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三部 洋务买办

                   佛宝之死    



    若英在淮安度过了冷清清的光绪二十八年新年,李贵忽然从北京来到,给二太太请
过了安,递上了铁云的家书,若英对铁云的心肠已经冷了,未拆信就撇撇嘴道:“二老
爷又是两三年未回家了,前年从北京回到南边,也不曾回家看看,只知往家里要钱,这
信不看我也明白,大概又是来要钱了,是吗?”

    李贵搓搓一双肥厚的大手,嘻嘻笑道:“是要钱,京里开销大,不够花啊,您看了
信就明白了。”

    若英诧异道:“二老爷留在上海的两房姨太太,还有大章、大黼他们的日常开支,
都由我这里按月汇去,他一个人在北京能有多大花销,莫非又都用在古董上了,要买那
么多干吗?这可是个无底洞。”

    李贵嘻嘻地只是说:“二太太先看信吧,大概二老爷会在信里报帐的。”

    若英拆信读了,不住皱眉,怒道:“什么报帐?你家老爷又要一万两银子,说是洋
人去河南办矿的佣金还没有到手,立等钱用。哼,好兴致!还要一张古琴,二老爷和你
说过了吗?”李贵十分敬畏二太太,心中不断打鼓,暗暗吃慌,“糟了,二太太要问到
点子上了。”只得含糊回答:“是,二老爷和我说过,回来问二太太要钱,还要一张琴。”

    若英疑惑道:“二老爷在家不常操琴,怎么忽然想到要取这张琴了?”

    若英疑心既起,便觉铁云近年举动处处可疑,他坐到堂中桌旁,把信摊在桌上,以
手支颐,反复思索了好久,忽然转身怒道:“李贵,你说老实话,是老爷又在北京讨了
姨太太了吗?”

    李贵心一慌,不觉说漏了嘴:“二太太、二老爷讨的不是姨太太。”

    “什么?不是姨太太又是什么?”

    李贵吓得不敢开口,若英拍案怒道:“李贵,你敢不说实话?”

    李贵扑通跪到地上,叩头道:“二太太,别生气,是二老爷关照瞒你的。二老爷吩
咐下人都称新娶的叫太太。”

    若英面色刷白,急问道:“什么时候讨的?”

    “前年四月。”

    “那时不是在上海吗?”

    “二老爷送高太太去南京,认识了姓郑的小姐,就娶回来住在苏州,去年十月跟了
高老爷去的北京。”

    “那么这张琴定是拿给那个姓郑的女人弹的?”

    “大概是的。”

    若英不再问了,铁云彻底背叛了她,另娶续弦了。她只觉心中透凉入骨,眩眩晕晕,
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身旁的大丫头金凤急忙扶住了她,又向客堂门外张望呼叫:
“耿莲姐姐,耿莲姐姐快来!”女总管耿莲闻声过来,见了这等光景,先是一吓,骂道:
“李贵,好小子,你怎么把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李贵赶忙解释,耿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二
老爷又娶了,哼;不希奇,老爷的良心早就给狗吃了,还跟他计较!这些年我们不是在
淮安过得好好的,随他娶张家李家的姑娘,也不过是年纪轻一些。李贵,她多大?三十
出头?嘿嘿,论新婚这也是大姑娘了,敢情是哪一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会弹几首曲子,
就把二老爷迷住了。太太,别气恼,这位姑娘碰上喜新厌旧的刘二老爷迟早也有好戏看,
您等着吧,要钱给钱,要琴给琴,别跟李贵这小子蘑菇了,让他乘早拿了钱背起琴上北
京侍候新主子去吧。”

    李贵结结巴巴涨得面孔通红,指神发咒地说道:“咱李贵十三岁就在扬州侍候二太
太,也认识了耿莲姐姐,打那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咱忠心耿耿,永远向着二太太,
何曾变过?太太和姐姐还看不出来吗?”

