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文集                   过客(短篇三题)


 
                                 范小青


                                  焦婉

    五一节前晚上,有个女孩打电话来,是河南郑州一个文史刊物的编辑,来苏州
了,想让作家秋水给他们的刊物上“故乡情”一类的栏目写稿。秋水问她还有没有
别的什么事情要办,她说没有,就是想来看看秋水,因为一直是知道秋水的,读大
学的时候就读过秋水的小说,后来也仍然断断续续看过一些秋水的文章,既然千里
迢迢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是很想见一见的。

    秋水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怕麻烦,秋水想说我给你们写稿就是,人就不一定
来了,但是听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个小女孩,秋水心里一软,有一种柔情的东西渗出
来,就没好意思把回绝的话出口,秋水便与她约好第二天再联系。秋水说,明天我
过去看你,河南来的女孩子则说,应该我过来看您,秋水说,我家很不好找,怕你
找不着,女孩想了想,就没有再坚持,秋水问清了她是住在一家叫山水饭店的旅馆,
留下电话号码和房间号码。在这谈话的过程中,女孩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一
直到挂电话前,秋水见她仍然不说自己叫什么,才问了,她慌慌张张地说,我叫焦
婉,秋水想,真是一个小女孩的名字。

    本来秋水打算第二天上午过去看看她,请她在外面的小饭店简单吃个饭,聊几
句,再答应写稿,也就罢了,哪知因为犯颈椎病,第二天早晨起来头昏目眩,眼睛
肿胀,便给焦婉电话,饭店的人接电话,秋水以为是总机,叫转某某房间,那边说,
我不是总机,我们饭店只有这么一个电话,你稍等,我去叫她。秋水才想到,这个
有着很好听的名字的饭店大概是个比较小的旅杜。一会儿焦婉来接电话,秋水把情
况说了一说,让她在房间等着,由秋水的家人过去接她回来,秋水家人去到那里时,
焦婉却不在,饭店的人说她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就回来。秋水家人稍等一会,果然
见焦婉急急地奔回来,手里捧了一只小花篮。

    焦婉到秋水家的时候,秋水家里有很多人,有老保姆的儿媳妇和孙女从乡下来,
有秋水儿子的两个朋友,还有秋水自己的朋友等,乱成一堆。焦婉进来,就有些慌
张,秋水宽宽地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家常有人来,都像自家人似的,今天又是
五一,秋水让焦婉别在意。焦婉说,我听说你身体不好,特意去买了花。秋水心里
一动,谢谢她的漂亮的花篮,便与她聊天。

    焦婉是到苏州太仓采访吴健雄的一些情况,从太仓来苏州。秋水问她住的旅社
情况怎么样。焦婉说,我从汽车站下来,就沿着大路找过去,但是没有五十块以下
的标准房间,焦婉出差的标准只有五十块,多了就得自己掏钱,焦婉说,住统铺我
有点害怕,我想住双人间,但是所有的饭店旅社都不肯给一张铺,一定要包了间才
让住。焦婉无奈,便包了一间,房价是八十,焦婉和他们讨价还价,还到七十五。
焦婉说,我咬一咬牙,就住下,哪知开票的人听错了焦婉与老板讨价还价的结果,
写了七十,就收了七十,焦婉说着的时候,开心地笑了,露出虎牙。旅社老板说,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房客,秋水能够从焦婉的复述中听得出旅社老板其实也
有一点儿喜欢焦婉。

    焦婉说,他们对我还不错,其实我找的是另外一家饭店,也挺好,是他们介绍
我到山水饭店的,说这里便宜,我就来了,只是昨天晚上我出去吃晚饭,到底还是
给斩了一下,我找了一家最小的饭店,看菜价只有几块钱,我要了一个菜,因为口
渴,喝了他一罐可乐,他收我六块钱。焦婉很为这六块钱心疼,焦婉的饭和菜加起
来也不到六块。
    秋水看看焦婉送的花篮。心里有点难过。焦婉告诉秋水,她两年半前毕业于陕
西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回家乡河南郑州工作。焦婉戴着眼镜,也有的时候,把眼镜
摘了,无论她戴眼镜还是不戴眼镜,她都显得很小。秋水说,焦婉,你是不是第一
次单独出门采访组稿。焦婉说,是的,停顿一下,又说,我这一路,尽遇见好人,
在上海,不认得路,一个人将我带到车站,问我是不是做生意的,我说不是,他摆
了摆手,说,那就不收你的钱了,我们专收做生意人的钱。

