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二部 官场过客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成忠老太爷的灵柩安葬于淮安东南曹围之后,地藏寺巷犹然笼罩在浓浓哀思之中,
灵堂尚在,孝服未除,铁云夫妇已在为了今后生计煞费商量。过年不久,若英带了女儿
佛宝回扬州去了,铁云先在城北运河边上的河下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烟店,专销兰州皮
丝烟,关东烟叶,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 (烟叶、雪茄烟)的译音,当
时一般译作“淡巴菰”。开张之后,铁云初时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后来生意清淡,
他也懒得去了,店中买卖全交给老仆刘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来,说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扬州。铁云禀过大哥,
将烟店的事拜托了大哥和帐房王幼云,匆匆和李贵赶回扬州来。

    铁云回到扬州不久,忧患余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临终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儿女婿
说道:“你们俩自从认识以来,转眼十二年了,成亲至今也已八载,看到你们恩恩爱爱,
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尽头,油尽灯熄,不能再送你们一
程了,生离死别是难免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总不免心酸哀伤。”

    若英哭道:“妈妈,您别说了,别离开我,求您别离开我,宁可折了我的寿命,也
求菩萨为您老人家延年益寿。”

    衡老太太凄然道:“若英,不要伤心,你怀着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不
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坚强些,不要为我难过。老人总是要过去的,何况你已二十七
岁,可以独立支撑门户了,望你与姑爷互敬互谅,助他成功立业,圆圆满满地过日子。
对于姑爷,我也要说几句。”

    铁云哽咽道:“妈妈,你说吧,我听着。”

    衡老太太接着道:“过去这些年,你待若英很好,她从小有点任性,你也体谅她,
我很感激,夫妻之间就该如此互相体贴。可是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女人个个死心
眼儿,男人的心却如行云流水,是非常活的,受了三朋四友,花红柳绿的影响,说不定
哪一天变了心,恩爱夫妻变成了冤家,我希望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铁云斩钉截铁地说道:“老人家放心,我和若英的感情不比素不相识全凭媒妁作伐
的婚姻。我们是自己相亲相爱定下的亲事,海可枯,石可烂,我对若英的感情决不会变。”

    若英也道:“妈妈放心,铁云答应过我三个条件,他若变心,我决不饶他。铁云,
你今天在妈妈面前再说一遍,你答应过我的三个条件,一是分开居住;二是称太太,不
称姨太太,将来王氏姐姐走在我的前头,必须大会亲友,确认我是妻,不是妾;三要始
终如一,不能喜新厌旧,你没有忘记吧?”

    铁云郑重道:“妈妈,当着你的面,我再说一遍。若英的三个条件,过去我都答应
了,今天仍然不变,今后也永远不变,我发誓……”

    衡老太太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姑爷,不用发誓,我相信你的话,我放心了。”

    她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两天之后,带着满足的心情永远安息了。

    这时,淮安老宅新丧不久,孟熊兄弟俩还来不及分家,二房铁云需维持两处妻妾生
活,手头十分拮据,差李贵去淮安报了衡母之丧,带回来大老爷从公帐拨给的五百两银
子,又另致送一百两丧仪,才将衡母丧事风光体面地办了。可是剩下的银子不多了,若
英又第二次怀了孕,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来,家庭经济负担越来越重,铁云自幼粗通医
道,便大着胆子挂牌行起医来,头上三天,有扬州亲友和太谷教朋友们帮忙拉场面,来
了不少病家求诊,三天之后就很少人光顾了。好似晴朗朗的天空突然云遮雾掩,一家人
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又为生活而发愁了。
    如此敷衍到了九月间,若英分娩了,养下了个白胖儿子,当收生婆向她恭喜时,若
英心痒痒地好似一双柔软的小手在胸内乱抓,抓得她开怀畅笑,笑得那么甜,她觉得自
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添了儿子,虽然是第三个了,铁云仍然感到高兴,也为若英高兴,小小的生命冲淡
了家中的郁闷气氛,为孩子取名大缙,并且写信告诉了大哥,信中还提到挂牌行医的事,
说是:“开业月余,门庭冷落,恐难持久耳。”

    这当儿,举人毛庆蕃从上海回来,带了两段呢料和两瓶法国香水来访铁云,迎入客
堂坐了,笑道:“实君,好久不见你了,到了上海租界,有了新相好,乐不思蜀了吗?”

    庆蕃笑道:“十里洋场越来越繁华了,才两年没去,不但吃的玩的日新月异,令人
留恋,新鲜事情也多。马路上除了洋巡捕,华人巡捕,又新出现了头缠红布的印度巡捕。

租界范围也扩大了,英租界从泥城桥向西扩展,早就圈地赛马的新跑马厅且不论,新的
马路又筑成了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派克路(今黄河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
还在卡德路设了巡捕房,简直不把大清上海道台放在眼中。”

    铁云道:“这也只怪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捧牢顶戴,怕惹事丢了前程,眼开眼闭不
敢和洋人力争,才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李贵献上茶,庆蕃转过话题道:“刚才我见尊府门前挂了行医的招牌,不知道阁下
怎么丢下烟店,又做起医生来了。”铁云苦笑道:“不瞒老哥说,自从先严故世后,不
曾分家,贱况实在窘迫得很,烟店生意不好,便想行医弥补,谁知门庭冷清,今天从早
晨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病家上门,眼看此路也是走不通的。”