    若英恢复了镇静,心想耿莲的话不错,铁云早就变了心了,管他讨不讨续弦,还和
他计较什么,只要不来淮安打扰他的清静就睁眼闭眼吧。于是叹口气道:“耿莲,别跟
李贵噜苏,他也是奉命办事。明天去钱庄打一张一万两的汇票,电汇北京义丰源银号转
给二老爷,还有那张古琴也拿出来,包扎好了,让李贵带去,我不会操琴,白搁了许多
年也可惜了,让会弹琴的人去摆弄吧。”

    李贵临走那天,若英又把他叫去吩咐道:“二老爷那边不写回信了,你回去告诉他,
家里的现银和存款剩得不多了,每年田租和房租的出息虽也不少,很够大户人家一年的
用度了,可是二老爷手面太大,伸手开口就是一万、二万,我哪里支应得起?你就说是
我讲的,以后家中再没有银子给二老爷挥霍了。三少爷(大缙)明年就要完婚了,下面
还有四个弟妹,说不定还会再生多少个出来,婚嫁上学,生老病痛,哪一样不要钱,有
时得为无时想,不要只顾自己享乐,把家当都花尽了,叫儿孙受苦。”

    李贵道:“二太太,我记住了,回去一定和二老爷说。二老爷花钱太没谱,光是买
那乌龟壳就花了不少钱,那上面刻的天书,琢磨了多少年,也认不得几个字,要它做什
么用?这回又向天津去收龟板,咱劝他不要买了,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好像这钱就是白
捡来的。洋人每月给三百块洋钱薪俸,每回都是我去福公司拿回来,照说这三百块就够
花了,可是他今天有了钱明天上一趟古董铺就全花光了,逛窑子更不必说了,大把大把
的冤枉钱一点也不心疼。其实二太太可以写封信劝劝二老爷,他很敬重您,别人都依他,
只有您能劝得动他。”

    若英道:“二老爷仗着洋人给他钱用,所以出手越来越阔气,其实洋人的钱是用不
得的,已经为了这个丢了官了,迟早会吃大亏的。”

    李贵走了,若英忧忧郁郁,终日不快。到了三月中,忽接女婿程百年从上海发来急
电,王幼云译了电文,送进惜阴堂来,说道,“二太太,上海百年来电,说是佛宝姑娘
病重,请您速去上海。”

    若英大惊,佛宝婚后听说去年底有喜了,不知怎么竟会病了。赶紧接过电报看了,
焦急埋怨道:“百年这孩子,电报上怎不把病情说清楚,叫人悬念。”

    幼云道:“上海既有电报来,想必病得不轻,我这就发一份电报给铁云,让他也知
道。”

    耿莲道:“请二老爷也赶快到上海去,太太去了,才有个商量。”

    若英道:“佛宝是我生的,我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不指望铁云来帮我,他的
心早不在女儿身上了。”

    幼云道,“不管怎么,佛宝既然病重了,做父亲仍还不该去商量怎么医治,他又是
懂医的,如果他不去,亲家也会觉得他对女儿太冷淡了。”

    “当然要二老爷去。”耿莲也道:“王师爷,你就照这个意思发电报吧,就说太太
明天动身,请他也马上到上海去。”

    次日,若英带了大缙和耿莲搭船启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惟恐佛宝病情变化,不能
见面,止不住长吁短叹,泪眼汪汪。到扬州换船时,发了电报给女婿。船到上海,百年
雇了马车到十六铺码头迎接,领了男仆上船到官舱间向岳母请安。若英见女婿神情忧郁,
知道佛宝病情不好,一颗心顿时揪紧了起来,慌忙问道:“佛宝怎样了?究竟得了什么
病?”

    “她前些日子闪了腰,不幸小产了,产后不知怎么就病了,高烧一直不退,昏昏沉
沉,很是吓人,名医会诊服药之后,仍然不见起色,一家人都为此担忧。”

    若英诧异道:“就是小产,也不致于病得这么厉害。”

    百年道:“是啊,正不知是什么缘放。听说岳父大人精于医道,家父很盼望他老人
家能来上海看看,出出主意。”若英惊问道:“我已发电报给你丈人了,他还没有来吗?”