    在秋水家吃饭时,焦婉喝了些红葡萄酒,脸红红的,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后来
见秋水家的客人,也都像家里人似的随便,渐渐也大方起来,说说笑笑,又加了两
次酒。秋水看看这一桌上吃饭的人,心里突然有些触动,没头没脑地说,这些人,
今天坐在一个桌子吃饭,也是缘份呀。

    饭后,又和焦婉说了说话,她现在已经比较自在了,甚至说到了自己的家,家
里的猫等等。秋水问她有没有对象,她说有了,秋水说,你们喜欢旅行结婚吗,如
果旅行结婚,欢迎你再来苏州。焦婉说,来看看你。

    大概这只是一个瞬间的美好的愿望罢了。

    秋水送焦婉下楼,给她指了方向,说,家里有客人,不再送你了,秋水和焦婉
握了手,又挥手互道再见,没等焦婉走出秋水的视线,秋水就返身回家了。

    这条小巷特别长而且直。


                                  洪光

    下午三点钟秋水正在写作,电话响了,秋水接电话,电话那头乱哄哄的,好像
在车上,或者好像有许多人在旁边七嘴八舌,幸好说话的人声音比较大,听得出是
比较爽朗的那一种,是秋水吗?秋水说是,那边的人很激动,声音更响了些,太好
了,我是洪光,他说。

    洪光秋水是记得的,虽然有很多年没见面,秋水不太清楚洪光的动向,许多年
间也有的时候偶而听说一次,洪光调到哪里了,或者说,洪光又调离哪里了。毕竟
秋水和洪光只是在多年前一般地交往过几次,并非很要好的朋友,也不是很铁的关
系,在许多年,如果秋水始终没有听到洪光的名字,秋水也不会在半夜醒来时突然
想念他,这时候洪光打电话来了。

    洪光的口音仍然是夹着乡音的,这使秋水想起从前的一些小事情,想起洪光的
家乡那么一个地方。

    我从南京来,我现在在离苏州不远的高速公路上,马上就到苏州,洪光爽朗地
说,很多年没见你了秋水。秋水说,是的,很多年了,比起洪光的热情,秋水平静
多了,甚至是有一丝冷淡的意思。洪光依然热情洋溢,我来看你,洪光说,我们杂
志社来了五个人,自己的车子。秋水则依然平静,说,洪光,你在哪个杂志社?

    《人口》杂志,洪光说。

    《人口》?秋水想了想,是计生委办的?

    是的,洪光说,我现在在省计生委《人口》杂志,去年调进来的,请你给我们
写稿。

    秋水无声地笑了一下。

    洪光能够感觉到秋水的意思,洪光说,我们有名家随笔栏目,写什么都行,不
一定是计划生育的,但是如果能够搭得上人口的边,那是最好,我们稿费从优,尤
其是名家的稿子,我们计生委,经费还是可以的。

    秋水笑了笑,说,计生工作是国家重点,用钱不愁,只是,唉,我现在文债也
多。

    洪光理解地说,那是当然,像你这样的名家,肯定盯住你的人很多,只不过,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多年老关系,你给别人写,就更得给我写,秋水你这点面子
总会给我的。

    秋水说,好吧,你到时寄份刊物给我看看,我参考参考。

    洪光说,我今天特意来看你,我们主编也来了,到你家怎么走?

    秋水说,我家很难找的。

    电话那头始终一片嘈杂,过了片刻,洪光说,我们先到文联,文联燕主席也是
我的老朋友,昨天我和燕主席通过电话,已经约定了,秋水你一起来吧,我们好多
年不见,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秋水想说算了吧,我正忙写稿,但是洪光从电话线里传递过来的热情,使秋水
不好说不,秋水说,我稍微晚一点过来行吗,到哪里你告诉我。

    洪光像是犹豫一下,说,过一会我再给你打电话。

    秋水觉得稍有些问题,但也不便说什么,搁了电话,耳边的一片嘈杂终于消失
了,秋水试图再写一点东西,但是有些分心了,过了大概半小时,电话果然来了,
洪光说,秋水,我们在文联。

    秋水心里稍一轻松,找到燕主席了?秋水问。

    洪光说,没有,燕主席到医院看病去了,不知道在哪个医院,文联办公室的人
说燕主席牙疼。

    秋水愣怔了一下,说,那你们认得文联其他人吗?

    洪光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现在在文联的会议室,我们主编副主编都在。

    秋水又想了想,说,你们是不是要找苏州的其他熟人?

