐,这是为什么呢?”马占军颇为悲伤地说, “连我儿子川立也反对我,昨晚他一夜都不进家,现在还呆在雨里,他是想活活折磨死我们。”

  “川立在哪里?”乡长问。

  “就在园子的豆角架下坐着,淋了一夜的雨,他一夜都不进家,我和他妈差点给他跪下了,他就是不进来。”

  “那你们怎么还不落下盐价?”乡长说,“川立可是你们的独苗。”

  “我不相信他不吃不喝还能再坐上一夜。”马占军咬着牙说,“他犟,我比他还犟,我不信他不要命了!”

  马家媳妇忽然哭了:“算了,这盐价还是落下来吧。”

  “女人见识!”马占军喝斥了她一声,“你忘了当年向人求爷爷告奶奶借钱治病的那滋味了?我忘不掉!”

  “那你就记着,带到棺材里去吧。”乡长回敬了一句,走出门来看了看在豆角架下坐着的马川立,他面色寡白寡白的,双目无光,像是个痴呆。乡长本想规劝他几句,但一想到卡佳,双脚还是迈出马家的门槛了。

  乡长走在白银那被鱼腥气笼罩的小巷里,每见到一个人都要问一声:“见到卡佳了吗?”而别人的回答总是说:“还没来鱼贩子?马家的盐价落没落呀?”

  当他走到小学校门口时正碰见踱着方步背手散步的校长,他一见乡长就苦不堪言地说:“为着那点鱼,老婆把我骂了个通宵,今早起来时没腌上的鱼都有味儿了,看来今天我连早饭都混不上了。你也真是蠢,渔汛结束的当夜请来几个鱼贩子不就好了吗?”

  “电话线断了,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城里去;原想让每天一次路过咱这儿的长途车给捎个信出去,谁知道这几天连车也停了呢!一定是下雨天养路段的人怕毁了路不让通行了,唉。”乡长长叹一声说,“卡佳都不见了。”

  “这么大的人怎么能丢?”校长说,“上哪家串门去了吧?”

  “她哪儿还有串门的心思?”乡长说,“又没去弄盐,难道她发了疯走着进城了?”

  “她可没你那么傻,徒步进城,等她走到城里时鱼早就烂成了苍蝇。”

  他们正说着话时王丙林老汉扛着杆猎枪从山上下来了。他的裤脚被露水给打湿了,手上提着只花翎毛的野鸡。校长说:“这样的鬼天气还能打到野鸡,你老的眼力和运气都不坏呀。”

  王丙林“咳”了一声说:“倒是碰见了大东西,没敢打,咱怕犯了法去坐牢。”

  “就是这个野鸡现在都不能打。”乡长拍了拍后脑勺说,“这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了?反正是受到保护的,你们小打小闹打这个我就当没看见,自己吃行,可别拿出去卖,一张扬出去对咱白银那可不好。”

  “碰见什么大东西了?”校长问。

  “黑瞎子(意谓黑熊)。”王丙林说,“离我不过五十来米,出了树洞用爪子挠柞树叶子玩,挺淘气的一头小公熊。”

  “没让它伤着你就不错了。”乡长说,“你要是打了黑熊,我这个乡长也就当到头了。”

  王丙林说:“就是我不打,这头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的。”

  “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在那一带的矮树丛中发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这么早进山的人一定是为了打猎。”王丙林老汉抖了抖手中提着的野鸡,那些斑斓的花翎毛随之飘摇着,“脚印倒不大,像是穿三十八码鞋的人,我还想不起来咱这里有穿三十八码鞋的猎人。”

  “男人哪有这么小的脚?”校长说,“那脚印肯定是女人的。”

  “谁家的女人能这么早进山?”王丙林说,“还是一个人?”

