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文选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一九四七年。华东战场上,在一次战略转移中,有三个女兵掉队了……






  周忆严给俞洁包扎磨烂了的双脚,完全忘了在庙门外放哨的高柿儿。听到争吵声,才想起高柿儿半天没动静了。天还没大亮,破庙四邻没人家,她跟谁拌嘴?她到门外去看,高柿儿像端枪似的端着用油布包着的小提琴,押着一个瘦男人和一头瘦驴走进山门。

  高柿儿才剃了头,帽子显得旷,穿一身长过膝的军装。那外表,那神情,怎么也不像是个女孩子。

  “你不老实,我拿电气炮崩了你!”小高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下她的“电气炮”,那东西发出一阵又问又哑的和声。

  “长官,老总,”瘦男人又急又怕地说,“我实在是好庄户人!”

  “庄户人看见我跑什么?”

  “大五更天,你端着那家伙追谁谁不跑?”

  小高指指瘦男人头上戴着的呢帽说:“洗脚盆似的,庄户人有戴这个的吗?”

  那人赌咒发誓,说这帽子是他从联保主任的包袱里偷的。昨天保公所往滕县城逃跑,抓了他的官差,连人带驴送了他们几十里地,挨打受骂连顿饭也不管。半夜车误住,他借机跑出来,心里觉着太憋屈,随手从车上的包袱里抓了个物件揣进怀里,跑出老远才敢掏出来看,原来是个这!

  “你说的我不信!”小高说,“跟我们上司令部去,查清楚再放你!”

  “管,管。你查访去吧,谁不知咱二刘是老实庄户主!你们司令部在哪座呢?”

  “这是军事秘密,你跟着走吧。”小高说着就往大殿里走,“这驴反正闲着,顺便带上我们的病号。”

  周忆严转身跟进了大殿,悄声说:“看样是个庄稼人,不是反动派。”

  小高说:“我知道。”

  周忆严说:“那你抓他干什么?”

  “要使那条驴!”

  “那也不能硬抓呀!”

  “我不抓他早跑了。”

  “群众纪律!”

  “这敌占区的老百姓一点觉悟没有……”

  “那就更得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能说服动员,不能强迫。”

  “我先强迫,你后动员,不一样吗。要不俞洁怎么行军?”说着她就去收拾俞洁的背包,把被子拿出来往驴背上一垫。周忆严端了一茶缸煮熟的南瓜到院里,对二刘说:“老乡,你跑了一夜,大概也饿了,先吃碗南瓜吧。咱新四军有政策,决不冤枉好人。你别害怕。”

  二刘看看这个女兵挺和善,肚子也真饿了,一边道谢一边就接过茶缸,用手捏着吃起来。周忆严趁这机会跟他讲新四军出山来打国民党的意义,讲减租减息政策,然后说到要雇他的驴。只要把病号送到地方,照价给脚钱。二刘虽说心里踏实些了,也还不敢说不字。小高不管这些,已经把驴备好了。

  俞洁把鞋子、换洗衣服塞进挎包,由小高扶着上了驴。小高在前牵着纽绳,忆严和二刘殿后,就顺着大路向南走。

  这三个人掉队,像是命运和她们恶作剧。

  总部的文工团,参加一个纵队的庆功大会,到各师轮流演《血泪仇》。前天才搭好台子,突然通知演出撤销了,要宣传队当晚跟随该师一同转移。在借的服装中,有一件褂子是从十里外一个村带来的。分队长周忆严就命令高柿儿和俞洁去送还,以为这时刚开午饭,相隔只十里地。决不会影响晚上行动。俞洁、高柿儿才走了半个时辰,又来了道紧急命令,叫部队立即出发,目的地是四十里外的燕子崖。周忆严把行军路线和通知,交给房东军属大爷就随队出发了。俞洁和高柿儿送衣服回来,一见通知马上追赶。天黑到了燕子崖,只见周忆严一个人在村外等候。队伍在这里打了个尖,又继续前进了。团长告诉周忆严前进方向是滕县城东一带,要她带领俞洁、高柿儿随后赶到。临出发前,师首长在队前作了攻打滕县的战斗动员。既然要攻坚,当然一两天内不会离开滕县周围,滕县距燕子崖不过九十里地,加加劲一天就能赶到。所以团长还说,一方面要加紧追赶,另一方面也要适当照顾体力。都是女同志,俞洁新参军不久,小高还是个孩子,只要能安全到达就算完成任务,时间倒并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内不可。

  在燕子崖老乡家吃完饭刚交初更时分,俞清二人已走了六十余里,忆严不好动员她们再接着走,决定宿营一夜。第二天一早下起雨来。上午精力足,路也还没湿透,速度还可以。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余里,到了沂蒙山南麓。这时就听见了滕县方向间雷似的炮声。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着急,随便从干粮袋里抓点煎饼渣吃,就着山泉舀了缸子水喝,又继续赶路。

  进入鲁南平原,路上的石头少了,脚下困难可多了。先是不断地滑倒,随着就鞋上的泥越粘越重,走几步就粘上一大团,足有四五斤重,不甩掉迈不动腿,总甩就累得浑身酸疼。小河也多,蹚过一道又一道,刚穿上鞋又要脱。忆严和小高是有过锻炼的,索性把鞋洗净别在皮带上,赤着脚前进;俞洁试了试,不行,每走一步都被硌得一咧嘴,便用纱布条把鞋紧紧地绑在脚上。反正已经湿透了,过河也就不再脱呀穿的找麻烦。三个人连跌带滚走了足有两三个钟头,回头一望,都泄了气,她们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树,这时还枝枝权权看得很清楚。

  又走了一个时辰,看看天黑了,雨还不停,再望身后的山还是那么近。忆严想天黑之后更不好走,都筋疲力尽了,不如早些休息,明天一鼓作气赶上去。这一带是敌占区,贸然进村不安全,就投到路边这座破庙里来。

  大殿地上燃着的木柴还没烧尽,不用说前边的部队在这烧饭来着。她们跪在地上吹了几口,借着火苗的光亮看看四面,见神案两边还扔着些烂谷草、断林秸。周忆严就催着那两人续上柴禾烤衣服,自己点了个草把,把整个大殿又巡视一遍。从神案上找到用日本钢盔盛着的煮南瓜,窗台上捡起个用碗片作的小油灯。她把油灯点着,钢盔放在火上又煮了一阵。三人靠着火堆用手抓着吃。个个吃得咂嘴舔唇,都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南瓜宴。吃完饭,身上也暖过来了,忆严派定放哨的班次,就叫她俩先睡。俞洁起身去睡觉,刚迈了一步,就叫了声“哎呀”,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咧着嘴吸起凉气来。

  忆严问:“你怎么啦?”

  “我脚不知叫什么扎破了,痛得钻心。”

  忆严赶紧扶她坐下,小高端过灯来照着给她脱鞋。等把鞋脱下来一看,哪里是什么扎的!脚被雨水泡软了,她过河不脱鞋,灌进去的砂子把脚掌磨掉一层皮,露着粉红色的嫩肉,经过刚才这一休息,肿胀得像熟透的桃子。俞洁头一次看见自己的脚变成这样,吓得嘴唇哆嗦起来。

  忆严说:“别害怕,干一干就会好的。”

  她拿出自己的茶缸子,走到外边雨地里,找积水深的地方舀来半菜缸水。用自己的毛巾沾着,给她轻轻擦洗干净。扶她睡下去,又催着小高也躺下,自己便到门洞外放哨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小声吵起嘴来。

  “你哭什么?人家战斗部队讲究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你这连轻伤都算不上!”

  “谁哭了,别冤枉人好吧!”

  “你肩膀直翮扇,干草都响了,还不承认!”

  “我怕明天赶不上队伍,心里着急。”

  “俺俩抬也把你抬了去,你急的哪门子?”

  “我怕咱仨都赶不上!”

  “现在急了,早可不听人劝呢!谁的服装不是在哪儿演从哪儿借?偏你这件就非带着走!”

  “我不是为了演出质量吗!”

  “是看内容哩还是看衣裳哩?这又不是你那上海的剧团,专靠行头装门面。”

  俞洁内心里厌恶透了她在上海小剧团的生活,可又反对别人用鄙视的口气谈论那个团体。她认为说那样话的人看不起她的艺术资历,否认她在艺术上的才能。可是跟小高有什么理好讲呢?这个当交通员出身的小姑娘,连内心世界也男孩子化了,而且是那种满身野性的山村男孩。她背过身去不再跟这小野孩争辩。

  小高听听没有反响,也就没了吵嘴的兴致,翻个身打起呼来,俞洁一会儿也睡去,而且睡得很死,小高半夜起来去换岗她一点也不知道。

  小高换岗时把她和俞洁争论的事汇报了,忆严批评了她几句,说俞洁在这种情况下能跟着走下来就很不错,对一个大城市来的新同志,能像战斗部队的战士那样要求吗?我们要尽量关心她照顾她,不是急着批评。她命令小高,在追赶部队的这一段时间,必须主动跟俞洁团结好,不要再老三老四地瞎放炮。

  忆严觉着刚打个盹,天就亮了。她睁开眼,看见俞洁正冲着一双烂脚发愁,那脚肿得发亮了。忆严打开自己的背包,那里有一套团里演戏用的便衣,是她替服装组背的。还有一件旧衬衣,是她自己的,她把衬衣撕开,小心地把俞洁的脚包起来。俞洁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就说:“可惜了。包得再仔细,在烂泥地里一走不也白费了?”忆严没吭声,暗自发愁,不知怎样让俞洁走完下一段路。冒险到村里找牲口去吗?几里之内看不见有村庄;背着她吗?几十里路程何时能赶到?从昨天半夜起炮声又停了,谁知道情况又有什么变化?

  小高抓了这匹驴,虽说应当批评,却把三个人心中的愁云全吹散了。






  雨停了,大片大片云块你争我赶地向西飞驰,太阳不时地露出脸来,把田野照得金光闪亮。庄稼叶子上挂满沉重的水珠,田里道上横淌竖流的都是水,那声音听起来很欢快。

  骑上驴,赶队伍有了把握,也免除了步行之苦,俞洁从心里到脸上都开朗了。小高见俞洁脸上没了愁云,想到很快就要归队,也觉着浑身轻快。这时周忆严为了弥补可能造成的坏影响,又进一步对二刘作宣传工作。二刘看出这三个女兵只不过是要骑他的驴,并无恶意,换了国民党军队,打着骂着不也得送吗?何况人家善说善讲的呢。心里也舒展开了。

  小高拉着缰绳问俞洁:“你看咱俩像干啥的?”

  “干啥的?”

  “走娘家。俺那儿小媳妇走娘家都骑驴,她男人给她拉着缰绳。”

  “要死,叫你哄了!你把缰绳给我自己拉着好不好?”

  “干什么?”

  “那多有趣,像骑在马上的将军似的。”

  “驴一调皮,怕不把你这个将军摔成泥胎!”

  “这驴的样子满老实,给我自己拉一会儿。”

  小高把缰绳给了俞洁,驴当真老老实实一步一摇头地往前走。

  天上一阵轰响,来了几架飞机。忆严喊了声:“注意!”可是飞机并没降低高度,在西边盘旋一圈又揭向东飞去了。

  俞洁见小高找来牲口,自己却辛辛苦苦背着背包在泥地里奔走,既感激又歉疚。平日那些嫌隙,显得没意思了。一半认真,一半也是表示友好地问:

  “听说当交通员,每天出生人死,你是怎样习惯的?”

  “我们家是交通站,打记事就看我爹、我嫂子跑交通,看惯了。”

  “那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赶不上文工团热闹,干什么都大家在一块儿,当交通执行任务一个人的时候多。”

  “你几岁开始干的?”

  “九岁!”

  “我的天,你不害怕?”

  “净急着完成任务,腾不出工夫来害怕。”

  “满危险啊!”

  “赶上扫荡,当老百姓一样危险。”

  俞洁想问高柿儿参加工作的经过,想起曾经为此惹起过不愉快,把话又咽下去了。

  天朗气清,被雨水冲洗过的庄稼绿油油、光闪闪。哗哗的流水声,嗒嗒的驴蹄声,云雀叫,蝈蝈鸣,一片和平景象。俞洁随着毛驴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晃着,不由地哼起一支早已忘记了的歌儿来:

  柳叶青又青,

  妹在马上哥步行,

  ……

  唱了两句,觉得在革命环境中唱这种歌曲不甚妥当,改成了只哼曲调。

  几十米开外,是个交叉路口,一个披着被单的妇女,也骑着一条驴,匆匆地由东向西走了过来。后边紧跟着一个穿长衫的和一个短打扮的男人,也走了过来。可那条驴走出几十步后一回头,发现这边有它一个同类。四个蹄子一撑,扭起脖子啊呀啊地打起招呼来。那条驴还没叫完,俞洁胯下这一条也把脖子一伸,高声回答。

  二刘这时落在驴后几十步远,急喊:“快拽紧了缰绳!”俞洁还没听明白,那驴一个蹽高,蹿到了路边庄稼地里,四个蹄子趴开,箭也似地朝横道上那条驴奔去了。俞洁吓得脸煞白,尖着嗓子叫:“拦住它呀,拦住它!”那边跟驴的两个男人听到喊声,朝这边一望,短打扮的男人急忙来拦阻俞洁骑的驴,穿长衫的却转身往南跑去。

  对面那条驴发现两个监视它的人各奔东西,就连叫带跳在原地绕开了圈子。一圈没绕完,它背上那个妇女就跌倒在路旁水沟里了,那驴也迎着它的同类跑来。短打扮的人还没抓住俞洁的驴,听到背后驴蹄踏地的响声,知道是自己的驴来抄了后路,扔下俞洁的驴又去抓自己的驴。那驴岂容他随便抓?转身尥了一蹶子,又朝西跑。这边俞洁的驴看到那驴的手段,得到启发,也仿照同样的姿势尥了一蹶子,把俞洁掀到棉花地里,胜利地鸣叫着追随它的同伴而去。二刘也不顾俞洁在泥中挣扎,紧追着驴屁股向西跑。两条驴和两个赶驴的人喊着、骂着,转眼拐到青纱帐后边去看不见了。

  小高过来扶起俞洁,忆严就去照看摔在水沟里的妇女。那个女人蒙着被单,既不叫喊,也不呻吟,只是两脚蹬着要往起爬,却又爬不起来,忆严赶紧过去搀扶。那女人回过脸来,忆严吓了一跳。怪不得这人一声不哼,原来嘴上塞着块脏手帕!满脸连泥带水,看不出模样来。忆严赶紧把她嘴里的手帕掏出来。那女人急促地问: “你们是新四军吗?”忆严说:“是。”女人说:“我是烈属,你们救救我,快抓那两个人贩子!”忆严忙问:“哪一个是?”女人说:“两个都是,噢,你先解开我的手。”忆严掀起被单来,才看见这女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忆严一面冲小高她们喊:“快去抓那两个男人!”一面急忙给女人解绳扣。

  小高听到忆严喊,赶紧往西追;俞洁跟着跑了几步,脚疼蹲在地下。忆严把绳扣解开,就和那女人掉头往南追。穿长衫的人原先躲在一座大坟后边看动静,听到亿严喊抓人,又听见脚步声,这才拔腿逃跑。忆严和那女人看见穿长衫的背影,就一口气的追了下去。忆严边追边喊:“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那人脚下更加快了。忆严掏出手枪朝那人打了一枪,没有打着,再打,卡壳了。两个女人哪里追得上个壮汉?终于那人钻进一片高粱地不见了踪影。两个追的人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忆严和那女人回到路边,小高也回来了。她追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两个脚夫都骑着驴跑了,倒是把俞洁的军用被叠成一叠,放在了地头上。

  那女人蹲到沟沿上洗了个脸,这才看出是个健美的小媳妇。头上扎着白头绳,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头发、眉毛又黑又高,腰板挺直,胸前高高地凸起。虽是满脸气恨,嘴角却向上翘着,仿佛在笑。

  三个人都询问她的来历。

  她叫二嫚,原是枣庄街上人。三岁上爹爹死在矿坑里,随娘改嫁到东边一个小村。后爹以赶脚为名,作黑路买卖。在二嫚六岁时,他把二嫚卖给了津浦路边姓宋的当童养媳。宋家只一个孩子,比二嫚小两岁,老夫妻是厚道人,把二嫚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小夫妻从小像姐弟一般相处,上头之后也感情很好。

  宋家地亩不多。离铁路线近,农闲时候二嫚的男人常去车站找点零活补助家用。一来二去,结识了铁道游击队的人,作了秘密队员。

  铁道队神山鬼没,打鬼子杀汉奸,在铁路沿线威名很盛。宋老伯是有血性的人,当年在铁路上做过工。知道了儿子的秘密,并不阻拦,反倒常劝二嫚不要扯儿子后腿。日本投降后,铁道队进了山,合并到主力部队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二嫚的男人当了八路。保甲长们就接二连三的来宋家敲诈勒索。

  去年冬天,大部队从山里开出来,男人回来一次,膀大腰圆,完全是个老兵的派头了。在家住了一夜,给她讲了半夜的革命道理。她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一声不吭,心里想:“这是俺那个人吗?他咋懂这么些事哩!”他劝她安心等他,把照顾老人。支撑家务的担子担起来,她推了他一把:

  “这两年你不回来,俺都让老人冻着饿着啦?”

  他走后的几天,连日价炮响,枣庄打破了,济宁攻开了,国民党的快速纵队消灭了。一个消息接一个消息传来。她心里说:“这都有俺那人一份功劳呢。”整天笑嘻嘻的,家里地里忙个不停。保长甲长见了她就像猫避鼠似的,老远就赔笑脸,打鞠躬,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不拿正眼瞧他们。

  突然,一夜之间部队全往北撤了。她想队伍来时从这儿过,回去也该打这儿走。就倚在门边槐树下,跷着脚往路上看。等了大半天,来了几位首长和同志,他们眼睛低垂着,托着男人的遗物和烈属证……

  婆婆倒在炕上了,公公像呆了似的成天一言不发。她煎汤熬药,忙饭打食,倒把悲痛挤到一边去了。只是到了夜里,她把首长送回来的一件小布衫紧搂在怀里,用鼻子搜寻那散失了的汗味儿,让眼泪一次又一次渗湿那空着半截的枕头。

  婆婆去世后,公公对她说:“你还年轻,守着没意思,走一步吧。”她说: “他说了,叫我支撑这个家,照顾你老。”

  半月前她下地回来,家门口拴着条驴,多少年都没亲戚走动,哪儿来的客呀?

  她一进院子,闻到一股酒味,又多了层疑惑。这时老公公就迎了出来,说: “嫚呀,你爹来看你了。”

  “爹?我哪又来个爹?”

  “你爹呢,咋哪儿来的?”

  这时一个瘦老头子,一身赶脚的短打扮,从堂屋走了出来,喷着满口酒气说: “唉,这些年家境不好,总想来看你,总来不了,最近才听说你男人没了。你娘不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么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几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这儿,往哪儿回?我不认得你是谁!”

  “唉,孩子,我一万个对不起你,你娘总是亲娘啊!我知道这里一家人对你好,可这个家还不是我替你百里挑一挑来的?”

  二嫚扭身走进自己屋,老公公隔着窗户劝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心。她动摇了,十几年来,不止一回想起那个受苦的娘啊!

  她随那个脚夫来到这边,她娘果然不行了。娘俩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把她娘伺候人了土,她这才打点回婆家。可是脚夫拉住她说:“没你男人了,你还回那儿干什么?我再给你掂对个合适的主儿,重新成家立业吧。年轻轻的守什么寡?”

  二嫚说:“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谁管得着?说实话吧,那头的亲事我已经给你退了!”

  “你少胡唚吧!”

