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文选              《铁笼山》一曲谢知音


 
 

  滨江市李市长上北京看病,顺便看看朋友。他要看的许多人都没见着,一个没打算看的人却到宾馆找他。

  “你是四○三号房间李会民同志吗?有个唱戏的老头找您,见不见?”

  “叫什么名字?”

  “沙慧斌!”

  “等等,我下去接他!”

  沙慧斌,杨小楼的门人,当年知音遍天下,现在的小服务员喊他“唱戏的老头”!李会民心里不大是滋味!

  解放前李会民在滨江市作地下工作,开一个估衣铺作掩护,也以此作为活动经费的来源。李会民不识几个字,就凭对革命的一片忠心,学会了做买卖,三熬两熬成了估衣行的头面人物。旧社会做生意,凭的是拉拢交往,老客来了先接到后柜住下,掌柜的要陪着剃头、洗澡、吃下马饭,晚上照例得听戏。于是就成了戏园子的熟客,并常包着一个厢。看长了,也就懂点门道,结交了梨园界的朋友。解放后李会民当了滨江市市长,并不分工管文艺,可是有京沪名角来演出,他必定出面招待,看戏接见。因为他好这个,便把这些应酬既看成应尽的义务,又当作应得的享受。

  沙慧斌几次上滨江演出,李市长都接见了他,两人也算是老相识。李市长知道这个人的价值。他看过他的《战马超》和《状元印》、《铁笼山》。

  李会民顺着宽大的楼梯走下来,在拐角的平台上站住脚,朝下边的两排沙发上看看,那儿坐着三四个人,哪一个也不是沙慧斌。“咦,怪了!”这句心里话没说完,就见一个老头站起身来,在胳膊下架着单拐,伸出左手去摘椭圆形的老式水晶茶镜。他戴着茶壶套似的毡帽,围了个二尺多宽五尺多长的大毛线围脖,不摘茶镜实在也找不着脸面在那儿。

  “李市长!”

  “是慧斌哪!”李会民快步走下来,扶住沙慧斌,指指那拐,问,“这是怎么个话头?”

  “老首长,我是再世为人哪……”

  沙慧斌拉过毛线围脖就擦眼泪。李会民忙扶他往电梯口走:“别激动,有话咱们屋里慢慢说。”

  沙慧斌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也并不比李会民更邪乎。李会民伤在心上,他伤在腿上。不过,“说书的嘴,唱戏的腿”,唱戏的瘸了腿,就算砸了粥锅。

  “我上埋到胸口了,唱不唱,政府都给饭吃,犯不上揪心!可是杨派门下没人哪!人家纪念梅先生,有张君秋、梅葆玖;介绍程先生,有赵荣探、李世济,可要介绍杨小楼找谁呢?年轻人就会点皮毛,满不是这里的事儿!剧协叫我张罗着弄两晚上杨派专场,正没咒念呢,听说您来了,这可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怎么着,你想叫我上台唱戏呀?”

  “玩笑,玩笑,您手底下有人!”

  “什么?我那里的京剧团,经过一场大革命,老的死了、退了。几个年轻的有点本事的,前几年找门子参军的参军,调走的调走。现在开不出戏来。我还有人?”

  “别急呀?您记不记得焦三胜?”

  听说焦三胜能学杨小楼,李会民差点把刚到嘴的热茶喷出来!

  这焦三胜,李会民是再知底不过。焦三胜的爸爸倒是老伶工,“龙套上下手,老虎狮子狗”,样样能来。可一辈子没勾过脸、没张过嘴,到死是个武行。他想培养自己的孩子成角,光吃窝头省下咸菜,请师傅手把手儿教三胜学戏。开蒙第一出学的《武家坡》。那老师同时教了几个学生,彩排那天照顾他爸爸的面子,给三胜排在第二出。

  彩排照例请的是同行和学生家属来听戏。借机会把孩子介绍给师爷师叔们,以后好有个关照。所以打一穿好行头,他爸爸就嘱咐三胜:“沉住气,内行爷们面前,唱得好坏不说,可要直呼直令,叫行家看你是块坯子!”他爸爸越说他心里越打鼓。这时过门响了,他提气唱出了“一马离了西凉界!”前台响起掌声。他一高兴,随着锣鼓就站了出去!哪知刚一站定,底下就来了碰头好。不幸的是这好声后边拖了长长一条尾巴,接了一句。“好孩子啦!”轰的一声,连场面上都笑了。

  “错了?哪儿错了呢?”