  “卡佳可是不见了。”乡长心惊胆战地说,“可别是她。”

  “她又不能缘木求鱼,又不能掘地生盐,她进山干什么?”校长背着手文绉绉地说着。

  “你就说大白话得了。”乡长一搓胸脯说,“你一说书上的话我就更心烦。”

  王丙林又说:“这个猎人倒也怪,还挑着一副铁桶。”

  “你又没见着人,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进了一辈子的山,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就白活了。”王丙林说,“在脚印旁边,有一处有两个圆圆的湿泥印,面积跟咱们吃水的桶一般大。如果不是挑着的铁桶,而是挎着的,那么两个圆圈会相扶着,而我看到的两个圆圈一前一后,中间有一米多的距离,证明这桶是被人挑着的,放下桶时扁担搭在了桶沿上。”

  “听您的话可真长见识。”校长说,“那您说这个人在那个地方放下铁桶做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歇脚。”王丙林老汉嗬嗬笑着,“是撒尿。”

  “你怎么知道不是为了歇脚呢?”乡长追问。

  “这个人是挑着空桶进山的。”王丙林说,“这样人是不需要歇脚的。”

  “你怎么知道是挑着空桶呢?”

  “如果桶里挑着东西,人的脚下吃力,脚印会很深。可是我看到的脚印却浅浅的。”王丙林老汉又说,“何况桶的印迹也不那么深,若是桶里装着东西,桶痕会深深的。”

  “可是这个人进山做什么呢?”校长问。

  “我也纳闷,猎人是不挑着担子进山的,除非是采山货的人。可是现在才在春上,别看下了场雨,木耳和蘑菇也长不出来,都柿和牙各答连花都没有开。想来想去,只能还是打猎的人。这个人怕打着大动物回来不好交待,就挑着一副担子,把这动物给肢解了,用桶担回来。”

  “所以你才说这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乡长说。

  “那是啊。”王丙林再次顿了顿手中提着的野鸡,说,“一会儿都去我家喝野鸡汤吧,挺肥的呢。”

  “卡佳要是回来了,我真就去喝。”乡长说,“我都有两个来月没沾到野味了。”

  “什么?”校长旁敲侧击道,“上个月咱俩还一起喝酒,吃着李阳打来的狍子肉呢。”

  “狍子肉?”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那也算野味儿?”

  “看来你是想吃熊肉了。”校长说,“连狍子肉都不算野味儿,胃口越来越大了。不过我可告诉你,熊肉吃多了头发爱生油腻,弄得枕头跟擦了黑鞋油似的,还不得天天换老婆的骂!为了这种口福可不值得!”

  乡长回到家里时就冲着屋子喊:“卡佳,你让我找了一个早晨,全身都湿透了,你也不给我做碗热汤喝!”

  屋子里没有回音,他挨屋子走了一圈,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这没有人影的屋子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灰白的天色正渐渐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乡长在去后园子找卡佳时被两只鸡挡了去路,便气咻咻地骂道:“找不到卡佳,我就宰了你们烧汤!” 鸡似乎明白了不妙的处境,一耸身子急急地落荒而逃。

  然而房前屋后找了个遍,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乡长便去仓房去看铁桶在不在。结果他首先发现一直挂在山墙上的桦木扁担不见了,这使他的心剧烈地一沉。进了仓房,果然也不见了两只铁桶的影子,乡长的腿就软了,看来王丙林老汉所说的那个猎人就是卡佳了。她一大早担着铁桶进山做什么?山上发现了熊,她万一遭遇到它,赤手空拳可怎么应付?

  乡长急得眼泪就要冒了出来。他连忙走出家门,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找王丙林。一进院子先听到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原来老汉的两个孙子为着争夺野鸡身上最好看的一片羽毛而犯了和气,他们的母亲正在大声喝斥着。老汉刚刚卸下绑腿,正打算松松脚吃顿安闲的早饭,乡长就颤着声追他来了:“我家的扁担和铁桶都不见了— —”

  王丙林老汉吃了一惊,他说:“挨家挨户问问,兴许是别人进山了呢。”

  “不会的——”乡长撕心裂肺地说,“她就穿三十八码的鞋子。”

  这时候小学校响起了上课的预备钟。钟声像是一个人失散的魂魄在东游西荡,更加深了乡长心中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他忍不住咬着牙根说:“谁把钟敲得这么哆哆嗦嗦的,这个敲钟人该换换了。”而老汉的儿媳则连忙回屋提着两个书包出来,大声地对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说:“小祖宗,快去上学吧,要是迟到了你们陈老师又要训你们了!”

