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文集                   风从脚下过


         第十一节

    部队攻打天津外围的时候,焦柳第一次见到了小姨。
    焦柳带了一支民工队伍往上送弹药,当经过永定河时,几发炮弹落在了河岸上,
有两个没来得及过河的民工被炸进河里,他们看管的部队也被炸得四分五裂,顺着
陡坡滚进河里。焦柳上河堤,高声喊叫着,要民工们不要惊慌,骑自己的驮子,要
警卫班的人去帮助民工牵牲口,帮助还没有过河的驮子尽快过河。
    焦柳经验丰富,他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类似的事情经历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炮弹在天空中飞着,谁也保不定会落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炮弹
落到谁的头上谁就是烈士,躲过了的,等炮弹过去了,还得爬起来,拍身上的泥土,
继续往前走。情况就是这样的……
    谁知炮弹点燃的火焰还没有熄灭,人们还没来得及集中起来,被炸中的那两个
驮子里的手榴弹抗不住火烤,被引着了,相继炸了起来,河岸上爆炸声此起彼伏,
弹片横飞,火光四溅,这一下,民工们失去了控制,丢下驮子就跑。这时正是冬月
间,天寒地冻,民工们谁也不顾那驮子,争先恐后地往岸上爬,踩得河面上的冰凌
相继破碎。牲口群这时也炸了窝,挣脱缰绳,四下里乱窜,把身上驮着的弹药箱拖
着拉着,丢得到处都是。
    焦柳急了眼,拼命吼叫着:别跑!你们往哪儿跑!你们都给我站住!
    焦柳还没有吼完,就被一头牲口给撞倒在地上,差一点没滚进冰河里。
    焦柳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头上肿了一块青了,跑过去拽住一个昏头昏脑不知
该往何处跑的民工,喝令他站下,不许乱动,然后叫住卫班长,要他赶紧指挥警卫
班的战士把四下里跑散的民工都给抓回来。
    民工是给抓回来了,但民工好抓,牲口不好抓,牲口听不懂人话,根本不听劝,
尤其当它们炸了窝的时候,尤其是弹片仍然在四处乱飞的时候,它们不光不听劝,
它们还专和人群去,你要去抓它它就又踢又咬,而且它们又踢咬还是好的,更多的
时候它们根本不给你这又踢又咬的机会,它们在河边这种泥泞的地方,起来比美式
十轮卡车还要快,你根本无法抓住它们。问题是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几轮
炮过去了,中间会有几分钟的间隔,等间隔后,更猛烈的炮击还在后头。
    焦柳急得要命,他急得都恨不能给那些四下里狂奔着的牲口跪下来,磕头叫祖
宗了。
    小姨这个时候出现在河岸上。
    小姨带着一支战地鼓动队,刚刚从前线上下来,送一批伤员往后方战地医院去。
小姨一见那种情况,就下令鼓动队的人停下,帮忙把伤员安置在河边安全的地方,
再帮这支被烂了的弹药运输队把河里的箱子和人捞起来。
    牲口们四下里逃窜的时候,小姨站在河岸上,她将两只手指塞进嘴里,一鼓腮
帮子,河岸上立刻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
    那声口哨有如刮过冬日冰河上的春风,从容地追逐着四下里逃散的牲口,那些
四下里逃窜的牲口听儿了口哨声,都停止了狂奔,站了下来,竖起耳朵朝河岸这边
看,然后它们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慢慢地都回到了河岸边,让人们
重新套上了笼头。
    焦柳简直看呆了,他懵懵懂懂地站在河岸上。一直等到他的人在那里整理好驮
子,并且跑过来向他报告时,他才从梦中惊醒。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妈的,女人也会吹口哨,
神了!然后朝站在河岸上的小姨跑去。
    焦柳跑近了,站住了,接着又吃了一惊,他发现那个吹口哨的女人非同寻常,
她明眸红唇,天然姿色,十分美丽,她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种美丽。这一回,
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焦柳说,谢谢你,我是某纵民工部部长焦柳。
    小姨大方地朝焦柳立正、敬札:首长,某纵某师某团鼓动队队长梅琴向你报到!
    焦柳握住小姨的手。他觉得小姨的那只手和别人的手不一样,小姨的手握在手
中像是有生命,像是会说话,他握着它,半天舍不得放开。
    焦柳结拮巴巴地说,原原原来咱们是一家人。
    半年以后,焦柳通过各种方法找到了小姨,并且和小姨结了婚。
    焦柳是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他快人快语,办起事来相当地干练,从
不拖泥带水,而且他是一个看准了目标就决不放弃的人,这一点在他向小姨求婚的
时候已经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焦柳在见到小姨之后,回去就对民工部政委说,我操,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
人,她和我见到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得娶她做老婆。
    政委不相信地说,老焦你不要吹牛,她又不是放在那儿等着你的,你说娶她做
老婆你就娶她做老婆呀?你忘了王子娟的事情了?王子娟你不也说过这样的话,结
果呢,你不是也没搞成?
