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文集                   一波三折
 



    我在大学读书时,曾写过一篇名为《羊脂球》的小说,这当然不是抄袭莫伯桑
的那个,只是觉得人物遭遇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处而取其意罢了。记得我写它时是
一个很冷的日子。我躲在家里的大壁橱里,紧贴着摞起的皮箱摆开了我的写作台—
—一张高板凳。我伏在板凳上,借助着我自己用有机玻璃镶成的台灯,一边写一边
对手呵气。写完后我激动万分,我想这可是篇不错的东西哩。
    我拿着那小说顶着冬日的寒风跑去找卢小波——他就是我小说中的原型人物,
卢小波惊异地望着我,尔后一口气看完了那个八千字的《羊脂球》,卢小波说是这
么回事,可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我说不知道,我就是想把它写出来。卢小波说你写
出来怎么样呢?我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回答他不知道。
    碰巧没几日,学校里举办小说创作比赛,我便拿了我的《羊脂球》去参赛。这
是我的真正的第一篇小说,我对它充满信心。
    一天在食堂打饭,我遇上我的高一级的同学也就是现在的青年评论家於可训。
他说他们年级的同学评论小说时将我这篇推为首选作品。我心里暗自高兴。嘴上却
谦虚了几句。那时我比现在具有更多的真诚的虚伪,总觉得谦虚就是美德,而不介
意谦虚是否自己的真实之思。不过,那一次小说比赛的结果恰与我的谦虚作了默契
配合:我的小说终选时遭淘汰了。系里一个老师在点评这次小说比赛作品时狠狠批
评了《羊脂球》。他说这小说有问题,太黑暗。那时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黑暗”
一词来评论作品。当时我却没料到这两个字会在几年后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使我
至少损失了近千元的文学奖金。只是现在我面临“黑暗”这类斥责已毫不在乎。仿
佛一个久经沙场者的心态——虽然也没经历过什么。而那年对于老师批评,我是又
愤怒又紧张,深深感到一种不公平。为此,为证明自己的正确,我又将《羊脂球》
寄给了至少两家刊物编辑部。刊物如同老师主编的一般,一律地退稿于我。并以同
样的评价给了我回答。我只好将小说不无遗憾地搁入抽屉深处。渐渐地,不知在一
个什么日子里,我将它完全地忘记了。
    弹指之间,我写小说已有了十年的历史,书出了几本,稿酬也赚得不少,暗自
里也颇有洋洋得意之感。我昔日里那些被我哥哥称之为“狐朋狗友”的同事们对我
也日见客气,彼此之间的讽刺和讥笑几乎不再出现,而那些曾是我们过去说话的很
重要方式之一。这种生疏使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为此我打电话给我的那些朋友,
希望能有个机会聚一聚。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叫他们常跟我联系并在
电话里聊聊天儿。
    在一个刮大风下急雨的晚上,我接到卢小波的电话。当他报名他是卢小波时,
我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重复了一遍,我方忆起了那个沉默不语的卢小波,那个瘦
削黑黄的卢小波,那个后来油腔滑调的卢小波。我沉吟几秒,方问:“你……在哪
里?”
    卢小波朗朗一笑,说:“在家里呀,许你装电话就不许我装?”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过得怎么样,上回我还
是在大学里读书时碰到过你,那时你可不怎么样呀。”
    卢小波说:“幸亏有了那时,才有了我的今天。”
    我说:“你今天很得意,是不?”
    卢小波说:“是,你有兴趣没有,我还想跟你谈谈。”
    我说:“什么方面的内容?”
    卢小波说:“一个有过关押历史的社会渣滓如何成为一家公司经理和富豪的人
的故事。”
    我想了想,说:“我有兴趣。”
    卢小波说:“那好,我在长江大酒店包了间房子,你有了空,给我来个电话,
约定时间直接去那里。”
    卢小波给我了一个号码,并说:“你的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我指的是你的车马
费,比方,你坐的士的费用。”
    这时的卢小波同我十年前写的卢小波相比,已全然不似一个人了。
    要说起来还是个很复杂的故事,这一扯又必然会扯到我当装卸工的岁月。我的
同行们总说我的小说摆不脱一个“装卸情结”,以至我曾下决心再也不写同装卸工
有关的任何事情,然而实际上我做不到。因为我的生命中有四年时间的的确确与装
卸工血肉相连。这四年包括了我从十九岁到二十三岁的全部生活。应该说这是一个
女人生命中最灿烂的岁月。关于青春关于友谊关于爱情,四年之中能上演多少个故
事与传说。惊心的、缠绵的,复杂的,快乐的,伤感的,诸如此类,是我无论如何
也尘封不起来的。为此,我这次仍然得把笔落到我们的那个装卸站。
    卢小波是装卸站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物。他瘦弱而寡言,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喜
欢蹲在墙根下或是沉思默想或仅仅是晒太阳的人。卢小波的爸爸原先是国民党的一
个少将。困未来得及逃去台湾,一解放便加入了拉板车的队伍。一九五五年组成装
卸站时,少将便成了地道的工人。我们这儿几乎是一个社会收容站,一九五五年的
无业游民中凡靠扛大包、拉板车维持生存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除了卢小波的爸爸
之外,我们还有个少将,另外未入将级的旧日军官至少也有七到八个,他们每个人
一生都是一个生动而富于情节的故事。至于一九六六年出寺的和尚,前国务院职员,
获释的特务以及走街串巷的各类小贩,可谓应有尽有。据说整个交通局文化水平最
高的,字写得最好的,钢琴弹得最棒的以及过去玩女人最多的也都云集于我们一站。
这些旧时的风云人物一个个衣衫褴褛地坐在长条板凳上面带伤感地遥想当年,相互
沟通往事,的确很吸引我们这些初涉人世的小青年。
    卢小波的爸爸是正经八百黄埔军校毕业的,他最擅谈,我想他的文学功底也是
颇有深度的,因为有一回办壁报,我写了一首诗,其中用了“落花缤纷”一词,卢
小波的爸爸读后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用的是“落英缤纷”,你何故改去一字,
当时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的确是用的“落英缤纷”因抄写时将“英”写成了“花”,
懒得改正,便成了“落花缤纷”,我解释了一下,卢小波的爸爸说,这百来个年轻
人中也就你有点文化。有过这件事后,我便产生了与卢小波他爸爸交谈的欲望。可
惜没几日,他便退了休,顶替他的是他的三儿子卢小波。
    卢小波平平淡淡地在装卸站干了三年,他太平谈了,以至于没一个女孩子对他
感兴趣。卢小波有一个铁极的朋友叫金苟,金苟给我的印象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
蛋,站里所有的坏事以及恶作剧几乎统统由他操纵。金苟手下有五六个死党,他们
总是纠合一起,那架式很像我们现在港台电视剧中看到的黑社会打手一样,当他们
迎面走来时,永远是一副大摇大摆凶凶然的派头,给人以无端的恐惧感。老实说,
连装卸站的书记站长们也惧他们三分。然而金苟对卢小波却亲如兄长,照顾有加,
起先我十分不解个中缘由,很久后才知道,卢小波的二哥同金苟一道坐过牢,卢小
波的二哥是狱霸,曾经有惠于金苟,金苟发誓说要报恩于他。金苟倒是个说话算数
的人,卢小波的出现给了他报恩的机会,金苟的块头比卢小波大很多,为此,他经
常干完自己的指标又抢来卢小波的一份来干。这时的卢小波总是悠然地吸着一支烟
坐在路过的树荫下看来来往往的板车从他眼前穿梭而过,他当时一点也没意识到为
了这个悠闲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这里,我终是要将我在《羊脂球》中叙述的那个故事再次讲出来。是不是还
有人用调子低、太黑暗之类的语言来批评我呢?或许还会有,也或许大家的情感已
适应了这一类的文学作品,觉得不必为此动于戈。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讲出来,
我已是憋得太久了。
    这是夏天一个很热的日子。没有一丝风,这种日子在武汉的夏天实在是太多了
一点,为此武汉人总好无端地感到郁闷和躁乱.外地人总爱说武汉人脾气坏,其实
这完全是天气的坏脾气导致的。否则,何故好脾气的外地人到了武汉就很快地同武
汉人一样了呢?