  大概受训的滋味比得不到美丽的羽毛还要难受,所以两兄弟连忙休战,接过书包噼啪噼啪地跑着出去了。

  乡长跟着装备齐全的王丙林老汉进山时又遇到了一些朝他要盐的人。他总是没有好气地说:“抢吧,有能力就去抢吧,我什么也管不了。”

  而大家听说卡佳失踪后都顿生同情,也就不再计较将腐的鱼的命运了。以养牛而出名的博华树还自告奋勇地加入了寻找卡佳的行列。他们一行三人进山了。

  白银那依山傍水,自然景观一直为外地人所钦慕不已。黑龙江因为渔汛而使人永远感念,而山林里丰富的菌类植物、山野菜、野花野果也令人心旌摇荡。尽管他们也曾因有一年黑龙江“倒开江”而饱受水患,但山水带给人的益处还是占主导地位。如果不是因为寻人心切,那么春季进山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由于连绵春雨,所有的树叶和草茎都湿漉漉的,一种惊人的新绿在初起的阳光中沉浮着。山雀啁啾不已,灌木丛尽头的一棵被雷击中的朽树上则传来了啄木鸟啄树的声音,那是它在对付树缝中的虫子。灌木丛的阴沟里传来汩汩的流水声,粉红色的达子香花在树丛中无忧地开放着。乡长记得卡佳很喜欢吮达子香花,将状如莲蓬的花托取掉,花柱和萼片的甜香气便沉浸下来,用舌头抵住那个圆圆的小孔,轻轻一吮,清爽的花香气就在舌头上动情地打滚了。与其说卡住进山采达子香花,不如说她吃花来了,因为每次回去后她半年不沾糖都不想念,可见那甜香气是多么悠久和撩人。而眼前悄然开放着的达子香花却并未给乡长带来愉悦的心情。

  他们一行三人走到猎人发现熊迹的地方时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冲出云层,像颗刚被剥了皮的鲜荔枝一般,将它银白如玉的脸庞亮给雨霁初晴的山林。残雾在袅袅散去,鸟声也越来越频繁,王丙林老汉指着一行新鲜的脚印说:“快看,脚印——”

  乡长俯身看了看脚印,他更加确信那是卡佳的。她挑着桶进山来做什么?他不由放声大喊一声:“卡佳——”

  王丙林连忙示意他住口,他说附近刚好有两座相对的山,人在此处呼喊,回声却在另一边出现,听到的人如果循声而去,背道而驰,就会酿下大错。

  “可是卡佳也许在附近。”乡长焦急地说。

  “等接近山脚时再喊她。”王丙林说,“现在她的脚印已经很明显了,她是沿着这条小路朝山里走去的,我们顺着脚印去寻她。”

  “你估计熊现在能在哪里?”乡长火烧火燎地问。

  “肯定在这一带活动。难道刚才你们没注意到熊的粪便?它还有些热气,离这儿不会很远。”王丙林将子弹推上膛,说:“万不得已我会开枪的——”

  “你开你的枪——”乡长飞快地说,“犯了法算在我头上。”

  “它要是不伤人,我就能省下这几颗子弹,我也不想碰它。”王丙林说。

  一行三人沿着茂密的丛林中的一条毛毛道继续前行。每当乡长看见泥地上的清晰脚印时,他就仿佛看见了卡佳的微笑一样心中踏实;而当脚印落在青草上变得模糊不清、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仔细辨认时,他就心慌得厉害。太阳一出来,森林中的热气就升了起来,热气与小雨过后留下的湿气混合在一起,使人的皮肤有一种刺痒难耐的感觉。乡长的眼前不由闪现出他第一次见到卡佳的那个有雾的黄昏,卡佳梳着条长长的辫子,她自然而然地走向篝火将烤鱼取下来吃掉,后来她又走向江水捧着它喝了个痛快。她抬头望着众人说的那句话乡长一生都忘不掉:“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别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他们快接近山脚时发现脚印变得杂乱无章起来。有一片草还乱糟糟地倒伏着。王丙林老汉“嘘”了一声,示意将脚步放轻些。那是一片次生林,不仅有松树,还有小白桦和黑柞木,被折断的树桩比比皆是。他们猫着腰敛声屏气地四处搜寻,前面的博华村首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并且用手捂住了双眼。王丙林老汉和乡长循声而去,看见卡佳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淋淋,下巴不见了,那上面的痣也随之消失了,而眉心上的痣却仍然孤独地存在着。在卡佳的身边,一只桶倒了,另一只桶却仍然端坐着,扁担折断在脚畔,看得出她曾用它当做武器来抵御熊的袭击。乡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傅华树连忙上前扶住他。王丙林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便知她已气绝身亡。他抬了一下她的头颅,结果一根拇指粗的树桩血淋淋地由卡佳的脖颈处脱落而出。看来熊的袭击并不致命,只是舔掉了她的下巴,伤害了她的胳膊,而当她惊慌失措地逃走时不幸被遍地的树桩绊倒了,就在她仰倒在地的一瞬间,一根树桩恰好穿透了她的咽喉,使她毙命。卡佳的头发飘散着,上衣的两个钮扣已经掉了,她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苍天,目光充满了惊恐绝望。