    庆蕃忽然兴奋地说道:“不要挂牌做郎中了,这不是你干的事。今天我来,正是要
劝你到上海租界去打开新的局面。目前租界上除了是洋人一统天下外,各行各业的中国
商人,收入最丰厚最吃香的不是开铺子的老板,却是替洋人出力做生意赚钱的洋行买办。
洋经理俗称大班,他们不识汉文,不懂中国话,人生地不熟,到了上海,两眼墨黑,虽
然有钱也没法做生意,很需要一个引路的人,懂得洋文,会说外国话,又精于生意门槛,
在洋东家和中国官民之间沟通一座桥梁。如果你被他看中了,他和你订立一份合同,也
就是契约,交纳二三万两保证金,再加上几名保证人,以后所有洋行买卖就统通由买办
掌管了。每月薪金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可是每做成一笔交易,无论进口、出口,
每千两可以提取佣金十两上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项收入,也可以向客户收手续费,
如果生意做得大,又会弄钱,每年足可有上万两银子的收入,甚至有人说洋东家得一英
镑,买办也能得一英镑,那就没有底了。所以租界上的洋行买办个个生活豪奢,出手阔
绰,老弟如果无意去应乡试做官,不妨到上海租界上去闯一闯。”

    铁云笑道:“依你说来,做了洋行买办连督抚大臣都不想干了。”

    “确是这样,若论实惠,还是洋行买办赚的钱多。”

    铁云默然沉思了一会,说道:“不行,一则不懂洋文,二则买办替洋人办事,名声
不好,要被人笑骂的。”

    “哎呀,铁云,你平素豪放豁达,怎么一时竟想不开了。买办固然替洋东家办事,
但也便利本国商民,没有洋行从中转介,小厂小店能直接和外国打交道进出货物?中国
的丝绸、猪鬃、茶叶,能卖到外国去?洋货能贩进来吗?被李中堂聘请出任招商局第一
任总办的不就是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还成了中堂手下的大红人哩。老弟才干学问都
是人中佼佼,官场关系也不少,大洋行的老板是很看重买办和官府关系的,他是想通过
买办打通官府做大买卖哩。再说你将来分家之后,拿个二三万两银子做保证金,谅必也
非难事,说来说去只缺能识洋文,会讲外国话,这也难不倒你。上次和你说过,我认识
扬州耶稣堂的英国牧师,可以陪你去拜访他,学习英语。如今租界上的洋行有几十家,
生意最大的还是英商洋行,学会一些常用的英语大有好处。”

    铁云被说得心中活动,笑道:“很好,一准听你的话去学英语,不过至少也得学上
三年五载,才能到生意场上去派用处,洋行的事目前还谈不上。”

    “那当然。目前的事,我也有个主意,你看过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吗?那是
洋人发明的石版印刷术印刷出来的。”

    “石版也能印书吗?”

    “能。那是一种有细微小孔能吸水的特种石版,涂上含有油脂的转写油墨,把图文
描印在石面上,印刷时先用水润湿版面,再滚上油墨,那末只有含油的图文部分能吸附
油墨,复上纸,用干刷刷一下就印成了。无论印画报,印书籍,印戏院的海报,商店的
招贴广告都行,用处大得很。现在上海只有一家洋人办的石版印刷局能印,我认得局中
的管事,若是你有兴趣,可以把他们印刷匠人挖一两个出来,向欧洲买一套石印设备,
租一所厂房,买些纸张油墨就成了,本钱并不大,大约五千两银子也就够了,利润却很
可观。”

    铁云道:“这倒还使得,明年若是分了家,就和你一起到上海去办这件事,无论淮
安、扬州,我都觉得生活无聊得很,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当天,铁云就命李贵把诊所招牌摘了下来,一心一意跟了英国牧师学习英文。十一
月初,龙川先生病重,将黄葆年、蒋文田、毛庆蕃和铁云召至病床旁边,嘱咐后事,希
望他们发扬光大太谷教,以葆年和文田主持南北两宗教义的讲学传道,庆蕃和铁云负责
教派各种活动经费的筹措,即是所谓“教”与“养”的分工。之后,黄毛二人埋头准备
赴京会试;铁云继续跟着洋牧师学习。黄葆年不赞成铁云孜孜于谋求为士大夫所不耻的
洋行买办,铁云则觉得葆年痴迷于官场仕途,有失龙川传人黄三先生的清高身份。

    不料才过了年,大哥孟熊忽然差刘泽急急从淮安来报:

    “刘吉上吊死了!”

    铁云大惊道:“为什么?”

    刘泽道:“因为烟店门市生意不好,他急着兜揽批发生意,不料撞上了一个骗子,
头上一批货,付了现钱,刘吉以为他是好买主。那人又来进第二批货,要货数量大得多,

说是手头有些不便,货到转卖了便付款,并且留下了地址。刘吉信以为真,发了大批货,
谁知一去毫无音信。刘吉赶到那个地方,并没有这个人,才知道上了当。年底盘算下来,
不但没有赚,反而亏了一大笔钱。换了别人,求求东家,以后小心些,再把钱赚回来就
是了。他是个老实人,一时想不开,留下一张字条,说是对不住二老爷,就在大年三十
夜里上吊死了。”

    “天啊!”铁云浑身震动,仿佛预感到这便是他后半生挣扎奋斗的不祥之兆,不由
得默默思索:“难道我的前途就这么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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