  三胜还在发懵,就听师傅在幕边骂道:“孙子他!胡子呢?怎么不戴髯口就上去啦?”

  师傅从幕边递出胡子来,他背过身儿戴上,把戏对付下去。旦角说白的时候,他在嘀咕下了台那顿打,一个劲的吃“栗子”。这天散了戏,师傅拿小板把他两手都打成了发糕,还罚他跪在祖师爷面前背戏!

  又过了俩月,正式登台了,搭在人家“同乐园”唱开场戏。还是那出《武家坡》。师傅说:“上台前先想想,上回为什么挨的打?”他心想:“你不说我也忘不了!这手才消肿没几天!”他从扮戏起手里就拿着副髯口,唱完倒板,又仔细看了看,郑重戴上,这才出台。一亮相,底下飞上个茶壶来!

  “小子,我一茶壶砸破你的马脑袋!”下边又是一片笑声。

  三胜还没摸着头脑,锣鼓响了。他扬鞭打马,手上觉着别扭,妈呀!光顾胡子了,又忘了拿马鞭!

  这回老师没打他,只把他爸爸找来,退了学费辞了职。

  “孩子!”他爸爸流着泪说,“祖师爷没给你留饭啊!看来还是龙套的命,挟着靴包上戏班效力去吧!”

  三胜在滨江市同行里成了话把儿。人们编了句俏皮话:“焦三胜上台,缺东少西!”

  焦三胜受得了穷受不了气。他爸爸给他打下个好武功底子。他又咬牙苦练,硬是凭本事闯下自己的地盘来。哪个班敢看不起我,我白去效力!你们翻五个小翻提,我翻十五个;旋子、倒扎虎规规矩矩;踺子跟头又高又飘,到空中卷成一团!把台下的“好”我一个人揽来,然后扭头就走!不管你多大的角,归哪道蔓儿,只要不小看我,给你当下串,保叫你露脸!谁要敢取笑我,藐视我,挤兑我,咱们台上见。你想使什么活儿,我先使出来,把你刨了!再不然,干脆杀过河一亮相就往你身上撞。我是臭跟头虫,没法再矮了,你是头牌,丢不起这个人!三胜成了戏混混儿。

  谁都头疼他,谁也不敢得罪他,有的老板除戏份以外还偷偷给他加菜钱,因为他活儿实在不弱。当年唱《铁公鸡》真刀真枪。他那一杆红缨枪是自己特制的,比别人的长一尺,上去耍几个枪花就是满堂彩。缺了什么角儿,只要不是挑大梁,他都能钻锅补上,要多加两块钱菜钱,还能给你叫下好儿来!可就是一让他唱主角他就上怯了,准出岔子:有一回唱《柴桑关》,扮周瑜的演员临时闹气没来,管事答应给双份,请他补上。他上去唱得极好。可临了快下场时,他在堂口子后边吐了。好在戏完了,没让观众看出来。后来管事问他:“老三,今儿怎么了?”他说: “我一坐中间的椅子就影范儿,今儿个临上台喝了几口酒壮胆,戏是唱下来了,可酒劲顶不住了!”

  一直到解放,他的正式身份还是跟头虫。

  李会民听沙慧斌提的是这个焦三胜,当然觉得可笑,就说:“沙老兄,你要三胜来唱杨派戏,是想砸你们老师的招牌呢,还是中国当真没人了?”

  沙慧斌说:“您还不了解三胜。”

  李会民说:“打没解放,我就看他翻跟头。‘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派武斗队把他请去当教师爷。后来另一派掌了权,定三胜为坏分子。我们在一个专政队喂过猪。再后来他落实政策,充当顾问,又是经我手批准的。我怎么不了解他?”

