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还乡 关仁山 著



     日子纯美如初。日子混账透顶。

     九月离家的晚上,田野很安静。一层雾薄薄地弥漫着。杨双根和九强走累了,就坐在棉田与玉米地相交的田埂上歇息。

     杨双根仰脸看雾里的月牙儿。九强将马灯放在地头,照亮秋夜一大块地方。九强嚷着要与杨双根下棋。杨双根拿手指在地上划成方框,又摆好土疙瘩说,咱先讲妥喽,你要是输了,就将你家那群鸽子给你姐陪嫁。九强点头说你输了呢?杨双根说给你这管双筒猎枪。九强欣欣地拍手,然后拿玉米叶儿当棋子。半个钟头下来,九强就输了那群鸽子。杨双根懒得再玩下去了。斜靠着棉柴垛打日屯儿。他让九强先回家休息,大秋假该结束了,九强得把作业赶写完准备上课。九强走出老远,杨双根还吼着别忘了明天将鸽群赶过来,你姐就喜欢鸽子,特别喜欢白鸽子。鸽子使他产生对九月的许多联想,诱他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棉柴垛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感觉这里比铁桥底下睡觉舒服。秋虫呜叫着,有几只野兔溜着柴垛钻来蹦去。他想睡一觉之后打两只兔子回去给父亲下酒,就迷糊着了。如果不是夜半被尿憋醒,杨双根是不会碰上这个尴尬局面的。他刚解开裤子,就听见柴垛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两个人影和一辆排子车。

     杨双根知道是偷棉柴的,就吼了一声,提着双筒猎枪奔过去。两人掉头就跑,杨双根几步就追上去,堵住了偷柴人。月光下他认出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和女儿小玉。田凤兰见杨双根举着枪,吓得哆嗦着跪下求情。杨双根知道她们是瞧见九强刚回了家才敢来偷棉柴的。田风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云舟和你是同学,看在老同学的分上就饶过俺娘俩吧。云舟在城里学坏了,赌钱,赌光了就去找包工头要工钱,被人打瘸了。俺们回到乡里没有钱买过冬的煤,他又瘫着,俺娘俩就人穷志短啦。杨双根眼里闪着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他上去扶田凤兰和小玉站起来,没说话,就急着转到附近的棒子地里撒尿,他实在憋不住了。田凤兰好像看出什么,让小玉拖空排子车在路头等,自己整理头发,又拍拍身上的土,追着杨双根进了棒子

     地。她看见杨双根正系裤带,怯怯地凑过来,一把拖住杨双根说,双根,俺同意跟你来一回,只求你放过俺娘俩。杨双根吓得说不出话来。田凤兰说完就松开杨双根,很麻利地解开裤子,撅着白白的屁股拱他。杨双根马上意识到她误解了,就闷闷地吼,臭娘们儿,快系好裤子,你把俺看成啥人啦。田凤兰乖乖系好裤子听候杨双根发落。杨双根将田凤兰领到棉柴垛,又喊小玉将排子车推过来,他帮着装了满满一车棉柴。杨双根说,拉回家用吧,不够,俺改天送一大车过去。别黑灯瞎火地来啦,一车棉柴丢了脸皮值么?田凤兰满口谢着就由泪蒙住了眼。杨双根问她是哪个村民小组的,田凤兰哽咽着,哪个组肯要俺们这累赘?村长让俺们待分配呢。杨双根笑说,就进俺们第二组吧,俺找村长说,往后有啥为难遭窄的就找俺双根。田凤兰母女谢了又谢拉着棉柴走了。第二天中午,杨双根又用牛车给她家送去两车棉柴。田凤兰同着瘸子云舟说,你瞧双根,在家种田不也混得挺好么?咱这外出打工,孩子上学误了,钱也没赚来,倒落这么个灾。说着就啜啜哭起来。杨双根听着心里受用,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心想,等俺卖了铁桥开了荒地,你们还会重新认识俺杨双根的。

     九月走在街上,分辨不出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是啥意思。她不愿去猜测,因为她刚干了一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当她早上从冯经理的汽车走到村口时,感觉很轻松。她将那张八百亩的土地契约交给兆田村长时,心情就更好起来。过去在城里拿肉体换钱,时常感到一种罪恶的话,眼下就莫名地消除了这种不安。她要求兆田村长带她去那八百亩土地上看一看。兆田村长带她去了,她走在那片没有播种的土地上,看见了疯长的藤