    仓库停了电,吊车启动不了,装卸站难得一次地早下了班。应该说明的是装卸
站拿的是定额计件工资,活儿干完才能回家,从无八小时工作制的概念。而派活儿
的调度是一个工于算计的人,一般来说不干到天黑,活儿是完不了的。为此,这里
的早下班,实际上是附近工厂正点下班的时间,也是公共交通的高峰时间。
    高峰时间的汽车完全没有正常运行的可能。最糟糕的就是它们的“一边倒”,
汽车集中到了一起,一开起来首尾相接如同火车,而开过之后,起码得等上一两个
小时才会乘上又转回来的“火车”,那天下班,正撞上了“一边倒”,汽车全倒在
了相反的一边。车站人山人海,叫骂声连天,好容易一辆汽车蹒跚而来,它大约是
被“火车”队伍抛下的“散兵游勇”,一大群的人磨拳擦掌,意欲一抢。但汽车却
因在前一站已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人,根本不欲在我们等候的车站作片刻的停留。
    我总是对人说,环境是最能塑造人的,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我很不懂他们这
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好在我善于理解别人,想那不以为然的态度也是一种环境的塑
造。眼前的事是,公共汽车经常地到站不停,站上的人又急欲赶往家中,于是而塑
造出为数众多的飞车能手。任你汽车怎么加速逃跑,飞车手们都能对准车门一飞而
上,当然,这需要冒险精神。我的一个同事夏小英总是说冒这种险反而是种刺激,
飞车惯了,有瘾头,车越跑得快,越想试着“飞”上去,感觉极好。夏小英是个胆
子很大很泼辣的女孩,只是在这个晴热之夏的前一年,她飞车时,一失手摔了下来,
脑浆一直流淌到嘴角,这个场面我是亲眼所见,我从来不敢飞车,宁可等到天黑也
不敢享受那种刺激。
    卢小波在这方面的观点显然同我差不多。当那辆满负荷的汽车驶过来时,卢小
波远远地站在人后,他双手抱胸,眼睛淡漠地望着车站。那一刻他的目光是散漫的,
这是一个正想着什么问题的人才有的目光,只有集中了全副精力想问题的人才可能
有这样毫无内容的目光。后来据说,卢小波果是在为自己的事考虑,他当时正和他
邻居家的女孩谈恋爱。邻家之女活泼爱笑,能歌善舞,使初恋中的卢小波如痴如魔,
然而女孩的家里以卢小波工种不好而反对。卢小波正在想,怎样才能使女孩的父母
接受和承认他呢?
    正在那时,有人飞车了。
    飞上去的人攀在门口惊呼大叫“开门!”“开门!”没飞上去的人们追随着汽
车意欲见缝插针。
    车未减速,毫不留情地加大了油门,“呼”一声冲出人围,没等追赶的人收住
脚步,便有人从门上掉了下来。所有候车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几乎是全体一致地
发出了惊呼,那声音带着震惊和凄惨,刹那间划破了夏日的沉闷,响在夕阳西照的
空中。
    汽车却仍无停意,以它一往无前的派头继续往前开。一大部分人被激怒了,叫
喊着“摔死人了!”飞步上前拦车。另有一部分人围住了那个从车下掉下来的倒霉
鬼。
    卢小波便是这个时候收回了他的思绪。恍眼之间,他觉得掉下来的那伙计很象
站里的团支部书记大维。卢小波一星期前刚交过入团申请书,这无疑不是卢小波的
本意,因为卢小波对站里任何活动都没兴趣。显然是他的小对象的条件之一。为了
使此条件得到满足,团支部书记大维这个人物便对于他卢小波多少有些紧要了。
    卢小波连忙三步两步挤了上前。待他总算挤入人圈时,已见大维被人搀扶了起
来。所幸他伤得不太厉害,卢小波正欲找到一句安慰的话来说,就听前面急吼吼地
叫着车已拦下了,大部分的人皆纷纷涌上汽车,一些是想趁机再挤入车上,另一些
是想反正也上不去了,不如寻那置人命而不顾的司机出口恶气。金苟和他的一帮狐
朋狗友正属于后一拨人。他们借助着人们的愤怒,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臂往人堆里冲。
    有可恶的对手,有配合的看客,金苟几乎全身兴奋。他领了一伙人,挑尽刻薄
之词和下流之句,将司机和售票员骂得狗血淋头。谩骂之中,不断引起围观者的哄
笑。适才的愤怒已被金苟一伙所带来的快乐替代。差不多的人都已忘了从车上掉下
去的大维了。
    司售人员闯荡社会已久,几乎每天都在骂骂咧咧的争吵中穿过城市。有个人说
如果司售人员的骂是物质的,那么这个城市早在几十年前便叫这些物质堵塞得水泄
不通了。司售人员的骂大有博采众家之长的优势,似乎金苟一伙还叫骂得不及他们
深刻。金苟火了,尖嘘了一声口哨,仿佛有过默契,他那一伙立即同时举起了手。
既是拳脚相加,便难免混战一团,既是混战,便难保一边的看客不暗中地塞进几拳
过过手瘾。司售人员寡不敌众,终于将深刻的叫骂由悲惨的呻吟所替代。
    卢小波到这个时侯才挤进了人圈之中,那还是团支书大维说去看看有没有金苟
他们。叫他们少惹事。卢小波不是个行动敏捷之人,混战时,他怕伤了自己不敢乱
挤,待他挤了上前,战事已告结束。金苟得意非凡,嘴上吹着小曲,而司机和售票
员则躺在地上哼哼不停。卢小波上前扳了金苟一下,说:“气出够了吧?收手吧。”
    其实他这实在是一句多余的话,因为他说话时,谁都没有再打下去的欲望了。
卢小波立即后悔自己的多嘴。他感觉到那个躲在地上大声呻吟的司机很认真地瞥了
他几眼。卢小波后来说他当时便产生一种不祥之兆,心里惊了一下。
    次日,这条路线上的公共汽车全部罢了工。理由是司售人员的人身安全得不到
保障,并举例说×××、××被闹事的乘客打断了几根肋骨,几处软组织受伤等等,
只字未提何故受伤以及车上摔下乘客之事。
    这条公共汽车线是市郊顶重要的线路。它仿佛是一根藤,沿路各家工厂都是它
这藤上的瓜。藤若一死,瓜又如何得活?工人无法正常上班,工厂频频告急。于是
几方代表开始了谈判,司售人员的要求倒也简单,即严惩凶手。
    这事便全盘地交到公安局手里。公安局差不多想都没想,立马带了鼻青脸肿的
司机来装卸站认人了,据说售票员躺在床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公安局直冲我们站的
理由十分充足,因为这个站里至少有十个以上是劳改过的,而且前科以打架斗殴者
为多。事实上他们的判断十分准确,一时间弄得全站人都紧张万分。
    指证凶手是在吃午饭之时,全体职工都被集中到了食堂。虽然女人可以自由出
入,可这样难得的热闹谁不想看一看呢?