    洪光说,其他人,见不见也无所谓,我们主要是来看你的。

    秋水说,其实,其实也不用的,我到时候给你们写稿。

    那怎么行,洪光说,你是大作家,我们主编说,一定要拜见秋作家的。

    秋水又说,那你们是不是要到市计生委去看看?你们一个系统的。

    洪光说,用不着去市计生委,我们和他们没有业务上的往来,我们是杂志社,
主要是来看你的。

    好吧,秋水说,你们在文联等我,我过来。

    洪光说,我也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文联离你家远不远,你怎么来?要不要我的
车子来接你?

    秋水说,你找不到的,我自己打的来。

    秋水打了的,来到文联,到会议室门口刚一出现,里边的洪光已经迎了出来,
紧紧握住秋水的手,秋水记起洪光还是老样子,热情爽朗,个子高高的,皮肤略黑,
稍有些乡土气息,和他的带乡音的口音是协调的。秋水被洪光一一介绍给他的主编
副主编和另外的同事,包括他们的司机,秋水一一和他们握手,他们尊敬并有些陌
生地看着秋水,叫秋老师,秋水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记不太清洪光的介绍,无法
一一明白地称呼对方,便有些尴尬。洪光笑起来,我和秋水,多年的老朋友了,他
哈哈地说,气氛就好了一些,大家坐下来,秋水说,燕主席不在?

    洪光说,下午在的,后来去医院了。

    秋水说,先喝点水,先喝点水,从南京过来,走高速公路,也要三个小时。

    洪光说,很方便的,路上有好几个服务区,可以下来方便、喝水,回头看着主
编,又说,秋水和我,关系很好的。

    主编向秋水点头笑,说,请秋作家给我们杂志写稿。

    副主编和其他几人说,秋作家的文章,我们都拜读过,写得很精采。

    秋水说,哪里哪里,嘴上说着应酬的话,心里有些不安,向门口看着,问洪光,
燕主席什么时候回来?

    洪光说,他们说燕主席没有说。洪光拿手机扬了扬,可惜燕主席没有手机,也
没有拷机,不然我一找就能找到。

    秋水说,你们先坐,喝水,我看看文联其他领导在不在,秋水走出会议室,看
文联办公室都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勤杂工老张在,老张说,秋作家,会议室是你的
客人吧,我替他们泡了茶。

    秋水说,谢谢,谢谢,燕主席不在?

    老张说,燕主席看病去了。

    秋水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张看看墙上的钟,说,这时间了,今天恐怕不会过来了。

    秋水又道,今天文联怎么没有人?

    老张说,今天是美术家协会改选大会,人都在大会堂。

    秋水重新回到会议室,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会议室光线不太好了,洪光说,秋
水,我们主编和你合个影,秋水点点头,和主编坐到一起,洪光替他们拍照,主编
说,要用闪光灯了,说话间光已经一闪,照好了,主编站起来走开,副主编也坐过
来照一张,其他人也一一坐来照一张。最后大家叫司机来,司机起先觉得有点不好
意思,后来经大家一劝,也过来了,洪光边照边笑,说,秋水,你现在真是大作家
了。

    照过相,都又坐定了。秋水说,我们再等等燕主席,等不到的话,我们就去吃
饭。

    终于是没有等到燕主席,秋水带了洪光和他的同事们来到一家饭店。点了菜,
问酒水饮料的时候,洪光说,我们主编、副主编,都是海量。秋水说,那是要喝白
酒的。就叫上了白酒,酒一上来,洪光就干了一杯,又干了一杯,他非常高兴,和
主编副主编斗酒,说了很多话,因为说的是他们自己单位里的人,张三李四,秋水
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在洪光要求他喝酒的时候,稍微喝一小口意思意思。很快
洪光和他的同事们脸一个跟着一个地红了,洪光拿出手机来,打燕主席家的电话,
一打,通了,正是燕主席接的。洪光说,燕主席,秋水请我吃饭,你过来吧。燕主
席说,我已经吃过了。洪光说,吃过了你也得过来一下,我们是专门来看你的。燕
主席说,我明天一早要出差。洪光说,没事的,没事的,你来吧,我们在某某饭店,
我们等你,这酒,才喝了个开头呢。燕主席说,我不会喝酒的。洪光说,喝酒不喝
酒是另外一回事,你来吧你来吧。燕主席有半天没有吭声,洪光打电话的时候,大
家没有说话,因此电话那头燕主席的声音大家都能听出大概的意思来。洪光挂断手
机,向大家说,燕主席马上到。

    燕主席到了,和洪光的领导同事握过手,在加座上坐下,燕主席面有病色,说
笑有些勉强,又因为已经吃过晚饭,所以坐下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洪光他们喝酒笑
闹。

    秋水去结了账,燕主席跟出来,问秋水,你跟洪光很熟?秋水笑了一下,问燕
主席,你跟他熟悉?