  王丙林老汉走到桶前,朝里一望,看见一桶冰块在熠熠闪光。阳光温柔地照拂着它们,使它们看上去更加玲珑剔透。

  “卡佳原来是去背阴山坡的岩洞里取冰块去了。”王丙林说,“她取冰块做什么?”

  “鱼——”乡长痴痴地说,“她怕鱼烂了,她想用冰块来保护鱼,鱼——”乡长哆嗦着双腿嘶哑地说,“我要把马家食杂店给砸烂了,我要把这林子里的熊统统杀光!”短暂的寂静后,随着一声悲恸欲绝、撕心裂肺的“卡佳——”的呼喊,山林中开始回荡起一个男人沉痛的呜咽。这时候流水声消失了,鸟声也消失了,银白的冰块像受了满腹委屈似的,在阳光下泛出一层细密的泪痕。

B3:女教师日记


  雨过天晴了,中断了几日的长途车想必又该恢复营运了。我决定等卡佳的葬礼结束后再动身。家家户户未得到及时处理的鱼已经开始腐烂了,有些人家将鱼扔在门前的垃圾堆上,腥臭弥漫开来。

  我没有想到为了鱼卡佳会不辞辛苦地进山去采冰块。据说有一座山的岩洞里有终年不化的冰块,盛夏时节进山的人常常到里面沾沾凉气。卡佳是挑着一副铁桶上山的,她已经采到了冰块,在提着它们向回走时遭遇到了熊。据老猎人讲那是头小公熊,挺漂亮的,它只是舔掉了卡佳的下巴,真正使她绝命的是一根刺透她咽喉的树桩。卡佳死时眼睛还睁着。

  卡佳被抬回家已是午后的时光了,乡长跟在尸体后面一直低声地呜咽着,不像是个失去爱妻的人,倒像是一个失了慈母的孩子在哭啼不止。白银那能走得动的人闻讯后都来乡长家祭奠卡佳。人们在她家的院子搭起了灵棚,不久一串灵幡就挑起在门口的障子上,纸片像乌鸦一样随风翻动着。我也走向那个院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现出很惊异的神色,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同陈林月一起来的缘故。我只是想独自看看卡佳。

  葬礼主持忙得红头涨脸的。先是派人进城想方设法通知卡佳的一双儿女速回,然后又差人去筹备葬礼需用的物品和食品。院子的东北角搭起了一个临时火炉,硕大的茶壶在上面咕噜噜地响着,送出一股茶沤老了的气味。我进去后连忙将茶壶从火炉上撤下来,盖上火炉圈。这种俨然是女主人的举止更加今白银那的人目瞪口呆。

  卡佳被平放在灵棚的木板上,已经由女人们为她洗过身子,梳过了头。由于寿衣还在紧张缝制,所以她还穿着平素穿的藏蓝裤子,米黄上衣。我撩开蒙在她脸上的白布时见到了一张残缺不全的脸,下巴上的肉几乎全空了,于是她眉心上的痣似乎成为了面部中心。这使我有些后悔,其实我更应该记住卡佳活着时的那张生动的脸。那晚她一边用铁丝串鱼一边讥讽我的样子我总也忘不掉。我打了个寒噤蒙上了卡佳的脸。

  乡长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守灵。大概由于悲剧的突如其来,他显得格外木然和呆滞。葬礼主持问他,是否可以借张家老太的棺材来先用?白银那有个风俗,老人一进七十岁,不管身体健康与否,都早早打下棺材预备着。据说备下了棺材的人反而越活越健康。那些中途夭折的人要尽快归隐黄土,借着现成的棺材是再好不过的事。而人们也愿意出借,据说被借的棺材的主人会因此大增阳寿。借棺材不能还棺材,只能还买这口棺材的钱,或者是打棺材所需的木料、油漆、铁钉和木工费等。眼下便有好几个备棺材的人家上门来等着了。葬礼主持选中了张家老太。原因是张家老太现在还能嚼得动豆子,棺材不会急等着用,而且人生得富态,棺材做得格外大方。可乡长却反对给卡佳借棺材,他说:“要单独给她打一口,要打最漂亮的!”

