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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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双根看到的是像鬼子进庄一样的混乱情形。晒被的、扫房的和清除垃圾的人们互相说笑。杨双根来到五奶奶家。院里空空,五奶奶从牛背上拽下柴捆儿就愣了愣,然后坐在老旧的门槛上,依着门框吧嗒老烟杆,目送着杨双根和牛拐进小北街。杨双根知道五奶奶盼儿子回乡,该回来的会回来,不愿回乡的盼瞎眼睛也白搭的。杨双根掐算着九月里村人能返回七成儿就念阿弥陀佛了。进了家门儿,杨双根将牛送进棚里,让牛独自去槽里喝水。他瞧着牛饮水,心里又想九月了,悄悄拿出九月的信纸来看。村长兆田披着夹袄进院,笑着说,咋着,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啦?双根扭头说,大村长有何贵干?兆田村长不笑了,一脸褶子往一块聚,然后叹息说,土地吃香,火户心慌,粮价上涨,干部难当啊!杨双根从村长兆田的脸色看,就感到了不妙。村长兆田如今是书记兼村长了,村支书倪志强到外地当包工头去了,不辞而别,也没有任免手续,兆田就兼上村支书了。兆田很胖,说活时嘴张圆了,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杨双根将兆田村长领到屋里。他们一落座就听见对屋母亲的咳嗽声。兆田村长问你娘的病还没好?杨双根叹说,怕是好不了,边说边往墙上挂那只唢呐,唢呐的红绸子卷起来,喇叭嘴又让双根插上一把谷穗。 杨贵庄人过去很喜欢吹唢呐。慢慢地,唢呐几乎成为农人的护符。他们认为唢呐是神仙的用物,他们常常将唢呐挂在门首或墙上.再将喇叭洞插满熟透的稻谷。似乎这样就吉祥辟邪了。 兆田村长觉着好笑,他眼下真的怀疑这玩艺能辟邪。在这金秋九月,带给这个农家的邪气还少么?还乡的农民已经争他们的土地了,还有这个家庭未来的女主人九月在外卖淫,被公安局抓住了,电话打到村委会,让村里去领人。一同被抓到的还有村里孙殿春的闺女孙艳。兆田村长没有声张,虽说这阵儿的城里笑贫不笑娼了,可村里还不行,嚷嚷出去这俩孩子就没脸回乡了。 兆田村长很神秘地去了城里,跟公安局说了许多好话回村了。九月和孙艳说过些天回乡,说还有些事办一办,并向兆田村长保证不干这事了,回乡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们的钱没被公安局完全罚掉,她们身上穿金戴银的,手上都有很多的钱呢。兆田村长说,限你们这两个鬼丫头九月里回家,不然你们就别怪俺不客气了。九月和孙艳满口答应。兆田村长回到村里跟谁也没说,但心里一直挂念着她们。他问杨双根九月回来没有。杨双根愣起眼,你知道她要回来?兆田村长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说,俺是琢磨着,这么多人都回来了,她也该回村吧。杨双根笑说,她来信啦,没说回来,挺能整,还画个鸽子。俺看是回家的意思。兆田村长叹一声,唉,回来就好哇,外头那么好混吗?不管进城还是还乡,不管啥时候,腰包最瘪的还是咱农民。穷些没啥,还处处吃瘪子气,你知道村里小木匠云舟吧?杨双根点头说知道,他咋啦?兆田村长说,他瘸着回来啦,在城里为人家装修房子,包工头拖欠他一万多工钱,他去找人要,不但没给钱,还被城里人打折一条腿!要是在家种地,也许不会碰上这灾的。杨双根骂了一句城里人,然后问村里都有谁还乡啦。兆田村长扳指叨念 说,有文庆、杨双柱、败家子、康乐大伯、振良一家子、宽富一家子、广田一家子、徐大姐……他又说,多啦,有七十多户,也没见他们阔到哪里去。也就人家杨广田在外卖菜发了,回来就争着要地种大棚菜,还说把房子推了盖栋小楼!杨双根喜忧参半没说话,喜的是村里又有人味儿了,忧的是自家这售粮大户怕做到头了。于是两人愣坐着有一阵没说话,杨双根看见兆田村长的目光落在墙上的锦旗奖状上。这一墙的奖状锦旗都是他和父亲从县里乡里捧回的。什么售粮大王,什么劳动模范,什么小康之家。如果说这是杨家的荣耀,也是杨贵庄的光荣。兆田村长也曾以此为荣,毕竟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兆田村长面对这扇墙,眨朦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杨双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杨大疙瘩领着一男两女进来。杨双根知道他们是城里人,都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放长假到乡下来打工。这仨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棉花。都是计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遍工钱。城里人说半月领一次,杨大疙瘩喜欢日日清,一是不留哕嗦,二来为城里人发钱是格外痛快的事。杨大疙瘩进屋与兆田村长打个招呼,然后就抱着钱匣子为城里人数钱。交钱的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几句农活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杨大疙瘩背驼得厉害,后脊上拱出一个大肉瘤儿。肉瘤儿容满慈善,也压弯他一世傲气。杨双根几次催父亲将肉瘤做掉,杨大疙瘩舍不得花这个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没那份空闲。赶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儿,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是满意的。