    令人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司机脸上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个笑意恰让我捕捉住了。我正暗想这样
的场合如何会出现这种神情呢?未等我细思,只见司机越过面孔发白的金苟们,径
直走向卢小波,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大声道:“就是他!”
    卢小波惊愕地瞪大眼睛,他几乎用他从未显示过的高腔爆喊起来:“你疯了,
怎么是我?”
    司机冷冷一笑,说:“不是你?不是你又是谁?”
    卢小波说:“我怎么知道?是叫你认人的呀!”
    司机说:“我就认得你,昨天是在场的。”
    卢小波说:“我在场可我连一个指头都没动。”
    司机又冷笑道:“你说你没动手,那你说说谁动的手呢?你刚才承认了你在场,
你总该晓得动手的人吧。”
    卢小波说:“关我什么事,我去时都打完了。”
    一个公安员说:“检举揭发,人人有责,不是你,总有别人,你指出凶手,我
们就可以证明出你是否动过手。”
    卢小波说:“我不知道,”另一个公安员说:“带他走!”
    装卸站至少半数以上的人知道底细,即令不知道的,也相信动手打人的人绝不
会是卢小波。于是,在公安员要带卢小波走时,全站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不是他!不是他!”
    公安人员一脸茫然地望着乱吼乱叫的人们,仿佛这种场面他们从未经历过。抓
住卢小波肩上的两只手松了开来。
    司机倒是镇定自若,扬声高喊:“不是他,那你们说是谁?”
    居然是以一片鸦雀无声作答。
    应该说那司机是个机警过人之徒或者是狡猾过人之徒。至少他懂得江湖,装卸
站很多的人都走江湖而来,以致我们那里许多规矩都是江湖上的规矩,不分是非,
只讲里外。一个再坏的人只要是我们站的,都是“自己人”。倘有人出于正义揭发
了他的什么,站不住脚的不是被揭发人,而是揭发者。因为他“出卖”朋友,在以
后的日子,他随处可遇警惕的目光,没人与他交朋友,当面的或背后的辱骂、讽刺
像三顿饭一样,每日不可缺少。明白了这样的利害关系后,谁还有勇气挺身而出,
伸张正义呢?即令他是站长也得退避三舍。
    当时的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站长在公安人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我猜测他是说
交给他来查办,眼下的状况硬抓也不合适之类。一个显然是负责的公安员说:“好
吧,三天后我来带人。”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一个角落。他说完后扬长而去。
那司机仿佛不甘心,悻悻地朝卢小波横了一眼,随之而去。
    卢小波简直不明白这老兄何故如此这般地敌视他。他与他素不相识,更无过错,
怎地就能凭空地生出些仇恨呢?直到多年后的一日,卢小被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弄
清了这一点,当时他按捺不住自己,冲上去掴了那司机一个大嘴巴,那司机退了几
步,看清汹汹而来的人是卢小波,竟没敢还手,拉了他身边年轻的女人也就是他的
老婆急遽地逃窜而去。卢小波说他逃走后,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呆了半个多小时。
    卢小波痛苦的日子就由那一声刺耳的“就是他!”拉开了序幕。
    当天下午,站长和书记便将他找了去谈话。站长和书记一向意见不合,从来都
是你要这样我偏那样,这一回却联手对付卢小波了。
    站长说:“小波,你看,事到如今,还不好收拾哩。”
    卢小波没好气道:“关我个屁事。”
    书记显得惊讶地说:“怎不关你的事?人家指名要抓你呀。”
    卢小波说:“我又没动手,他敢抓?!”
    站长说:“这我们都晓得,不过人家只认你。我说小波,你是不是去顶一下算
了?”
    卢小波跳了起来:“我疯了,我去干这种蠢事!”
    书记说:“你莫激动嘛,你看我们站去年刚得了个先进,如果一下子把金苟他
们交出去,影响多不好呀。”
    卢小波说:“把我交出去影响就好了?”
    站长说:“你和他们性质不一样。你去顶,大不了关个十天八天,这个我有数。
金苟呢,抓他一个就是一帮,他们那几个宝贝,哪个没前科?撞上这事,市里又重
视,还不一个个判上三年五年?你想想一个小装卸站,一下子几个人同时判刑,我
们这些领导怎么向上级交代呀。”书记说:“我们研究过了,如果你去顶替,工资
照发,绝不记档案,只当你是帮站里完成一项光荣的特殊的任务,你说呢?”
    卢小波头一甩说:“我不干!”
    那天卢小波是摔门而去的。他对领导还从来不敢这么强硬过,使得站长书记大
为感慨,说是想不到早上一声吼,倒把卢小波从糊涂中喊明白了,居然人模狗样起
来。而卢小波后来说他之所以敢这样,是他以为自己撞上了两个神经病,感觉上已
不认为这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一夜,卢小波一下也没合眼,隔壁房里他父亲老苍苍
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原想将此事讲给他父亲听,请父亲帮助决策一下。可他
终于没说。一则他觉得父亲一生不顺,不想给他再添紧张感,二则也是觉得算不了
什么大事,他卢小波没打人,不心亏,什么也不必怕。卢小波那夜没料到居然是这
件事将他的父亲击垮。他的父亲临终前,双泪长流。说:“小波呀,你若告诉我就
不会这样了。我是过来人。我会让你晓得,任何人的许诺都是靠不住的,一个人只
能相信自己的心。”卢小波说他当时连眼泪都没有了。他只是品味着他父亲的话。
想着他父亲怎么走过的一生道路。
    卢小波第二天上班时,红着两眼,打着悠长的呵欠。他们小队那天派工是卸黑
粉。这是件人见人厌的活儿。卸完黑粉,整个人如同换了人种,漆黑比非洲人更甚。
卢小波心里暗骂着调度,披着搭肩走出大门。门口遇到团支部书记大维。
    大维手摔骨折了,没有在家休假,吊着胳膊来上班了。他不是工伤,休假也是
要扣薪水的。大维说:“小波,今天干什么活儿?”