  沙慧斌说:“这么着,他告诉你我们俩之间的事没有呢?”

  “你们俩之间有什么事?不就是你来滨江唱戏,他给你配过戏吗?”

  “你看是不是!隔行如隔山,这里事儿多着呢!”

  这滨江市和朝鲜一江之隔,抗美援朝的时候,这儿就成了后方兵站。沙慧斌去前线慰问回来,在这儿也是一站。恰好有位首长在这儿视察。这首长和李会民是老战友,又是戏迷,跟李会民商量,想请沙慧斌唱一场《战马超》。李会民在招待沙慧斌的宴会上转达了这个要求。沙慧斌说:“《战马超》不是我的拿手活儿,可也能唱。志愿军首长想看,我不能推脱。可就一节,我这班里少一个能扮张飞的。” 当地的京剧团长也在陪宴,就摘嘴说:“沙先生要唱,我给你找个帮手,保您满意。不过这个人跟您配戏可不够份儿。”沙慧斌说:“慰问志愿军的事,哪能讲这个?” 京剧团长说:“要这样,明天我通知他到招待所见您,对对戏。”沙慧斌说:“哪能这样,呆会儿麻烦您领路,我拜访他去。他是主,我是客,没有这个规矩。”从李市长起,都赞扬沙慧斌不拿大,讲礼貌。岂不知沙慧斌在这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他刚唱红时,自尊自大,不可一世,到一个中等码头唱戏,进了后台没跟同行拿说儿,同行中有人挑眼了。那是个夏天,沙慧斌才剃了头,唱的是《挑滑车》,盔头一扎上就觉着有点别扭,上了场之后,“起霸”没走完,头皮就刺痒得钻心。到和岳飞对白时,他感觉脑袋顶上简直像放了烟头,火辣得钻心,尽管强忍着没演错戏,可台底下的笑声就开了锅了。说:“这个武生什么毛病,呲牙咧嘴的五官直挪位,这还叫角儿哪?”有人干脆大声喊:“好作派,怪不得卖八毛钱一张票呢!”把戏全搅了。好容易一场戏唱完,下了台,沙慧斌就气急败坏地叫跟包来检查盔头。跟包卸下盔头翻过一看,连打自己两个嘴巴。原来趁他上厕所的工夫,有人往里放了一小包臭虫!他打完自己可就小声说:“角儿,您可别声张,这是得罪后台的人了。明天趁早请两桌客拿说儿。幸亏放在头一场,要正赶‘挑滑车’那场放上,这戏您可怎么顶下来!”赶忙找碘酒来擦,头皮上已鼓起个核桃。

  沙慧斌把在朝鲜分来的战利品:两盒三五烟,一瓶威士忌提着去看焦三胜。焦三胜当时还没加入国营剧团,就住在戏院后台。一见这么大的角儿提着礼来拜他,准知道是有事求他。说话很自己:“有什么要兄弟搭手的,尽管吩咐一声不都有了!” 京剧团长替沙慧斌说了来意。三胜一拍胸脯:“慰问志愿军,万死不辞,别说您还赏脸!不知您唱这出戏是哪道蔓儿的。您说说吧!”

  沙慧斌跟三胜一对戏,发现这果真是个好下串,怎么打怎么随心,有他保着,又省劲又边式。不由得连连夸好。等到正式演出那天,才扮上戏,三胜把沙慧斌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师哥,我看出来了,您是杨派,武戏文唱的路子,对打的时候您走那个串翻,有点影范儿!”

  “哎,可真叫你说着了。”

  “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托也托您走十个串翻。”

  沙慧斌满口道谢,心想这不过也就是颗定心丸,表表义气而已。谁知到了场上,两枪一搭,三胜说声:“走!”沙慧斌就觉着膀子上安了转轮,腿也轻了,腰也活了,随着场面上“撕边”,蹬蹬蹬蹬不知一连气走了多少个。只听台底下开锅似的响起掌声。

  临到下场亮相,沙慧斌又犯了寻思,他的个儿矮,三胜个儿高,并排一站,是要奴欺主的。作个什么姿式好呢!谁知一起“四击头”,三胜抢先摆了低架式,最后一锣落地:“呛!”沙慧斌亮相站稳,三胜把身子一歪,显得这马超又高大又威武,张飞还不失那调皮、莽撞样儿。沙慧斌心里这份熨贴就甭提了,一出下场门,就拉住了三胜的手说:“兄弟,今晚上你随我住招待所去,我有话对你说!”