    “没有。”

    “有没有电报来?”

    “也没有。”

    若英叹口气,和耿莲相互望了一眼,耿莲道:“也许电报发到安庆里家中了,我们
等一会去问了就知道了。”

    她们下了船,分乘了三辆马车,百年主仆先回家去,若英母子与耿莲迳往安庆里,
与瑞韵见了面,瑞韵又介绍了王氏,若英和她还是初次相见。瑞韵取出铁云发来留交若
英的电报,那上面的电文是:

    电悉。闻女病,甚念。目前事忙不得脱身,希代探视,鹗。

    若英读了,顿觉心中冰凉,不由得暗暗恼怒:“铁云果然大变,连女儿病重也不放
在心上了。”可是在瑞韵面前不便发作,放下电报,淡淡地说道:“让我去看了佛宝再
说吧。”

    她盥洗了一番,草草用罢饭,换了衣裙,与大缙、耿莲再雇马车前往派克格程宅,
恩培夫妇和百年下楼迎接亲家,恩培道:“媳妇病势不轻,我正忧虑不安,亲家太太先
上楼去看看,等一会儿我们再商量。”

    程太太和百年陪若英、大缙等上楼来到东厢房佛宝卧房,粉红色罗帐低垂,看不到
女儿的神态,一阵不祥的预感,浓浓郁郁地笼上脑际,若英的慧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竭
力忍住了泪水,快步走到床前。陪嫁丫头上前给太太请了安,撩起纱帐挂上帐钩,轻轻
喊道:“小姐醒醒,家里太太来了,小姐醒醒!”可是佛宝依然迷迷糊糊地熟睡着。

    若英道:“让我来喊!”她俯身下去细细端详女儿的容颜,不看犹可,看了只觉心
酸神骇。女儿今年还只二十岁,原来水灵灵柔丽的脸庞,犹如清晨初放的鲜花,白中透
红,藏着一对亮闪闪露珠般的明眸,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和自己年轻时一般的美貌,现
在病得恹恹损损,憔悴萎黄,唇枯而发乱,犹如一朵开败了的残花,谢落只在早晚之间
了。若英吃惊地抚摸女儿的额角,火烫火烫,她哽咽着在女儿耳边轻声喊道:“佛宝,
孩子,妈来看你来了。”鼻中一酸,泪水止不住一颗颗滴落下来。佛宝自从小产后得病,
每日里神思恍惚,高烧不退,饮食不进,群医束手。此时梦中又回到了淮安惜阴堂,正
逢父母争吵,她帮母亲捶打父亲,父亲走了,母亲搂着她啼啼哭哭,喊道:“孩子,妈
妈苦命!”那泪水滴落到她的脸上,她喊道:“妈妈不哭,有我在哩!”她挣扎着忽然
醒了,嘴里犹在喊着:“妈妈别哭!”若英哭道:“孩子,妈在这里哩,妈来看你来了!”

    佛宝真的醒了,醒的时候虽然仍是虚弱疲惫,那神志却是清楚的,当下认出了朝思

暮念的母亲和在她身后的兄弟大缙,心中凄楚,晶莹的泪水如珍珠般没遮拦地滚落下来,
鼓足浑身力气,叫了一声:“妈!”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若不是婆婆在旁,定会抱住
母亲放声大哭,一诉别来相思之苦和对于疾病缠绵的焦虑。若英忍住悲痛坐到床沿上,
慈爱地撩起佛宝披乱的发丝,取出手绢为她拭去泪水,说道:“孩子,妈来看你来了,
你年轻,得了病不要紧,就会好起来的。”

    程太太也道:“是啊,上海的名医都请来了,他们诊病非常尽心,再服几帖药一定
会渐渐好起来的。”又向若英笑道,“刘太太,你陪女儿谈谈吧,好久不见了,母女俩
温存一番,会比吃药还灵哩。”

    百年也向岳母道:“妈妈,我去请医生来会诊,过一会就回来。”又向舅爷大缙拱
手告辞,跟了程太太离开了。大缙上前向姐姐问候,耿莲也过来给小姐请安。佛宝强颜
欢笑道:“我太想家了,今天总算又见到亲人,亚辛(大缙的乳名)长高多了。”

    于是母女俩絮絮谈了别后的情况,佛宝告诉妈妈:“前年爸爸从北京避难回到上海,
常常来看望公公,来时总和我谈上几句,还带我和百年到安庆里家中吃了一顿晚饭。我
请他回淮安看看妈妈,他说没有时间了,后来就又去了北京了,大概始终没有回来过吧?”