    卢小波:“他妈的卸黑粉。”
    大维说:“你别去了,我有事找你。”
    卢小波一听正中下怀,管他什么事,只要不卸黑粉就行。便说:“行,你跟队
长请假去吧。”
    大维说:“这没问题,你先到办公室等我一下。”
    卢小波在团支部办公室的窗口,看着金苟几乎无精打采地披着搭肩朝仓库方向
走去。他心里不觉对他们生出些怜惜,一旦他们真吃了官司,他卢小波心里也不好
受,毕竟朋友了一场。卢小波倚窗眺望,心里头涌出些难以言说的滋味。
    装卸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大维方堆着笑脸进门来。他很亲热地拍拍卢小波的
肩,又为之倒了一杯茶。原来漫不经心的卢小波叫他这一番客套得警觉起来。卢小
波觉得大维这动作就如同欲钩大鱼先放饵一样。团支部办公室他卢小波去过多次,
做书记的大维有时连望也不屑望他一眼。
    大维说:“小波,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卢小波说:“没怎么样。”
    大维说:“还是有些紧张吧?”
    卢小波说:“你硬要这样说,就算是吧。”
    大维说:“我理解你。我完全可以为你做证明,你那天的确没动手,不仅如此,
你而且是准备扯劝的。”
    卢小波突然忆起大维要他扯架的话,不由高兴起来:“是呀,还是你让我去扯
劝的哩。”
    大维作深沉一笑,算是认可。卢小波方想原来茶不是饵,人家是给他帮忙的。
如此想着,便忙从口袋掏烟递给大维。大维也没推,抽出一支,同卢小波脑袋凑在
一起点了火,尔后狠狠地吸了几口。
    大维又说:“小波,你入团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根据你一贯的表现,今年
‘十一’入团是有把握的。你还得找两个介绍人才是。”
    卢小波说:“那你算一个吧,另一个,我找方方可以不?”
    大维说:“完全可以,只是……我私下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
    卢小波爽快地说:“是结婚打家具?”卢小波的木匠手艺不错,他常给人帮忙
做家具。
    大维无言一笑,摇摇头。
    卢小波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想象不出自己有什么能耐可以给书记大维帮助。
    大维说:“我现在面临的是绝境,必须有个人救我一把,而这个人只能是你。”
    卢小波更是奇怪,他眼睛瞪得溜圆,伸着他细长的脖子,想尽可能快些听到下
文。卢小波说他当时直想说你有没有搞错哟,我等你救我一把,你倒是怎么还要我
救你?
    大维却连连吸了几口烟,将吸短的烟蒂看了看,摸出另一支慢慢续上,迟迟不
抖开这个包袱。反而又盯了一句:“不晓得你肯不肯伸手救我的命。”
    卢小波事后说他以为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觉得不管自己明白不明白,救人命
总归是要紧的。更兼卢小波自幼也读过一些杂书,深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一说。于是他忙不迭地点头,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救你。”大维说:
“那好,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卢小波说:“怎么救?你出了什么事?”
    大维说:“大事呀。直说吧,金苟他们几个青工打人,如果抓起来,非得重判
几个不可。我是团支部书记,手下出了这种事,乃是工作不力的结果,是一定会被
撤职的,说不定还得吃处分。”卢小波似乎悟到了什么,说:“不至于吧。”
    大维说:“这个结果是无疑的。但是你若出头顶一下,那就会是另一种局面。
你顶多关个十天八天,不算什么大错,也不记档案。我也不存在过关的问题。而且
你出来后,我人在位子上,你入团的事还不易如反掌?”
    卢小被这下才弄清,他到底是吃下了饵。他很是不悦,有一种上当受骗感。他
说:“你有话早该直说,扯什么人命关天!”
    大维惊讶道:“这是政治生命呀!你不觉得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比他肉体的生命
更要紧一些吗?”卢小波愣一愣,找不出词来驳他。他把大拇指放在牙上咬了一咬,
翻着白眼望望大维,一跺脚,就出门了。
    卢小波那天一出门正好遇见我们一帮女孩子。他冲着我们大喝一声:“什么政
治生命,狗屁!”吼得我们一个个发懵。直到卢小波后来对我复述团支书大维的话
时,我才明白缘故。很多年后卢小波还笑说:“我哪里晓得人还有两条命?我什么
都不是,那不是等于我没有政治生命?”
    卢小波那天到底还是拿了他的搭肩去工地卸黑粉了。岂料他刚一出现,金苟几
个便迎上去,金苟说:“小波,找个荫地歇着吧,你那份我们来干。”
    卢小波冷笑了一声,没理他。
    金苟伸出他的大巴掌,扳住了卢小波的肩,说:“小波,打起点精神,今晚,
我们几个请你喝酒.”卢小波一反常态,厌烦地吼道:“有屁快放,别跟我兜圈子。”
    金苟说:“小波,大哥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又何必这样!”
    卢小波头一拧,说:“喝就喝,没什么了不起的。”
    金苟说:“你他妈这才像条汉子。”
    卢小波在仓库的荫凉地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连家都没回,便同金苟一伙进了餐
馆。除了金苟,另有四个,也就是在车站大打出手的,并且亦都有过前科。牢中滋
味他们都领教过,人人都不想再去走一遭,况且这一遭走进还不知猴年马月可以出
来。不知是故意还是很自然地,他们边喝酒边使劲谈牢中生活和苦难,一些片断,
使卢小波毛骨悚然。酒醉饭饱后,金苟终于开了口。
    金苟说:“小波,你我是兄弟,所以我今天才开口求你。换了别人,我说不定
懒得一求。你这回伸个头,帮我们几个大哥顶一下吧。”那几个也说是呀是呀,兄
弟一场,帮个忙吧。卢小波说:“别的事我都可以帮,但这可不是儿戏呀。”
    金苟说:“儿戏的事还用求你?话说转来,也算不了多大事,你是一碗清水,
干干净净一个人,打了一回架,了不起拘个十天八天,放出来站里也不计较。我们
哥儿几个,都至少五年十年不见天日。号子里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也听到了。”
    卢小波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可不能冒这份险。”
    金苟不以为然,说:“莫说得那么吓人,你大哥我也被拘过几次,现在不一样
赚钱吃饭?再说,我三十出头了,刚找下对象,如果熬个十年不见人,这辈子别想
找老婆了。你就帮帮我吧,大哥日后定当重谢。”
    卢小波开始有些心软了,他晓得金苟找了八年女朋友都未成功,眼下这个刚刚
订婚。另几个亦纷纷然叫苦连天,有说八十老母得他赡养,有说弟弟是个神经病需
他照顾,有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尚未满月,等等等等.
    卢小波开始权衡,他想他一个人吃点亏等于帮助了这么多的人是否值得。他心
上的天平开始朝违背他本意的一方倾斜。
    正想时,金苟说:“你就这么难求?是兄弟是朋友,就是天塌下来,你帮忙撑
一会儿,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我们平日都有理无理地照顾你。为了你我还骨折过一
回。我本不想提这个,你又何必逼我非说出来呢?”