  脚夫冷笑着,从箱子里拿出个包袱来扔在她面前。那正是她的包袱,脚夫从里边掏出张旧纸来,那上边写着字,盖着指纹。

  “你看看,婚书我都赎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脚夫有几天不在家,鬼鬼祟祟地说是给她娘去抓药,却又没抓回药来。

  她跳着脚说:“没跟我商量,这不算!”

  “好,不算不算!”脚夫顺着她说:“明天我送你回去,退这份婚书。我花了身价,我得要回来呀!”

  脚夫一边说一边往外退,退到外边反锁了门。她哭,她喊,没人理她。半夜,房门突然打开,脚夫带来人贩子,把她按在床上反捆了双手,嘴上堵了手帕,用被单一蒙,架上了驴。说是她想娘想出了魔症,送她进城就医去。

  走了小半夜,来到沂河边上一个树林里,他们就把二嫚拉下驴,拿鞭子朝她的胸前和后背狠抽了一通,说是杀杀她的野性。他们告诉她,碰上什么人掏出她嘴上的手帕也不许她说话,要是张嘴求救,还有厉害办法等着她。

  天明后,大路上过来几队新四军。脚夫就拉着驴转到小路上,碰上有人问,他们说是送病人找大夫的,一路混了过来。这次碰上女兵们,趁着毛驴绕圈子,她不顾死活从驴上滚了下来,为的让人看见她的嘴是被堵住的,她的男人是新四军,相信他的同志们不会不救她。

  女兵们听她讲完,小高气得骂脚夫和人贩子。俞洁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边说: “女人两个字,总是和不幸联结在一起。”忆严顾不上反驳她,问二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回婆家去再说。”二嫚说:“脚夫一定是说我自己要退婚的,老人家不定多伤心呢,我得去说明白。”

  忆严说:“那也好。万一你婆家还呆不住,你就打听着去找新四军,革命部队会帮助你。”

  二嫚说:“我知道,我一路碰上不少往东去的新四军,要不是嘴堵住,我早喊救命了。”

  忆严听说部队都往东去了,决定往南再走几里,找不到部队就往东追。二嫚回婆家要先往南后往西,就一同上了路。

  人贩子并没走远,隐藏在一片青纱帐里躲着。远远看见二嫚跟女兵一道走了,这才恨恨地去找脚夫和驴。

  走出七八里地,要分手了。忆严把干粮袋解下来给二嫚。二嫚说:“救了我一命,感恩不尽,哪能再要东西?”忆严说:“我们这也是老百姓给的。马上就追上队伍了,我们还能补充上。你带上吃吧!”俞洁硬把粮袋套在了二嫚脖子上。二嫚问:“当女兵都得是有学问的人吧?我去了能要吗?”忆严说:“想革命的妇女都要,我和她都没上过几天学。”她指了一下小高。二嫚说:“我问女兵。小子家我知道,俺那个人也不识字。”俞洁说:“她这个小子是装的。”二嫚把眼睁得溜圆看着小高,小高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起来:“这回露了馅啦!”二嫚把小高搂在怀里说:“我让你蒙了,一路上也没敢跟你说句话。”

  分手之后,一片轰响,九架敌机分成三组,越过忆严她们的头顶,由西向东飞去。小高奇怪地问:“部队下山不是为了打滕县吗?怎么二嫚碰见部队往东开呢?你听听,飞机也一个劲儿往东窜,是不是情况又有了变化?”

  忆严也有点疑惑。她说:“按二嫚所说,东边肯定有咱们部队。一和部队联系上,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咱们就往东赶吧!”






  三个女兵过了一村又一村。逢人就打听:“见到新四军部队了吗?”回答都是: “才过去没多远,往东走了。”直到黄昏,才看到村头的第一个哨兵。

  忆严叫小高跑步去打听情况。小高去了一会儿,笑嘻嘻跑回来说:“忆严,到了你要去的地方了。”

  “别耍贫嘴,哪个部队?”

  “泰山部队!”小高一字一顿地说,说完撤了下嘴,“怎么?不是你正要去的啊?”

  “泰山部队”并不是文工团跟随行动的那支部队。可是周忆严一听,两只眼格外地闪亮了。

  忆严初到文工团来,还是个小姑娘。那时是游击环境。过封锁线,穿敌占区,得有个大同志领着;分散活动,隐蔽埋伏,须有个大人带着。团里把照管忆严的工作交给了老团员孙震。说是老团员,他也不过22岁,比忆严大个六七岁。可是对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来说,他当然是个大人,何况他天生来就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半个月不刮脸就看不清嘴唇眉毛,而那时候刮脸机会又很少。

  他们在一起,形影不离。先是叔叔带个小侄女;随后大哥哥带个小妹妹;再随后可就成了一个男青年陪着个女青年。不过他们这种亲密关系是历史形成的,由来已久的,无论别人和他们自己,谁也没感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孙震力大气粗,搭舞台搬幕布是好手,可演起戏来实在没一点灵气。台词向来是记不住的,胳膊腿一上台就不听使唤。他要求调换工作,领导也赞成放他走,以便更能发挥他的力量。他去战斗部队当了文化教员,不到两年,成了个能征善战的连长。

  他离开文工团后,开始一个星期来一封信,信上几乎写上全班人的名字,自然也有忆严;过了一阵,变成一个月一封,只写几个和他关系密切的人的名字,里边也有忆严;不知怎么闹的,后来固定了每两个来月一封,却只写周忆严一个人的名字了。这件事变化的挺自然,谁也没有吃惊,也没有成为新闻,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忆严自己不大在嘴里念叨孙震了,人们一提孙大胡子,忆严则脸上泛红,极力把视线转向脚下,以掩藏眸子里跳动的火花。

  现在小高揶揄她,她就故意板起了脸:“那咱们的部队呢?”

  “不知道,”小高说:“哨兵讲,要打听情况请上连部。你看是大伙一块去,还是又派我一个人去?”

  “鬼!”忆严捅了她一拳,“就你废话多!”

  她们三个兴冲冲地进了村子,找到了连部。孙大胡子当真从屋里迎她们的时候,不光她们感到意外——没想到恰好是孙震这个连,孙大胡子更意外。

  “哈哈,你们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三棵蘑菇!”他张着大手拍完忆严拍小高,单单和俞洁握握手,“怎么连电话也不先打一个。”

  小高说:“要能打电话,就到不了你这儿了。我们掉队了!在追赶队伍。”

  忆严说:“我们团正跟着黄河部队行动。”

  “不管在哪儿,你们到了我这儿,我就要把你们收容下。”孙胡子粗声粗气地说:“我是后卫连,我后边再没有咱们的部队了。”

  他把三个人身上背的东西连抢带夺弄到手,领她们进了屋内。叫卫生员给俞洁上药,叫通信员上伙房弄饭,他自己往锅里加上半桶水,拉着风箱给她们烧洗脚水。三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述她们的掉队经过。

  “你们就感谢马克思暗中保佑吧!”孙震听她们说完,作了个鬼脸,“天知道你们怎么会没当俘虏!”

  他告诉她们,当她们从那庙里出发时,敌人的先头部队正在沂蒙山南麓,距他们不到十里地。而且居高临下,肯定能把她们看清楚!

  孙大胡子又说:“这次部队转移,是一次战略行动。文工团下部队演戏的那几天,国民党正有一百个旅,从南北两面急速进逼我山中的部队。陈毅老总特意下令,叫各部队杀猪宰羊,庆功演戏,作出副兵骄将做、毫无戒备的姿态,可暗地里修好工事,埋伏下人马,要打他个半路伏击。不料蒋介石那个秃头里装的也不全是浆子。一听情报说陈毅在看戏作诗,毫无戒备,连喊:“且住,且住!”他说陈毅这个人,年轻时求功心切,冒险疾进的毛病是有的,可麻痹懈怠的过失从没犯过。眼下这个排场,一定又耍花样。马上叫一百个旅放慢速度,改为步步为营,合围稳打。他们爱演戏演吧,沂蒙弹丸之地,资源有限,共军决支持不住长期消耗。陈老总一看蒋介石的招数变了,马上就拿出预备好的第二手,趁敌人改变战略,尚未定局,命令全军偃旗息鼓,从不同方向穿过敌人空隙,一夜之间,全部钻出了沂蒙山。这正是她们三个送还服装那天下午的状况,不过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内情。

  南线我军到了敌后,就猛攻滕县。向北部山区进逼的敌军,正奇怪找不到我军所在,忽然屁股后边着了火,这才知道孙悟空已钻进了肝脏深处,马上把三十个旅掉过头来,直扑滕县。等他们赶到沂蒙山南麓,距滕县不到三十里处,滕县的炮声却停了,我军又不知道去向。直到天亮之后,才得到徐州指挥所电报,说“根据飞机冒雨侦察,共军已转头往东,直奔沂河而去,看样子想东渡沂河再往北绕回沂蒙山。”蒋介石命令南线三十个旅:“立即改向东方疾进,务求进一步占领有利阵地,将共军歼灭于沂河两岸。”国民党来不及下山就拐弯往东,便宜了三个女兵,没被抓作俘虏。

  忆严问:“黄河部队现在在哪儿?”

  孙胡子说:“当然在东边,我西边没有部队。”

  忆严说:“你看我们怎么办?”

  “最妥善的办法是先跟着我们。”孙震说:“指导员领受任务去了。详细情况他回来才能知道,你们今天不能再瞎闯了。在我这儿休息一夜吧。”

  忆严决定当晚住在这里。就叫孙震介绍近些天来连里的先进事情,准备晚点名时开个鼓动晚会。孙震说:“你们赶路已经很累了,今天就算了吧。”

  忆严说:“你可真是立场变了。你在文工团当分队长时,我们要嫌累,要求停一次鼓动工作,你那话多着呢!传统啊,作风啊,职责啊,把人批得有个地缝都想钻。今天说这个了,不行!”

  那时的文工团,有一套鼓动形式,是几个现成的歌唱表演节目。曲调,动作都固定。到了一个连队,收集来新鲜材料,编上几句有现实内容的词儿,拉上去就演,准备起来并不费事。比方说这两天炊事员老张表现好,两个说快板的就一递一句说:

  炊事员大老张,

  做的饭菜格外香,

  一天行军八十里,

  摊了煎饼又做汤,

  同志们吃了打胜仗,

  人人学习大老张!

  说完,大伙再扭着秧歌把这几句唱一遍。要是想表扬饲养员老李呢,词儿又改成:

  大老李是饲养员,

  样样工作抢在前,

  骡马喂得肥又壮,

  赛垮了敌人的汽车连。

  ……

  完了也是扭着秧歌唱一遍。

  这些词儿都很简单,那调儿战士们也大都会唱,可演出来大家还是打心里欢迎。受表扬的大老张、大老李,红着脸听完,总还要向班长表示个决心,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担不起这光荣,以后要更加努力。从他们以后的表现看,这鼓动力量确是巨大而又持久。

  这晚上周忆严三个人就迅速地准备了这么一套节目。没带油彩,脸上不能化妆,衣服总要换一换。于是小高穿上了她那套便衣,成了儿童团的男孩;忆严从背包拿出那套服装,成了识字班大姐;俞洁拉提琴,穿军装也就可以了。数快板是忆严和小高,合唱三人一块儿张嘴,俞洁来个小提琴独奏。再由忆严拉琴,俞洁和小高表演立功对口唱,一台戏准备得很红火。

  这几天忆严她们够苦够累的了,可连队比她们辛苦得多。她们走了这几天的路,连队是一天一夜赶来的,其余的时间在滕县还打了一仗。所以晚点名时,连长一宣布文工团同志表演几个节目,那巴掌足足拍了有三分钟。随后演一个节目就嗷嗷叫着要再来一遍,等到表演小提琴独奏和对唱,就要起来没完了。幸好连长是文工团员出身,知道团里有制度,这样的小晚会一定要满足战士要求,只要有人要求就唱。他就出来打个圆场,指挥全连唱个歌散会,才算给她们解了围,这一带是敌占区,老乡们还不大敢大往军队跟前凑,可孩子们和年轻人在外圈也围上了一群。散会之后,大街小巷满是说笑声,这三个人使整个村庄活跃起来了。

  演出之后,通信员把女兵领到连部西厢房去,已经给她们铺了铺草。解被包的时候,小高推推忆严说:“你的背包我管,去吧!”

  “什么呀!”忆严扭了下身子,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笑着上堂屋去了。

  孙胡子早已在桌上倒下了两碗开水。忆严来到,两人面对面坐下,互相看着笑起来。

  “作梦也没想到你来!”孙震摸着胡子说,“知道你来我刮刮胡子!”

  “别刮!刮了就不像你了。”

  “完全大了,大姑娘了。”

  “再背着我行军背不动啦!”

  两人又哈哈地笑一阵。于是东一句西一句谈起来。她跟他谈文工团的熟人、趣事,他对她讲连队的战斗、友情,一句也没说两个人之间的事,可又都觉得很愉快、很满足。仿佛他们平日盼着的也就是见面这么谈谈,不在乎谈什么,能两人坐在一起谈就是感情上的享受。到了查哨的时间,孙震这才站起来说:“你挺瘦,注意点身体吧,叫我少挂念点,嗯?”

  “嗯,你也一样,那军装穿一阵也得洗洗,满是白碱,不杀得慌呀?”

  “我给你写了封信,还没寄你就来了。”

  “给我吧。”

  “人都见了还要它?”

  “有什么特别内容吗?”

  “没有。有特别内容也不往里写,跟以前那些信一样。”

  “那也给我。”

  孙震从皮挎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个自己糊的信封给了忆严。

  忆严说:“我回去了。”说完却又不动地方,两只亮得异常的眼睛渴望地瞧着孙震。孙震看看院子,确信通信员不在,上前一步,迅速地抱住忆严,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忆严想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可他已经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脸红着,像个偷糖吃的孩子,咂着嘴,被甜蜜蜜的犯罪感困恼着。

  忆严红着脸笑道:“我小时候,一过河你就抱着我……”

  “那,那时候我不担心你生气!”

  “傻!白长这么长胡子。”

  他俩一块儿走出院子。孙震指指西厢房问:“你来找我,她们不会有反映吧?”

  “你总单独给我写信。团里同志们好像不声不响地批准咱们了。”

  忆严回到屋内,小高和俞洁早睡熟了。她合衣躺下,好久睡不着,虽然只是印证了一下早已存在着的情感,心里仍然不能平静。

  她把信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手按在上边,睡熟不久,通信员进来又推醒了她。

  外边又在下雨,屋里还很黑,通信员打着电筒轻轻说:“周分队长,连长请你去一下。”

  忆严赶紧穿上鞋,摸着军帽,一边往头上戴,一边就往外走。孙大胡子光着头,站在雨地里瞧着西厢房,见忆严一出来,招了下手就走进堂屋去了。通信员留在房檐下。

  忆严跟进了堂屋,桌上的灯还亮着,“灯芯已剩下不多。

  孙大胡子用手挠着头,不吭声。

  忆严很熟悉他这个手势,就说:“有什么为难事了?你说呀!”

  “你们必须赶快走!”孙大胡子说:“现在就动身,有什么困难吗?”

  “你不是想说这个吧?”忆严猜测着说:“要走就走,当兵的谈什么困难不困难呢!”

  孙大胡子吞吞吐吐地说,他检查哨位之后,打电话把她们三个人的情况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叫她们安心睡觉,开宪会后,他向上级打听黄河部队的位置。可是过了一个钟头,指导员又来了个电话,叫她们不要睡了,马上追队伍去。

  “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呀!”忆严说。

  孙震又挠挠头,这才说:“他们的位置变了,现在在西边了。”

  忆严以为听错了,又问一句:“哪边?”

  “西边,就是昨天你们来的那一边。”

  “不是你说西边没有我们的部队了吗?”

  “是的,是的,那是昨晚上!可是现在,我连以东又没有我们的部队了。他们昨天天黑以后,来了个向后转;从南边小道悄悄绕回西边去了,目标是越过津浦路,渡过运河,与鲁西南的刘邓大军会师。”

  “你怎么不早说?”

  “我一听说就马上派通信员去喊你的。”

  “那你们呢?”忆严问,“你们还不行动?”

  “我们马上也出发。”

  “反正一个方向,那就一块走吧,总比我们单独行动强。”

  “不是一个方向,我们往东!”

  周忆严又以为听错了,半晌没言语。

  “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呀!”孙大胡子故作轻松地说:“当丘的嘛……”

  忆严说:“你刚才讲,东边没有我们的部队了。”

  “是啊,可这只能对咱们自己人说。”孙大胡子口气庄重起来,“对敌人,仍然要叫他相信我军主力在东边,并且还继续向东进!所以,天亮之后我们就要在敌人的视线之内,大摇大摆向东走!”

  “你们都指谁!”

  “一个团!”孙大胡子又笑起来,“你记得吧,在文工团里时,一唱平戏就叫我跑龙套。团长总说,老孙,你别看不起龙套,四个人代表千军万马!这回我又跑龙套了,我们一个团代表整个南线的野战军!”

  “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忆严说:“为什么不叫跟你们一起行动?”

  “这,这跟演戏到底不一样。唱戏这边是四个,那边也是四个。现在咱们是一个团,敌人可是三十个旅。他们一发觉上了当,马上就会有一场一百对一的恶战……”

  忆严生气地说:“怪不得催我快走,是把我们送往安全地带呀!”

  “这是上级首长的命令!”孙大胡子说:“上级命令,非本建制人员,一律动员走!而且你们这一路也并不安全。津浦路两侧的敌人地方武装、土顽势力、交通警察纵队,也有好几万。东边的敌人,一发觉上了当,马上也要追赶。连日大雨,道路全翻浆了,后边你们追,前边大部队也在走,要把那两个女兵安全带回部队,你得好好费点心思呢!我把你叫出来,就是叫你先有个思想准备,过一会儿帮我做工作啊!”

  忆严沉默了片刻,想起马上要分手了,自己还跟他发脾气,很有点后悔。她把他的手握紧说:“你可要,可要活着打回来。”

  “没有你批准,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的工作例极好做。小高是服从命令惯了的。往哪指就往哪打,不知道什么叫讲价钱。俞洁听说要继续追赶,虽有点沮丧,可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只是在帮她们轻装的时候很费了点劲儿,什么零碎都舍不得扔。几经反复,才使她们同意只带着粮袋、两身便衣、提琴和发给她们的三颗手榴弹,其余一切都扔给连队司务长去处理。

  分手前孙震又嘱咐她们,三个人要生死与共,团结一心,能不进村就不进村,能不宿营就不宿营,要克服一切困难,追上自己的队伍。






  周忆严今年十九岁,但看起来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两岁的人中间,她也像个大姐。碰到叫人生气的事,她很少发火,至多脸红一阵,说话带点颤音;碰上叫人们狂喜的事,她也不会大笑大喊,多半把两个好看的嘴角弯上去,轻轻地在嗓子里格格两声。这一点曾经引起俞洁的误会,以为她心机纤巧,善于掩饰自己。其实,俞洁是不了解她的经历。

  忆严小名叫秀儿,生在天津,只记得有个爸爸,不记得有妈妈。爸爸是个唱昆曲的。从记事忆严就在打了花脸、贴了头面的人中转来转去。她七岁那年,爸爸陪着人唱“钟馗嫁妹”,一个斛斗翻下去再没有起来。从此她就成了全戏班的公共孩子,这个叫她去买盒烟,那个叫她沏碗茶;吃饭时白大爷给块烙饼,田二姨给夹块咸菜;睡觉就在戏箱旮旯铺个草袋子。人们像喂条小狗似地喂养着她。后来,戏班维持不下去了,演员们也要各奔东西。管事的只好领着她,到常去唱堂会的裕二太太家磕头,求太太把这孩子收下来当丫头。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阵,留下了她。等戏班一离开天津,她转手又把忆严送给牌友刘太太,顶了她的麻将牌帐。

  刘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个小公馆,一年也不回天津一两趟。这里只住着太太、一个胖小姐和一个抽大烟的少爷。下房里,太太一位远亲以半主半仆的身份当管家,还有个兵病出身的守夜人。有谁经受过这个世界里的这种生活,只要看看这些成员,就能想到秀儿要有多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挺受过来。谁都比她地位高,谁都比她权力大,谁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并以此来发泄自己对生活的厌倦、仇恨和敌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个人的屋子,倒三个人的便盆,洗三个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爷抽烟,伺候小姐绣嫁妆。晚上要替管家干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伙偷东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说出来,那一男一女半夜里堵上她的嘴,用炉通条烫她;她不说,主人又认定是她偷的,让她在雪地里饿着肚子一跪几个小时……

  她终于也熬不下去了,觉得这样活着,既看不到希望又没有意义。可是正当她准备了却自己这短短一生的时候,忽然从天外伸过一只救助她的手来。这家来了个姓林的客人。这个人一连来了好几回,每次都是秀儿送的茶。第四次来时,她刚倒了茶要退下,太太说:

  “秀儿,先别走,这是大夫。请他验验看你有什么病没有,怎么总这么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着,拉着秀儿的手说:“别怕,我给你捏捏积就是了,不像有别的病。”

  他叫秀儿扶着椅子站好,撩开了她的衣服后身,顺着腰往颈部按摩上去,触到肩肿骨处问道:“孩子,你背上这块青痣是从小就有的吗?”