  吃过夜宵,回到招待所,沙慧斌兜头就问:“你怎么学了这一身好本事?”

  三胜说:“要吃饭啊!像我这样的底包,混小码头,比不得名角。你们有几出戏,上海唱了北京唱,到哪儿都新鲜,跟谁搭班也得照您的路子唱!我这不行,您来了我傍您,李少春来了我傍李少春,李盛斌来了我傍李盛斌。一个角儿一个蔓儿,当底包的全得傍的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个台上唱,肚囊不宽能行吗?”

  “你有这么好的本钱,为什么不认个师傅,人个大队,奔个角色当当呢?”

  “我就是这个命,给人家打下手,怎么打都溜乎。我自己一唱中间的,从心里发怵,还真没有不出毛病的时候。”

  滨江市有几个医院,慰问伤员还要唱些天。听说沙慧斌《战马超》唱得好,各医院都来信请。沙慧斌把三胜带在身边一两个月。沙慧斌唱了多年戏,没碰上这么好的坯子。他器重这块材料,以报答他的合作为名,上赶着给三胜说了几出杨派戏。三胜学起来倒是十分聪明,一点就破,要哪儿有哪儿。可沙慧斌劝他以后自己挑班,他拒绝了。他说:“宁给十亩地,不给一出戏。您对我栽培我明白,我也爱您的本事。心想学会了,以后有机会传给别人,别让杨派绝了。我是站不了中间的。”有天在江边搭了个野台子,唱《铁笼山》,临上场沙慧斌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底下战士们一个劲地鼓掌催促。没办法,管事央告三胜代替沙慧斌唱一场,三胜硬着头皮上去了,唱得还真好。战士们高兴得又拍手又叫好。他下了场看见沙慧斌端着小茶壶在场面后边站着,忙过去问:“您好点了?”

  管事说:“慧斌没病,他故意让你上这一场!”

  三胜跺着脚说:“哎哟,师哥吔,您这不是抻练我吗?我都急得快得绞肠痧了!”

  沙慧斌说:“你这不是唱得挺好吗!”

  三胜说:“您不知道,我是在伪满长大的,尝够了亡国奴的滋味。这些志愿军给中国人露脸争气,我怕叫他们失望,光想叫他们高兴了,就忘了影范儿了!要知道您没病我可唱不下来!”

  后来到剧场给民工唱,沙慧斌动员三胜再唱一场,这场可就唱砸了。三胜说: “不行,一进戏园子我的毛病又犯了,还是打我的下串吧!”

  从那以后,三胜再没唱过主角。要说当教习,他能说全堂。从主角到两边站的,他都能说出子午咒。

  李会民听沙慧斌讲完,就皱着眉头说:“就算他会唱,难道他当年怯场,现在就不怯了?”

  沙慧斌说:“我看了本书,那上头说这是一种病,是能治好的!”

  “那好办,要上哪儿去治,我们都批准。”

  “治这病不用大夫,要靠亲人和朋友。您也算一个,说不定还是主治大夫!可这种事,劳动首长不大合适。”

  “我是什么首长!在专政队我跟三胜是难友:一块放猪的!我在那儿得肠炎,他背着我上茅房,替我系裤子。他有病我就不能帮忙?你说怎么个治法吧!”