    卢小波抬起了头。他想起一年前干活儿时,一扎角钢垮下来,是金苟冲上去用
撬杠撑了一下,否则他卢小波一定会压断双腿。金苟救了他,自己反叫一根角钢反
弹起把大脚趾砸成骨折。卢小波想,为这,报答他金苟一次也是应该的。
    卢小波想到此,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对金苟说:“再别说了,我去顶就是,是
好是孬我都认。”说罢,他将那酒一饮而尽,卢小波后来回忆说,他那一刻觉得自
己像一个英雄,心里充满了去为他人牺牲的悲壮感。他身边几个逃出灾难的人纷纷
欢呼些什么,庆贺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这到晚上,卢小波喝得烂醉如泥。他
一路吐一路跌跌撞撞地寻找回家的路。在街头乘凉的人们都捂着鼻子对着他吼吼叫
叫,他在到处的吼叫声中迷失了方向,几乎在下半夜他才看到他家涂着蓝色油漆的
窗框。

    公安局的人依时而来。他们在楼上办公室呆了片刻,便下楼来带走了卢小波。
那天下着绵绵细雨。公安局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装卸站大门口,我们所有的人都涌了
出来,淋着雨,沿路而立,形成夹道。公安员给卢小波戴上了手铐。卢小波十分惊
慌,他朝金苟他们站的地方望去,眼里充满了悲哀和无望。金苟紧张着面孔盯着他。
卢小波正欲说句什么,未及开口,就叫一个公安员推上了汽车。只几分钟,汽车便
开得没了影。我们观者在汽车开出去好一会儿还呆站在那里。一个女孩长叹了一口
气,说:“卢小波真傻呀。”我当时也说了话。我说:“他一定会后悔的。”
    事实上卢小波一被戴上手铐就后悔了。他说他是看了那个拿手铐的公安员的眼
睛才生出的悔意。那眼睛望卢小波时没有一丝的怜惜,有的只是冷漠和鄙视。卢小
波突然感到手铐的冰凉一直侵入到心底,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一层层剥着他的内
脏直插深处.他想是否会有一天,人们迎向他的目光也是如此?这么一想,他不禁
打了个寒噤,懊悔如血流了全身。他于是想说句什么,可业已太晚,一个很有力的
巴掌抓住他的胳脯,只一搡,他便被塞入了车里。没来得及再望一眼他工作的这个
小小装卸站,车便驶出了好远。
    卢小波说他一路根本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什么头绪都没有。莫名之间,便
到了公安局。
    真正倒霉的事则是进了这扇大门后发生的。
    他先被交给了联防队员看管。那年月的联防队员乃由各工厂机关的职工组成。
卢小波自己都搞了半年这个。联防队员只要没前科,皆可轮着干。这便使联防队员
联不联防都没有质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做了联防队员后如果受了老婆或领导的气,
可有个地方发泄——抓个什么人来恶揍一顿就是了。
    卢小波说他的运气差就差在那天至少有三个以上的联防队员心里有气,而且这
口气一直憋到卢小波进门时尚未释放出去,这致使卢小波进门还没看清人便挨了拳
脚。卢小波一边躲闪一边嗷嗷地叫道:“怎么打人?怎么能打人?”回答是:“就
是要打你,打你们这些到这儿来挂号的坏种。”
    卢小波失策之处在于他竟然顶了嘴。他听到自家被骂为“坏种”,一股恶气涌
上,怒道:“放屁,你他妈才是坏种!”
    一个很怪异的声音说:“咦,这狗日的还敢犟嘴。给他来点厉害的。”
    话音刚落,又有拳头如雨点劈头盖脑而来。卢小波到这时才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了,放屁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干嚎着,连连叫饶。
    一顿痛打,把卢小波打灰了,他想眼下除了认账,伏罪,他又还能干什么呢?
    人的运气,无论好坏,只要它来时,九重大门都是挡它不住的。那一阵子的卢
小波便是如此。几乎在他悲壮地离开装卸站朝公安局挺进的同时,公安局抓获了一
个流氓集团。为了严惩这伙人,除了重判他们之外,还将他们一伙用卡车载上,去
他们的工作和居住地点游街示众。用一个领导的话说:“叫人民看清他们的嘴脸,
叫女人们看清他们的嘴脸。”
    卡车如期抵达关押之地,警察们严肃着面孔一连推出了七个人,令他们沿车栏
杆一边立四个。一个警察说,这边才三个,不对称。另一个警察说,把那个姓卢的
家伙拉来当个替补吧。于是便有人去提卢小波了。
    卢小波遭拘已十天,已熬去了一半的时光。忽然被提以为提前释放。直到被推
上汽车,瞥见身边及身后之人,方知大事不好,他挣扎着喊了声:“不——”脖子
立即被一双大手掐住,几乎喘不出气。卢小波的眼泪哗哗而出。在汽车轰隆隆发动
的马达声中,他想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他身边的流氓集团分子之一鄙夷地一瞥他
说:“就你这草包,也配跟我们一起走街?”
    那次游街示众的次序是这样安排的:按流氓分子罪行大小来排先后。卢小波很
自然地排在了最末。但是很不巧的是,流氓集团首犯的家距卢小波的家只有百米之
差,仅隔一条马路而已。司机为省油也为省事,便说何必这么跑来跑去,在这边游
完,就去路那边不更好?押车的领导想能省事使省他一事,于是首肯了。
    游街示众这事儿,我们以往都见得很多。游街不光只是游,还要停下车来斗。
一个嗓音很高很亮的女人专门负责介绍罪行,批判罪行和呼喊口号。卢小波的介绍
和批判词都很短,口号也只喊了三两声,就那,也足够他受的了。在他的家门口,
他看见了他的老父亲软倒在墙根,老泪纵横,扒着窗沿半天站不起来。卢小波哭喊
了一声:“爸爸,我是冤枉了的!”他的脑袋立即挨了一下,有人喝斥道:“谁冤
枉了你?是我们专政机关吗?”卢小波吞咽着唾沫,尽可能使自己不再出声。他透
过朦胧泪眼看着他的父亲行将站起却又再次软倒。父亲的这副软弱是他一生中头一
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直到临咽气最后一分钟,嘴里仍叫道:“小波,你
好蠢呀,你怎么能相信人话?你怎么敢信人的话?”卢小波说他在他后来的日子里,
便总是拿了父亲的这话来告诫自己。他常常说,卢小波,你不可以相信人话,你不
敢去信人的话。如此,他觉得他和这个世界便很容易地融洽到了一起。他除了自己,
什么都不信。
    在那个时间和空间无处不充斥着耻辱的日子里,在他眼睁睁地望着他的父亲在
他亲手涂剧的蓝色油漆的窗台下苟延残喘之时,邻家女儿的母亲划着她肥白的手臂
对众多看客说:“什么东西!他还想追我家的姑娘,又不吐口涎水把自己照照。”
这声音如两把长剑,直刺着卢小波的耳膜。他知道他的爱也因了这事而成泡影,恍
然之间,他感觉到邻家女孩咬着唇嘤嘤地哭泣着。他心里喊道,对不起,我对不起
你。
    我记得那天我在一阵阵的喧哗中跑出装卸站大门时,我简直目瞪口呆。我看到
卢小波胸前挂着“流氓分子卢小波”的大木牌。他的面色苍白,似乎已无力支撑住
自己。两个警察铁板着面孔架着他。为了这事,在斗完回返的路上,那两个自认为
消耗了气力的老兄一人给了卢小波一大脚。致使卢小波腿上的青斑两个月不褪。度
过了那样一天的日子,就如同已死过一次,如同在炼狱之中煎熬了一回。卢小波说:
“任谁经那以后,他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还值得他去害怕。”
    终于,卢小波结束了他的关押生活,然而他的苦难劫并没有结束。迎接回来时,
站里倒是派了辆货车,由大维带队,金苟等人亦去了。站里人都知道卢小波斯日归
来,纷纷然抢点干活,提前下班,尔后守在门口迎候,所有人都充满了喜悦,仿佛
欢迎卢小波凯旋。然而归来的卢小波却毫无功臣之状,一脸的死灰,不苟言笑。无
论人们问什么,他皆懒得回答,目光呆滞滞的,不知往哪儿望。被问得急了,他且
反诘一句:“你们倒底还要我怎么样?”