  秀儿点点头。

  “别处还哪里有?”

  秀儿说:“左大腿上也有一块。”

  那人放下秀儿,转脸对太太说:“就是的了,请您把文书拿来,我们当场过付了吧。”

  太太打发秀儿出屋去,一会儿的工夫管家就来通知她收拾东西,给她道喜,说来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来赎她的。

  秀儿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什么亲人都没有的,她又惊又怕,浑身哆嗦起来。这时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来找她了,他看了这暗黑潮湿的下房,抚摸着秀儿瘦骨伶仃的肩膀,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孩子,外婆找了你许多年了。”这神情、这声音,是秀儿从父亲死后再没有见到和听到的。世界上又有人把她当人了。尽管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扑上去抱住他鸣咽大哭。

  “舅舅”把她从天津带到香港,从香港带到重庆,在重庆见到了周伯伯,才知道派人找她的是共产党,是周恩来。才知道那个唱戏的穷演员不是她的亲父亲,而是和她亲生父母住同院的街坊。她父母都是以教员身分从事革命活动的共产党员, “四·一二”时被军阀枪杀了。好心的演员冒着风险,收养了她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孤女,以报答他们生前对他的照顾和资助。周伯伯找了她许多年,抗战开始,河北省的党组织从回到高阳的艺人们口中打听到她的下落,立即派人到天津找到了她。她的父亲也姓周,周伯伯给她起名叫忆严,把她送进了新安旅行团。不久,她随着新安旅行团到了苏北解放区。

  在新安旅行团,她没有别的孩子活泼、天真,也没有文化上、艺术上那种早熟的素养。可是她沉着、老练,政治上进步快,对自己要求严,很快地成了个小领导干部。当部队文工团要补充几个青少年时,旅行团就把周忆严输送到新四军来了。

  她受到了战争的锻炼,也熟悉了一般的工作方法。可带领两个人单独执行任务,她还是第一次。

  头一件事,她先把自己见到过的老领导们回忆一下,从他们的行为中找寻自己应该遵循的作法。她想到了:第一要以身作则,吃苦在先;第二要发动群众。

  小高是小老革命,把她的工作做好,两个人齐心协力帮助俞洁一个人,完成任务就有把握了。

  她把小高拉到身边,悄悄谈起来。






  和小高谈得很顺利。因为太顺利了,周忆严倒放心不下,怀疑这个小东西要么是没用心听她谈,要么是她根本没意识到情况有多严重。

  “当前的情况很严重,你懂了没有?”

  “瞧,怎么不懂呢?比平常严重多了。”

  “我们要帮助俞洁克服困难,无论如何把她带回队里去!”

  “那还用说,谁还能扔了她!”

  “你是老同志,要主动团结她。”

  “保证不在我这儿发生问题。”

  “你,你怎么总嘻皮笑脸的?”

  “还非要哭丧个脸呀?我不会。”

  “你记到心里没有?”

  “幸亏你还刚刚当个分队长,就这么唠唠叨叨,将来要当了婆婆,可够那儿媳妇受的!”

  忆严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先走出百十米去当个尖兵。联络信号是她装斑鸠叫,忆严用口吹的定音笛回她。她像个脱了线的家雀,三跳西跳不见了。

  忆严的话她当然听懂了,只是她实在体会不到忆严那样的沉重心情。打仗嘛,总是有紧张时候,也有缓和的时候。总那么缓和,当兵的还有什么乐趣!俞洁嘛,当然要回部队去,她还能开小差?帮助她也是用不着说的,昨天还不是我弄来的驴吗!至于要主动团结,她心说:“这个任务可要格外用心才能完成。”

  她从到宣传队的头一天,就对俞洁没有好印象。

  几个月以前,小高从教导队调到文工团来。走到文工团村外,从河边小树林传来一阵叫人掉泪的琴声。她奔琴声走去,想打听一下团部住在哪里?

  小树林边上拉着被包带,挂满了粉红、月白、鹅黄、淡绿,各种颜色的小衣裳,都是洋布的。她心想:“像是地主新媳妇在晾嫁妆?”又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在一棵较大的树下,站着位干净漂亮的女同志。上身穿着雪白的紧身背心,绿军裤洗得黄里透绿,横竖的布丝都清清楚楚。长过肩的头发技散在肩膀上,扛着个黄油油的木头葫芦,那叫人想掉眼泪的声音,就是从这儿拉出来的。

  女同志看见小高,尖叫了一声,赶紧放下木头葫芦,从树上拉下半干的军装穿到身上。红着脸,可是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同志,那儿晾着衣裳,还不知道里边有女同志吗?怎么也不咳嗽一声,就闯进来了?”

  小高敬了个礼,撇撇嘴说:“我嗓子不痒,咳嗽个啥?女同志有什么稀罕的?告诉我文工团团部在哪儿吧。”

  女同志说清了团部的住处,小高又问道:“你扛的那是个什么家伙?”

  “这是提琴!”

  “这玩意一拉就叫人怪伤心的吧?”

  “能叫人伤心,也能叫人高兴,看拉什么曲子。”说着,女同志把提琴扛到肩上,拉了个秧歌调,小高听了笑着说:“唉,这个调就叫人高兴了。以后多拉这个调吧!”又敬了个礼,走出了树林。心想,怪不得临来时指导员嘱咐说:“文工团里知识分子多,到了那几处处小心,不能像在交通站那么撒野。这知识分子就是花样儿多,你走近她还要先咳嗽声!

  在团部办完手续,团长把她领到一个夹道口,指着个黑大门说:“你们分队就住在那儿,分队长叫周忆严,你找她报到吧。”

  小高走到大门外张望一下,见一个女同志蹲在墙边守着一堆火煮什么东西,她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女同志回头看了看说:“有话说话,没话滚球,你站在那儿干咳嗽个什么劲?”

  小高走进门,规规矩矩敬个礼说:“我叫高柿儿,从教导队调来的,团长叫我找周忆严同志报到。”说完就摘下帽子来擦汗。

  “个儿不高,嗓门可不矮!我就是周忆严。”周忆严打量着她新剃的小光头说: “听说你是个小丫头呀?”

  “错了管换。”

  “怎么剃个光头?”

  “工作需要,抗战时当交通员,整天在敌人鼻子底下转,装个男孩方便点儿。”

  “鬼子投降一两年了,为什么还没留起来?”

  “怕招虱子!”

  “演戏可不像看戏那么容易,到这儿来要准备克服困难!”

  “豁出脑袋干呗!”

  “你的铺在西屋南间,跟俞洁同志住一块。你先去收拾收拾,把身上衣服换下来,一会儿跟我上河边洗澡去。瞧瞧你脏的!”

  小高心想,文工团员要都是像分队长这样,倒还可以干下去。

  西屋南间铺着草铺,果然已放下了一个背包。高柿儿赶忙打开背包,拿出她当交通员时发的一身便衣换上,抱着军装来到了周忆严身旁。周忆严一看,皱了下眉: “你怎么换了这么一身?”

  “我们就是发一身军装一身便衣。”

  “没问你军装便衣,我问怎么也是一身脏的?”

  “谁说,这不挺干净吗?这大襟上是会餐洒上的油,洗不掉了。”

  “你给我看着点火,这锅里是胶,别熬糊了。”

  周忆严转身进了屋,一会儿抱出一身新军装扔给高柿儿:“你给我换上!要邋遢以后再邋遢,到团里头一天,留个好印象!”

  小高就站在院里把衣服换了。袖子长过了手,裤子盖着鞋。忆严要拿针线绷一下,小高一口气说了七八个不用,自己卷巴卷巴十分满意了。

  忆严从火上拿下胶,打开个油布包,捧出一只坏了的提琴,耐心地一块块粘合着。

  小高问:“这也是扛在肩膀上拉的那个琴吧?”

  “对,叫提琴。”

  “怎么人家那个金光铮亮,你这个咋这么寒碜?”

  “人家那是从上海、济南买来的,我这是找庄稼木匠比着做的。”

  “唔,人家那是三八大盖,你这是土造单打一!”

  “不,单打一作战还能用,我这个上台不能用。那声音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只能在平时练习用。”

  “啊,你这是木头手榴弹!”

  上午她和忆严去洗了澡、洗了衣服,中午吃饭和全分队的人都见了面。下午别人进行工作,让她自由活动,她就走遍了文工团的各个角落,几乎认识了所有的人。吃过晚饭她跟村里的男孩子们一起玩起攻碉堡来,很快地成了全村孩子的领袖。到晚点名时,忆严一看那身军装又成了泥猴。晚上忆严和俞洁还要学一点提琴,叫她先睡。她点着灯一看,可着草铺上铺了一条鹅黄色的毛巾被。当枕头用的小包袱上也盖上了条雪白的毛巾。再一看自己那条连水带泥的腿,赶紧把毛巾被叠到另一边去,把小包袱上的毛巾也撤了,往草上一躺,合上眼就睡了。

  睡得正香,有人推她,并且轻声地喊:“小高,小高。”

  她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间:“有情况?”

  “什么情况,我叫你收拾一下正式睡!”是俞洁的声音。

  “我不是睡得挺好吗?还怎么正式睡?”

  “衣服也不脱?”

  “穿着睡惯了。”

  “怎么把毛巾被也掀了?跟我讲客气?”

  “那东西太干净,太好看……”

  俞洁坚持要铺上毛巾被。小高妥协了,只好也脱了那身脏衣服,拿出条被单来盖上。可是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俞洁拉着她的手问:“你十几啦?”

  “十四。”

  “爹娘全在吗?”

  “全没了。他们都抗日,一个叫鬼子烧死在俺家里,一个不愿作俘虏自己投了河。”

  俞洁叹口气说:“唉,可怜……”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间:“你说什么?你怎么对我说这种屁话?”

  俞洁被弄得摸不着头脑:“怎么,你生气了?我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你说了,你说可怜!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坚决革命!都说我们家光荣,就村里老地主才指着我后脊梁说可怜呢!”

  俞洁赶紧认错,说这个词确实用得不当,可也真没有坏意思。小高虽然平静下来,可不愿再和她谈下去,把脸扭向一边。

  高柿儿很少和别人谈她的家庭情况、倒不是谈起来伤心,一谈起来人们多半说些又尊敬又赞扬的话,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荣,自己拿来贴什么金呀!

  她家是个中农,哥哥比她大十五六岁,老早就在县城师范念书,而且在那里秘密参加了共产党。毕业后回到村里教小学,就说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爹爹当了交通员。那时正是抗战的对峙阶段,来往的人员,都是头天半夜来她家住下,第二天夜里悄悄由她父亲领走。文件由外边送来,再从这里转出,带路、送信由老头干,做饭、烧茶就落在了妈妈和嫂子身上。过路的同志说些感激的话之外,总要谈点抗战的大势、革命的道理,听长了,熏惯了,连老太太带儿媳妇全都有了政治觉悟,先后正式参加了工作。高柿儿虽小,耳熏目染,对交通员的一套工作全都记熟了。她喂着一条狗,叫老黄,一来了客人,她就带着老黄坐在门口放哨。碰上情况紧,她爹为了迷惑敌人,送信时也常把她和老黄一道带着,装作走亲戚的模样。她已是个小帮手了,哥哥和爹爹就一本正经地对她进行政治教育和保密教育,高柿儿一一都记在心里。

  1941年冬天,她哥哥调到军队工作,嫂子上党校学习,日本鬼子突然发动了规模空前的大扫荡。爹妈要坚持岗位,就把柿儿送到十几里外她姑家去躲鬼子。柿儿在姑家住了十六七天,呆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回家。她姑父说:“现在扫荡还没完,不能回,实在要回,也等我先去探探情况,问问你爹的意思再送你回去。”她姑父除去种地还编筐,当下正是年底,怕编不完误了生意。要再过一两天赶完了活,才能上她家去。柿儿是任性惯了的,哪有这个耐心,不等晚饭做熟,从篮里拿了个高粱饼子,一边吃着一边就走了。

  天黑以后她才走到自己村头。还没进村,就闻到一股焦糊气。村里一片死静,窗上不见灯火,门前不见行人,等走到自己家墙外,她吓得心口乱跳,两腿瘫软。哪里还有家呀?横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冒着烟气的焦土。月光下,黑乎乎的残墙围着一堆烧焦的梁木檩条,塌下来的房顶斜盖在原来是炕沿和锅灶的地方;没有了门窗和屋顶的房子,像黑色骷髅似的歪歪斜斜地站着;锥形的房山,指向银蓝色的夜空。

  高柿儿的思维神经麻木了,眼睛睁得老大,半张着嘴喘粗气,在瓦砾堆里磕磕绊绊地转来转去,既不说话,也不流泪,只顾两手东翻西找。她自己也不知要找什么,只是无目的地辨认着一件件看熟了、摸惯了,如今已燃烧、压砸得变形了的器物,后来就颓然坐在原本是锅台的一块泥坯上,痴呆呆地像一段小木桩。

  不知道是哪个街坊发现了她,转眼间就围上来几个乡亲。人们拉她回自己家去住,劝她放声哭,陪着她流泪,可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听不明白,只有一个意念,就是顽固地要在这个地方就这样坐着。谁劝她也不走,谁拉她起来,她挣脱开还到原地按原姿式坐下去。

  有一个长辈说:“这是急惊疯迷住心窍了,别打扰她,让她慢慢缓醒过来就能好。扰动了还怕作下病。”

  有人给她身上披了件破褂子,有人给她手里塞上块熟地瓜,大家叹着气、擦着泪走开了。

  她就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到月亮高过树顶,三星半晌午。她刚刚感觉出自己冷得牙在打战,远处传来一只狗压抑着发出的呜呜声,仿佛有一团灰白的影子在什么地方问了过去。

  “老黄?”她下意识地说了句,就轻声喊了起来“黄!”随着这声叫喊,那团灰色从黑地里箭似地朝她扑了进来。那狗呜咽着,摇着尾巴,把两个前爪搭在她肩上,把头拱到她胸前,“呜呜,呜呜”嗅她、舔她,像有说不完的话。她一把搂住它,哇哇大哭起来:“老黄、老黄,就剩下咱们俩了吗?咱的家呢?爹呢?娘呢?”

  她搂着狗,一边叨念着,一边掏出剩下的半个饼子,掰着喂进它嘴里。

  “老黄啊,这些天你藏到哪儿了?瞧把你饿的,肚子都瘪了!”

  她伸手抚摸它的肚子,触到一件光滑坚硬的东西,打了个寒战,立即清醒、警觉起来了。那是个小竹筒,用丝绳拴在黄狗腰上的。去年扫荡时,鬼子来得突然,爹爹把一份文件就塞进竹筒里,拴在老黄身上,把老黄打出门去,逃过了鬼子兵的检查。这竹筒怎么又拴在老黄身上了?

  她伸手到竹筒去探摸。果然有一小卷发硬的东西塞在里边。这一定是爹爹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她毫不犹豫,站起来,唤着老黄就往下个交通站所在的村庄走去。路过村西头,地主吴善人正骑着大骡子,由扛活的跟着从城里回来,看见高柿儿,叹了口气,对扛活的说:“抗日抗日,那日本是容易抗的?闪下个小丫头孤苦伶仃,可怜!”

  “放屁!”柿儿一腔子怒火,轰的一声爆发了出来。“给鬼子汉奸出钱粮,舔屁股才可怜!”

  吴善人吃了一惊,看看柿儿,摇着头走了。柿儿冲着他后脊梁狠狠啐了口唾沫。

  她一口气走了二十里,到了运河边上另一个交通站墙外,扔进一块砖头,学了几声猫叫,门吱的一声就开了。这站上的负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柿儿叫她婶子,早和柿儿熟透了的。可今天一见,把眼睁得老大,像是不认识柿儿了。她摩挲着两手站在一边发愣,眼泪却顺着腮边往下滚。柿儿进了院子,等她拴上门,连忙从老黄身上解下竹筒来交给她。她从竹筒中掏出一封被血粘在一起的信件,马上把柿儿抱到了怀里。

  在这里,柿儿才知道上级已经找她好几天了。因为叛徒出卖,日本鬼子扫荡的第一天就包围了她家。那时她父亲已经带着文件离开了。只她妈妈一个人在家,日本鬼子叫她交代丈夫的去向,交代家中的抗日活动。她不回答,鬼子兵把她双手倒绑吊在梁上,房上浇了汽油,点起火来。

  她爹已经跑出了合围圈,可是叛徒领着鬼子骑兵追上来了。他负伤之后匆忙把文件塞进竹筒,拴好在老黄身上,自己跳进了还没冻硬实的运河汉子里。

  组织上知道了两个老同志光荣殉国的消息,鬼子刚撤走,找到他们的遗体埋葬了。要把柿儿送到烈士子弟学校去,可是不知柿儿在什么地方。

  现在柿儿自己找来了,婶子要带她上根据地学校。可是柿儿说:“打鬼子报仇要紧,上哪门子学?你跟上边说说,叫我也当交通员吧,带上我的老黄一块。我爹以前这么答应过的!”

  不久在组织部门的登记册上,原先写着她爹爹名字的地方,贴了一块白纸,郑重写上:“姓名,高柿儿;性别,女;年龄,八岁半;职务,交通员。”何婶子家的户口册上也加了名字:“养子,四儿;性别,男。”婶子的丈夫,在别人没见她之前就给她剃光了头发。从此人们就看到一个小男孩,满身野气,无论冬夏地往返在运河两岸官道上,身后跟着一条狗。

  日本投降后,高柿儿已是有了四年军龄的排级干部。组织上送高柿儿进学校,可她在那里上课打盹,下课跟些男孩一起调皮捣蛋。学校跟她原单位商量,又把她送了回去,编在军区机关的教导队里。教导队是些受训的干部,除去出操、听课,大部分时间是自学文件。一到自学时间,她就混到一群小号兵、小通信员群里去摸鱼、掏雀、撵兔子。领导上和同班的大姐们正不知拿她怎么办好,文工团来挑小演员,一下选中了她,简直是八厢情愿,教导队高高兴兴把她打发了出来。

  到文工团头一天,就碰上这么个娇小姐,就听见她说屁话,高柿儿一肚子不高兴,以后就越看俞洁越不顺眼,成了她的反对派。






  只剩下俞洁和忆严两人时,空气就不像忆严和小高在一起时那么轻松和谐了。忆严一直感到俞洁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可始终弄不清隔阂出在哪里。现在情况紧张,不是慢条斯理交换意见的时候,忆严开门见山,对俞洁说:“现在就咱们三个人并肩战斗,过去有什么意见,咱们先放一放。大敌当前,咱们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坚持到胜利吧,再别闹什么小心眼了,好吗?”