    焦柳不以为然地说,这件事怎么能和小王的事相比呢?小王的事情不一样,小
王是刘副师长先看中的,我是先说过要娶她的话,然后才知道了刘副师长的想法,
我知道了刘副师长的想法当然不能和他争,我是到得晚了,我还是大义让贤,是讲
阶级兄弟情谊。
    政委开玩笑说,那这回你不让了?
    焦柳瞪眼说,我让谁?这回是我先在永定河边发现的她,我先听见她吹口哨,
然后我就发现她了,我说个使蛮的话,就是司令员来了,也得在我后面等着,这回
我谁也不让,非把事情做成了不可。
    政委笑道,你又吹了,你总是吹。
    焦柳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看我呢?你完全是把我看扁了,要是这样,你就
往后看着吧。
    政委就有些迷惑,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让你这么上心?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政委的肩膀,差点没把政委拍得坐到地上去。焦柳意味深长
地说,她是一个宝贝,若是拿兵力比,凭我的经验,相当于一个主力团的故斗力,
我这么说也难得说清楚,等我把事情做成了你自己会看到的。
    部队打下天津后,焦柳利用战役后的休整时间专程到小姨的那个团跑了一趟,
找到了团政委。
    团政委是焦柳的老部下,在东北时当过他手下的群工科长。焦柳见了团政委后
也不扯野棉花,直截了当就把事情提出来了。
    团政委悦,这事呀,你怎么不早说?
    焦柳说,早说怎么了?晚说怎么了?
    团政委说,我们团里刚作了决定,肥水不落外人田,凡是团里的女同志,未婚
的,一律在本团解决婚姻问题,梅琴未婚,所以她的事得在本团解决。
    焦柳不高兴了,把腰一叉,瞪着眼说,陈得贵,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肥水
不落外人田,我是外人吗?我是什么外人?你不要忘了,你老婆还是我在东北时给
你解决的,我要不替你张罗,你陈得贵就是八条枪杆也白竖在那儿,做你的光棍,
你不要吃上了馍就撤屉笼,撒完了尿就踢夜壶,连这一茬都记不得了!
    团政委见焦柳生气了,连忙笑道,老首长你也别急嘛,我说肥水不落外人田,
我并没有说你就是外人,我能说这个话吗?我的意思是说,梅琴最近有新动向,她
正在和我们团政治部余主任恋爱。
    焦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说,什么?!她已经恋爱起来了?!她怎么能先恋起
来了呢?!她现在恋得怎么样了?!
    团政委安慰焦柳说,你别急,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他们刚接触,也没恋成什
么样。
    焦柳不肯坐下来,催促团政委道,你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团政委说,我们团政治部余主任,你知道吧?
    焦柳说,我知道,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四川人,不就是他吗?
    团政委点头,说,余主任是我们团级干部中惟一没有解决个人问题的,团里考
虑他年龄也不小了,就介绍梅琴和他恋爱。部队打新保安之前,我找梅琴谈过一次
话,当时梅琴说顾不过来,说以后再说,以后部队就开始进入战役第二阶段了,也
就没有时间了。一直到前两天,部队把清理战果的事做完,移交工作做完,我对余
主任说,部队不会在这里停很长时间,你也别等了,要等下去,这一仗还不知什么
时候能打上,组织上也把话捅开了,你就自己打吧。余主任当时还犯难,还问我怎
么打。我说怎么打还用我告诉你吗?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要没老婆,我就亲自演
习一次给你看,说得余主任的脸像酱鸭,嘴里嘟嘟囔囔地去了。昨天团长跑来告诉
我,说余主任已经找梅琴谈过了,他已经打上了。
    焦柳紧张地问,打得怎么样?
    团政委说,听团长说,余主任告诉他,现在还处于打外围阶段,双方僵滞着,
主要原因是梅琴队里牺牲了几个队员,她心里难过,对余主任说这事以后再说,余
主任也就不好拗着她。
    焦柳吁出一口气,说,这就对了,这事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你想一想呀,老余
那个人,口才倒是不错,别的嘛,就很难说了,总之爱情这个,他这样的人怎么会
让梅琴动心呢?梅琴是不会答应他呢?那完全和难不难过没有关系,也没和什么人
有关系。梅琴她不是一般的女同志,这是非常特殊的女同志,她这样的女同志,只
有我这样的男同志才能配得上,这就怪不得我了。
    焦柳过去用力拍了拍团政委的肩,说陈德贵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管别人怎么
想,这事我做的,我先给你打个招呼,这个人我要了,然去就找军里要人,你呢,
你就别给我使腕子,命令下来你就放人,你也不要在背后说怪话,说怪活也是白说,
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你最好认真研究一下敌情,让余主任对付那种激烈的战斗,
否则你这个政委就是急上了房,我让当一辈子光棍,你懂了没有?