    “孩子,你爸爸变了心,哪里会再回到淮安来。他在前年四月又娶了一个姓郑的女
人,带到北京去了,不但不要淮安的家,连安庆里家中的两位姨娘也丢下不管了,这次
我在淮安发了电报给他……。”

    耿莲在旁听了着急,怕主母说出老爷不肯来上海探望女儿的病,惹得小姐伤心,连
忙接话道:“老爷已经有了电报来,说是就要动身来了。”

    若英醒悟过来,也点点头道:“是啊,你爸爸就会来的。”

    佛宝说是口渴,丫头捧着小茶壶凑在她的嘴边喝了几口,叹了口气说道:“妈妈,
我的病恐怕是没有救了,哪有吃了这许多帖药一点也不见好的。想不到年轻轻就病得这
般光景,想到家中亲人,犹如万箭穿心,令我割舍不下。妈妈没有我在,若是爸爸欺侮
了,没有人帮您。”说罢,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若英搂住佛宝也伤心地哭了,耿莲劝说了好一会,两人才止住了哭。佛宝兴奋过后,
又觉神思恍惚,朦胧欲睡,合上眼,本拟稍稍养一会神,不料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耿莲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罗帐,请若英来到门外,轻轻说道:“太太,小姐的情况
不好,我在这里守着,你和少爷快和亲家老爷商量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恩培夫妇就住在西厢房,见若英出来,忙邀她母子进屋内商义,恩培道:“沪上中
医名家都请遍了,目前惟有请洋人医生,租界内德国医生、日本医生都有,可是我不熟
悉,听说罗叔蕴先生正在上海,何妨烦他转请日本医生来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洋药能治
媳妇的病。”

    若英喜道:“亲家老爷这个主意很好,就赶快请日本医生吧,亚辛,你知道罗叔的
住处吗?”

    “罗叔就住在安庆里附近,我跟爸爸去过,现在我就去找罗叔,今儿天色晚了,明
天再陪了医生来吧。”

    大缙匆匆走了,恩培又道:“铁云颇通医道,女儿又病得这么重,也应该请他赶来
商量。恰巧太谷同仁打算在上海聚会,因为黄三先生已经卸了泗水知县回到泰州,毛实
君又正巧升任江南制造总局总办,愿作东道主,准备广发函电,请教派中人都到上海来
聚首,铁云知道了是必然会来的。刘太太,我们各自发一个电报给铁云,催他速来,电
稿统由我来拟发好了,您的意思怎样?”

    若英谢道:“这样太好了,就偏劳亲家老爷操心了。”

    两份电报立时发出去了,罗振玉陪了日本医生也来看过了,诊断是产蓐热,开了些
药,佛宝服后并不见效,病势仍然一天天地沉重,到了四月十八日这天傍晚,佛宝怀着
对老母的忧虑,凄然长逝了。若英抱着女儿千呼万唤醒不来,抢天呼地弥补不了这一场
无穷的悲痛,她终于哭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安庆里楼下东厢,时间已是当天
的深夜了。

    若英悲悼心爱的女儿,哭干了泪水,三天不曾进食。铁云于廿一日抵达上海,他雇
车先到昌寿里探望了大哥,奇怪的是这位大老爷刘孟熊竟对胞侄女佛宝之死一无所知。
铁云然后驱车来到安庆里,敲开了门,劈面见客堂里坐着大缙在看报,从容问道:“妈
在家吗?”

    大缙放下报纸站起来,含了泪水答道:“姐姐去了!”