  葬礼主持便小声说:“怕是时间来不及呀。”

  “那就让她等。”乡长说,“停三天不行,就让她停五天。”

  “停的日子多当然显得隆重,可是你不想想多停一日就多一笔开销,帮忙的人吃饭你管不管?”葬礼主持小心翼翼地说,“何况,这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人停久了怕是会像没有撒盐的鱼一样……”

  提到鱼,乡长就想起了马家的盐,便大吵大嚷着要把马家斩尽杀绝,于是大家又上来好言相劝,使暴跳如雷的他暂时安静了下来。我对他说:“乡长,为什么不给卡佳借一副棺材呢?能够让故去的人尽快入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可是卡佳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乡长低声地说,“要是让她睡着别人的房子,她在地下会埋怨我一辈子。”

  我理解了乡长,葬礼主持也不再争执了,连忙去请木匠来打棺材。我很想陪乡长多说几句话,可一想到是在卡佳的灵前,便收敛了这想法。更何况出出进进乡长家的人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惊异于一个异乡女子竟然前来参加葬礼。

  我同女人们一起择莱做饭,但她们并不和我说话。缝寿衣的女人每逢抬头用针抿一下鬓角直直腰的时候都要讳莫如深地望我一眼。我并不计较,依然忙活。到了黄昏,陈林月下班也来了,她说校长准她两天假,让她来帮助料理料理,我们一起在乡长家吃了顿豆腐丧饭,然后告别乡长回家。离开时灵前的长明灯已经点了起来,一束插在五谷米中的香也氤氲地暗燃着,释放出干燥的浓香气。

  陈家的火炕依然被烧得滚烫。卡佳的死讯使陈守仁咳嗽不止,他甚至连晚饭也没有吃,连连埋怨卡佳是个糊涂虫,分不清主次,为了鱼而丧了命。之后又追根溯源地骂马家的人,说是天明时要爬着去啐他一脸唾沫。然后又骂老猎人王丙林,嫌他发现熊时没有及时杀死它,让它有了祸害人的机会。“人打熊犯法,熊伤人就不犯法了?熊怎么就那么自由?怎么不给熊编个纪律?”说得陈林月的哥哥连忙跑到屋外偷着笑。

  被淡碱水卤过的鱼泛着生石灰一样的颜色。鱼虽没有干透,但已经感觉出了它的硬度,难怪陈林庆把它们比喻成干柴棒子呢。最后的那批鲜鱼难逃厄运,已经被陈家深埋在花圃下,用作花肥了。想必今年的花朵会分外妖娆吧。

  鱼仍然占据着人休息的位置,陈家父子只能继续屈居地铺。未着油漆的土炕上的鱼果然干得快,陈守仁免不了又要唠叨儿子的炕面是华而不实的,说穷人家不该有着油漆的炕面,并称那面炕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就差说那炕是败家子了。弄得心情沉郁的我们很想为他的牢骚而笑几声,可心里的辛酸还是占了上风,笑不起来。

  天黑了,空气太凉了。家禽们安然地守着自己的领地,打盹儿休息。我站在院子里,朝乡长家张望着,晚风中传来刨棺木的声音。灵棚灯火通明的,在夜里像枝盛开的马蹄莲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夜里的江面上泊着些什么,也许会不期与卡佳幽蓝的灵魂相遇呢。

  正要和陈林月携手而出的时候,马川立的母亲哭丧着脸来了。陈林月见到她便没有好气地问:“你到我家来干什么?”那女人什么也没说,一行眼泪先下来了。陈林月便压低声音说:“你别往屋子里走了,要是让我爸看见你,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你劝劝川立吧,今晚他还不想回屋。”她可怜巴巴地说。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林月说完,又追问着,“你说他今晚还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没回屋,他去哪里了?”

