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随天去                   第十五章


  

    天美到家时,几近十点。天美的弟弟天富骑自行车送她回的。远远的,天美看
到大门的灯,心里惊悚了一下。走到门口,天富要回转。天富说,不早了,我还得
赶回哩。天美说,反正骑车,晚一点有什么关系。走都走到这里了,到家里去喝口
水吧。也好跟你姐夫打个招呼。天富一想,姐夫在这里,不去说一声也不好。便应
了声,跟着天美进了屋。

    天美打开屋里的灯,亮着嗓子叫道,三霸,三霸,酒醒了没有?天富来了。天
富说,姐夫睡了?天美说,喝多了。不过这时候也该醒了。天美说着,走到床边。
床边弥漫着浓浓的气味。天富说,什么味道?天美闻出那是一股血腥气。天美的心
嗵嗵地跳得厉害,两脚也浮浮的,撑不住身子。天美心知家里有事发生了。但这时
候她必须坚持住。她不能软倒在地。她如果一软下来,说不定她从此就再也起不来
了。天美伸出她僵硬着的手,轻轻掀开盖在三霸身上的被子,嘴里说你睡死啦。话
音落下,却看到满头满脸都是血的三霸正瞪着眼睛望着她。天美手一松,惨叫一声,
仰身倒在地上。

    天富忙道,姐,怎么啦。天富说话间便看到了床上的血。天富浑身筛糠一样抖。
他小心地拉了一下三霸的被子。三霸的眼睛睁着。嘴里还哼了一声。血已经凝固在
他大半的脸上。天富顿时魂飞魄散,拔起腿便往外奔。一边奔一边狂喊。来人啦!
杀人啦!

    天富的声音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生冷尖硬,一下子便穿透夜空,传遍全镇。

    县局警察赶来时,已是半夜两点。天美和天富早把三霸送到了医院。天美发现
三霸还有气,便赶紧让天富开着小拖拉三霸到镇上医院急救。三霸在医院里一直没
醒,只是喉咙里咕噜了几下。在县局警察从收购站赶到这边时,他在十分钟前,死
了。

    天美没有号啕大哭。天美也没有去看三霸最后一眼。天美只是静坐在医院走廊
的椅子上。她脸色木然,眼泪无声地流着。一滴滴,都落在了胸前。

    一个警察走过来。对天美说,请过来一下,我们想要问你一点情况。天美站了
起来。天美知道他们要问些什么。天美机械地跟着他走进一个房间。

    房间里还坐着另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去过了现场。现在还想了解
一下情况。刚才你弟弟已经说了。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娘家,是
他送你回家的。不过我们还是要问问你。天美没作声,只是落泪。警察说,你晓不
晓得谁跟你丈夫有仇?平常还有谁跟你们住在一起?他叫什么?跟你是什么关系?

    警察问话像鞭子,一鞭就抽在筋骨上。天美浑身都麻了。天美明白什么都包不
住的。纸包不住火,布包不住风,棉被包不住血水一样。就算皇帝的密诏放在铁盒
子里,加上锁,藏在光明正大的匾后,也会让人发现。天美说,等我办完丧事,我
什么都告诉你。警察有些诧异,说你知道怎么回事?知道是谁杀的?天美说,我想
我应该知道。等我办完他的丧事,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警察说,这是命案,
我们不能等。天美说,那你们就自己查好了。我现在没心思说。另一个警察说,有
一个叫水下的男孩子,跟你打工,一直住在你们院子里。是不是他?天美没作声。
警察说,你不作声,就是默认了?天美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事我有责任。一
个当官模样的警察跟另两人低语了几句。那两人要朝外走。天美说,你们是不是要
去抓他?警察说,我们抓谁和不抓谁都不是你管得着的。天美叫了起来。她有些声
嘶力竭。天美说,我办完丧事,都告诉你们还不成吗?!警察说,你告诉不告诉我
们,我们都能抓到凶手。可是,对你来说,就关系大啦。包庇罪也是要坐牢的。天
美说,不关我的事。只不过……只不过……警察说,只不过什么?天美的声音从大
到小,慢慢像蚊子一样嗡嗡着。天美说,只不过我也有责任。警察说,大点声音。
天美把声音放大了。天美想,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犹豫?还有什么回头路
可走?还有什么狠心不敢下?还有什么东西舍弃不掉?天美大声说,只不过我也有
些责任。