    卢小波的举止如同给兴奋中的站里人浇了盆凉水。大家一律失望,且开始有言
语讽刺于他。金苟说:“伙计,就是帮老子上刑场挨了个枪子儿,也犯不着这样呀?”
    卢小波当时冷冷地回答他说:“可惜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卢小波回来后有十天没上班。这十天中,他的父亲死了。
    卢小波再次出现在装卸站时,显得更瘦,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从桌子边往食堂
窗口走去,就像一条影子飘过。我记得有一次我还去劝过他。我说:“卢小波想开
点。”他说:“你觉得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呛得我说不出什么,只好不再同他
搭腔。
    卢小波同金苟一伙却作出了绝对地断交架式。这对卢小波显然无益。卢小波说
他一见他们几个就胃痉挛。金苟倒大度,笑说:“不见我们几个弟兄对胃有好处,
那也倒是一剂好药。”由此卢小波的活儿便再也没人帮忙了。
    卢小波在重返仓库干第六天活儿时,觉得肩部的问题愈来愈严重了。起先一点
点疼,他未介意,到了第六天要抬一根工字钢上板车时,他才感到右边肩部一使劲
便剧烈地疼痛。站长还算客气,给了他两天假,让他去医院检查。在医院拍了片子,
才知道在公安局时,肩胛被打出了问题。医生说绝不可以再干重活,否则后果更严
重。卢小波拿了证明去找站长调换工作,而那一阵子,正好要挑一批人去公司培训
驾驶员。站长微微笑道:“你先回小队坚持一段时间,我会考虑你的。”
    两月的时间在卢小波的焦虑和痛苦之中踱着方步缓缓而行。如同二十年漫漫时
光,终于到了张榜公布的这一天,然而卢小波却榜上无名。却见金苟的名字赫然在
纸上。卢小波站在榜前两眼发直,忽而他一下抓了榜纸,直冲站长办公室。
    站长正呷着茶同书记两人谈着什么,见卢小波来,不等他开口,便已知来由,
站长把手一指:“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卢小波说:“慢你妈的屁!你当初红嘴白牙是怎么说的?”
    站长说:“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的嘛,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始料不到的。”
    卢小波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金苟打人,我顶他坐牢,结果他倒成了青
工尖子,选拔去开车。我呢)”
    书记说:“小卢呀小卢,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吵也没有用,关键是上面不同意
你上。”
    站长说:“是呀,上面要挑一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拨来拨去,还只有金苟合
适。过去他每隔半年都要犯点事,来我们站现已一年多了,没惹麻烦,所以只好推
了他。”
    卢小波说:“上次打司机,不是他惹的麻烦?”
    书记说:“在档案里是看不到的呀。上面认定他合适,我们也没办法。”
    卢小波说:“上面为什么就不同意我?”
    站长说:“这不明摆着,你不是刚刚从拘留所出来吗?”
    卢小波说:“上面怎么知道我去了拘留所?不是说不记档案,不是说当一样特
殊的任务去完成吗?”
    站长叹口气说:“所以你不了解情况的变化罗。我们是打算不记档案的,可党
支部开会一研究,觉得不记是违背党的原则的,所以还是记了。而上面,只看档案,
不听解释。”
    卢小波挥起拳头在站长的桌子上猛砸下去,他吼着:“王八旦!婊子养的!”
然后吐出一串串污秽话,骂得站长书记面红耳赤。这大骂之中自然不少指向他们的
隐私的,比方书记睡了吊车班的小熊,才把小熊送去当了保管员。又比方站长叫大
维去公司汇报书记作风败坏之类情况,想自己当书记。等等等等。装卸站的站长书
记在几十年前也不过是小贩或扛散包的人物,几乎人人都有不甚光彩的历史。我们
常听老工人们编排他们,卢小波是顶职去的,想必知道得更多。卢小波骂了差不多
半小时,门口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看客。看客们很安静地听骂,无人扯劝。卢小波骂
得没力气了,喊了声“天哪!”悲愤而去。门口自动闪开一条道,许多女孩情不自
禁在眼眶中流满了泪水。
    卢小波一走,站长起来整整衣衫,说:“就凭他这样谩骂和污蔑领导,再关他
二十天也是应该的。”
    书记则面色苍白,他颤抖着手指点着站长说:“你,你凭什么到公司告我和小
罗的事?你跟三八队的吴嫂的那一腿,当我不知?”