    事谈完了,焦柳要回去,团政委不让他走,说首长来一趟,说什么也得清吃一
顿饭。焦柳一看吃饭行,你把余主任叫来,你再把老丁也一起叫来,咱们要吃一块
吃。团政委就吩咐通迅员去请团长老丁、参谋长老邹、政治部主任老余。
    刚打下天津,后方送来的猪肉多得要命,政委要炊事班给炖了一大脸盆,酒是
不能喝的,大家就围着脸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坐在一块吃,吃得满头大汗。焦
柳一边吃一边逗余主任,他老是拿余主任开玩笑。余主任不好意思不笑,焦柳又是
首长,焦柳一开玩笑他就紧张,不小心把一块肉掉在地上,捡起来吹了吹,又放嘴
里,拿勺喝汤,又被汤烫了一下。焦柳哈哈大笑,说余主任,肉到嘴边都让你给掉
了,你就去改渴汤了。团政委在一旁听了发急,他怕焦柳得意忘形,把不该说的事
说了出来,弄得余主任难过。团政委心里有事,一顿很丰盛的饭也没吃好,好在焦
柳就此打住了,到底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到了通迅员进来收空脸盆的时候,
团政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焦柳回去就向军里要人,他仍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风格,不掖不藏,直截了当
把他想要这个人的原因说给军里听了。军里对这种情况当然很支持,要政治部去办。
部队在这段时间,这种人员凋动的事解决起来很容易,这事后,小姨就接到了去民
工部报到的命令。
    小姨那个时候希望尽快摆脱往昔日的阴影。小姨还为牺牲了的战友难过。小姨
鼓起了一个大学生、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起全给炸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名
叫份儿的女孩,人只有十四岁,是逃婚出来的,二人转唱得有模有样,一上台下面
的战士就拼命拍巴掌,那天早上起来小姨还给她梳过头,炮弹下来的时候,大家听
了市音都爬下,就地站在那里朝天上看,等爆炸过后,人就从那里消失了。份儿连
尸首都没找回来,后来收罗到一绺烧焦了的小辫,小姨认出是份儿的,那天早上她
亲手给梳的,辫子还没散开,扎着一道红线。小姨见到过不少人在枪弹中倒下,份
儿的牺牲却让她大恸不已,一天时间人就消瘦下去了。
    小姨对焦柳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题。
    焦柳说,过去没想过,那是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就可以想了。
    小姨说,我和你一点也不熟悉,我们不了解。
    焦柳说,结婚之后就熟悉了,要怎么了解都行。
    小姨说,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焦柳说,革命就会有牺牲,一天到晚难过,还怎么革命?
    小姨说,我有过男人。我还有过孩子。
    焦柳一点也不在乎,说,你有过男人,我也不是头一回,原先家里给说过一个,
后来没带出来。我倒是没有孩子,可惜,不过没关系,孩子我们以后会有的。说实
话,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苦海里泡大的?所以我们才该在一块——你男人是
干什么的?
    小姨呆在那里不说话,是不愿意说。
    焦柳大度地摆摆手,说,这事我能理解,不想说就不说,那我们就不说这事了,
我们只说我们的事。
    那以后,焦柳一天来找小姨三次,小姨现在是他手下的人,他要找小姨非常方
便,小姨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部队已经接到开拔的命令,要往西走,打北平,人
们全都为这件大事兴奋着,忙得人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得更简单化一些,腾出空
来大干一场。小姨后来经不住焦柳的攻坚战,而且打心眼里觉得焦柳这个人不错,
在纵队上下有口皆碑,是个让人牵挂的攻击者。小姨后来妥协了,只问了焦柳一句
话。
    小姨很认真地问焦柳:如果我们俩在地窖里,外面全是敌人,如果我那时有了
孩子,孩子哭了起来,你会不会让我把孩子掐死?你会不会眼看着敌人把我抓走?
    焦柳哈哈大笑。焦柳的胸腔里像装着一门八二迫击炮,笑起来发出雄伟的共鸣。
焦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焦柳笑过以后一脸严肃,反问小姨:你的眼睛很大,这很
好,你把你的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你睁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你看看我是
那样的人么?
    小姨听焦柳那么说,真的睁大了她的眼睛。小姨睁大了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焦柳,
这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动人。十分动人的小姨看着面前的焦柳。她看焦柳,看
了好半天,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焦柳不是那种人,不是会让她把孩子掐死的那
种人,不是会眼看着敌人把她抓走的那种人。小姨她得出了这种结论,脸蛋儿居然
红了。她再也不说什么话,冲着焦柳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们在一间被炮弹炸去了一角的土房子里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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