  “一句话,提高他的自信心。”

  “行!让我试试。”

  李会民回到滨江市,一时可顾不上三胜的事。他先处理几件重大的工作,又主持确定精简方案,最后自己打了报告申请退休,和市委书记谈了话,这才安排三胜的事。

  三胜也年近六十,现在当个顾问,无非是给青年抄抄功,说说戏。本来他在事业上无可无不可,所以过得倒也安逸自在。这天他正抄青年们练毯子功,团长陪着个人进来了,悄没声地在他身后站着。三胜并没在意,后来从练功的孩子们那眼神上看出有点不对,回头再看,才认出来的是市长——在专政队归他照料的李胖子。

  “今儿个来视察工作?”

  团长说:“市长专门来看你的!”

  “可别这么说,市长同志……”

  “我说三胜,咱当初在专政队可订有条约,谁处境变了也不许翻脸不认同志。我今天一进门你就左一个市长右一个市长,想跟我划清界限是怎么着?”

  屋里人全笑了。有的是真笑,有的是陪笑,惟独三胜没笑。他反而想哭,不知怎么闹的,他心里总觉着今天这个李会民已不是当年那个李会民了,可人家还当真没变样!

  李会民说:“你忙,我不扰你,今天中午我上你家找你去。你预备饭,我带酒。就咱俩,我跟你说句体己话!”

  “别、别,你这会儿才通知我,我准备不及。改个日子吧!”

  “你甭准备,刚才我看见外边卖豆腐,来上一斤。什么也别放,白水煮,完了蘸咸菜汤辣椒面就行。一言为定了!”

  三胜的女人,原是唱刀马旦的,“文化大革命”坏了腰,如今也在当教员,做菜很有两手,说是来不及准备,也还弄了满满一桌子。

  李会民把带来的五粮液打开,让弟妹、老三同饮一杯。——这位市长地下工作干惯了,确留下点江湖习气,开门见山说:“前几天,我刚领导学习了个文件,反对走后门。今儿个我得犯点纪律,走你个后门儿!”

  三胜说:“你这市长在这件事上还没我明白。患难之友,互相协助,这不叫走后门。什么事?是要看戏不是?”

  “不错!”

  “小张君秋在这儿唱《诗文会》,票不好买,你又不愿搞特殊,对不对?几张吧?归我,我拿钱买。”

  “我不想听《诗文会》。”

  “听什么?你点。小张叫我师叔,我点什么她不敢驳!”

  “我听《铁笼山》!”

  “什、什么?叫青衣唱《铁笼山》?您叫我开飞机好不好?”

  “三胜啊,如今中央有精神,要精简,我双手拥护。老党员能不带个头吗?我申请退休了。”

  “这怎么说的?”

  “退休之后,我不想再住城市,想回我老家去:又清静,空气也好。我多少劳动点,能在社队起点作用。自己也多活几年。”

  “那倒敢情了!”

  “可以后我就没多少机会进城看戏了。这几年我别的戏也看了不少,惟独这《铁笼山》,自从抗美援朝的时候,沙慧斌到这儿唱了一出,别人再没唱过。我想临走前看一场,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一回了!”

  “这可难了!没人会呀!”

  “你会!”

  “您听谁说的?”

  “在专政队母猪下崽的那天晚上,咱俩值夜班。你在猪房里给我连说带比划,有这回事没有?”

  “有,可那是随便比划,要真唱……”

  “怎么样?”

  三胜的爱人说:“他有个毛病,影范儿!”

  三胜解释说:“就是一坐正位就怯场!你找角儿去,我当下串。”

  李会民说:“一不卖票,二不要人多,咱们机关开个联欢晚会。前边大伙出节目你看,最后你出节目咱们看,这总行吧!出什么笑话也是内部联欢,不算出丑,只当是逗笑,有什么关系?”

  三胜还在支吾。他爱人说:“你平常总提老李长老李短,老李要退休了,这点意思你都办不到,可也太说不过去。你也多年不登台了,自己过过瘾也好么!去吧,你上,我给你跟包去。”

  三胜想了想说:“《铁笼山》要紧的无非是一个‘观星’,一个‘起霸’。因为后边开打没人傍我,只能取消。‘观星’我有把握,沙先生指点过我,我也还拿得起来。可惟独这《铁笼山》‘起霸’要打大铙,嚓、嚓!那玩意一响我就觉着我不够范儿!”