    站长说:“那不一样。小罗是姑娘,吴红妹是个破鞋,她两个本质上有区别。”
    门外未散的看客们哄声大笑,把适才的悲哀和眼泪又笑得退了回去。
    卢小波说他在很多年后看了小说《基督山恩仇记),他说他好佩服基督山伯爵。
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可操纵些什么,他第一个愿望便是想把他的
站长和书记吊死,用一根女人的裤带。不过卢小波始终没有机会。在他腰缠万贯颐
指气使地行走在大街上,前后雇了两个保镖的日子里,早年的站长业已作古,他患
的是鼻癌,而书记则瘫倒在床,每日被儿媳妇喝来斥去,眼巴巴地讨一口饭水度日,
比吊死还令人觉得凄惨。他是骑自行车摔跤而中风的。卢小波为自己没有报复的机
会而叹息不止。
    卢小波在那天夜晚开始了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习惯的沉思。他想这事怎么会走到
这样一步?他想究竟是他自己错了还是别人错了?他想倘若是他自己错了他又有什
么可以抱怨?而如果错在别人,那么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们?一时间,他想得
双泪长流,他觉得自己何其渺小,又何其软弱无助。
    那时的我正做着团支部的一个委员。我觉得如此对待卢小波显然很不公平。虽
然世上公平的事少得可怜,但这么明摆着地欺负人也未免过分。我对卢小波说不如
跟大维谈,让大维通过青年人的组织帮青年说几句话。卢小波一脸的不信任,他说
大维这个狗娘养的会帮我说话?他是他们的狗。他不咬我两口我倒感谢他了。我说
不妨试试。
    卢小波那天便专门去拜访了大维。卢小波属沉默少言之人,俗话里有“不叫的
狗才咬人”一语,其意乃是不叫的狗比叫狗多一份心眼。卢小波显然也还是有心眼
的人,他居然知道大维擅奕,最喜围棋,便去友谊商店买了副云子,携带着上了大
维的家。
    大维见云子自然眉开眼笑,爱不释手。及至卢小波提及正事,言需他大维帮忙
叫屈之时,大维却如烫手般将云子放了下来。大维说要得这副云子还不那么容易呀。
卢小波说我并不想要你帮我争取一个司机名额,我只想请你帮我说明我是怎么进的
拘留所,打架时我不仅没动手而且是准备扯劝的。大维作思考状,一只手又不由自
主搭在装着云子的草藤盒子上。好一会儿,大维方说:“好吧,我去试试。”
    卢小波说大维的答话很聪明,那态度使他不知道说把这副云子送给他还是拿回
去。既是试试,就有可能什么都不干,送他一副云子不值。如果不送,他恐怕连试
都不试。卢小波犹豫几秒,还是放下了云子回家了。
    卢小波再次去找大维时,大维正用他送的那副云子与入对奕。没等卢小波开口
说,大维便将他拉到外面。大维说晚上我来找你,这下棋的老兄是公司团委的,我
准备他下得高兴时跟他谈你的事。卢小波心里涌出几分感动。他说那你晚上来我这
吃饭?大维说好吧。
    卢小波到餐馆端了几个菜,又买了些酒,红、白、啤三种都买了。不论大维喝
哪种,他都有对付的。
    天擦黑时,大维来了,坐下即喝酒,白的。不等卢小波劝,便呼啦啦喝下三杯。
卢小波殷勤为之挟菜,且问怎么样?
    大维长长地叹息着,嘴里塞进几块肉,方嚅嚅不清地说:“我先提的是你入团
的事,我知道你迫切想入团。可是,那老兄说不行呀。如果,没记档案,包在我身
上不成问题,可惜,入了档,我这边就没办法了。”
    卢小波来了气,说:“我现在也不想要入团了,只要平这个冤。”
    大维说:“你还敢提这事,你自己签了字,划了押,现在又来推翻,那么,追
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蒙骗专政机关?让真正的坏人得不到改造的机会?故意给公
安机关多弄出个冤案,你是什么目的?什么动机?凭这,不光拘你,说不定还判上
几年,你想,这能开口么?”
    卢小波两眼发直,他脑子里嗡嗡嗡地乱成一团糟。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呆
呆地望着大维喝酒吃肉,望着他佯做同情地边叹息边揩油沥沥的嘴,又望着他点着
了一根烟,无奈地摇摇头扬长而去。卢小波守着那桌残羹剩饭呆坐到半夜。后来。
他隔着窗子看到了一颗流星倏地滑落,他想又一个人死了,这个人便是我。很多年
之后,我告诉卢小波,大维其实什么也没对公司团委那老兄说,因为大维赢了那老
兄的棋,两人有些不太愉快。那时的卢小波只是冷冷一笑说:“说不说都没什么意
义。只是可惜了我那副好棋。”
    卢小波在站里突然之间就换了形象,以致于初始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说卢小波
的神经是不是有了点毛病。有一天站里所有的自行车胎全部消了气,而站长的车连
气门芯都被扔了。一时间站里骂声连天,都说干这事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在一片喧
嚣声中,卢小波大模大样站出来说:“哥儿们,别骂,是我干的。”骂人的人都怔
了怔,有个女孩问为什么这样?卢小波说要叫全站人重新认识我。所有听到卢小波
如此说的人都吃了一惊,便从那天起,人们知道原先那个沉默少言的卢小波再也不
会出现了。
    大维迅速组织团支部委员开会,制订“帮救”措施,即帮助卢小波,挽救卢小
波。会上列举的卢小波的错误写了好几张纸,给人一种卢小波变化时间虽短,却已
恶贯满盈之感。比方干活偷懒,投机取巧;比方在公共茶桶里偷偷倒洗脚水;又比
方给书记的女儿打电话说书记出了车祸已送殡仪馆,而给书记打电话说他女儿被人
暗杀尸体已入冰库;还有拼命纠缠卫生员小茹,对她挑尽下流话说。(不过这事总
没第三者作证,只是小茹一个人向领导哭诉的,而这领导恰恰是她的表舅站长大人,
故而很多人认为是小茹伙同站长一起陷害卢小波。)至于卢小波在开会时故意吵闹,
跟领导唱反调,有偷办公室墨水和剪刀之嫌,等等等等。大维罗列了好几大张,然
后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必须得把卢小波拉过来,不能看着他一天天滑下去而变成
人民的敌人。”
    卢小波的如此之状,也极令我反感。虽然一度我曾同情过他,且帮他出主意洗
白自己,可他后来见到我也一口的油腔滑调。有一次甚至尖叫着把烟灰弹到我的脸
上,当时许多人大笑不止,令我愤怒异常。好在没多久,我便上了大学,离开了装
卸站,永远可以不见到那个卢小波。
    大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我乘船过江,在轮渡上遇到了卢小波。他若不喊我,我
差不多根本没认出他来。他戴了副墨镜,嘴角叼了一支烟,一脸的痞子气。我刚上
船时,没坐定就看到几个男女青年在船尾打闹着调情,类似的场面我们平日也常能
见到,这些人被我们称作“油子哥哥”和“油子姐姐”。整个城市中,他们无处不
在,所以我颇有见多不惊的派头。孰料我刚坐下,他们中一个“油子哥哥”朝我走
来。他摘下墨镜,痞着脸说:“小姐,不认识了?我吓了一跳,以为遭到流氓骚扰,
正欲躲避,忽又觉得来者面熟,定了定神,方惊叫道:“是你,卢小波?!”
    便是在那一次的相遇中,我知道卢小波已经被开除了。我问他可是以干木匠活
儿为生,他说那不是太累了?他说他隔三岔五地打打麻将,赢了钱就又能过几天。
有一天赌到半夜,他赢了六百块,结果被公安局抓赌抓住了,钱被没收了不说,还
劳他又蹲了三个月拘留所。卢小波说这些话时很轻松很从容,也很诙谐。他说:
“我这是二进宫了。”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那一天警察将手铐戴到他手上时的那份惊
恐了。我说你变得好厉害呀,他说你不也变了?原来是个拉板车的,现在派头好大,
我笑了笑,觉得他说的是。
    船靠岸时,卢小波的几个狐朋狗友对他打着唿哨,其中之一笑喊道:“嗨,是
你的老相好?”卢小波朝他笑笑又望着我说:“你心里只管把我们当一帮流氓你就
不会计较了。”我没作声,脸上显然也不悦。
    几乎快跟卢小波分手,卢小波忽而说:“你还记得金苟不?他被毙了。”
    我大惊,问:“为什么?”