     草。还有刚刚枯黄的酸枣棵、白虎菜和双喜花。她站在蓬蓬乱草间,不知往哪里下脚。酸枣棵里的倒刺紧紧地勾住她的裤角,她慢慢蹲下身来摘掉酸枣藤,却看见一朵还没凋落的双喜花。白白的双喜花哩。九月轻轻将它掐下来捧回家里,插在镜框上。双喜花又小又普通,没几日就干巴了,险些被拾掇屋子的双根娘扔出去。九月就将干花夹在一本书里,一本从城里带回来的书。孙艳过来看九月,她不知道九月姐为啥心气那么平和,脸也灼灼放光了。这是在城里她从没有过的气色,孙艳问她用啥好化妆品啦。九月微笑着不吭声。孙艳问紧了。她说到家乡的田园里走走,就是咱还乡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孙艳茫然不解,别诓人啦九月姐。九月想起一桩事来,就跟孙艳商量将城里存款挪回一部分,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为村里开荒。孙艳笑说,俺越来越发现九月姐像个村长啦。是不是跟双根哥在一起觉悟提高啦。九月骂,死丫头,说痛快话,愿意不愿意?孙艳沉了脸说,听俺爹说,咱乡太穷啦,存的款都支不出来。九月说,信用社不比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国家的,你爹说的是基金会。孙艳问那利息咋样?九月笑说,鬼丫头够精的,利息跟城里一样。俺想呀咱那钱存哪儿都是存,不如帮咱村里办点实事,在这穷村里过,咱脸上也不光彩哩。咱村上都富了,就不用去城里打工受罪啦。俺们都要结婚了,生了孩子,有出息的,在外上大学做官,没出息呢,也有自己的土地。九月说得孙艳挺伤感。孙艳说,别说啦,九月姐,俺听你的。九月搂着孙艳很开心地笑起来。当天下午,

     九月和孙艳悄悄去城里移回了十万元存款。办妥存款,九月就告诉兆田村长,说她让城里朋友在咱乡信用社存入十万元,现将存折抵押贷款。兆田村长接过存折看了看,客主署名李宝柱,就哈哈笑起来。他逗九月说,啥时咱村请这个李宝柱喝酒哇?九月噘起嘴巴说,人家不知道是抵押贷款,你要给保密的。兆田村长说,好,不跟你逗啦,要是走漏一点风声,你拿俺是问!九月又叮嘱村长一遍,多给杨双根的第二小组拨些贷款。兆田村长满口应着。九月一走,冯经理的伏尔加汽车就堵在兆田村长家门口。冯经理急三火四地下车,进屋就嚷嚷承包开荒工程。兆田村长不知道冯经理从哪透来的消息,后来一想,他跟贾乡长汇报了,还跟贾乡长夸了一番九月。冯经理笑嘻嘻地说,俺能调来五辆大型抓车,保你满意,保质保量。兆田村长很恼冯经理,又不好闹僵,只是胡乱应付说,没钱开荒,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

     冯经理说,别唬俺啦,信用社的刘主任都告诉俺啦!别不够哥们儿,俺拿下工程,给你高回扣的。兆田村长瞪了冯经理一眼骂,混账,你知道贷款从哪儿来么?俺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喂狗吃啦!冯经理被骂愣了,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影子,又嘟囔着骂一句啃骨头的狗。后来一静心,想想杨贵庄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鼓鼓涌涌不安生了。下午九月和杨双根一起看兆田村长。杨双根听九月说村里有钱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家中的承包田也能保住。这鸡巴桥委实不好卖,折腾来折腾去的,仍是空欢喜。这桥怕是远水不解近渴了,但他不死心,日子无尽,慢慢来吧。兆田村长说,咱乡里要在冬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咱多开荒地。双根哪,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把流动锦旗夺到手。杨双根憨笑说,俺会拼一场的,俺早想好了,这蜜月得到北大洼上度过喽。九月瞪他,这傻样儿的。兆田村长就笑。杨双根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一插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给打白条子没人干的。九月笑说,没有钱,也许就俺们这位缺心眼儿的傻干。兆田村长说,双根可不缺心眼,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九月也愿听别人夸双根,看着双根不再神神怪怪的,眼里便有了喜欢的人影儿。双根和九月一一走,兆田村长就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经理,忙着将冯经理呼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一桌。

     冯经理喝酒就念叨九月,派人去她家里叫,那人回到村长家说,九月全家都在地里收秋。兆田村长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是庄稼人最累的季节,这售粮大户本是不好当的。冯经理已经喝糊涂了,就没再追问九月为啥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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