  “他和我们怄气,嫌我们把盐价吊高了。他蹲在园子的豆角架下,都几十个小时了,人还淋了雨,水米未沾的,我真怕他这样下去会没命了。”

  “好啊——”陈林月气恼地说,“这样下去,埋完卡佳,就该你儿子了。都是为了盐,咱白银那一下子就出名了。”

  那女人的泪水越发抑制不住了,仿佛她的儿子已经死去了。她连连拱着手对陈林月说:“卡佳的死讯一传来,川立他爸爸就不再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把小黑板上的盐价落下来了。现在他爷俩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发愣怔,你好歹帮我一回,说说川立吧。他有一回发高烧时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敢涎着老脸来求你的。”

  陈林月目光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她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就来。”

  我和陈林月随后来到了马家。鹅圈里的鹅首先嘎嘎嘎地叫起来,一片骚乱,接着一条才断奶不久的小狗虚张声势地汪汪了两声。这是条毫无战斗力的狗,它一边叫着一边后退,显得比它的主人要懦弱得多。陈林月撇下我独自走进菜园,走到豆角架前时喊了一声:“川立——”

  我没有听到马川立的回答。

  “你这是何苦呢?”陈林月的声音带着一股哭腔,“快出来吧,你爸爸把盐价已经落了下来。”

  “可是鱼都烂了,卡佳也死了,盐还有什么用呢?”马川立终于声音嘶哑地说话了。

  “这么说你也想跟着鱼和卡佳去死?”陈林月说。

  马川立这才从豆角架下出来。他摇摇晃晃地扑在陈林月的身上,说:“我刚才一直听着锯声和斧声,他们要给卡佳打一口木头棺材。要是现在还跑冰排多好,就让卡佳睡在冰棺材里,随着江水漂啊漂,她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也许早晨时小鱼们还会给她梳头……”

  “你发高烧了,快回屋歇歇吧。”陈林月说。

  “我歇了这么长时间,都歇乏了。”马川立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马家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陈林月扶着马川立回屋了。我一直站在院子里,锯声悠扬,斧声清脆,我能望见远山幽蓝的剪影。一个人就这样去了,活着的人在悉心准备为她送别。我惧怕人世间的一切告别情景,尤其是生死离别。可我又是那么发自内心地渴望送卡佳上路。

  我和陈林月离开马家后又去了江边。江面上波光浮动,在月夜下泛出银灰的光芒。偶尔能看见一两只水鸟贴着水面寂寂地扇动翅膀。陈林月忽然用手捧住脸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在天地间显得太微弱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语言没有流水和鸟语更有说服力。

  当她止住了哭泣后,我问:“还想哭吗?”

  “够了。”陈林月凄然一笑,“已经很痛快了。”

  “那咱们就回家吧。”我说。

  陈林月冲我点点头,她那张出奇冷静下来的脸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酸楚。我们路过灵棚的时候长明灯前坐着乡长,他背对着我们,佝偻得很厉害,几个人正在一侧紧张地打棺材。

  长明灯的棉芯浸在油里,灯光一明一暗。

  那一夜我和陈林月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陈林庆的叫嚷声给扰醒。我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披衣下地。陈林庆站在门口大声地说:“看看,快看看,一共有六袋盐呢,我一大早推开门就发现了,它们就放在门口!”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大门的木桩旁见到了六袋雪白的盐,它们在晨曦中显得分外纯白动人。

  “这盐会是谁送的?”陈林庆说。

  “肯定是马家的人。”我说。

  “不可能,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陈林庆说。

  “那也未必。”陈林月插话。

  “林庆林月——你们进来跟我说说呀——出了什么事了?”陈守仁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着。

  陈林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大门口发现了六袋盐!”

  “这是老天爷长眼睛了!”陈守仁哆哆嗦嗦地说,“卡佳升了天堂,派仙女给咱白银那送盐来了!”