  李会民说:“那好办,咱不打大铙就完了。”

  “不打大铙还叫《铁笼山》吗?”

  “联欢晚会么,不必太认真。我把戏看了,满足心愿了,打不打大铙不在乎!”

  “咱说好可不请外人!”

  “你怎么这么唠叨?”

  “我怕现眼!”

  “唉,三胜啊!要说现眼,在台上出点错,落声倒好,比我背着大牌子游街怎么样?比你撅着屁股挨斗怎么样?”

  “那不能比!”

  “看啊!大江大河都过了,你怕这小沟小坎?”

  三胜一满心答应下来了。他说:“那年给志愿军唱,我一心扑在战士们身上,居然没出错。这回扑在你老头身上,您要退休,我尽尽义气!什么时候?”

  “早呢!阴历年三十,你准备得及不?”

  “还一个月呢,行!”

  剧团领导不知得了什么口风,打这天起抄功换了别人,让三胜安心准备“过年的课程”。三胜在家关上门练戏,竟谁也没上门打搅。临过年前几天,团长来找他一趟,不露声色地说:“年三十市政府请咱们参加联欢,叫咱出个节目。你凑合一出吧!要用人、用场面,你自己找他们。这又不是正式演出,团里不过问。什么戏你自己定,我不管了。”

  三胜找人说戏、配场面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三胜有点起疑,问打鼓佬:“你们怎么都孝顺起来了?得了什么密旨吗?”打鼓佬告诉他:“‘四人帮’说咱们是臭狗屎,一群废物。这几年净演大路活,还真没露露咱们的本事!我想趁着你这出《铁笼山》打出点水平来,打‘四人帮’一个耳光,给老艺人争口气。也让小青年们知道,别刚会打急急风、慢长锤就自以为天下少有。这里学问深着呢!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反正就是这个打算!”他问配戏的青年演员:“你们平常耍歪吊猴的,怎么这回学乖了!听什么风声了?”那青年笑笑说:“老师,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平日教功,都是您抄我们走,看不出老师的真本事。我们以为您左不过要嘴皮子的玩艺,真叫您上场怕连个‘虎跳前扑’也走不下来!这回对戏把我看服了!老师功底就是厚。以前光听说杨派武戏如何如何,从没见过,今儿一见还就是绝!”

  人们不知不觉改变了对三胜的看法。三胜不知不觉也改变了对自己的估计。年轻时一招一式抠搜实了的功夫就是不走样儿,苦没白吃。他嘱咐自己,只要保持这股心气,不致于再出岔儿。这个晚会也开得别致,上半截大家围坐在几条桌旁吃着糖果闹扯。京剧团的人和市府干部们杂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中间插上做游戏,输了的表演节目。公安局长输了,上去变戏法。人们捉弄李市长,击鼓传花偏到他那儿停敲。他上去唱了一段《追韩信》。这平等、友爱、亲切的气氛,使三胜早把怯场二字丢到爪哇国去了。

  下半截是三胜的《铁笼山》。为了叫他化装从容点,前边还垫了个《小放牛》。轮到三胜出场了。他在上场口“嗨”了一声,李市长就带头喊了一声好。接着亮相, “起霸”,每个节骨眼都没白落在地下。三胜兴致越来越高,心想李市长这是最后一次看这出戏,自己唱完这场也就跟这戏永远分手了。千金好找,知音难寻,卯上劲儿唱吧,到得“观星”这场,劲头鼓到了十分。

  一记小钹响过,起了笛音,那著名的[八声甘州]起唱了:

  “吓!怎当俺扬威奋勇!”

  三胜多年靠打下串吃饭,从不吊嗓,出乎他自己意外,这嗓音却又宏又亮,使他想起开蒙学戏时那场《武家坡》了。他咬咬牙思忖道:也罢,这一辈子开场时跌了一跤,临刹戏了能爬起来也是造化,也对得起自己这一生了!

  底下鼓了阵掌,掌声落时,李市长发现这姜维在发呆、走神,没有随笛声接下去。他急了,大声叫道:“唱得好啊!”