  俞洁用抱住忆严的肩膀作为回答。

  “你放心吧!”俞洁过了会儿说,“咱们掉队这两天,我心里有好多好多想法。可现在不是谈的时候,我保证听从你指挥,跟着你前进。我参加革命晚,有许多旧思想,你们不要嫌弃我,多帮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动想清一些问题。”

  她说的是实话。这两天,她改变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还有保留意见。

  这些事大半是和亿严有关的。

  俞洁和亿严的意见,就从忆严肩上那把提琴引起。

  俞洁参加文工团,文工团开了个欢迎会。大家欢迎她提琴独奏。团里只有三把小提琴,让她自选一把。按旧艺术团体的惯例,俞洁认为这实际上是在业务上对她考试,所以准备得很认真。三把琴都试过了,最后选中忆严使用的那一把。

  文工团的同志们,大部分是农村的孩子,没有谁受过正规的业务教育。相形之下,俞洁就是专家了。她拉完一个曲子后,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再拉一个。节目演完一进后台,忆严就高兴地对她说:“拉得真好,你编几个战斗的曲子,下部队给战士们拉去吧。”第二天团部把俞洁找去,拿着亿严那把琴说:“以后这只琴就交给你保管和使用了,希望你作出更好的成绩来。”

  俞洁一听,犯了犹疑。她听说过,几年来周忆严都用一个土造的提琴练弓法指法。大反攻时缴获了这把琴,全团一致赞成交给她使用,以奖励她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

  “不,琴是分队长用的!”俞洁说,“我不能接受。”

  “是你们分队长提出来的。她要求把琴交给你,让琴发挥更大的作用。”团长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她作得对,我们在支部要表扬她。”

  俞洁把琴收下后,心里仍不安定。在艺术的竞赛场上,亲姐妹相遇也是当仁不让的。在旧剧团里,谁要主动向你让步,那就要当心背后有什么鬼!革命部队里当然不会这样,可她不相信这是出于周忆严自己的本意。可能是从表演效果出发,团部动员她把琴让出来。为了保全她的面子,又说成她自己的请求。谁担保周忆严今后不会找碴报复呢?

  她挟着琴回到班里,一见忆严,就笑着说:“分队长,你好不好帮我求个情?”

  忆严问:“什么事?”

  “你看,团长非要把这只琴给我用,我怎么能要?”

  “组织决定,你就服从吧!”忆严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本来忆严说的是老实话,俞洁却越琢磨越觉得是对自己很冷淡,这以后她就对忆严格外警惕起来。

  小高调来了。俞洁发现小高对忆严有种说不出来的好感,别人说她不听的事,一经忆严张嘴,小高就乖乖地收兵。可这个小高,只要开生活会,总要给俞洁提几条意见,就连俞洁爱清洁这一点也说是小姐作风。尽管忆严也批评小高有片面性,可是她怀疑小高对她的反感,正是背后从忆严那儿传染来的。

  讨论《血泪仇》的角色时,小栓妈有两个候选人,一是俞洁,一是周忆严。俞洁为了避免和亿严撞车,再三表示不能胜任。可是忆严带头举手,最后还是选定了她。俞洁总担心会又引来什么不愉快,果然,在连排后来的讨论会上,大伙都对她扮演的角色不满意:感情虚假呀,知识分子腔呀,没有农民的气质呀,光小高一个人就讲了二十分钟!哪里是提意见,简直就是在众人面前寒碜她,她作了好几年演员,还头一次出这个丑。自己申明演不了,退出来吧!又批评她不虚心,听到点意见就使性子。也有人说她不坚强,连一点克服困难的决心都没有。她硬着头皮把戏演下来了。演到十几场上,有一天临上台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她在地上滚,团长决定临时改换节目,突然周忆严站出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临时换节目哪来得及。俞沾上不了场,我代她一下好了。”大家问她有把握吗?她说:“好歹能完成任务!” 人们帮俞洁把服装脱下来穿到忆严身上,忆严前边化妆,后边别人忙给她梳头。锣鼓一响,正式开戏了。

  从忆严一上台,边幕两旁就有人低声喊好,一段河南梆子唱下来,后台就议论成了一片。有人说表演得真像农村妇女,有人说这么唱才有地方戏曲味……台下的掌声像打雷。

  俞洁不知道忆严什么时候作的准备,看来是用心良苦,蓄谋已久了。她在上海那个小剧团时,见过这套手法,有人暗地准备了一个角色,抓住扮演人因病请假的机会,取而代之,一举成名。可自己曾让周忆严演,她不肯呀!是专门为了使自己难堪,她才这么做呀!这太过分了。她觉得像是当着众人,被周忆严啪啪打了两个嘴巴。尽管她坐在舞台后边背阴处,没有人看得见她,可是她脸烧得火热,眼泪湿润了两腮。

  祸由自取,谁让自己一走进这个团体,就锋芒毕露,夺走了周忆严的提琴呢?俞洁怀着敌意与忆严保持着距离,并且想找机会离开这个团体。她后悔得罪了这个有革命资历的对手。

  她几次带着眼泪想起了这一切,可是两天来的掉队生活中,忆严对她的照顾出乎意外,亲姐妹碰到生死关头,还免不掉有个私心呢,忆严却连一点私心都没有。这次掉队是由自己引起的,又因为自己没有行军经验,磨坏了脚,拖慢了大家的进程。如果没有自己累坠着,人家两个是早可以追上部队的。如果没有她两个帮助自己,自己早不知落到什么地步了。这些过去的纠纷,还值得一提吗?

  现在惟一还没想通的,是忆严这么一个人怎么存在着互不相容的两重性格?这两天对自己的关怀,看得出百分之百出于赤诚;可以前那些小动作,也算得上用尽心机!她想起团长经常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脱口而出:“是困难啊!”

  忆严见她半天不吭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就说道:“坚持住吧!一到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你就想,我们是为四万万人民在受苦受难,你就有力量了。这是我试过多次的灵药,这个世界不公正,很不公正!总有一些人靠了剥削人、凌辱人享福;另一些人受剥削、受凌辱一直到死。这个不合理劲儿,早有人看出来了,有多少戏就是演的这个。可真正想出办法来改变这种情况的是马克思,真正按这办法干的是共产党。他们要改变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而且把它建设成人人富裕、人人幸福、人人有权说话。人人有权管事的世界。我们能参加这个改造世界的队伍,能为这么件大事受苦受罪,甚至牺牲,是求之不得的!你不觉得幸福吗?”






  雨一阵大,一阵小,下了一天一夜,她们三个人紧一阵慢一阵,也走了一天一夜。

  因为下雨,敌机没有骚扰,她们开始是顺着大路走的。傍晚的时候,遭到两次还乡团的袭击,一次没看到人,只从侧面庄稼地里打来几枪;第二次听到枪响,看到高粱地里有穿白衣服的人一晃,忆严喊了声:“架机枪,二班上来!”砰砰地还了两枪,敌人跑了。她们也就不再敢沿着大路行动,只能远远地傍着大路,在庄稼地里一步一陷地前进。夜晚,雨大了,三个人又合在一起手拉着手走。中间吃一顿炒面,也是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走到半夜,脚下已经由烂泥变成了水塘,一步下去就没到膝盖,这只腿才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走个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喘两口大气。俞洁脚上的鞋子、纱布早被泥拔掉了,摸也摸不着了。好在脚已经麻木,倒比痛能忍受些,可是快天亮时,她的胃又绞痛起来,并且浑身冷得直磕牙。

  忆严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在浑身颤抖,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不厉害!”

  忆严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叹口气说:“糟糕!你在发烧。”

  小高说:“站下歇一会儿吧。”

  她们摸到一棵树下,三个挤在一起,背靠着树站下来。刚站下不一会儿,俞洁就含含糊糊地呻吟两声,两腿弯了下去。小高叫她一声,她打个寒战又挺立起来说: “我睡着了!”

  “再呆下去我也要睡着,”忆严说:“咱们走吧。我和小高架着你,往前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宿营吧。总这么走,谁也坚持不下去。”

  她们连抬带架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天蒙蒙亮时,看到道旁有一片瓜地,支着个窝棚,就奔了过去。她们叫了两声,没人搭腔,挑开草帘,躬身钻了进去。里边除去铺着个草铺,烧着一堆柴灰,什么也没有。俞洁看见草铺就一头扑过去,叫声: “妈呀!”爬上草铺合上了眼,一会儿就发出了含混的呻吟。忆严扒扒柴灰,见还有火星,便从铺上抓一把草放上,歪着头噗噗地吹起来,一会儿她把火吹着了。

  “小高,先别睡,”她推推坐在一边打盹的小高说,“把你背包里的便衣换上。湿军装脱下来烤干它,这样睡要生病的。”

  她自己也打开了背包,拿出那身演戏服装,推醒俞洁,亲自帮她换上,把俞洁的军装伸到门外拧了拧,坐在小高对面烤起火来。小高先是两手举着自己的军装烤,随后就把两个臂肘放在膝盖上,再过一会儿就两手一松,把衣服扔到脚前,歪头打起鼾来。忆严不忍心再叫醒她,把她的军装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手上举着俞洁的军装,把火添得旺旺的,尽兴烤着。没有多久,她被白色的蒸气包围住,身上暖和过来,眼皮也重了。她举着衣服打了几个瞌睡,赶紧摇摇头站起来,想到外边透一口凉空气,使自己清醒些。把头钻出窝棚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连大道上的树木都看不见了。她回到里边,推推小高说:“不行,咱们仨要都这么睡着,要误事了。”

  小高揉着眼,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你精神精神,衣服烤个差不多就到外边放哨,让俞洁好好休息。”忆严说: “我得出去侦察一下,外边雾大得很,不要出什么事。”

  “嗯”

  “我还想趁机会弄个牲口什么的,俞洁这样子怎么前进?她已经把力量耗尽了。”

  “我去!搞这一套我内行。”

  “我去吧,这里是敌占区,你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你们不必等我,顺着大路往西走就是了。我沿着大路两侧找你们,联络信号还是你学斑鸠叫,我吹那个定音哨。目标是运河岸。”

  俞洁已经被胃痛弄醒了,听到这里就欠起身说:“分队长,别为我费心了,我能坚持。”

  忆严扶她躺下说:“你坚持得很不错了,我相信你能继续下去,可我们的速度太慢了。我去想想办法看,只要有群众,总能想出办法来。”

  俞清说:“这样吧,你们在这儿休息,我先走;你们休息完再追上我,这样我就少拖你们一点后腿了。”

  小高说:“算了吧,你一个人怎么走?碰上点什么情况,你连个手榴弹也不会扔。有我们在,决不叫你单独去冒险。”

  忆严说:“我也需要去侦察一下情况,昨天咱们就遭到两次袭击,侥幸逃脱过来了。靠近铁路两侧敌人势力更强,不摸清情况摸瞎走不行。”

  俞洁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忆严把自己的东西全整理好背在身上,提琴挂在肩上,两颗手榴弹别进皮带,手里握着加拿大手枪,钻出了窝棚。小高送她出去,然后自己把窝棚前后左右的地形看了看。侧着耳朵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回到窝棚里,俞洁正把头伏在胳膊上哭。

  小高想发火,想起忆严对她的嘱咐,又忍了下去,叹口气就坐下噘着嘴烤火。

  俞洁越哭越厉害,竟然出了声,这下子小高可忍不住了。

  “饿了吃,困了睡,有意见就提,可哭个哪门子!”

  俞洁细声细气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老天爷!这是革命呀,谁对不起谁?咱们要追不上队伍,对不起陈老总,除这以外没有对不起谁的事!”

  “这回掉队是我引起的。又因为我累坠着你们,你们才不能很快追上队伍!”

  “要是我挂了彩呢?你们带我不带我?”

  “当然带。”

  “你带我还叫我欠你的情呀!”正哭着的俞洁被小高一下问笑了。

  “你拖着胃病烂脚走路,是干革命;我架着你行军,也是干革命。不都是为了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吗?谁欠谁的情呢?同志间要不这样,那该是啥样?我想不出来!”

  这句话又使俞洁想起亿严性格中的某些难解之处。

  她对小高说:“我问你个秘密,你能说吗?”

  小高说:“我这人对同志没秘密。”

  “你知道忆严是什么时候背好我那角色的词儿,练好地位的?”俞洁说,“那天她真露了一手,救场如救火,要没她顶上,整个戏为我回了。可我就奇怪,她怎么准备得这样充分?”

  “这算什么秘密?”小高说,“她提词就把词记住了,作场记又把地位记下了。无非是你起床之前、睡觉之后,她一个人在排演场练习就是了。真正的秘密你还不知道呢。”

  “还有秘密?”

  “跟你说吧,不光你那角色她准备,戏里所有女角的台词她都背会了,地位全记住了。”

  “真的?”

  “她让我当检查官唱给我听,走给我看的!她说以前因为演员临时生病回过戏,高高兴兴来看戏的战士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那情形叫人看了真过意不去。从那以后,不管排什么戏,她都把别人演的角色准备下来。知道谁出问题呀,不论谁临时出了事,她都能顶!”

  “是这样……”

  “可不要说我讲的。她现在得机会就批我,我都成了她就饭吃的咸菜了。”小高气哼哼地说,“我给你提了几回意见,她也批评我。我有我的权利呀!意见提错了说明我水平不高,她急什么呢!这么操心,也不怕白了头发!”

  俞洁非常自疚,真正感到了自己和忆严在品格上的高下之分,也多少懂得了 “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该怎么去理解。以前一听到这四个字,她总以为指别人,自己放弃上海的舒适生活,投奔到解放区来,一心一意地为革命工作,改造得真够顺利呀;现在看来,要改造成周忆严这样坦荡无私,还很得费些功夫。她盼着忆严回来,不管情况多紧张,也把自己心里话说说,并且认真地向她赔个不是,虽然没出之于口,但在自己内心里是委屈了她,侮辱了她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俞洁沉重的心情转移开些,就坐起来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行了,行了,老天爷!”小高按住她说:“保证你休息好是分队长留给我的任务,我可不敢擅离岗位。”

  俞洁说她脚被干泥拿得难受,必须出去洗一下。小高告诉她,南边有一片苍麻地,凡种麻的地方都有水坑。俞洁走后,她又把火挑旺,拿过军装来接着烤,烤着烤着她就又前仰后合起来。一阵生烟把她呛醒,军装袖子已烧掉了小半个。她赶紧扔在地上拿脚踩灭,一看草铺还空着。时间已经过去好大一会儿了,俞洁还没回来,一定是又犯了胃病,赶紧钻出窝棚去找她。走出窝棚,她举起胳膊先伸个懒腰,胳膊还没落下来,就听东边有人喊:“小孩,过来!”

  小高扭头一看,两个戴牛皮帽的国民党匪军正站在瓜地头上。她低头见自己穿的是便衣,没什么破绽被发现,就大摇大摆地朝两个匪军走了过来。

  “干什么的?”一个大高个子匪军端着枪问。

  “住在瓜窝棚里,你说干什么?”小高翻翻白眼,“看瓜呗!”

  一个猴子脸匪军往地里走了两步,拿脚踢了踢一个大西瓜问:“瓜熟不熟?”

  小高一看是来找瓜吃的,心里又多了分主意。为了给俞洁个信号,免得她突然冒出来,就扯大嗓门喊:“哎,我说国军老总,那是卖钱的东西,你怎么上脚踢呀!”

  “你叫唤什么?”猴子脸一脚把西瓜踢出老远,“踢瓜?再叫唤老子还踢人呢?”

  “哎,你们国军抢人瓜还不叫说呀!”小高把嗓门扯得更大了,“欺侮小孩算什么本事!”

  这时候大道有人喊了声:“怎么回事?”

  小高一看,站起来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再一看,影影绰绰好长一溜队伍正蹲在地下休息。小高暗地叫声:“不好!”头一个念头就是把他们引开,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到窝棚里,看见军装和零星物件,更不能叫他们发现俞洁。

  大高个子匪军立正说:“报告连长,这儿有个看瓜的小孩。”

  “带过来,带过来!”匪军连长喊道:“在那儿叫唤什么!”

  “小兔崽子!”猴子脸斜了小高一眼,赌气地一口气踢破了三四个西瓜,“回头跟你算帐。”

  大个子小声说:“你不吃就算了,踢了它干啥?老百姓种个瓜不易!”

  猴子脸说:“你少管闲事!”

  两个匪军把小高押到了大路上。小高一看,轻机枪,六0炮,整整是一个连的队伍。

  “小崽子!”匪连长问:“你喊什么?”

  “你们老总踢我的瓜,还不许我喊一声呀!”

  “你要抢先慰劳国军,他还踢吗?”

  匪连长看看两边的匪兵,匪兵们谄媚地干笑起来。小高蹶起了嘴。

  匪连长收住笑容,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北边王村!”

  “天天在这儿看瓜?”

  “看了半个月了。”

  “这两天看见过队伍没有?”

  “没有。

  “你撒谎!”

  “我撒这个谎干啥!”

  “这满地脚印、牲口蹄子印,你就住在窝棚里会没看见?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看瓜的,还是袒护八路军不说真话?”

  “要说我是八路,你上王村打听打听,谁不认识我王小四子?要说我袒护八路,更不挨边了,我没见他袒护他干吗?”

  “他们在这儿过,你怎么没看见?”

  “半夜里过队伍,我知道是哪一边的?见了当兵的咱躲都躲不及,还伸出头来看呀?”

  “那你听见过队伍了?”

  “听见了。”

  “多咱?”

  “前天夜里。”

  “有多少人?”

  “光听能听出多少人来呀?”

  “往东去还是往西去?”

  “听不出来。”

  “就没有上瓜田吃瓜的?”

  “半夜里下着雨,谁吃瓜呀!”

  匪连长掏出根烟卷叼在嘴上,点着,吸了两口又问:“昨夜晚东边有人见三个女八路走过来了。还有个大胡子,带着几十个共军也过来了。”

  “我没见。”

  “你怎么又没见?”

  “这两位老总到我瓜地时,我才睡醒,一整宿我都睡觉了。”

  猴子脸说:“胡说,你早醒了。”

  “早醒了我还不跑,等着你来欺侮我?”

  “你又犟嘴!”猴子脸举起拳头,可是匪连长摇摇头,叫他退到一边去。

  “你既是当地人,道一定熟了。相公店还有多远?”

  “二里来地。”

  “说你是小八路冒充的吧,这回露馅了!”匪连长把手枪掏出来冲着小高, “说实话!”

  大个子在一边嘟囔说:“谁不知道相公店,离这儿还有二十来里地!”

  一群匪兵围了上来齐喊:“说实话,不说枪毙你。”

  “谁说二十来里地你找谁去!”小高一边核计着一边说:“我这个相公店没那么远!”

  “到底多远?”

  “十来里地是有!”

  “为什么说二里?”

  “我怕你们抓我带路,近些,你们就不用带路的了。”

  匪连长笑了笑,把枪揣了过来。众匪军也把枪放下了。

  “小孩,跟我耍心眼还耍得过去?”匪军连长哈哈笑了起来,“没说的,给我们带个路吧,走!”

  “就这么走?”

  “怎么走,还拿人抬轿抬你!”

  “我不得拿块干粮带着?”

  “到下个村我们就开饭!”匪连长说,“有你吃的!”

  匪连长一吆呼,蹲着的匪兵就都站了起来。小高心想:就这么把匪军引走,免得俞洁暴露自然好,可是不给俞洁作个交代,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琢磨了一阵说:“长官,那窝棚离这儿没有一泡尿远,能耽误多大工夫?我去拿块干粮、带个斗笠,回来时给你捎个大西瓜解渴不行吗?”