  陈林月对我眨眨眼,悄声说:“他的想象力可以跟雨果媲美了。”

  “那你以为是谁送的?”我问。

  “马川立吧。”陈林月蹲在灶前点起火来。

  然而事实证明陈林月的判断未必准确。因为所有白银那的人在早晨起床后都在自家门口发现了盐。人口多的人家就多一些,而人口少的就相对少一些。这说明送盐者并不仅仅针对陈家,而是顾及了白银那的家家户户。

  “也许马占军亲自送盐上门了。”陈林月说。

  就在大家对盐的突然出现而议论纷纷的时候,乡长的儿子赶回白银那奔丧来了。他背着个牛仔包,看上去文质彬彬。他说在半路上遇见了马占军,他正吊在半空的树上接电话线。知情者便明白了其中缘由,断定电话线当时并非雷电击坏,而是被马占军故意掐掉的。据说乡长的女儿出差去了杭州,无法赶回来了。人们对乡长的儿子说熊进了镇子伤害了卡佳,并没有说去采冰块,更没有说出渔汛结束后的抗盐风波。

  乡长见到儿子的一瞬任了一刻,然后才呆呆地指着卡佳的尸首说:“是熊,一头小公熊——”

  乡长的儿子噙着泪水点点头返身进屋了。人们以为他会跪在母亲的灵前痛哭一场,因为大多数人以哭声的势头来判断失去父母的子女的孝心的真伪,但乡长的儿子让人们失望了。他进屋后坐在炕沿前一言不发,待到女人们撤出屋子,为卡佳穿戴刚缝好的寿衣的时候,他才飞快地打开一口箱子,将猎枪和子弹一一找出来。但猎枪已搁置多年,他一时怔在枪筒和枪膛的斑斑锈迹上。这时乡长进来了,一见猎枪,便大声地训斥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山干掉那头熊。”他说。

  “你妈妈明天就该下葬了,你不给她挑灵幡,你进山打什么熊?”

  “妈妈已经死了,谁给她挑灵幡都是一样的。”儿子说,“可是熊还活着,它还会再祸害人的。”

  “它不会再来祸害人的。”

  “它能来白银那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熊应该明白它只能生活在山林里,进了镇子的熊就不是头好熊。”

  “你妈妈是进山采冰块时遇到熊的,它并没有进咱们的镇子。”乡长无可奈何地道出了实情。

  儿子颓然放下了猎枪。看那平静持重的表情,似乎他并没有过多计较马家的所作所为。葬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部分人家都送来了挽幛和烧纸,与卡佳交往甚密的人还戴了孝布。我和陈林月那一天都在乡长家帮忙,我下厨掌勺,陈林月负责洗菜,当我的下手。人们对盐的突如其来一直有种种猜测,大多数人把它当做了神话故事,认为是上天赐予的。他们不相信马家的人会在夜半时将盐分别送到每一户人家。乡长家门口的盐属于白银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时忘记了适量而行,几乎每道菜都放过了盐,咸得人们没撂下筷子就找水喝。我连忙检讨自己的过失,可白银那的人友善地说多吃盐长力气。那就让他们多长力气吧。快近黄昏的时候,一个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来说,他路过马家时听见马占军和老婆在院子里哭,说他们的儿子人事不省了。陈林月剥葱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连忙问怎么人事不省了?那人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进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浑身烧得滚烫,脸白得吓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马占军像个蔫茄子一样坐在门槛上,连头都不敢抬。他老婆一边在院子里给老天爷磕头一边哭。”

  “怎么不去请医生?”我问。

  “请了,咱李医生说不给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说。

  乡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陈林月心神不定地望着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乡长身上。后来他起身走到我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说:“你跟我出来一趟,我找你说个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却没有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发灰了,他仍脚步飞快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去哪里说事。后来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狗冲我们叫起来。他这才回过头对我说:“别怕,拴着铁链子呢。”我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我马上明白来到哪里了。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豆芽,见了乡长,连忙起来让座,乡长摆摆手说:“早晨起来时你家门口有盐吗?”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

  “那还不快给川立那孩子看病!”乡长斥责道。

  “那盐真是马家给分的?”

  “你还算是个知识分子,真是白读书了,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乡长说。

  “可是马占军这人实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还不去给川立看病,我就开除你,你这辈子就别想挂听诊器、穿白大褂了!”乡长直了直腰,转身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找我一起来?”我问。

  “我一个人出来,大伙儿肯定明白我是来劝医生的,不会让我出来。”乡长说, “跟你一起出来,他们就往别处想了。”

  “你儿子真不错,到底是读过书的人,那么通情达理。”我说,“换作一般人,也许要替母亲报仇去了。”

  乡长停下脚步,他目光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他知道真相后真老实了?他下午就偷着在仓房里裹汽油弹,想出完殡就去放火烧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惊,许久不知该说什么。乡长说:“这小子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那你怎么对付他?”