    “啊!?”铁云的脑子里轰了一下,“来迟了!”急忙问道:

    “哪一天过去的?”

    “十八日傍晚。”

    “三天!只差三天!妈呢?”

    “在东厢躺着,她也病了!”

    铁云急忙跨进东厢房,若英和耿莲主仆都听清楚是他来了,罗帐半掩,若英反身朝
里卧着,耿莲勉强站了起来,冷笑道:“二老爷是大贵人了,三个电报才把你请了来!”

    “该死,来迟了一步!”铁云走到床前犹豫了一会,温和地说道:“若英,接到头
一个电报,实在是替河南豫丰公司和福公同草拟矿务章程,一时抽身不开,总以为佛宝
的病一时不致有大变化,不想走得这么快。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女儿都不在了,我这个
老子能不受到谴责?我内疚,我该死,一百个错,一万个错,我会负疚一辈子的,请你
原谅,实在不是存心荒唐。”

    说了好一会,若英依然朝里卧着,一声不吭。耿莲道:“二老爷,人都不在了,不
用赌神发咒假撇清了。你刚下船,上楼去歇息吧,也让太太安睡一会儿,她已经三天三
夜不进粒米了,若再气她,恐怕要跟着佛宝小姐一块儿上西天了。”

    铁云惊慌道:“都是我不好,给太太请了医生吗?”

    “太太不愿意,她说“佛宝才二十岁就上路了,我四十四岁,已经活得太久了,还
想再活什么?””

    铁云坐下来敲敲脑袋,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只得雇车去派克路程宅,在佛宝灵前
哭奠了一番,算是尽了心了,当时略有些难过,等到晚上写日记时,这一点点愧疚的心
情也全然消失了,日记中只记下寥寥十几个字:“先至大哥处,略谈。往衡氏处,知佛
宝死,往哭焉。”

    铁云在上海的中外朋友很多,这以后在沪的日子,或谈银钱生意,或至天仙戏园看
京戏,在张园看髦儿戏,或看洋人马戏,或去妓院应酬作乐,或为安香选购首饰,少有
闲暇。每天早晚也去若英房中转一圈,问候起居饮食,无奈若英总是面壁而卧,不理不
睬。

    四月二十五日铁云与太谷教同仁毛庆蕃、程恩培、卞德铭等十七人恭奉教中南北两
宗掌教归群先生黄葆年与龙溪先生蒋文田聚首于愚园,决定由毛、刘、程三人筹措经费,
在苏州设立书院,请黄蒋二人联合讲学,以宣扬太谷教义。以后果在苏州葑门内十全街
租了一位富户的大宅院,有屋百余间,办起了规模宏伟的书院,称为“归群草堂”,清
寒学子可以免费供应食宿,每天开饭十七八桌,盛况空前。后来葆年病逝,刘鹗出了事,
同仁星散,书院才渐渐式微了。

    愚园盛会的第二日,铁云接到安香来电,说是病了。也是两人有缘,女儿死了,若
英受了偌大刺激,不饮不食,眼看难以支持,铁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明知安香娇气,
小小不适也当作一件大事,仍觉牵心挂肚,当晚日记中写道:“虽明知其无恙,心不能
不为悬悬。”再不能在上海安心逗留下去了,决定提前回北京,犹恐回京太迟,又将买
给安香的首饰托福公司哲美森先几日带回北京,随即于五月初五日搭乘招商局新丰轮离
沪北上。离家前,铁云耐着性子再一次去若英屋中和她告别,若英正坐在梳妆台前,由
耿莲为她梳发。铁云看了看镜中的若英,笑道:“若英,你养息了几天,气色好多了,
大安了吧。”

    若英恨恨地说道:“可惜我死不了,死了就大家趁心,少了烦恼了。”

    铁云笑道:“这一回是我不好,你生我的气,我给你赔过不是了,老夫老妻,就包
涵些吧。北京福公司有要紧的事情等我去办,我不能再停留了,决定今天回北京去,不
能多陪你了,请你原谅。”

    “哼,我还敢要你陪吗?你在上海十来天,魂也不知到了哪里去了,女儿辞灵,出
殡,哪一次你去过了?出殡那天,我病得昏昏沉沉,也硬撑着由耿莲搀扶了去为女儿送
灵,直至京江公所,看着女儿的棺柩停在那阴森森一大批棺木中间,无人作伴,我心痛
如割、又昏倒在地,那时的你呢?那一天你做了些什么?你一整天上饭馆,逛窑子,看
马戏,你还像是做父亲的人吗?”