    警察夜半扑进了水下的村子。水下正在家里睡觉。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水下竟
然也睡着了。警察没有敲门,翻墙而入。闯进屋里,把水下的爹妈都吓傻了。警察
说,水下在哪儿?水下的爹说,睡了哩。怎么不敲门?警察说,哪间屋?水下的爹
便用手指了指。警察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冲了进去。

    水下尚在梦里。水下梦见自己踩着血水。梦见三霸一个无头的身体。梦见天美
一身白衣裙,发上缀着金钗。梦见美艳无比的天美对着他微笑。梦见自己西装革履,
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很英俊地与天美一起拍结婚照。镁光灯嚓嚓地响着。然后……
    然后水下觉得照相的架子倒了,压在他的身上。很重很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水下担心天美被压着,便叫着,美美!美美!水下突然就醒了过来。压在他身上的
是两个警察。水下知道,他的梦彻底结束了。

    天还黑得厉害,离天亮还远着。水下就在黑地里,在他爹妈呼天抢地地哭叫中,
走出了他生活过十八年的村庄。这一走,便是永远。

    这是一个重大的命案,也是一个简单的命案。但警察几乎没费力,就破了案。
现场所有的一切,都说明是水下干的。天美也说大概是他。水下自己更是毫不犹豫
地承认了一切。一点侦破的起伏波澜、迂回曲折都没有。倒叫警察们觉得这个案子
的无趣。凶手水下关在了看守所里,等待宣判。

    冬天的看守所里,寒意逼人。水下却没有觉得冷。水下内心里自在神圣。这神
圣是火,将他通体都烧得热烘烘的。从看守所的窗口能看到外面苍白的天空。水下
常常仰着头。没有飞鸟掠过。也没有树叶飘零。也不见云彩流动。天空果然就是空
空的。空寂得仿佛世界消失。

    水下很清楚自己等待的结果是什么。但水下毫无悔意。水下觉得他的人生只能
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这个结局虽然不是那么完美,但也不错。因为水下的这个结局
是为了天美。因为天美从此摆脱三霸的折磨。因为天美有了财产可以过上等人的日
子。水下觉得自己活过的十八年中,前十七年都只是给他的命垫个底,只有这最后
的半年才活得有意义。有天美才有他的人生。这大半年足以抵了许多人的一辈子。
所以当一个警察听完他的杀人动机后,敲着桌子,用一种痛心疾首的声音说,你值
不值呵!你这样为她!水下对他微微一笑。水下说,你不懂。

    水下一直关到了初夏。水下最痛苦的事是他再也见不着天美了。而且从那天天
美站在院子门口,柔情万般地送他走后,水下就再也没有见着她。一种刻骨的思念
使水下备受折磨。水下的耳边永远都留着天美的最后一句话。天美说,小下子,你
要小心呵。每每想到这个,望着窗外的水下,就会情不自禁地满脸是泪。水下给天
美写了一封信。水下请警察无论如何都要转给天美。水下的信只有这一行字:美美,
我死后,你要再找个好人。不准他欺负你。要不我还会从阴间出来杀了他。

    天美看到信的时候,夏季未完。天正下着大雨。新堤牢牢靠靠地守在江岸。没
有人去上堤。堤上很安静,只有雨水拍打堤坡的声音。水文站的人一天几次地查看
着水位。朱站长几次都对顶替水下的人叹说,这个水下,是鬼魂附体了。说多了,
让水文站的人都心生恐怖。