    燕主席说,没有见过面,几年前有过一次信件往来,好像是有关一次散文奖的,
具体的,也记不清了。

    秋水和燕主席送洪光他们上车,洪光满是醉意,走路摇摇晃晃,紧紧抓住秋水
的手不肯松开,秋水说,洪光,今天就回去了?

    洪光说,今天不回去,我们到昆山去,昆山我有好几个老朋友,去看看他们。

    上了车,洪光从车窗探出半截身子,秋水,燕主席,别忘了给我写稿,我等着。
他一直向他们挥着手。

    秋水站在夜色中看着洪光的车子远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凤阳

    秋水在家里写作,接到文联的通知,要开一个座谈会,省里来了一些人,欲了
解现在各地文人的情况,到一处,就开一个座谈会,一路开过来,就开到苏州。

    秋水去了,会议开得蛮好,大家都说了心里话,写作的人有什么具体困难也向
领导说了说,心里有些意见的,也都直言不讳地提了,后来话题就转移到没有到会
的一些人身上,说了说大批的在基层坚持业余写作的人的情况,都一一作了记录。
再后来夏主席突然就说,有一个人,是你们苏州的呀。因为夏主席的声音是突然间
提高了些,所以大家便集中注意力听夏主席说,凤阳,我说的这个人叫凤阳,夏主
席说。

    凤阳大家都知道。

    夏主席说,1956年开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会议,我和凤阳住一个屋的。

    大家说,哦。

    夏主席说,好多好多年了,那时候凤阳就写了很好的小说《梨花雨》,全国都
有影响。

    大家说,是的。

    现在他在哪里?夏主席说,我那时候,还说拜他为师呢,后来就一直没有怎么
见过,一晃四十几年了。

    大家说,凤阳在,是在我们苏州的,老会员了。

    他一向怎么样?夏主席想起往事,有点动感情,真的有点想念他,夏主席说,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一时就没有什么回声。

    更主席是比较了解文坛上的情况的,他说,是不是凤阳不怎么出来活动?和大
家联系不多。

    大家说,是的。好多年没有见他,也没有听说他什么。

    那他还写不写东西?

    大家不清楚。

    那他住在哪里?

    大家也不清楚。市文联的秘书长说,我有会员登记簿,去查一查。他出去了,
又进来了,拿着厚厚的登记簿,果然找到了凤阳,果然有地址,有电话。秘书长说,
我去打电话试试。出去,又进来,说,电话改号了,查114查不到。秘书长又看凤阳
的地址,便皱起眉头,说,百花洲?这条街早就拆掉了,早就没有百花洲了。

    大家笑了笑,说,唉,苏州城里拆掉好多老街了。

    夏主席叹息了一声,有些失望和难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秋水,心里忽悠了一下,说,凤阳我前几年见过一次,在医
院里。

    大家没有作声,好像有一种不大好的气息弥漫开来,夏主席又叹息了一次。

    秋水说,我问过,他说搬在吉庆街住,但是不知道几号,也不知道后来又搬了
没有。

    夏主席脸上有了希望的意思,说,可以到这个街的居委会打听的。

    因力为要继续开会,凤阳的话题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秋水心里,隐隐的埋
下一点事情。

    散会以后,秋水在回家的路上,绕到吉庆街走,吉庆街是苏州现存的已经不多
的古老小巷,窄窄的,细长的,因为是下班的时候,所以也不太安静,有摩托车风
驰电掣地经过,路上的人让到一边,摩托车过后,他们再走到小街中间,小街的两
边,有氽箩卜丝饼的小摊,一位老太太,提着一个小竹篮,篮里有一个搪瓷杯。她
说,师傅,我买两个萝卜丝饼。师傅说,稍徽等一等噢,我的煤炉里放了九个烽煤。
老太太说,放九个煤球火也不旺。师傅说,火旺了皮焦心不烂的。

    背后有一位老先生在墙上的黑板报上抄写“文明条约”,他的字写得规规矩矩,
横平竖直,另一位老太太捧着粉笔盒站在一边看,他们在说话。

    天要晚了,明天再来吧,一个说。

    没多少了,另一个说。

    秋水在吉庆街走过,看到居委会的牌子,秋水心里有一种欲望和冲动,但是他
没有停下,也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向前走了。

    晚上秋水给秘书长打个电话,秘书长告诉秋水,夏主席巳经回省里了,本来是
要住一天的,因为临时有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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