    “哎呀,若英,你误会了,那都是不得已的应酬啊,义善源银号的焦掌柜焦乐山,
瑞嘉洋行洋大班邵依克,还有庞道台,那是老前辈,又有要事商量,能够抽身不顾吗?
我已和绍周打过招呼,他熟悉我的朋友,也说那些应酬不能不去,出殡的事反正有他调
度,可以不必参加了,你想想,我是那么硬心肠的人吗?”

    若英这才缓和了语气,说道:“好吧,送走了女儿,我也该回去了,你走你的,我
走我的,谁也别向谁告别了,若是记得家中还有老太爷、老太太的墓茔,清明时节来上
个坟,尽一尽孝道,若是记不起了,也只能算了。现在都往上海跑,往北京跑,大老爷
一家都来上海了,我若是也学你们的样,带了亚辛到上海租界来另租一处屋子,不用操
劳家事,成天打打麻将牌,享享福,清清净净过后半辈子,你那淮安老家还成个家吗?”

    铁云急了,连忙打躬作揖道:“若英,别生气了,淮安老家还得你支撑,安刘者若
英也,你这棵顶梁柱若是抽身走了,刘家大厦就屋坍墙倒,全散了。请你念在昔日的情
义,把淮安的家再维持下去吧,虽说我们在外面风光甚好,总得为儿孙留个退步,若是
我不在了,儿孙回到淮安还能不愁衣食居住,这都得感激你了。”

    耿莲在旁劝道:“太太,老爷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看在二十几年夫妻面上,就原
谅了老爷吧。”

    若英忽然严肃地说道:“铁云!现在想到了要为儿孙留后步!可是你实际干的却是
在掘断自己儿孙的后路啊!”

    铁云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若英道:“前天罗先生来看你,你出去了,亚辛请先生坐了一会,他对亚辛说:
“令尊前年在北京自作主张,从俄国人手里买了大批太仓存米,平粜给城中难民,虽然
是做的好事,可是未经朝廷批可,将来认真查办起来,犯了盗卖太仓官粟的罪名,是要
抄家充军的。现在军机处有王中堂给铁云顶着,万一不在了哩,还能永远保铁云无事吗?”
我想罗先生的话很有道理,若是果真如此,儿孙岂不一贫如洗,还能不愁衣食?”

    铁云闷闷地思索了一会,说道:“我想不致于闹到这个地步吧?既然你不放心,不

妨把家中存在钱庄的款子换个户名,至于田地房产那是没法遮盖的,只能听其自然了。”

    “待我回去再想办法,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今后行事务必小心,站稳脚跟,不要冒
冒失失,招人攻击,为了贪图赚钱而弄得倾家荡产,合家受害,那就太不划算了,你应
该多为家门,为儿孙着想。”

    铁云笑道:“若英成了噜苏老太了,我干的都是利国利民的正经事,怎会落到那样
不堪的下场。”

    铁云雇车搭船去了,第二天,若英也带了大缙和耿莲回淮安去了。佛宝过早地离开
了人世,若英凄凄惶惶,觉得格外地孤独,原先使不尽的勃勃生气,突然忧忧郁郁地骤
然失色了,她回到淮安,在惜阴堂辟了一座经堂,安上一座镀金佛龛,龛中供的玉佛是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英将家务交给耿莲管理,一心皈依佛门,木鱼声声,参佛
诵经,全副精神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神世界中,祝祷佛宝超生天界,祈求上苍降福刘
门,免遭不测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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