    天美在春天里就搬进了县城。她住在三霸新买的房子里。四房两厅。天顶上吊
着彩灯。窗帘是纱的。厕所里有浴缸。天美第一次看到浴缸时,首先就想到,如果
水下在这里,他们两个一定会一起在这个浴缸里洗澡。因为这个念头,天美伤感了
一天。

    天美让她的弟弟天富管理着镇上的收购站。又让她的二姐天香搬来和她住在一
起,替她管家。天美很能干,也很会做生意。县里收购总站的生意依然十分兴旺。

    天美拿着信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外面的雨依然哗哗地下着。信上的字歪歪倒倒
着,每一笔划,都像水下随意地站在那里。恍然间天美看到一个少年骑着一辆破自
行车,猛然地刹在她的面前。他身上的红色背心已然湿透。他的脸上的红光透过汗
水放射了出来。他微笑时,嘴角向上挑着。满脸的稚气和纯真。天美的眼泪流了出
来,湿透了手上的信纸。天香说,你怎么啦?天美说,没什么。天美说着跑进厕所。
她坐在浴缸里好好地哭了一场。

    透过泪光,天美还是能看到自己未来的日子。那是她梦想了多年的日子。那些
日子曾经在天美的心中被勾画得何等美好。美好得能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
的血光都遮盖住。没有人会看到它背后的一切。

    只是天美不知道那里面还有没有她想要的幸福。还有没有像水下一样纯真热烈
的爱情。还有没有人会用一种温暖而洁净的声音叫她一声美美。

    这是天美最后一次为水下哭泣。水下已经结束了旧的水下。天美也结束了旧的
天美。

    几年后的一个夜晚。天美孤独地躺在床上。往事像现在的寂寞一样,索索地朝
她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深钻。天美好想闻到水下的鼻息。好想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好想看到他青春的面容。好想被他有力的胳膊环绕。天美凝望垂着吊灯的天花板,
心想,其实从头到尾,水下都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哩。附记:  几年前,我曾
经在一家看守所里,采访了十三个杀人犯。我最初与他们对面而坐时,心里充满了
恐惧。采访结束后,没了恐惧,但却心情复杂。这十三人当然是在一大堆的案卷里
挑出来的。之所以挑出他们,是因为他们在出事前,完全跟我们一样,是没有任何
犯罪记录的极其普通的人。他们中的好几个甚至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极其懦弱无能
的人。但在一念之间,他们失去理智,成了杀人犯。他们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也改
变了自己的命运。

    天美和水下的故事,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原型。当然天美并
不叫天美,水下也并不叫水下。小说也与真实的案件有所差异。

    水下这个人物是我这次采访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
他很坦诚地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他真的很爱天美这个人物。他
甚至说,他懂法律,人是他杀的,跟他的天美没关系。她关一阵子就能放出去。她
出去后,有了财产有了钱,她就可以生活得很好。至于他自己,无论死还是活,只
要能让他的天美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他毫无悔意。他惟一的痛苦就是想念她。而
在采访水下这个人物之前,我也采访了天美这个人物。她很漂亮,虽然已不年轻,
但仍然风姿绰约,很有女性魅力。吸引水下这类没有见识过女人的男孩的确绰绰有
余。但她却对自己与水下这个男孩子的关系矢口否认。她认为自己与这桩命案无关。
两个人完全不同的心态,使得我对水下这个男孩充满了同情。

    然而让我最难忘,也最难受的是:在我采访结束时,狱警要把水下这个人物送
回看守所。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问我: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好不好?
她是瘦了还是胖了?她有没有哭?我日里夜里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难过死了。他
带着稚气的面孔充满着关切,眼睛里含着泪水。他的话令我的心里堵得慌。在我写
这篇小说时,他的面孔总是会蓦然地出现在眼前。

    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好难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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