    卢小波说:“他拿了驾驶执照后,没多久便跑长途。路上有些乡下妇女想搭便
车,他总是很友好地让她们上来,然后找个静处把她们奸了。他干了好几十回。有
一回叫人撞上,逮住了。一审讯,金苟便屁滚尿流地交待出来了许多,这小子想着
坦白可以宽大,结果,给毙了。也可怜,我代他受过,他老婆还是没跟他,只好走
这条路,早知如此,当初岂不是送他去公安局,他不致于死,我也不致于……”
    我说:“真的,人有时真是把握不住自己,稍微的一个闪失,没准就错上十万
八千里,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是怎么个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
天发愁。”
    卢小波说:“你真会说。到底是大学生。”
    我说:“卢小波,你打算这么过一辈子?”
    卢小波:“有什么不好?总归比金苟强多了吧?”
    说完这话,他便摆摆手,走向他那群朝着他挤眉弄眼且做些下流手式的狐朋狗
友。我呆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过去的一些事,心道是不是每一个有着卢小波这样经
历的人都会有如卢小波这样的现状?
    后来我便写了那篇《羊脂球》。我只想说一个人由好变坏往往身不由己,是社
会和环境所迫,然后还想问,面临着同样的社会和环境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由好变坏?
如果不是(显然不是),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分野?是不是人自己?人的本
性在人的命运中究竟占了几分主导地位?一个人的堕落,是外界的一只手和自己的
一只手同时拽下去的,是不是只有他们联手才会有力量将人战得一败涂地?当然,
我那小说没这样直白地去说,但其疑惑却是尽在其中。
    卢小波对我那篇小说很不以为然。他甚至不屑,甚至觉得我这类人读多了书令
人好笑。那之后,我好久没得到卢小波的消息。
    卢小波在很多年后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夜晚给我打了电话之后,我实在有一股
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我想他未必靠赌博发了财?或者出现了别的什么奇迹?一星期
后,我忍不住给卢小波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约好了在长江大酒店碰头。
    好多人都说“长江大酒店”的窗口像碉堡的枪眼,果然也是。但是里面却极令
人感到优雅舒适。见到卢小波,我说你现在是享受另一种人生了?卢小波说是的:
    卢小波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虽然仍是瘦削黝黑的,却不知怎么给人一种老练
精明之感,卢小波说我那天忽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谁也预测不了自己的明天会
是什么样子,却只会望着昨天叹息,看着今天发愁。所以心一动,就给你挂了电话。
    我说:“你这儿好象出现了奇迹,你发财了?”
    卢小波说:“可以说是吧。你记得我老爸吧,国民党少将。”
    我说:“噢,海外来人了?”
    卢小波说:“是,我老爸的副手。我老爸以前说那家伙杀过不少人。1950年要
镇压他,他从乡下跑出来,在我爸这儿藏了几天,然后借了点钱出逃了。现在是个
大老板,回来投资办企业。”
    我说:“他来报恩?”
    卢小波说:“可不,我老爸死了,可我还在呀。他让我代理他管管事。一个月
你猜多少工资?三千块!可惜我老爸死了,要不他还要买栋楼送给他.”
    我说:“按我们以前的话说,他的双手是血淋淋的。”
    卢小波说:“现在外面包一层金了,一伸手,黄灿灿一片,哪儿都受欢迎。原
先要毙他的老家,现在给他交了块碑。为什么?他给了那儿几十万,修小学,祠堂,
还外加一个电影院。他叫我大开眼界。”
    我说:“悟出了什么?”
    卢小波说:“人得有钱。钱能使人高贵,使世界上最坏的人成为最受欢迎的人,
使最无耻最无知的人处处受到尊敬。”
    我说:“这个不必去悟,从来如此。”
    卢小波说:“我让我的公司赚了钱,发展壮大了。我富了,领导们见我便堆一
脸笑。来了两个小记者,想写我。我想,他们那两下子,肯定不如你,就想请你来
写写。”
    我说:“你不怕我揭你的老底子?”
    卢小波淡淡一笑,说:“我若给你五千块钱作为酬劳,你还会揭老底?何况,
我的悲剧是这个社会联手造成的。”
    我说:“我得加一句,那些手中,最有力的一双是你自己的。”
    卢小波怔了怔。
    他默然片刻,还是笑道:“别那么认真。我这样给你开价吧,一万字两千块,
你如果写了十万字,我两万块钱一分不会少你的。我这也算是做点文化慈善事业,
积点德。”,
    我说:“再说吧,我得想想。”
    卢小波不再逼我为他写文章,只是同我一起坐在灯光柔和、气氛温馨的环境中
慢慢地呷着咖啡,说着往事。天微黑时,他招待我吃了顿西餐,尔后又叫了的士送
我回家。他做的这一切都很自然、娴熟而且分寸恰好。我很惊异他的这种速变。或
是先天之故,使他很容易地使自己具有绅士风度,而有些人,学了一辈子,举止言
行都还让人觉得他是个刚出山的农民。
    在我摇上的士窗玻璃时,卢小波忽然以手示意让我停停,他俯下身,说:“我
得告诉你,当年那公共汽车司机为什么要指证我,我前几个月才弄明白。我在商场
碰到他和我原先的女朋友在一起,她成了他的老婆。就为这。你说有意思不?”他
说时,脸上有快意的笑容。
    车开了,我有些觉得那消息太触目惊心了。我想起那一天的中午,在装卸站的
食堂里司机脸上闪过的几丝未让人觉察却被我捕捉住了的笑意。我记得当初我奇怪
他怎么会产生那种笑,原来确有阴谋。只是,卢小波在告诉我这事时何故那么愉快?
    我到家后,给卢小波挂了个电话。我说你那么高兴地笑着告诉我你的女朋友是
那个公共汽车司机的老婆,大概背后还有些话没说吧?
    卢小波在电话里大声说:“你真聪明。她现在天天陪我睡觉,她丈夫只要她每
月交五百块钱回去就行。她的妈妈,当年那样骂我,现在给我当佣人,每天为我打
扫厕所,倒垃圾。我朝她脸上吐一口痰,她都不会改变笑容。”卢小波说着哈哈大
笑,我下意识放下了电话。
    人有时的可恶和可怜实在是能引起人对自己的不耻。我心里刹那间充满了一种
厌恶感,一种对什么都感到厌恶的感觉。
    直到今天,我仍未去卢小波那儿采访。他许诺的二万块钱我是得不到了,前些
日子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同行为他写的一篇大约四万字的报告文学,标题是《走出生
命的隧道迎接阳光》。我掐算那老兄大约拿了八千块钱。我便不无恶意地给他打了
个电话以示祝贺。没等我开口,他说他现在忙极了,家里装修房子铺地板贴壁纸正
一团糟,有话以后再说。便挂了。
    于是我又给卢小波通了一个话。我说:“请转告卢小波,谁也预测不了自己明
天会发生什么事儿,请他好自为之。”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学着港
台普通话,我猜想这便可能是他当年的邻家女孩,现在的情妇。
    我觉得我有点像个好事之徒,管人家怎么过呢?倒是该天天提醒自己当好自为
之才是。否则,真不知明天将会遇到些什么。
    不过,不论我们已遇到什么或将遇到什么,大约我们还是只能感到对生活的无
奈,至少我是这样,不知卢小波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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