  “你他妈鬼点子还不少!”匪连长向大个子和猴子脸一努下巴,“跟他去,一步别离开!这小子总要回窝棚,是不是要捣什么鬼呀,到那儿仔细看看!”

  来到地头上,小高说:“地里泞,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大高个说声好,站住了。可猴子脸说:“不行,连长说了叫一步不离,一块儿走!”

  大个子一看猴子脸挺较真,也只好跟了进来。

  小高进了地,先挑了两个大西瓜,给两个匪军一人抱住一个。她想:“给他俩先占住手,真发现情况,他们来不及举枪,我就拿手榴弹收拾了他们。”她核计着钻进窝棚后,怎么才能挡住匪兵的视线,叫他们发现不了军装之类的东西。靠近窝棚了,里边散出来一股焦糊味。小高心想下雨天气味散得慢,刚才烧袖子那味还挺浓呢。她弯身掀开草帘子把头一伸,嗬,不光呛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满屋子白烟,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她毛手毛脚,刚才没把袖子上的火灭净,现在又烧起来了。

  猴子脸紧跟着小高把头探进窝棚,马上又咳嗽着抽了回去,骂道:“大白天你熏什么蚊子呀!”

  小高用柴禾棍在地上写了“快走,向西”四个字,同时大声说:“老总,烟不大,进来呆会儿吧!”

  “少耍贫嘴,你快点吧!”

  小高再次踩息了火,把自己的干粮袋藏在草下边。想到这一阵毁了老乡几个西瓜,又用柴炭棍写上“瓜钱”两个字。她把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以后俞洁单独行动了,这东西该留给她。匪军们身上有的是手榴弹,真需要时不怕弄不到,便把它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从草铺上找到一领破蓑衣,抓起来夹在胳膊底下,钻出了窝棚。

  猴子脸在外边一直不停嘴地催:“快快快。”小高说:“光说快,里边睁得开眼吗?就这样我还没找着干粮呢。”

  他们回到大道上。小高虽然不知道相公店在东还是在西,可知道国民党当官的向来是行军走前边,打仗拉在后边。一看匪连长站在尽西头,就说了声:“走吧!” 领着朝西走去。匪连长打头,后边跟着整整一连美械化的军队。






  周忆严从窝棚出来时,天还没有大亮。白茫茫的雾气充满天地之间。

  她先是顺着大路往西走,把所能看到的树林、高庄稼地尽力记在脑子里,计划着出现情况时的撤退路线。连日阴雨,没有人下地,雾厚天晦,听不到鸡鸣狗吠,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村口前了。

  这些年行军的经验告诉忆严,贫农户多半住在村边村后,沿道临街那是富裕户的地盘。她就沿着村边往村后绕过去。才拐过东北角,从一条南北巷子里传来钩担水桶声。不一会儿,一个青年妇女挑着水桶出了巷口。敌占区的妇女多半怕见兵,而且整天关在屋门里,也提供不出什么情况。忆严就没打招呼,继续往前走。

  挑水的妇女显然感到身后有人行动,不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待到看清周忆严,失口叫了声:“俺的娘!”就把扁担水桶放到了地上。忆严一见,忙说:“别怕,你挑你的水去!”可那妇女直接走到忆严面前说:“大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看看我是谁?”

  忆严仔细一看,原来是二嫚。

  “二嫚!可真巧。”忆严拉住二嫚的手说:“你怎么在这儿?”

  “俺公公就是这个村的呀,你们队伍全来了?”

  “就是我一个人。”

  “就你一个?”二嫚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跟我到家去。”

  二嫚挑起水桶,领着忆严进了巷子,拐进路西一座角门里。二嫚径直走进堂屋,忆严站在院中打量这个小院。三间北屋,两间东屋,西屋只剩了房基,上边堆着些柴草木料,整个院子收拾得整洁有序。北房西山头有个窄夹道,是通后院的。忆严正要去看个仔细,一阵咳嗽声,二嫚的公公披着件单褂子出来了,一看见忆严就亲热地说:“孩子,快上屋里坐去。”

  忆严进了屋,老大爷就往炕上让,忆严说不会盘腿,勉强就炕沿坐下来。老大爷说,二嫚告诉他被救的经过,真想钉个长生牌位把她们供起来。可一想,她们都是自己儿子的同志呀,哪能使这个老办法,只等队伍过来的时候表表心意吧。偏巧不巧,当天半夜大队伍就过来了,他们在这街上打火做饭,这院里也来了一班人。老人就急忙把只最大的母鸡宰了,悄不言地塞进菜锅里。那个班长发现了,说啥要拿出来,二嫚哭啊闹的不许他们往外拿。那个班长才叫有主意,说是“不拿,不拿,煮着吧!”却跑到连部报告去了。不一会儿连长、指导员都来了。听说这是烈属,他们扛了十来个干粮袋,哗的一下,都倒到囤里说:“难为你了,大爷,我们是来替烈士尽尽孝心的。”说着拿锹的拿锹,使笤帚的使笤帚,把这屋里屋外好收拾了一阵。老人以为他们能住两天呢,笑呵呵地只看着他们忙活。谁知道刚忙活完,集合号响了,这些人一人端了一缸子小米饭就出发。别说鸡,剩下的半锅饭都留下了。老人说忆严来得正好,快完成这劳军的心愿吧,这回找到正头香主了。

  说话间,外屋风箱响,锅勺动,二嫚已在做饭。忆严赶紧拦住说:“你别忙,我可没工夫吃饭!”老人一听,有些恼了:“怎么你拿我们当外人呀!”忆严连忙解释,把她们三个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找牲口,送人这事包在我身上。”老人说:“二嫚,你别忙活了!趁着大雾,你快去把那两孩子找回家来,家里的事交给我。”

  忆严要自己去,老人疾言厉色地留她。二嫚说:“我是个正牌老百姓,碰上谁也不怕,对这里的道路又熟,比你去有把握,可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另说着了。”

  忆严没法,写了叫她二人前来的字条,交给二嫚。二嫚挎上个小篮子,拿了把镰刀就走了。这里老人自己动手弄饭,忆严就坐在草墩上拉风箱。

  老人告诉她,从前天夜里大军过去之后,这一带的保安队。自卫团活动得很紧张。上边有命令,叫这些东西排出全力堵截向西开的新四军。命令下来时,新四军已开过去了,堵截成了废话,只对老百姓使威风。从这往西,七八里地就是津浦路了。津浦路沿线驻着交通警察纵队。南边一个车站叫官桥,北边一个车站叫城河。这两个地方都驻的有国民党正规军。前晚上新四军过铁路的时候,把两个车站和沿线的敌人,全封锁在他们的窝里,兔崽子们竟然连一枪也没敢放。待到天明之后,大军已出去二十来里到了河边,他们才机枪小炮地打了阵,算是交差。不过这两天对过路的老百姓却盘查得很严,说是要抓掉队的新四军。新四军过去在这一带走过几次,铁道游击队也造成过很大的影响,老百姓对新四军是拥护的,都盼着他们能长驻下来。可是由于政权始终在国民党手里,农村也没经过民主改革,老百姓当面还是不敢和新四军太亲热。

  说话之间,饭已做好。小米粥,贴饼子,算子上就熥着那只老母鸡。老人撂下饭桌,要忆严桌边坐。忆严说:“你老先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老人把眼睁得溜圆说:“你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为我自己呀?”

  忆严说:“您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们来了一块吃!”

  老人还劝忆严,忆严说:“我带着她们两个人执行任务,她们两个还在饿着呢,这筷子我怎么好往嘴边送?大爷,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点点头,“好队伍,好队伍呀!这才叫亲如手足。好,我跟你一块等。”

  老人只好把鸡又端回锅里,把个草墩往墙根拉拉,陪着亿严又闲谈起来。他说,二嫚那个养父,也叫人吗?孩子叫了你一顿爹,怎么能干出这样丧人伦的事来?孩子当初是卖到我家的,我不点头,他根本没权力往回领。可我心疼这孩子,心想年轻轻的,叫她再找个主过日子吧。我一个钱没往回要,就把婚书给他了。临走还把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让他带了去。

  忆严说:“这回二嫚回来了,你们爷俩互相照应着过吧。”

  老人担心地说:“婚书都让他们骗走了,他们能不找到这儿来捣乱吗?”

  正说着,前边道上乱了起来,先是狗咬,后是鸡飞,砰砰两声枪响,军号和哨子齐鸣。老人猛地站起来说:“不好,是匪军进村了。他们一来就是这个动静。我去瞧瞧。”

  忆严赶紧收拾好东西,抬脚就往门外走。老人问她:“你上哪儿?”忆严说: “我得出村,不能在这儿连累了你老。”老人说:“他们都到了前边道上,你走不出去了。你把东西带全了,随我来。”

  老人领着周忆严绕到西夹道,扒开了垛着的几个秫秸,露出个平摆着的半截风门子。他掀开风门,露出洞口,对忆严说:“快下去!这是我以前为他们铁道队藏东西挖的,我不喊你,你可千万别出来。”

  忆严踩着洞口两侧的脚窝下到底,前边已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老人把秫秸原样压上,答应着:“来了,来了!”转到前院去。

  洞底往横里去还有个洞,只能弯着腰爬进去人。黑暗、潮湿,一股浓烈的腐土味儿。用手摸摸,水淋淋的,忆严又退了出来,只把提琴放到横洞里。

  忆严靠洞壁站着,一面倾听前边的动静,一面把两个手榴弹的铁盖都拧下来,解开了绊绳,手枪也拉上了顶门火。

  隔着三间堂屋,前院发生的事情听不大清楚,只偶尔听到一两句斥骂声。随后脚步移到屋里,说话声就传到了地窖。匪军问老人几个人在家?老人说一个人。匪军啪啪打了老人两个耳光说:“一个人!饭桌上怎么摆两双筷子?”老人说:“就是等那个人没等到,才摆到现在呀!那个人要来了,不早吃完了!”

  “你等谁?”

  “等亲家,闺女生孩子了,亲家今天来接我。”

  匪军不再问话,开始里里外外地搜查。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地窖顶上了,而且听到用刺刀戳林桔的声音。周忆严全身神经都紧张起来,把上了顶门火的手枪瞄准了洞口。这时候前院忽然“咯咯,咯咯咯”鸡叫起来了,一个匪军说:“不好,老东西把鸡放跑了!”另一个说:“我早说上后边来找不着什么下酒物,你没见咱往后走时,那个老鬼咧着嘴笑呢!”两人急忙忙又跑回了前院。忆严这才又把举着枪的手放下。堂屋里又传来了打骂声。

  “老共产党!你怎么把鸡都放跑了?”

  “咦,你这话才叫怪!谁家鸡白天不放出来寻食。”

  “你给我抓回来!”

  “跑得哪儿都有,我上哪儿抓!”

  “不管那个!老总们今天要在你这打尖,非吃鸡不可。别的还不要,没有鸡你试试,看把你的房子点了不?”

  “为了口吃的,值当的吗?你老总不就是要只鸡嘛,给你只鸡就是了呗!”

  听到锅盖移动声,两个匪军又叫了起来。

  “老东西,这回你得说实话了吧,鸡是给谁燉的?吃鸡的人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闰女坐月子,谁家还不给燉个鸡?老总想吃,吃就是了,可别再拿横话吓咱了,老百姓经不住吓呀!”

  这时一阵脚步声,有更多的匪军进了堂屋。接着就听见划拳声、笑骂声,鬼哭狼嚎,乌烟瘴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周忆严感到困乏不堪。她把腿伸进横洞,背靠着洞壁想合上眼休息一会儿,脑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后来,头顶上挪秫秸的声音把她惊醒。她又持枪瞄准洞口,洞口却伸下一个黑色的陶罐来。老人小声说:“他们走了,还没出村,你再委屈一会儿吧。我先给你送点吃的。”

  燉鸡作了转移敌人视线的诱饵,老人又给忆严煮了碗小米饭加南瓜。

  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号。匪军们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忆严回到屋里,二嫚已经回来了。把两套军装和一颗手榴弹放在亿严眼前,其中一件上衣已烧掉了大半。

  忆严问:“人呢?”

  二嫚说:“没见着。出村不远就看见国民党的军队正往这儿开,我就拐上了小道。多走了里把地,到了那个窝棚,一个人也没见着,就扔着这些东西。地上还写了几个字,我不认得,可照样描下来了,你看看说的啥?”

  二嫚翻开那件烧剩一半的军衣,她用柴炭一笔一划照着地上的字描了样子在那里。

  “向西,快走。”忆严念道,“她们发现情况,向西转移了。留下这几个字,是给我看的。”

  二嫚说:“怎么把东西也扔下了,不怕别人捡去?”

  “一定情况很急,不然决不会连武器都来不及带的。行了,我知道她们往西走了就好了,俞洁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俩!”

  忆严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们说现在大白天,敌人队伍才出村没一会儿,后边有没有后续部队也不知道,单枪匹马决不能上路。不如耐着性子再休息一会儿,把精神养足,天擦黑再追她俩,也慢不到哪儿去。

  忆严只好留下来,到二嫚屋里去休息。

  二嫚住在东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么摆设都没有,可收拾得干净明快。忆严一则心里不宁静,二则在地窖里睡了一觉,这时再也睡不着,和二嫚两人就谈起闲话来。她把自己的出身经历讲了一遍,二嫚越听越难过,拉着忆严的手说: “我以为就是我命苦了,原来世上还有比我苦的。”忆严说:“旧社会,咱们女人的命运有几个不苦的!”二嫚说:“你们这革命的就是好,当兵、打仗,男人咋的你咋的,谁的气也受不着。”忆严说:“这得感谢共产党,没共产党领导,咱们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共产党闹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庄稼人,也解放咱们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忆严问二嫚:“以后你打算怎么过呢?”

  二嫚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会撵我,过一天算一天吧!”

  忆严问:“那个脚夫不会再来找麻烦吗?人贩子能就这么完了吗?”

  二嫚说:“谁来我跟谁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没提防的亏,以后我提防得紧些,他们到不了我跟前。”

  忆严说:“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的;日社会呢!你一个二嫚,十个二嫚也斗不过人家。要真正翻身作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样,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二嫚笑着说:“我能有你那文武双全的本事呀?”

  忆严说:“我这还不是在革命部队里锻炼出来的!没参加革命前,我可没你那两下子。那天我看见你连喊带骂、猛追人贩子的劲头,心里就想,这个女人可真敢斗争,你要参军哪,锻炼两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头沉默了许久,眼圈红着说:“我不能走,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个人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图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着吧,多咱伺候他人士为安了,我找你们去。”

  忆严问二嫚:“你还想再找个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干什么?”二嫚忽然一笑说:“你们这当女兵的,整天跟男兵一块在枪林弹雨里滚,大概谁也没闲心想这些事吧?”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二嫚把嘴凑近亿严耳朵问:“咋的?你有了对心的了?”

  忆严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脸红起来,低声说:“还年轻呢,哪能就有……”

  “连想想的空儿也没有?我不信。”

  “想的空儿是有啊……”

  “想什么呢?总得想个人儿吧?”

  “嘻嘻!”

  “什么人儿?”

  “什么人?”忆严红着脸说:“还不也是个当兵的!”说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来。

  天黑以后,忆严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阵风急,看看又要变天,忆严催二嫚回去。二嫚恋恋不舍地说:“队伍再开过来时,来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荡的哀愁。好多年她没和人这么无拘无束地说笑过了。从童年到青年,她唯一说笑玩耍的伴儿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个人。那个人没了,她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欢快。既没有说笑的对象,也没有说笑的心情了。这地方还没解放,寡妇家是不许见笑脸,也不许出笑声的。她把全部的青春活力都消耗在劳动中,从疲劳里享受一点对生活的满足。这个女兵来了一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进正常人的生活气氛中来了,而且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人与人之间以最坦率、赤诚、无私、互为骨肉的关系结成群体。忆严在眼前时,这一切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忆严一去,又都随着她走了,那一切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了。

  她回到村里,夜已深了,经过自己家后窗,发现亮着灯光。这么晚点着灯,从来没有过,也许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紧走几步拐进巷口,突然从她院里传来了嗷嗷的驴叫。她不由得一惊,站住了脚,她一生骑了两次驴,两次都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厄运。一种不祥的预感,逼使她转回身又走出巷口,贴身站到自家后窗下倾听里边的动静。

  “东屋、北屋你都瞧了,那儿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气哼哼的声音,“你们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

  “有人看见进你家了!”是那个脚夫的声音,“你手里没有婚书了,再藏她就是拐带人口。不交出二嫚,咱们上县衙门说话去!”

  “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公公说:“我候着你,现在你给我滚蛋!”

  “都别赌气,都别赌气。”人贩子拉着长声说:“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看还是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好来好散,何必惊动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连气带恨地哆嗦个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往北,躲到一个荒废的猪圈里去。

  整整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她家门响。随后两个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巷子,往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门,她绕到西墙外,手扒墙头翻进院里。脚一落地,堂屋里公公就怒冲冲地问了声:“谁?”

  二嫚悄悄说:“别喊,是我!”

  老人几步抢了出来,抓住二嫚的手说:“孩子,刚才……”

  “我知道了。”

  “那你还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涂东西,这个世道咱们谁能顾住谁?快走,追那个女兵去。”

  “我走了,他们不找你麻烦?”

  “你不走麻烦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别动门拴了,还翻墙出去。”

  老人先翻过墙头,从外边接过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这时天又落下豆粒大的雨点来了。






  俞洁进到苎麻田之后,很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树,胆战心惊地涮了脚,再往回走,就转了向。大雾天,又没太阳,又看不见标志。正在着急,她听见小高和什么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边的田埂,往外一看,吓得她倒吸了口凉气——两个匪军正押着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为窝棚里的一切全被敌人发现了,赶紧转身向着瓜地相反的方向,尽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脚烂,不辨方向,不选道路,一个劲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呕吐,两条腿抖得要跌倒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雾散了,几天没见的太阳,照在挂着水珠的庄稼上,一片金晃晃的绿色。四周有鸟叫,有虫鸣、可就是没有人声。俞洁一想到这次真正是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泪水又流到了腮上。可这次没有闲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还要自己决定呢!

  昨天夜里,在她发作胃病,忆严和小高架着她前进的时候,她曾经起了个念头,想要悄悄离开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队了,自己行动不了,也拖得她们两个人速度减慢,失去追上部队的机会。为什么不放她们轻装前进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觉,听到忆严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捡起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且由于敌情的紧迫,她想得更认真。三个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没有麻利健壮的脚腿,能应付突然遭遇的敌军吗?如果没有自己,忆严和小高大概能闯过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自己离开她们之后怎么办呢?她粗略一想,在农村环境里,和忆严、小高她们那股如鱼得水的自如劲儿比起来,自己是个淡水鱼掉进大海里,一无所能;但到了城市地方,自己就有足够的经验应付了。她身上还有从上海来时带着的几块银元、一个戒指,这点东西足够她从这附近坐火车到商丘的。她参军前曾随着剧团在那里演出过,认识当地几个教员和学生,都是思想进步的青年,她可以找他们先住下来,养养病,弄清情况。从商丘往北,一天之内就可以到达部队要去的鲁西地带。比这么徒步追赶有把握得多。万一商丘落不下脚怎么办?还可以去开封,开封一个剧团里有熟人,可以搭班演戏。别的路都绝了,最后还可以打电报给当资本家的父亲,把属于她的存款寄来。有了那笔钱。在当地养病也好,暂回上海也好,都不成问题,养好病再设法回来。只要能让忆严和小高脱身而走,自己就免除了良心上的一项负担。

  想是想得头头是道,可她终究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几天来相依为命的战斗生活,使她不能骤然拔脚。而且有一个理论问题她还弄不清,这么做的背后,是不是正隐藏着懦弱、动摇的私心。

  突如其来的阴错阳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独立行动的境遇上来了。那些头头是道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动时就露出了破绽:就她这身怪里怪气的打扮,满口的上海普通话,能不为敌人所注目吗?孤身一人,狼狈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谁能热情接待她呢?几天来战事频繁,火车不通又怎么办……能够和忆严、小高一起行动是多简单、多幸福!要么追上部队,享受胜利的欢快;要么光荣牺牲,落个光明磊落结局!有什么可烦恼呢?