  “我当然是不会让他去做蠢事的。”

  “难道你就真的不恨马家?”

  “我这一辈子最不喜欢听‘恨’这个字……”他又一次停下脚步,忽然轻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开白银那?”

  “明天。”我说,“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银那好吗?”他又问。

  我的泪水不知怎么的忽然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说:“我忘不掉白银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银那。又是深夜了,陈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他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嘘不已,晚饭时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粥。陈林庆因为多日忙碌,明天还要起大早上山为卡佳打墓子,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声时隐时现。陈林月也熟睡着,她的睫毛在灯影中显得尤为浓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弯曲着,仿佛要为谁送上一盏油灯。

  我是多么想在离开白银那的最后一夜出去走走啊。这里的人们开始播种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机恢复的油光,腐烂的鱼腥气正被山上日益膨胀的松香气取代。听说夏季时人们爱到江边洗衣服,还喜欢将饭桌支到院子里吃饭,鸡和狗就温存地在一旁等候残羹剩饭。晚霞过后蚊群将起时,家家会点燃艾草。知道的是赶蚊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晚霞落到了谁家的院子里了呢。

  可是我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到屋外的草场去走走。也不知院外的月光在亲昵谁的肌肤。

  卡佳的葬礼结束了。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坐上了离开白银那的长途汽车。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双眼潮湿了。陈林月拉着我的手,说:“古老师,明年跑冰排时再来白银那,行吗?”

  卡佳的葬礼很隆重。一大早人们就纷纷涌到了乡长家。果然她住的是属于自己的一口美观大方的棺材。她在入殓时人们都涌到她身边最后望她一眼,她眉心上的那颗痣被阳光照得泛出钻石般的光泽。也就是在那个时刻,外乡的鱼贩子来了。人们因为他们的迟来而态度冷漠,他们却声称曾在城里见到过马家夫妻来上盐,他们向马家人打听白银那是否有鲜鱼,马占军说:“白银那现在还没来渔汛,不过老辈人说再过一个礼拜会有鱼的。你们晚点再去吧!”

  于是人们对马家人已经克制下去的愤怒复又燃烧起来。当乡长的儿子摔过丧盆,扛起灵幡在棺材前面准备送他母亲上路的时候,马占军夫妇突然出现了。空气骤然变得沉闷起来。他们手中各自提着一串纸叠的鱼,看来是来祭奠卡佳的。

  “你们来干什么?”乡长的儿子走到他们面前。

  “我们来送送卡佳。”马占军说这话时哆哆嗦嗦的,他手中提着的纸鱼也随之哆嗦不已。

  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的乡长这时忽然走到人群中央,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声说:“我要在卡佳上路前说上几句话,也算送送卡佳吧。大家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开始时我也想给她报仇。”他面向儿子说,“你的举动我也看出来了,你裹了汽油弹,可是你妈妈最不喜欢在别人认错后还怪罪人家,我也是一样。昨天早晨我们已经没花一分钱就得到了盐,掐断的电话线也被接了起来,所以我把话说在头里,任何人也不能再对马家人采取报复行动。”他再一次针对儿子说,“尤其是你,你妈妈向来是与人为善的。”乡长用手搓了一把脸说,“马占军夫妇是来送卡佳的,就让他们跟我们去墓地吧。他们也是咱白银那的人,我相信他们以后会变的——”

  马占军夫妇不由得号啕大哭。大家也随之哭起来,我也流泪了。当葬礼主持让灵柩高起,卡佳将永远离开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时,连外地的鱼贩子也跟着落泪了。我们一行人慢慢地送卡佳来到山上,将她送入泥土。山上绿树蔽天,小鸟因为受了惊扰而盘桓着在树梢鸣叫。我很想在葬礼结束后去黑龙江畔再坐上一刻,可是路过白银那的长途车已经在召唤我上路了。

  我打开地图,图上仍然找不到白银那。也许真是由于它太小太小,地名又太美太美,它才逐渐地像一条鱼一样在地图上消失了。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在十八站的客栈里向店主打听白银那时他说过的话:“白银那离这儿不远了,每天都有一班长途车路过那里。你去吃那里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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