  三胜微点了下头,随着那一个个铁浇铜铸般的身段,边舞边唱了下去。

  ……“鞭梢指处,神鬼教惊恐,三关怒轰千里震,八寨平吞一扫空。旌旗飏,剑戟丛,将军八面展威风!人如虎,马如龙,但看一战便成功!”

  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去。老年人的心情在这载歌载舞的表演中被祖国传统文化所带来的自豪感融化了;中年人由此想起了祖国光彩夺目的历史和更加光彩夺目的未来;青年人呢,啊,青年人头一次发现除去迪斯科、室内乐,我们中国也有这么好看的艺术。虽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可瞧那一个接一个像雕塑似的舞姿,美呀!

  歌停了,舞住了,掌声像海潮似的在大厅里咆哮起来。有个人说:“你看,够累的,都出汗了!”李市长看了看,那汗珠都聚在眼眶下边,顺着勾了油彩的腮边往下滚呢。老头也掏出手绢,擦了擦眼。

  晚会散后,李会民拉着三胜的手叫他上家里去。三胜知道李市长老伴没了—— 他比市长知道得早。因为她是“文化大革命”中暴死的,当时造反派叫对李会民保密。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在工厂当工人。三胜说:“这大年三十的,你那里冷冷清清,不如把你姑娘叫上,上我那儿过年去!”李会民说:“叫你来你就来,我有好事告诉你!”

  李家大门没关,推门走进客厅,迎面站起两个人来,一个女同志,花白头发,伸手对三胜说:“焦同志,我是北京剧协的,刚看了您演出,真好,祝贺您成功!” 另一个架拐的矮老头,哆哆嗦嗦,一个劲地轻轻拍巴掌,说不出话来。李会民说: “三胜,这不是慧斌吗!你怎么不敢认了?”

  焦三胜过去细看看,连声叫:“师哥呀,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个话儿?”

  沙慧斌说:“要告诉你我们俩来验活儿,你不又得影范儿吗?”

  三胜问李会民:“您这给我唱的是哪一出?”

  李会民说:“怨你不长脑袋,我是什么人?多大排场?敢自己找你点戏?不受点嘱托行吗?剧团没有上级指示能一切都给你让路吗?你想想,今天的晚会没有人安排能这样开法吗?”

  沙慧斌就对三胜讲起举办杨派专场的事,很感谢滨江市支持。

  三胜打了个冷战说:“我可不是那块料啊!”

  “你是!你早该唱点正戏了,是旧社会打掉了你的自信心。你父亲也好,师傅也好,他们被失败吓住了。所以急于求成,烧火催苗,反而烤蔫了你!害得你一辈子不敢相信自己!”李会民说,“现在观众相信你,前辈相信你,你冲着受‘四人帮’迫害这点也得争口气么!你还不到六十,还能为国家作点贡献,不能就这么教教毯子功混到死。那样你也辜负了你自己这身功夫!拿出胆子来,唱!”

  三胜说:“沙师兄,您得保着我!”

  沙慧斌说:“你是替我保持、介绍杨派艺术传统,我能不保你吗?我给你捋戏,给你把场,连勾脸全是我的事。”

  三胜点点头,一会儿可又满脸苦相地说:“哎哟,我一听大铙响就转向,这可怎么好吔!”

  沙慧斌说:“这倒不用愁,老辈唱《铁笼山》‘起霸’不使大铙。这是从俞菊笙俞先生那儿起的。尚和玉先生唱也有不加大铙的时候。不加也不算错。”

  三胜被借调到北京,天天由沙慧斌一招一式地重给他捋戏有人看过响排,说: “这么个大武生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也有人说:“大器晚成。要在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年轻时不苦练,没有到老红了的一说!”这话传到三胜耳朵里,他说: “我罪是没少受,怎么以前红不了?靠的是新社会、新风尚,上下左右拉我扶我!不然我跟我爹一样,到死还是‘龙套上下手,老虎狮子狗’。我豁命也得唱好这出《铁笼山》,报答我们这个新社会。”

  热心的人们,正打听三胜哪天正式公演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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