  现在再回到那个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个人追赶部队,即使不碰上敌人,也会拖死在半路上。只有走迂回道路。

  她顺着那条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将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来。虽然人们不时向她投过奇异的目光,却谁也没打听她什么。她心稍放宽了点。远处望见村子了,从村口出来的人朝各个方向散去,有的手里提着油炸棵子,有的腋下夹着成匹的粗布,也有牵牛的,挑担的,看得出是才散了集。

  俞洁用手拢拢头发,拉了拉衣襟,尽量作出从容的姿态,走进了村子。

  这一带的集市,都是平明开市,半晌午收摊。俞洁进到村里,集已经散了。牲口市还有几个经纪人袖口对着袖口用手指讨价还价,粮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颗颗拣落地的麦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闲人。只有当街一个大车店,门口挂个破笊篱当幌子,里边人声喧嚷,锅勺相撞,还透着些热闹劲。俞清迈步走进店堂,想找个地方坐下,却被突然静下去的气氛和直盯着她的几双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个小跑堂的上来解了围:“嫂子,要吃饭啊?”

  俞洁沉住气说:“后边有干净地方不?”

  “请请请。”

  小跑堂把俞洁引进后院,让到一间草房。屋里没有桌椅,只有铺着光席的土炕,土炕上放了张炕桌。

  俞洁说:“把你们掌柜的请来。”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会窗外传来了放低了的斥责声:“你没长眼哪?连双鞋都没有穿,是个住得起店的吗?”说着推门进来个五十上下、穿着长袍的帐房先生。这人手里托个长杆烟袋,两眼露着厌烦,板着脸说:“这几天战事紧,咱们店不留客。您起步吧!”

  俞洁忍住气说:“我不住店,要吃饭!”

  “吃饭请前边,”帐房往外一指,“我们这儿可是先付钱,小本生意,拖欠不起。”

  俞洁早已从靠身衬衣处掏出一块银元,握在手里了。这时把银元往炕桌上一扔,嘡的响了声,银元翻了个过儿。帐房先生的两个眼角随着这银元一转,耷拉下来,嘴角却提了上去。

  “你先收下,吃完再算。”

  “取笑了,取笑了,哪用得了这么多!”

  “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饭!”

  “那自然,把饭开到这儿来。”帐房先生回身朝外吆喝了声,“快打洗脸水来!” 然后用两个指头捏起银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听,点点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俞洁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已经遗忘了的旧世界来了,又置身到那一套叫人恶心的虎狼夺食似的相互关系之间了。就像一个久离了鱼肆的人,突然又回到那里,对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难以忍受,简直奇怪自己怎么意会在这空气下生活过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决定这次行动时,想了熟人、路线、方便条件和可能遇上的敌情,就偏偏忘了这个世界里令人窒息的冷酷和丑恶。

  小跑堂端来了洗脸水,帐房先生亲自捧来了茶壶茶碗。吩咐跑堂的去准备饭后,帐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边陪起话来。

  “刚才您别见怪,这两天地面上不平静,各色人等都有,我们不得不小心,也怪我们不长眼,叫您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听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

  “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

  “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东南乡来。”

  “你怎么知道?”

  “东南乡魏老财主在上海有买卖,少东家是在上海结亲的,咱知道,就是没有见过尊驾!”帐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亲切地说,“听说有一股共军昨天到了东南乡,那势头要往西来。昨天小孟庄孟老掌柜才从这儿过去,骑头骗马,跑得急,连鞋也掉了一只。您看共军的队伍,不敢到这街上吧?”

  “军队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说去?”

  “这年头,有两钱就睡不安稳哪。你这是奔哪儿?”

  “上车站,回娘家呗,”俞洁到这时已经扮好角色了,就自自然然地演下去, “既是自己人,老财东,麻烦你给我讨换双鞋来吧。家里不见外边见,谁没有求谁的时候?”

  “那好说。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要用牲口,我给你再找个赶脚的得了。”

  俞洁想了想说:“树大招风,我走几步吧,这儿离车站有多远?”

  “西南是官桥,十二里地,一路洼地,听说那儿把得严,官面上手也黑点;北边城河十五里,路好走,守卫的是保安队,多少有点油水就知足。”

  跑堂的端来了包子、面条,帐房先生帮着摆好碗筷,退了出来。这时前边屋吃饭的人已经散光了,只在一个墙角还坐着几个好打听事的常客。帐房先生一进屋,就笑容满面地走到他们跟月u。

  “妇道人家,到底好套弄!”帐房先生得意地撒着嘴说,“三言两语就叫我摸着底细了。是东乡财主的少奶奶,叫新四军吓出来的,往上海娘家跑!”

  天上传来不祥的轰鸣。由东而西过了好几组飞机。南边西边都传来轰炸和扫射的声音。南边很近,西边的要远得多。






  俞洁吃过饭,恢复了些力气。帐房先生送来一双家做布鞋,要了她一块袁大头。然后笑容可掬地劝她不妨歇个晌觉。说这里距车站不过十几里路,睡醒觉路也干透了,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俞洁躺在炕上迷糊了一会儿,由于担心小高的遭遇,怎么也睡不安稳。现在要还有她在身边够多踏实,以前为她那些孩子气的行为而闹意见是多荒唐啊!历史上出过个花木兰,人们演啊唱啊折腾了多少辈子;可我们这个小小的花木兰,连她自己带周围的人,谁也没觉出是个英雄!而她可真是个英雄呢,你听她跟匪军吵得多凶!被人押走时神态多从容!自己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她能安全脱险吗?

  俞洁犹疑不决。来到这镇上两个钟头,把她对旧世界的憎恶又都唤醒了。她想打消绕道城市、曲折前进的计划。

  俞洁的父亲,是上海广东帮中有实力的资本家。母亲是原配夫人,生过两个孩子,都是没有继承财产权利的姑娘。偏偏两个姨太太都生了儿子。母亲既受不了眼前的冷落,又恐惧丈夫去世后不堪设想的晚年,得了精神病。大姐十几岁上被迫嫁了出去,给一个更大的资本家作儿媳,早早生下两个女儿后,完全重复了母亲的道路,成了那一家多余的人。

  俞洁幼年,是在奶娘和使女们的下房里度过的。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父亲把她送进寄宿学校。三年级的时候,电影厂拍一部少年片,选她作了临时演员。她不仅第一次在艺术活动方面得到了鼓励,而且第一次靠自己劳动拿到一笔酬金。啊,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个靠自己奋斗取得生活位置的人,是多值得自豪啊!她求导演说情,进了某个艺术团体的学馆。那里管饭,还给一小点零用钱,她觉得很满足。写了封信给父亲,声明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费和学费。他父亲回信说尊重她的意见,并说已为她存了一笔款子,终生属于她,但要她改一下名字,暗示一个财界巨子的千金做优伶,总不是什么可称道的事。

  她在那个艺术团体,由学员到演员,由一般演员到挂三牌,经历了三年。随着艺术上的进展,她的乐观、自信和对生活的希望反而大大衰退了。艺术界,这个被看作纯洁、超脱世俗的圈子,竟也是那么污浊、丑恶,同行之间像乌眼鸡似的。你演砸一个戏,人们指手划脚贬你,蔑视你,幸灾乐祸;演红一个戏,人们嫉妒、诽谤,说你跟这个导演有了暧昧关系,给那个名流送了贿赂。你明明在台上听到后台有人议论:“瞧那口台词!瞧那几步台步!这也叫演戏?”等你下台后询问:“张先生,我的台词还念不好,您多帮我!”“李小姐,我就是穿着古装迈不开步子,您指点我!”却人人都满口恭维地说:“好极了,太好了。依勿要开玩笑好勿啦?我能指点什么?”

  剧团里排了个新戏,叫“桃李梅”,她演“梅”,是个小主角。这个戏在上海轰动了。到处卖“桃李梅”三个女性的照片,人人哼戏里的插曲。有一天闭幕后,她的异母哥哥意外地来到了后台,除去向妹妹问好,还表示要请全团吃夜饭以表示祝贺。这个哥哥已是个初露头角的小老板了,平日并不和她往来,她对此举也不热心。可是班主和导演倒十分愿意接受邀请,想借此和这个有大财东作后盾的小开拉关系。

  从此以后,她哥哥成了这个艺术团体的赞助人,碰上银根吃紧,常常借垫资金。俞洁忽地一下在海报上的牌位又往前挪了一步。不知怎么小报上有关她的吹捧文章,也多了起来。

  “天生佳种,艺村超群!”

  “艺高不怕年少,新星亮过老星!”

  “俞洁就是演得好!没闲话讲!!!”

  俞洁的照片登满了报头报尾,连夏天卖的四扇上都画着她的大人头。

  俞洁开头满得意,越往后越觉得事情蹊跷,就在这红得发紫的梦一样的日子里,一间名叫“桃李梅”的咖啡馆,在上海的繁华街头开张了,霓虹灯广告上就是三个女演员头像。她哥哥聘三位女主角作名义股东,请她们在开市那天亲临剪彩。在闪光灯明灭之中剪过彩,又是一场宴会。宴会上除去几位明星,又请了上海各界的名流。从此“桃李梅咖啡店”在上海就风头十足,生意兴隆。几位名义股东每人得到半打丝袜和一本五折优待的用餐券。

  过了半年,突然报纸上出现了一条启事,俞洁的父亲声明与儿子脱离关系。俞洁听别人讲,不大相信,找到报纸一看,白纸黑字,果然不假,她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许多债主、记者、律师们找到剧团来了,声称“桃李梅咖啡店”用了空头支票,她哥哥已畏罪潜逃。父亲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不肯承担“桃李梅”的债务。于是“桃李梅”被宣判破产拍卖,债主来找“股东”。这几个名义股东当然不该出钱,也拿不出钱来。但是请律师、上法庭,一时就成了小报的头版新闻。明星、股东又是“名门千金”的俞洁又成了主角,平白无故她成了万人耻笑的对象。

  官司打完,她病了一场,留下了胃疼的病根,一点点积蓄也花光了。她想换一下环境,搭上一个以淘金为目的的流动剧团,离开了上海。

  这正是抗战胜利前后。流动剧团只有几个固定成员,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找临时演员。出出入入的人,成分复杂起来,有流亡学生,大后方来的职业艺人,失业青年。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各个社会角落,有人也带来了关于共产党解放军的传闻和解放区出的小册子。俞洁没有关心过政治,更不懂什么阶级斗争,可是她对人们口里和书里描述的解放区发生了兴趣,那里的生活方式、人与人的关系使她向往,特别是一本没有封面的、叫作“革命人生观”的书,第一次引导她考虑起人为什么要活着,而且才知道为人民、为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生活、工作才有意义。恰好这时他们正在苏北一个小城演戏,一夜之间,新四军解放了这个城市。新四军发现他们这个上海来的小剧团,郑重其事地派人向他们慰问,送来了生活必需品,主动提出和他们开会联欢。联欢会上,新四军文工团演出的节目,使她耳目一新。那显然不是为了向他们宣传新排练的,尽管艺术上拙朴,可里边表现的生活豪迈、清新、庄严、健康,充满了为人民为民族而献身的英雄气概。联欢会后,她几次到这个革命的家庭里来访问,打听解放区的各种情况,打听共产党的各项主张,人们友好地、耐心地告诉她想知道的一切。最后,她终于问道:“共产党为了消灭剥削。建立共产主义而奋斗,我这样的资产阶级分子也要吗?”人们告诉她:“像你这样,只叫作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本人不能真是资产阶级分子。你不是一直在自食其力吗?况且在现阶段,民族资本家也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就是剥削者本人,愿意背叛自己的阶级,参加革命,革命队伍也真心欢迎。我们部队里还有起义军官当指导员呢?”

  新四军发放路费送流动剧团回上海,俞洁自动地留了下来。她有了新的生命。

  由于连日来艰苦行军、有病,也由于出于解除忆严小高两个人负担的好心,她急于摆脱困境,想到了迂回前进的方案。来到这个店里,帐房先生几副面容,几句言辞,把她忘怀了的那个世界的面目,又记忆起来了。

  一天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决定依照忆严说的路线追队伍,哪怕死也死在干净的战斗生活中。

  她爬起来,整整衣服,准备动身。忽然外边一阵嘈杂,乒乒乓乓上门板下幌子地忙乱起来。她走到门口,正碰上慌慌张张的帐房先生。

  “国军的队伍进了村,您留步吧!”帐房先生心神不定地说:“我得跟士绅们去碰头,商量送慰劳款,免得队伍进入店铺民宅。您在这儿委屈一夜吧,免得出了事,我见到老财主不好讲话。”

  他认定俞洁是某个地主的少奶奶了。



十一


  小高领着一连匪军走到一个村头,碰上了十字路口。正不知往哪儿走,迎面来了几个挑担卖盆的,看样子正去赶集。猴子脸嘴快,抢着问:“喂,上相公店走这条路错不错?”

  卖盆的说:“上相公店在东边那条道就该往南拐,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匪连长揪住小高就问:“怎么回事?”小高着急说:“东边是洼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这边绕几步,路可好走。我是当地人,还不比他们熟?”匪连长又问卖盆的:“他说的是实话吗?”卖盆的看见刚才一句话,险些给这孩子招来场祸,早已后悔多嘴了。连说:“他说的不错,那边是一下雨就存水。从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几里路!”

  匪连长撒开了手。小高种神脖领子说:“下边一直走就到了,你们又信不过我,放我回去得了呗!”

  匪连长不理小高,下令说:“先进村开饭,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况去。”

  小高抗战时期当交通,日本军队、汉奸队开饭她都见过。日本军队到一个庄,是先在大道上烧一堆火,各自把饭盒子放在火堆上烧烤,同时向维持会要他麻高(鸡蛋)和衣毛(地瓜),当兵的也有到处抓鸡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乐,并不当正经伙食来源。汉奸队损多了,他们进了村先找办公人要“伙食包干”,就是一共要多少钱,算是这村供饭了。钱要到手却不走,要挨家挨户“搜查八路”,一边搜一边也开了饭。不挑食,见什么都往嘴里填,馍馍、烙饼自然吃,糠煎饼、菜团子也往口里塞。因为他们平日根本吃不饱,所以有吃了药耗子用的红矾馒头的。这国民党军队如何吃饭,她还没见过,就躲在一边细心观察。

  连长说:“先打两枪报个信!”

  猴子脸就举起枪朝天开了两枪,这一来全村的鸡也飞了,狗也咬了。几个衣衫还没穿全的保甲人,就举着写了“欢迎”两字的纸旗,迎到了当道,鸡啄米似地向连长鞠躬。一边把队伍领到打麦场上,一边路上就说定了给养数目:要100斤烙饼, 50斤猪肉,10斤香油,10条香烟,2斤烧酒,2斤洋糖……

  小高听了,先是吓一跳。这些狗杂种个个是饿死鬼,长两个肚子也吃不下这许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汉奸队还是文明点,集体坐在场上吃饭,总比随便骚扰老百姓强,尽管要的多,可也还有个准数。

  到了场上,队伍吹声哨子宣布解散,连长等人就由办事人陪着进了一个地主宅院。猴子脸和大个子是连部的传令兵,押着小高也跟了进去。

  连长进堂屋,大个子、猴子脸和小高在院里树底下歇着。这其间地主厨房里锅碗瓢勺叮当直响,吱吱啦啦的炒菜声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几个办公人员就出去进来地穿梭般奔跑。一会儿听见连长在堂屋里拍桌子骂粗话,一会儿又满屋哈哈大笑,村子里也就这儿哭那儿喊,不时传来打人声。因为走过一段路了,那两个匪兵对小高也就不那么凶狠了。小高问:“这都是忙活些什么?”

  猴子脸说:“开饭呗!”

  小高说:“刚才在路上不都谈好了?”

  大个子说:“谈的场面上话,办起来另有一套。”

  猴子脸逞能地说:“你个小老憨,见过什么世面!真照那么办,当兵的不得撑死,保甲长还有谁干?连长的赌帐靠啥还?往老百姓头上摊派,是按说的摊派100斤大饼,到当兵的手里20斤就不错,40斤折钱人连长腰包,20斤归保甲长,那20斤打点打点司务长、排长、上士们。大饼如此,别的也照办。连长拍桌子是嫌价钱折低了!满屋大笑是大家都讲和了。”

  小高问:“照这样,你们当弟兄的不是挨饿吗?”

  猴子脸指指枪说:“当丘八的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没听见满村鸡飞狗咬吗,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机灵,趁早别看那份瓜了,跟我们穿号褂子吧!”

  小高这才知道他们办伙食的办法,是把鬼子和汉奸的手段综合在一起了。

  猴子脸见小高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怎么,叫你当国军你还不干哪?”

  小高说:“谁干这个!”

  高个子说:“只怕由不得你,你知道连长为什么不放你回去?”

  小高说:“不知道。”

  猴子脸说:“他的勤务兵开小差了,看样想拿你补上!小老弟,你的运气比咱强,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呢!”小高说:“别放屁,我不会干那玩艺儿。”猴子脸说: “勤务勤务,三大任务:行军背包袱,驻军晾被褥,打起仗来学老鼠。有脑袋就能干!”

  正说着天上响起了飞机声,匪连长跑到堂屋门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号布,信号布,快摆信号布!这帮驴日的在天上看不见青天白日帽花,炸弹下来不认亲戚,快,快!”

  猴子脸赶紧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三卷布来,喊着大个子一块攀着树上了房,把两条白的夹一条红的摆开。飞机低空盘旋了一圈,果然翘起尾巴跑了。小高见大个子和猴子脸全在房上,趁机就往门外跑。刚到门口,一个哨兵把枪一横问:“你上哪儿去?”

  小高说:“我,我躲飞机。”

  “飞机都走了你还躲个屁,回去!”

  大个子和猴子脸把信号布卷了起来,又背在身上。一个小甲长端出一盘烙饼、几个咸鸡蛋交给猴子脸,说:“这是给你们几位弟兄的。”小高说:“我是抓来的老百姓,别拿我当他们一伙。”小甲长说:“连长说一共三位,我不管谁是谁。”

  小高早饿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担心那个连长认定了叫她当勤务兵,这可假装不得,非马上跑不可。

  她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去侦察的便衣回来了。报告说相公店正赶集,没有敌情。据赶集的老百姓说,相公店东南七八里,昨晚到了新四军,今早上还在那里没走。为首的是个大胡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连长就下命令,吃完饭立即向相公店开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们走,这比自己找队伍还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队伍接触上,还怕找不到机会逃过去?

  下午再出发,他们还让小高走在最前边。那个连长果然对小高说:“小孩,你看当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现成的军装穿着,比你看瓜强不强?”

  小高说:“不强,看瓜没人骂,当国军的人人骂!”

  “不挨骂长不大呀!”匪连长笑着说,“反正他们又不敢当面骂,背后骂啥不是也听不见!”

  “那也不干。前边的路你们认识,放我回去吧!”

  “不干也得干,给我当勤务!”

  “我家还有老妈!”

  “当兵的有妈的多着呢!”

  “反正不干!”

  “我枪毙了你!”匪军长掏出手枪比划比划,然后冲猴子脸说:“给我捆上,带着走!”