他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想好好折腾一程子,没成想,兆田村长一开口就将他噎住了。他真没想到,九月里还乡的村民会抢他的土地了。老人脸暗着,后背的肉瘤哆嗦起来。兆田村长说,没办法,俺也是被逼无奈呀!俺也想了几啦,跟村支委们碰了头,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就说村北那片地吧,贾乡长的小舅子围了地,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圈了一年多也没动静,地钱还欠着!杨双根说,那就收回来呗!兆田村长为难地说,贾乡长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都能给你一双小鞋穿的。杨大疙瘩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俺们承包是有合同的,承包期10年。咋着,咱党和政府的政策又变啦?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 兆田村长说,唉,政策没大变,可下头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荒着,县里乡里逼俺跑城里找人,俺将你们爷俩找回来,是许下愿的。十年不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俺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成想刚三个年头,土地又吃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乡里就又开会了,重新承包土地!杨双根骂,这些势利鬼,粮价一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外跑,俺是想,明年粮价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难道又弃田而逃?兆田村长说,谁知明年咋样,再胡毯折腾,俺也不当这屑官啦!杨大疙瘩闷闷地吸烟,不吭。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出了老泪。 兆田村长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他呆呆地瞧着杨大疙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庄稼人,种地都种出花儿来了。就是过去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老人也当过标兵。老人跟土地亲呐。三年前家家田里荒着,老人还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麦。杨双根急着去城里打工找九月,老头不放心这愣头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走了。爷俩儿没找到几月,就偎在城里的居民楼旁炸油条卖豆腐脑。是兆田村长苦心劝说,才将这爷俩拽回土地上 的。他们回乡的春天,正是一场大旱。老人招呼着村里的老弱病残到灶王庙力做了祈雨法会。杨双根跟父亲回乡种地了,他没找到九月,也懒得在城里泡了。再说九月走时有话,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对于九月,他向来是很顺从的。兆田村长起身要走,杨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长说,俺还有事的,这群杂种们一来,按倒葫芦浮起瓢。然后又说,你们先收秋,秋后再分地。俺先顶着,你们没听别山村的事儿吧?杨双根问别山村咋啦?兆田村长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别山村的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儿啦!玉米田该给擗光了。说还给人也打啦!杨大疙瘩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杨双根也慌了神儿,这政府就不管么?兆田村长说,管是要管的,可这法不责众嘛!都将人抓了,一村里住着,子孙做仇哇!杨大疙瘩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呐,这从城里浪荡回来的农民,胆子大得敢操天的!兆田村长,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哇!就跟乡亲们说,俺收了秋就让地。兆田村长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几步不断回头张望,笑着招一招手。杨大疙瘩觉得村长的笑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屋里端出钱匣子,拿出红纸裹了钱,递给杨双根说,双根,去给兆田村长送去。杨双根迟疑了一下说,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给村长送红包么?杨大疙瘩虎起脸训他,你懂个鸟儿,今年不是闹还乡团么?不给村长见点亮儿,谁来保护俺们。杨双根无话可说,接了钱扭身出去了。杨大疙瘩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胸口疼,就知道心病与疾病结伴儿来了,缓缓蹲到屋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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