  猴子脸找根绳来,给小高捆了个麻坎肩、把绳子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他知道这孩子已经注定要当勤务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绳子捆得很松。

  这一队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来。镇长好说歹说,交出来20万金元券,每个兵两馒头一块熟肉,交换条件是不进店铺民宅。小高怕硬叫她当匪兵,宁可饿着没吃那馒头。匪军收了钱,吃了馒头却不走,坐在村头的柳树行里抽烟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来报告,打听得新四军确实已离开东南乡,往津浦路开走了,连长这才下令往东南乡前进。小高一听,心里着了团火。本来盼着跟自己的队伍接上火,好找机会逃回去。却原来这批匪军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军离开决不朝那个方向去。

  往东南走了个把钟头,路过一个小村,这时天已阴透,就要下雨了。连长把几个排长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几个排长,各自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了,连长却带着连部和一个警卫排,进村号房子睡觉。他们把一家有瓦顶的院门叫开,把正睡觉的老百姓全撵走,就占了整个院子。连长住进靠东的一间,别的人占了中间和西头一间,大个子和猴子脸押着小高挤进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个男人看家,这男人就成了临时听差兼厨师。他们翻出来了鸡蛋、成肉和粉皮子,就叫这男人生火熬菜,给连长下酒。

  这里菜没下锅,南边就热闹起来,人喊狗吠,火光冲天;等到这里菜炒好,酒烫热,几个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个排长领着进了院。土财主们喊着:“连长开恩,连长开恩。”等连长出得屋门,那几个人已经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话好说,快请起!”

  “连长不救我们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来。”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军有令,秋毫无犯,违者格杀勿论!我的兄弟骚扰了百姓吗?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枪毙!”

  “没有,没有!老总们都挺守规矩。”

  “那你们求什么?”

  “我求求别伐我祖坟的柏树。”

  排长说:“报告连长,那树林正在挖堑壕的地方。”

  连长说:“那是扫清射界,没办法!”

  “老总们正拆我的房子,连顶都掀了。”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连长说:“这是战事必须的,爱莫能助了!”

  “老总们正毁我的庄稼呢!”

  排长说:“那正在阻击阵地范围内。”

  连长说:“父老们,总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枪子儿,连个隐蔽壕也没有呀!”

  “连长,昨天总共来了二十多个共军,他们在村头做了顿饭吃就走了。用不着这么大事备战呀!”

  “军机大事,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他们的尖兵排,大股共军在后边。兄弟得到命令要在你们村阻击,有一场大仗打呢!”

  “连长开恩,把战线往西挪几里吧,一打起来,全村不都平了吗?”几个人都磕起头来。

  “军令如山,这岂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诸位快起来,不要难为吧。”

  又闹嚷了一阵,人们都进了屋。过了半个钟头,连长在门口喊了起来:“传令兵,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线移动了。”

  猴子脸答应一声“有!”就往外跑。才出门又转回来,把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掏出里边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对大个子说:“看着点,得了彩头有你一份!”这才跑出去。

  大个子咕噜道:“妈那皮,就你张罗得快!”

  小高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拍桌吓耗子,挤土财主点油呗。这是价钱谈妥了。他小子抢着捡洋捞儿去!”

  小高问:“那几个财主怎么还不快走!”

  “不得留下写个感谢状吗!”

  “啥叫感谢状?”

  “找块红布,写上某年某月国军某连在本村英勇杀敌,救百姓于水火;秋毫无犯,敬父老如事亲等等。然后画押具结,连长好拿回去报功啊!”

  小高说:“这里深更夜半,上哪儿找红布笔墨去?”

  大个子说:“都有,连长那文书箱里带着呢,常用的东西哪能不预备?”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个子作坏事不朝前赶,说话也比猴子脸温和,就跟他说:“我说老总,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怎么干上这个了?”

  “是我愿意干的呀?”大个子哼了一声,“咱家欠地主帐还不上,我是卖壮了出来的!”

  “干长了也觉出甜头啦?”

  “苦头吧!太丧良心的事咱干不出来,拍马溜须又不会,光当吃亏受累的角儿。”

  “那腿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跑?”

  “我见过开小差抓回来的,当场枪毙了!再说往哪儿跑呢?我家就在这不远,跑回去保甲长还要把我卖出来。”

  “要当兵也不一定非在这儿干!我可看见过一支好队伍,当官的跟当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听说过。他们从这儿路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不过去?”

  “你没看咱这连长吗?听见点风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们没上过前线哪?”

  “这是师管区的队伍,专在后方押给养、抓壮丁的。前天新四军从沂河边上跑出一股人,东边的队伍急忙掉不过头来,这才叫我们出来。”

  “老总,咱们都是穷苦人,哪儿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脑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烂。老老实实睡觉吧,绳子要碍事,我倒可以给你松松。”

  大个子摸黑给小高松了松绳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软乎乎的一卷东西。她想起来了,是猴子脸扔下的信号布。她轻轻用脚把它勾过来,伸手把它塞进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飞机时匪军们的狼狈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阵。

  天亮前匪军们全回来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脸自己背了一包袱,还扛来连长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哗叽西装。是在上海开商号的那家地主的。原来连长要的价钱太大,一时凑不出现款,估衣布匹全折价。猴子脸因为在翻衣服时,无意发现一块烟土,不吭声塞进自己包袱,乐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事。大个子根本就没走这份心。

  队伍集合,班师回营。匪连长问小高:“回心转意没有?当勤务兵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高说:“你放我回去,我问问我妈。”

  “混蛋!”匪连长着着实实打了小高一个耳光,对大个子说:“解开绳子,两条道随他拣!”原来抢的东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级,匪军找来扁担,打了几副挑担,抓了几个民夫来挑运。匪连长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来放在担子旁,对小高说:

  “你自己拣,给我当勤务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愿意你就跟民夫一块挑担子去!”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十二


  听到国民党军队开走,帐房先生念了声佛,正要放铺盖睡觉,外边打起门来。

  “谁?”

  “我,投店的。”

  “这么晚了还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还赶路呢!”

  开门吧,不大放心;不开门,又怕耽误了生意。他扒着门缝往外看看,是一个脚夫一个买卖人,脚夫还拉着一头驴。他开了门。等到客人来到过堂灯下,他想起来了,这两位客人和这头驴前几天在这儿住过,说是到东乡去接亲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过缰绳说:“还住您上回住的那间房吧,我马上送水来。”他心里挺奇怪,怎么没接亲戚空着驴回来啦。

  帐房先生去打水,脚夫就往槽子里拌料,这时从后边茅厕走过来一个女人,直奔东厢房去了。正在下雨,风灯又挂在牲口槽上,什么样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绰绰,脚夫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回去和穿长袍的嘀咕。

  等到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子来摆饭桌,穿长袍的客人就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店的生意倒还兴旺,客房都住满了吧?”

  “瞧你说的,谁家不看黄历,单挑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们二位,就一个单身堂客。”

  驴夫问:“从外乡来?”

  “到外乡去!”伙计说,“东乡的财主,叫新四军给吓出来了。听说回上海娘家去。”

  因为村头上驻留着国民党军队,俞洁一直提防着意外,没敢入睡。国民党军队开走了,她这才合上眼,想赶快睡一觉,为明天赶路积蓄精力。刚刚睡熟,一阵砸门声又把她惊醒,接着便听见人打招呼,驴喷响鼻儿,一路进了院内。等来人进了客房,驴牵进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观察一下动静。她去的时候没见人,只从东厢房窗纸上看到两个晃动的黑影,回来时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个,短打扮,在风灯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给二嫚赶驴的那个脚夫!那天她骑的驴往二嫚那里冲时,是他跑过来迎面拦阻的。那长相决不会记错。

  回到屋内,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两个人一块儿来,那一个一定是人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们结了仇的,跟他们打照面凶多吉少。这里遍地是敌军,他们一勾结就把自己出卖了!无论如何,要趁他们还没发觉离开这里。

  这时刚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怀疑事小,招惹他俩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里等天明,她想这两个人半夜才睡,不会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点灯,又找不到事做,几天来全身虚弱乏力,坐在那儿想不打盹也办不到,她就又打了个盹。睁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说:“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两个家伙也已起身了吧。”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窄缝,倒还好,东厢房的门还没开。她把门慢慢开大些,侧着身子蹭出门,一看原来是天晴了,露出来半个明月。不过远近已有鸡啼,总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伙计已经在生火。因为店钱昨晚已付过,就招呼伙计开门。伙计嘴里说着:“走这么早啊,再歇歇呗!” 把门打了开来。俞洁加快脚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晒,已经干了的道路,这一夜雨又浇泞了。俞洁一则心急,二则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缓过劲来,尽管跌跌滑滑,速度还是很快。穿过几块高庄稼地,回头看不见房子了,她这才一块石头落到地。摸摸额头,头发已经被汗粘成绝了。

  路边小水沟里流动的水很清亮,想洗个脸,又忍住了。继续向前赶,走了约摸里把地,大路向下倾斜下去,眼前出现了好大一片水洼。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里地长;两旁多宽也看不清,只见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里,露出半截随着水波摇晃。是走下去还是另外寻路,主意还没定,背后“哒哒哒哒”越来越近传来了驴蹄声。俞洁把牙一咬,脱下鞋,卷卷裤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并不深,只没小腿;水下的地也并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过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没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像酱缸了。俞洁只得一步站稳,再迈下一步。这时就听到背后有人蹚水声。回头一看,两人一条驴正从背后赶来,穿长袍的骑在驴上,穿短打的拉着缰绳。

  俞洁想快,两脚也不作主,只好由他们赶上来,随机应变,再设法脱逃。

  他们赶到俞洁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洁低下头只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咙口,脸红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天可好,她这个兵还赶不上个秀才有力气;而这两个却比敌兵更凶狠。倒要格外机警些,只要不使他们动武力,事情就有回旋余地。

  “大嫂,”穿长袍的轻轻地问,“一个人赶路啊?”

  俞洁没吭声。

  他又问:“这是上哪儿?”

  俞洁心想:“他到底认出我来没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车站。”

  穿长袍的和俞洁打个照面,眼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俞洁知道他完全认出来了。

  “我们也上火车站,”长袍说,“既是同路,这驴让给你骑吧。”

  “我能走,不用麻烦你。”

  “既碰上,就是有缘的!”长袍笑道:“谁没有用着谁的地方呢!看大嫂这样,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国军到处盘查,要找化妆的共产党;新四军也在找掉队的逃兵;两边都说要给检举人发赏钱。”

  “嘿嘿!”俞洁冷笑一声,“你倒打听得很清楚,你没打听一下,检举错了赏什么吗?”

  长袍一下子噎住了,国民党兴派女特务,共产党可也有女侦察员。弄不清她的真身份可吓不住她。

  “我是说咱们作伴走方便些。”长袍笑笑说:“这一带是国军的天下,我手里有通行证,开的正好是两男一女。”

  俞洁看出来,要硬从这两人手里挣脱出来,不大容易。需要将计就计,寻找机会,尽力把他们稳住。

  “作伴就说作伴吧,费那么多心思干什么?”俞洁笑道:“都是场面上人嘛!”

  这时已出了水洼,俞洁停下来拧拧裤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长袍下了驴,执意要俞洁骑上。俞洁也不再客气,叫脚夫扶她骑上去,故意说:“得罪了,今天的脚钱算我的。”

  长袍和短打对了下眼神,两人都有点发懵。明明白白是这个女人,穿着新四军军装骑着驴,冲撞过他们,并由此丢了那个二嫚,怎么隔了一天就变了一个人?那口气言谈,像是个熟走码头的老江湖。

  俞洁不过在一个戏里演过一个江湖女子,她见景生情地把那台词、身段,借用到这里,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来绝路也并非不能逢生,她后发制人,等待长袍亮牌。

  “听您是南方口音?”长袍说。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喽?”

  “看顺风不顺风呢。”

  “要能成全我们一笔生意,在下倒惯会撑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卖活口喽。”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听你讲讲门道。”

  “我们弟兄奔波劳碌,无非为的一个钱字。那天我们丢了个活口,损失500现大洋。今天老天开眼叫我们碰到你,这笔帐只好由你垫上。哪党哪派不干我们的事,你能出钱,我们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沟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们大讲生意经。不过尊驾不是老斗,总不致于叫兄弟费手脚吧!”

  “我身上没钱,可是有拿钱来接我的!”

  “那好说,我们把你找个地儿供养起来,你尽管发信喊人来接。我们将本求利,并不要毁坏财神的!”

  俞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万一脱不了身,宁愿叫父亲弄钱赎她,也比当国民党俘虏强吧?

  长袍见她不语,进一步说:“不过话讲清楚,你要是国军这边的人呢?亮亮牌子,咱们算是一场误会;要是那一边的呢?我也卖个交情,你只要愿意合作,碰上国军我也绝不透底!”

  俞清说:“随你,你我都是长着嘴的。”

  说完这一阵,各自盘算心事,气氛沉闷而又紧张。俞洁盘算,能跑当然要跑,若实在脱不了身,只好争取叫家里来赎人。事关生死名节,宁叫家人耻笑,不能当敌人的俘虏。脚夫悄声问长袍:“你当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来赎票?”长袍使个眼神,意思是:“这是稳兵计,把她弄到济南卖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捞去吧。”

  这时太阳高照,人贩子和驴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边不远就是铁路,脚夫猛打两鞭子,想赶到路旁树荫下去休息。驴子四蹄扒开,走得欢快起来,两个男人跟着,急忙穿过了一个交叉路口。神使鬼差,从南边正开来一连满载而归的国民党部队。匪连长一看见这几个人,就大叫一声:“干什么的?过来!”两个人贩子木然站住,想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走得屁滚尿流的匪军,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气,挑担的民夫也撂下担子擦汗。猴子脸和大个子端着抢把人贩子和驴全押过来,俞洁趁势跳下了驴。

  匪连长手里转弄着手枪问:“干什么的?”

  “老百姓,家里人病了送济南求医的。”说着人贩子就从腰里掏出盖着大印的通行证。

  “老子不看那鸟玩意!”匪连长拿枪筒子把那张纸一拨弄,“军事时期,把驴先让老子骑骑!”

  “哎,老总!我们还要赶火车呢!”人贩子又掏出钱包来。连长昨天一天已经肥了,哪看得上这几个钱,拿枪一挥说:“你们两个老爷们儿去挑担子,把那小孩跟当兵挑的两副换下来!”

  原来有个被抓的老头害痨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担子落到一个匪兵的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强挑,匪兵好吃懒作,从没干过重活,所以尽管连长骂、排长打,他们也走不快。连长一看这两个人贩子倒长得精壮,便把这个差事便宜了他俩。

  连长上了驴,匪军领着人贩子和脚夫来接担子,俞洁扭身就走。脚夫一眼看到,就对长袍说:“她要跑!”长袍挣脱匪军就去抓俞洁,匪连长厉声问:“要干什么?” 长袍说:“我这女人要跑。”又冲俞洁喊:“你还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 脚夫帮腔说:“她是个疯子,一跑开我们就没法找了!”长袍说:“叫我给你们挑担也可以,你们可不能把我的疯女人放跑了呀!”俞洁一听,气狠地骂道:“混蛋!谁是你女人,你是人贩子!”

  长袍一听,泄了底子,就破釜沉舟地喊:“你们快抓住这个女共产党!”

  匪军们听到这里,都哈哈笑起来,说是这一家人对骂的全是新词。匪连长骑着驴大叫一声:“混蛋,我这儿是你们家呀,吵得个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担去,把女的也给我看起来。等到了车站,我打发你们滚,你们再上一边吵你们的去。”

  小高先认出了两个人贩子,心里就直擂鼓,琢磨着万一他们要是认出自己来,可怎么对付!等认出骑驴的竟然是俞洁,这脑袋嗡的一声,立时就胀得有包斗大。听他们一争吵,而且匪连长压下去后人贩子既不再进一步揭发,俞洁也不坚持要走,就更料不透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个儿冲小高说,又推推穿长袍的,“你挑上。”

  穿长袍的从小高手上接过扁担,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抬头看见小高, “啊”的一声,把嘴张得像个死鲇鱼。

  “怎么,不认识啦?”小高抢先一步问,“前天你们俩还吃过我的瓜!”

  长袍支吾了一声,不知如何应答。

  小高趁大个子去指挥脚夫接担子的空儿,小声对长袍说:“你敢刺毛,我就咬定你是共产党,你跟新四军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连长把俞洁也交给了大个子和猴子脸看管。俞洁被匪军们贼眉鼠眼看得很气恼,把头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个子和猴子脸拉开有三五步距离,小高用手碰了一下俞洁的手,俞洁把胳膊使劲一甩,啐了口唾沫,脸扭向了另一侧。

  “俞洁!”

  这轻轻一声,像是个晴天响雷,俞洁浑身都震动了,急忙回过头。一看是小高,惊讶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小高使个眼色,小声说:“别看着我,你我装作不认识。”

  “嗯。”

  “你怎么跟他们混在一块去的!”

  “他们跟上我了!”

  “你怎么不跑?”

  “跑不了。他们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钱赎!”

  “这是骗你,真的也不能干。革命战士不能干那个事,要有点志气!”

  “有你我就好办了,我听你的!”

  “没有我你也要坚决斗争,宁可死也不能叫人贩子卖了。”

  西南方向有了飞机声,而且听见不远处机枪扫射和炸弹爆炸。

  “往西北,往铁路那边靠!”匪连长听了听说,“大概西南边有敌人,靠近铁路咱们就跟交警队伍联系上了。敌人真上来,咱们免得被包围。”

  队伍穿过庄稼地,来到铁路边上。碉堡上的敌人问了口令。番号,摆摆手让他们通过。正这时,几架飞机沿着铁路线低空飞过来了。

  “摆信号!”碉堡口的哨兵喊道,“你们快摆信号。”

  匪连长连忙冲猴子脸喊:“快,快!”猴子脸赶紧从背上解下包袱,把扣一解,哗啦一声掉出些花花绿绿的女人小衣服和一块大烟土。匪连长不由分说,坐在驴上就踢了他两脚,“我叫你摆信号!你给我晾破烂!好小子,你还昧下一块烟土!”

  “摆信号,摆……”猴子脸也急得变了颜色,问大个子,“信号布呢?”

  大个子说:“连长叫你背着的,我哪儿知道!”

  “我枪毙你……”匪连长一句话没说完,几架飞机扭头已经飞回来,咋咋咋咋,机关炮就铺天盖地地往下扫。那头驴打个前失跌倒了。连长从驴脖上滚下来,扔出去有一丈远。

  “我操你妈!”匪连长掏出手枪,朝天上打了两枪。可飞机不听那一套,接着又是一次俯冲轰炸。匪军没有挨自己飞机炸的经验和准备,哭爹的,骂娘的,趁机会打仇人黑枪的,乱成了一片,转眼就死伤十几个。小高趁机拉着俞洁的手说: “快跑!”

  小高拉着俞洁穿过了铁路,跳进路边的水沟里b她们还没爬上沟沿,大个子匪军端着枪紧跟着追了过来。小高一看,躲不及了,就一把将俞洁推上沟沿说:“进庄稼地,快跑你的!我来对付。”俞洁几步钻进玉米地。

  追赶的匪军来到沟沿上,小高猛地从下边钻出,双手把他的腿一拉,大个子仰面朝天倒下了。小高掐住他的脖子说:“我拿你当好人,你倒追着我不放!”

  大个子两手用力拉开小高掐在脖子上的手,从嗓子缝挤出几个字来:“我有话,我有话!你急什么?”

  “你抓我我不急?”。

  “你跑你的,我追我的,我要开枪不早开了?”

  “那你这是干啥?”

  “傻祖宗,我也跑,信号布丢了,死了好几个人,连长不要我的命吗!”说着他把枪栓卸下来放在小高手里说,“这你放心了吧,还不快跑?”

  小高拿着枪栓,也钻了庄稼地,大个子端着没有栓的枪,就追了进去。因为飞机还在头上连轰带扫,碉堡上的敌人也钻进乌龟壳,谁也不留心他们的动向。其实大个子本不必玩这么个小花招的。

  进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个子合在了一块儿,两人边跑边喊俞洁,可是没人答应。正跑着,呼的一声两边跳出两个穿便衣端枪的人来,喊道:“缴枪不杀!”

  大个子赶紧把枪举过了头。一个人接过去看了看:“栓呢?”

  “在这儿!”小高交了出来。

  “跟我们来!”

  两个便衣一前一后,押着他们往西南上急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们:“哪一部分的?”

  大个子说:“师管区警备连。”

  “你们俩往哪儿跑?”

  大个子说:“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们抓我当向导的,两天没让我回家了。”

  两个押解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端详一会儿小高说:“你家在哪儿?”

  小高说:“你管不着。”

  “管不着?不告诉我只怕你找不到!”那人笑道说:“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是跟我问的道。”

  这么一说,小高觉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战士说:“有天晚上,三个文工团员找队伍找到我们连驻地,你跟哨兵问路,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扑上去抱住了那战士,蹦着高儿,连拍带打地说:“你换了便衣,我认不出来了。”

  “你也换了便衣,我可就认出来了。”

  小高问那战土,怎么到了这里。那战士让小高站住,等另一个人押着大个子走远些,才告诉他:他们在沂河边上坚持战斗一整天,后来敌人发现我们的大部队已远去,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团,就恼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扑了上来。上级命令各营分头突围,突出包围圈后绕道回沂蒙山区。可是这个连是从西南方向钻出来,摆脱开敌人后,已经没有可能向东向北运动了。而且连伤亡带散失,剩下不过三十来人。连长决定沿着大军的足迹向西追赶,还布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寻她们三个女兵。

  那战士问小高那两个女同志在哪里?小高就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那战士说: “刚才听到敌机在这边扫射,我们还以为有咱们的部队到了这里,连长派我俩来侦察一下。刚到这儿,庄稼里站着个妇女,朝我们看了一眼,扭头就往北跑了。这敌占区老百姓,见着带枪的扭头跑是常事,我们也没上去盘问,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了。”

  确实那正是俞洁。

  小高叫她进了庄稼地先往南后往西。她刚把脸转向南面,就看见两个持枪的人,弯着腰朝这边走来。她连思索一下都没有,扭过身尽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她也不辨方向,只一心想往离飞机扫射远的地方跑。跑过高粱地,又进小树林,没提防树林里坐着一个人,险些绊倒在那人身上,连忙收住了脚。那人吓得也赶紧爬了起来。俞洁一看,连声叫苦。

  “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穿长袍的人贩子说,“赶脚的死了,驴腿断了,我以为真弄个鸡飞蛋打呢,你又送上来了。不用废话,跟我走吧。”

  俞洁听了小高的批评,决心不再跟他搞权宜之计,扭身又往左边跑。长袍就掖起衣襟来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洁急中生智,弯腰抓起两把烂泥,转身站住。长袍追到跟前刚要说什么,俞洁把手中的烂泥朝长袍眼睛上砸去。长袍哎呀一声,抬手去擦泥。揉眼,俞洁拐个弯又往右跑去。



十三


  忆严按着二嫚指点的道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铁道边上。这时正有一辆巡道的铁甲车,自北往南开,突突地喘着气,头顶上独眼似的大灯,贼亮贼亮。忆严隐蔽在一墩红柳后边,借那灯光观察地形。铁路两侧,四五百米宽的开阔地;顺着铁路线,半里左右一个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口令。第一个碉堡喊:“注意警戒!” 第二个碉堡就喊:“监视敌踪!”这么一个挨一个传下去,直到老远的南边,隔一会儿又从南往北喊回来。

  巡道车开过去不久,就有一辆又大又高喷着火冒着烟的火车头,拉了好长一溜黑乎乎的车厢开了过来。火车也撒着满天红亮的火星过去了,背后留下了沉寂和黑暗。

  忆严说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观察观察,弄清碉堡上敌人的情况再过也不迟。

  从西北上,像是海潮奔腾,传来了哗哗的响声。忆严以为起了风,看看头顶红柳枝条,却动也不动。她正纳闷,一股冷气逼近身体,接着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来。到这时风才迎面猛扑过来,一墩墩红柳,发出哨声,把枝条弯下了又挺起,挺起又弯下地和狂风抗争。转眼间忆严隐蔽的地方已变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个雨衣来,扔上个雨衣来!”随风吹来碉堡上哨兵的喊声,“光顾推牌九,耳朵里塞上驴毛了。”

  这正是机会!忆严腾起身,飞快地跑过开阔地,登上路基,跨过了铁轨。风大、雨大,敌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谁也没发现她。她跳到路西的开阔地边沿,心想: “顺利过来了。”就在这一刹那,猛地亮起了一个又长又近的闪电,一时间整个大地都像燃起了蓝色的火焰。随着雷声,碉堡上的敌人喊了起来:“什么人?口令?” 南边的一个碉堡上敌人闻声也喊:“不说话开枪了!”这时恰是闪电过后最黑暗的一瞬间,忆严不顾一切摸着黑飞跑。接着又来一个闪电,这个闪电没有刚才那个亮,却像一片光柱在忆严所在的地方晃来晃去,不再止熄。扭头一看,原来碉堡顶上亮起了探照灯。一排枪弹扫了过来。在光秃秃白茫茫的开阔地上,忆严觉得自己的目标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个地形隐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洼中。

  南边的碉堡也参加射击了,子弹打得水花四溅。二十步开外就是一片谷子地,能到那里就算安全脱身了。她要双手撑地爬起来,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边的雨水飘着红丝,这才知道左膀负了伤。她咬紧牙关:“一定要爬起来,要进到那片谷地里去。”

  碉堡上的敌人又喊了:“投降吧,还趴在那儿干什么?都看见你了!”

  忆严不吭声,右手从皮带上拔下一颗手榴弹,她等着碉堡敌人到身前来。

  碉堡上喊:“过来不过来,不过来再给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却全射在她右侧100米开外的地方。忆严明白了,敌人并没看到她趴在这里,那些话是诈她的。于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紧些。

  碉堡上的敌人骂了一句说:“妈的,死了!”说完就闭了探照灯。忆严高兴得不顾膀子疼痛,用右手撑着地就要爬起来。才一蜷腿,旋即一个念头闪进脑子: “慢着,也许敌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围漆黑一片,除去风声雨声,连虫鸣都听不见。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着安全和胜利的谷地,简直像一块磁石吸弓卜根细小的铁针那么拉住她的心。灯灭了不到半分钟,她觉得已过了很久,有好几次她都觉着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机会错过了。也许敌人正摸着黑,悄悄地从后边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里去。可是她几次都压制住这令人发躁的冲动。最后,实在耐不住了,她决定数个数,从一到二十,要是敌人再没动静,就坚决爬起来前进。她刚想好这个决定。刷的一下探照灯又亮了,而且、连南带北几个碉堡的灯都亮了。巨大的灯柱像一条条剪刀,在几里地长的开阔地带剪来剪去,停下来又静止地照了一阵,然后才一下子全关掉。忆严抓住时机,跳起来跃进了庄稼地,顺着垅沟弓着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敌人再也没有开灯。

  她感到左胳膊热辣辣地疼,头晕、寒冷,便把裹腿解下来一条,拿牙咬住,用右手紧紧捆到伤口上。拾起一根被风雨折断的高粱,掰去头,当作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借着断续的闪电光亮,总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为联络信号的定音笛,一边走一边吹。天将明时,放晴了,露出半个月亮。月光和笛声惊醒了林鸟,一个个抖着翅膀都叫了起来,画眉、叫天、腊嘴。鹤鸽全有,可就是没有周忆严盼望着的斑鸠声。

  太阳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着,无穷无尽。多半夜的狂风暴雨,把每道田拢都变成了浑浊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残叶碎,像挂了一身破布条。周忆严两眼深深凹了进去,眼眶乌青,嘴唇干裂,眼睛缠满了红丝。两只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被烂泥拔掉了。她摇摇晃晃,迈着不匀称的步子,机械地吹着口笛往前走,偶尔停下来用手拉过一片高粱叶,舔舔上边的露水,又吹着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几次,她边走边睡着了,又被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惊醒。她浑身每个骨节都酸疼。做任何一个动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气。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没有力量再站起来。她认为小高和俞洁是在她前边的,她们在等她。

  右前方离开道路一里多地,有一片密压压的树林。她对小高说过,白天尽可能不要从路上走,尽量利用可隐蔽的地形地物。也许她们会躲在树林里休息吧?要是那样,在路上吹笛可未必听得见,应该走近那个树林一些。

  她下了道,横插进湿淋淋的庄稼地里。太阳又热、又亮,所有庄稼叶上的水珠都散发出白色的水气。四周都是一样的绿色,一样的闪光。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树林啊?它们怎么在围着自己转呢?她觉得有点恶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树站下来,微微地闭了下眼睛。一种温暖而又滞重的感觉,麻酥酥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什么人的喊叫声惊醒了她,她发现自己抱着路边的一棵树睡熟了。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正一边喊一边朝她走来。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要张嘴回答他,不知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她松开抱着树的那只手,想要作个手势,忽然看见脚下那一片带着雨水珠的绿草地,像从下往上翻的一页书,越来越近地盖到她脸前来了……

  很快就又醒过来,自己已经趴在一个战士的背上。战士背着她每走一步,她的伤口都剧痛一下,就是这剧痛把她唤醒了。她叫战士放下她,让她自己走。战士说: “不行,你在发烧。”可是她就没想问一下战士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在什么地方?仿佛一切原来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一阵她觉得背着她的正是孙震,一边背着她一边腼腼腆腆地看着她,冲她笑。

  当她真正清醒过来,是躺在宽大的河岸旁一个柳树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着一个连长,一个嘴上还没长出胡须的青年连长和一个小卫生员。她的胳膊已经经过治疗,重新包扎过。小卫生员还给她打了退烧的针剂。

  青年连长告诉她,大部队昨天就过河了,他带着一个排作为收容队,也已经到了规定的时间。只是因为一夜暴雨,山洪骤发,他们才没有过去。刚才两个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战士发现了她。她简略说了自己的情况,就忙问道:“你们收容到那两个穿便衣的女同志没有?”连长说没有,他一定叫战士们注意观察,叫她不要挂心。他说她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吃东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体力的。

  话刚说完,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树后转出来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大娘,手里端着一茶缸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擓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边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忆严伸手去抢茶缸,大娘把茶缸闪开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还能到了这儿。”

  卫生员说大娘也是从沂蒙山来的。她自愿随部队移到远离敌人的另一个根据地去。

  连长吹响哨子,通信员跑来通知渡河的时间到了。恰好忆严刚刚咽下最后一口鸡蛋。

  几十个战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用手拉住两个用木棍、扁担扎起来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间是一口头号的大缸。连长对忆严说:“两个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个,其余的人全手扶着木架。会水的推着它,不会水的漂着它,能够踩着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游。”

  几个战士,把大娘背着放进缸里,另几个战士就来背周忆严。周忆严说:“等一等。连长,我现在需要一支冲锋枪,并不要过河。”

  “不过河?”连长奇怪地说:“敌人随时会到,你不过河干什么?”

  “我还有两个战士没有到!组织上给我的任务是三个人同时归队,我没有权利自己过去把她们扔掉!”

  “她们在哪里?”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伤势很重!”

  “我必须完成任务。”

  “我们已经超过限定的时间了,我得执行命令……”

  “你们给我留下支枪就行了,我不要求你们等我。只希望你们过去后,把我的情况报告给上级!”

  连长两只手攥起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长,王金宝,你们俩上来!”

  二班长和战士王金宝两个人从水里爬了上来。

  连长说:“你们两个留下,听周分队长指挥。周忆严同志,你只能在河这岸再停两小时,中午12点前,必须渡河西去,不然追击的敌人就到了!”

  周忆严答道:“是。”

  连长又说:“我到那边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派我回来接应你们。”

  连长和周忆严握握手,吹声哨子,跳进水里。木架旁的战士为了减小阻力,都已脱光了衣服,连呼带喊,拥着木架向急流中游去。



十四


  周忆严和两个战士分成三路,向铁路方向出发。忆严居中,走大道;班长左翼,王金宝右翼,相隔各200米。联络信号是忆严吹笛,二班长学鸟哨,王金宝作蛙鸣,接近铁路了,仍然没有任何女兵的踪迹。二班长提醒她,马上必须赶回河岸,连长的劝告是必须听从的,12点要渡过河去。

  忆严正在为难,南边不远处传来了飞机扫射轰炸声。忆严说:“敌机轰炸,想必有我们的部队,咱们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吗?”

  于是向右转,横列变纵列,战士王金宝打头,三个人远远地沿着铁路线向南走。

  走了一里多地,传来了蛙呜。忆严和二班长马上加强了注意。一会儿沿着南北小路跑来三个人,两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个人却是边走边打、扭成了一团。男的打倒剪发的女人,那个蒙手巾的女人就从后边给男的头上一拳;男的转回来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发的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长和王金宝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劝架而暴露目标,忆严看了一会儿,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们同志,男的是个人贩子。”

  二班长和战士立刻冲了出去。长袍一看忽然钻出来了新四军,扔开女人就往铁路那边跑,嘴里喊着:“共军来了!这儿有共军!”王金宝手快,举起枪连打两发,人贩子倒下了。两声枪响,给碉堡上敌人报了警,机枪、步枪立即密麻麻地射击过来。“俞洁,快来!”忆严招呼着,几个人就钻进青纱帐,急往河边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听到喊大姐,忆严这才发现和俞洁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忆严说:“咦,你们俩怎么到一起了?”

  俞洁说:“我也不知道,刚才人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从后边给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说他公公昨晚送她出来,绕道城河车站。到了铁路这边,公公嘱咐几句就回去了。二嫚一个人正走到这里,看到一男一女连追带打,先认出人贩子来。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谁,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贩子,女的爬起来,才看出竟是俞洁。

  碉堡的射击刚停,从左后方又打来了几枪,二班长说:“这不像是碉堡上打的,弹道低得多,怕是有情况。”

  忆严说:“快,赶快撤到河边上再说。”

  二班长架着忆严,王金宝拉着俞洁,五个人既不还枪,也不回头,一口气奔到了河岸。忆严问二嫚和俞清两人谁会凫水,两人都摇头。忆严说:“二班长,你把武器留给我,你们俩一个带一个,快下河去!”

  大家问:“你呢?”

  忆严说:“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走。”

  枪声越响越密,越响越近,终于听到呐喊声。原来匪连长挨炸之后,整顿起队伍正要走,碉堡上发现共军了。匪连长忙问:“有多少人?”碉堡上说:“看不清,大概有十来个!”匪连长这次出来,捞了不少财物,可一仗也没敢打,回去交差,多少有点心虚。听说只不过十来个人,他觉得这机会不能失掉,马上下了命令,朝河边追击过来。

  这里几个人还在推让,俞洁和二嫚都叫忆严下河。忆严严肃地说:“三大纪律第一条,服从命令听指挥。二班长、俞洁,你们俩是干部,带头执行命令。”

  二班长无可奈何,放下枪枝,解下了弹带,喃喃地说:“分队长,你这命令不正确,我是个男同志……”

  “我是叫你把女同志带过河去!这个任务只有你和王金宝能完成,不懂吗?”

  忆严从背上摘下提琴,交给俞洁说:“你带去用吧,见到团长,替我汇报。我还没来得及问,小高到底怎样了?”

  俞浩说:“为了掩护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脱险没有。”

  忆严说:“你报告团长,我任务完成得很不好,请组织批评吧!”

  俞洁、二嫚噙着激动的眼泪,离开了忆严。忆严把手榴弹盖揭开,把冲锋枪架好,视线牢牢地注视在越来越近的敌群上。

  四个人走到水边,俞洁迟疑了一下,把提琴挂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们快走!”不等回答,扭头朝忆严跑了去。王金宝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二班长抓住他的枪说道:“王金宝,把枪交给我。我命令你立刻把这个女同志送过河去,并且替我请求处分……”王金宝正要争辩,二班长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边,王金宝只好拉着二嫚走向河心。

  敌人呐喊着冲锋了。忆严打了一排枪,撂倒两个敌人,并没挡住攻势。敌人叫着:“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忆严扑来。看看相距不到十来米了,忆严扔出一颗手榴弹,同时,从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颗手榴弹去,三声爆炸,敌人退下去了。哒哒的冲锋枪声,在忆严的左侧响起来,忆严这才看到二班长和俞洁,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敌人的一次冲锋压下去了。忆严把二班长叫到跟前说:“你以为我们三个人能把这些敌人消灭吗?”

  二班长没回答。

  “你带她走,就为革命多保留两个战士;你留下,三个人全牺牲。可以只牺牲一个人的时候,多陪上两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长说:“我哪能扔下你,一个男同志……”

  “你首先是个战士!连长命令你听我指挥!”忆严急道,“我叫你带着她走!”

  二班长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招呼俞洁说:“服从命令听指挥,咱们走吧。”

  俞洁把脸贴在忆严火辣辣的脸上,流着泪说:“我有些话要对你说的,来不及了……”

  “走吧,你经过这一路锻炼,应该成熟多了。”

  二班长和俞洁走后,忆严整顿一下服装,无意间碰到了大胡子那封信。她想起从拿到它之后,还没来得及拆开看一眼呢!敌人还在布置进攻,她迅速把信掏出来,用牙咬着撕开封皮,把它展在地上。这个胡子也学会撒谎了,说是和以前的信一样。以前哪写过这样的信?只有两句话:

  我请求把终生照顾你的任务分配给我,你批准吗?

  她把这几个字撕下来,放进了嘴里,咀嚼着它,咽下了肚。

  敌人又进攻了。忆严再次用手榴弹把他们打回去。在投最后一颗手榴弹时,她胸口又中了一弹。她回头看看,见二班长已拖着俞洁游到了河中心,就从堤上退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向河水中爬。

  敌人组织了第三次冲锋,可是匪连长刚喊出一个“冲”字,就被背后射来的枪弹击倒。一队解放军战士呐喊着,端着刺刀,成散兵线从敌人的侧翼冲了上来。

  孙大胡子见到小高,劈头就问忆严和俞洁现在哪里?小高说忆严早已失去联络,俞洁刚刚才又走散,估计是向河边走去了。孙震立即决定全队向西追赶,决不能再把俞洁丢失。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匪军挨炸的地方约有四五里。一听到枪响,他们立即跑步奔袭,赶到河边,已经是忆严在回击敌人的第三次冲锋了。

  孙震从望远镜里认出投弹的是亿严,而且仅仅就她一个人,感到情况危急,立刻下令冲锋。他告诉战士们,目的不在于歼灭眼前的敌人,只要把他们冲散,与河堤上的战友会师就是胜利。战士们端着刺刀猛冲狠杀,像一阵旋风,直扑上来。敌人哪还有力量坚持抵抗,匪连长一倒,众匪军就各自夺路而逃,转眼间就远离开了河堤。

  孙震领着人冲上河岸,却不见了亿严。正在着急,忽听小高在水边上喊:“孙连长,快来!”这才看见忆严己倒在河边,半个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战士们一起都奔了过去。

  忆严神智清醒,神态从容,只是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孙震喊她,她强撑着睁开眼,望望小高和孙震,笑了笑,抬手指指对岸,用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对孙震说: “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我过河,追队伍去!”

  孙震抱起忆严,让小高扶着,把她背在身上,雷鸣似地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听到忆严喉头轻微地响了一声,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松软地垂了下来。他停下脚,往上掂了掂忆严,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只有河水的咆哮,河风的叹息。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面颊流下来,挂在毛茸茸的胡子上。他咬紧牙,头也不回,迈开大步继续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现了骑兵,一名,两名,好大一队。俞洁和二嫚,也随着骑兵登上了河岸,朝小高,朝孙震和他背上的忆严高喊:

  “快走啊,首长派部队接咱们来了——”

  “周忆严同志!”大胡子带着泪直喊道,“你看看,你们追上部队了。”

  她们终于追上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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