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悲歌——石达开                  



                     第三十四章 风雨满京,君臣密谋除杨

    太平军湖口大捷的消息传到天京,满城一片欢腾,对于年轻的翼王与曾国藩斗智斗
勇,竟能起死回生扭转必败的战局,纷纷发出衷心的赞叹和感激,天京的危机解除了,
翼王,翼王!满天京官员平民都在议论这位年才二十三岁的军事天才,把他看作太平天
国的英雄和救星,神话般的人物!连东王杨秀清私底下也对部下称赞石达开是个人才,
但是他把这番功劳归于自己,因为是他有眼光选派翼王出征的。
    天京翼王府中当然也是一片浓厚的喜庆气氛,王妃春娥欢欢喜喜地等待达哥报捷的
家书,宣娇也心心挂念,不时差侍女来翼王府探问动静。达开太忙了,直到俘获曾国藩
座船,给湘军水师以最后致命一击的捷报传来,才附来一封家书,简略到只有五六十个
字。
    妖军水师被我歼灭,仗打赢了。火烧浔阳之夜,不亚于火烧赤壁,痛快极了,为我
高兴吧。
    思念家人,并望转向西王妃问候起居。
    这封家书,字字如明珠美玉般发出耀眼的光采,彷佛每个字都凸现在她眼前跳着舞
着,奏出一支雄武欢快的翼王破阵乐。春娥命侍女把送信的翼殿承宣叫进了内厅,听他
从头至尾,叙述翼王两番火烧战船大破清军的每个细节,一再询问翼王的起居生活,身
体健康,直到满意为止。她似乎自己也置身在浩渺壮丽的江湖古战场上,为太平军每场
战斗提心吊胆,忽喜忽忧,忽悲忽乐,终于像听评话似地听到了一部书的美满结局,她
太高兴了,命承宣留在府中,等她写信回复。随即更换袍服,打轿去西王府,将达开的
信给宣娇看了,又详详细细讲述了达开湖口和九江大捷的经过,宣娇听得如醉如痴,叹
道:“要是我跟了七哥一同出征多好,这场大战一个接一个战役,险而又险,终于在险
中取胜,英雄用武之地太多了,林启容、罗大纲、石祥祯、赖裕新都打得很好,就是那
个任小三,也勇敢得很,讨人欢喜。
    春娥笑道:“任小三从军时还是个孩子,想不到竟很能打仗。”
    宣娇将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想像达开执笔写信时是怎样一副豪迈得意的模样,不由
得开心地笑了,说道:“这场胜仗打下来叫人放心了。看上去不久就会收复武昌,到那
时候七哥总该可以回来了吧?”
    “是啊!”春娥也快活地说道,“在外面打仗究竟辛苦,是该回家来歇息歇息了。”
    这以后,喜讯接连而来,这一年的除夕,太平军秦日纲部从黄梅西进占领广济,又
进占蕲州、黄州,武汉在望。太平天国乙酉五年(亦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正
月,湘军主力罗泽南和胡林翼、王国才两军奉曾国藩之命回援湖北,九江解围,城下只
余塔齐布一军象征性地驻守,表示这位倔强的湘军统帅不甘心溃败,还想卷土重来,而
他本人在九江无事可干,已于正月十二日移驻南昌。二月十七日太平军第三次占领武昌,
从武昌至天京沿江所有城池又重新掌握在太平军手中了,翼王二次西征战绩辉煌,为太
平天国立下不朽的功勋。
    过了一个月,又有翼殿承宣官带了几名侍卫回京禀见王妃,说是奉翼王殿下之命,
恭迎娘娘去安庆。春娥读了达开手书,知道他在武昌收复之后,安顿好了军事部署,已
经带了石镇吉、赖裕新两军和胡以晃及她父亲玉昆回到安庆,大概可以安定一个时期。
春娥与达开少年夫妻,别离半载,思念已久,武昌收复后本以为可以团聚,却不料仍然
不能回京,未免失望。可是犹豫了又犹豫,却又不打算去了,因为军旅生活本就难保安
定,身为统帅,哪里紧张去哪里,与其在外独守空帏,何如仍然留在京中照管好王府,
且有宣娇姐姐为伴。于是修书一封,从达开几房姬妾中选了比较老成的刘氏和年轻活泼
的马氏,命承宣官护送前往安庆。
    果然不出春娥所料,仅仅半年之后,达开就又离开安庆前往湖北督师,然后又转往
江西打开新局面,先后占领了八府五十县,杀得通省清兵溃不成军,曾国藩狼狈不堪,
是翼王军事天才充分发挥的又一个辉煌时期,这一去就又是半年才回到天京。
    原来太平军第三次攻取武昌,击毙湖北巡抚陶思培之后,新任湖北巡抚胡林翼和晋
升二品布政使(藩台)衔的湘军罗泽南重新振作起来,曾国藩又命水师修复打造了一批
战船,力图收复省会武昌,在武昌东南外围崇阳、蒲圻一带与太平军韦俊所部进行了激
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了不少人。楚军扩充了兵员,湘军则凭藉他们从广州向洋商订
购来的较为厉害的火炮,虽然仍是前膛先填火药,然后灌入葡萄大的铁丸,以火药引发
的劈山炮,可是炮身巨大,制造精细,因而杀伤力也大,是太平军所及不上的,每次交

火,往往占了上风。至于更先进的洋炮,一颗炮弹重达几十磅至一百多磅,六十四磅炮
弹就能炸开武昌城,被称作炸炮,或叫过山炮,英国女王却不准卖给中国人,惟恐中国
人反过来用它来对付洋人。太平军在炮火上吃了亏,人数虽多,大多是新弟兄,战斗意
志和纪律都不如湘军,所以韦俊的二三万人却应付不了一万多人的罗胡联军,节节招架,
节节失利,丢掉了不少险要阵地,再不设法扭转局势,武汉就要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天险
可守了。求援的禀报飞达安庆翼王行营,达开决定再度发兵援鄂,于九月中旬率领护天
豫胡以晃、卫天侯黄玉昆、春官丞相张遂谋、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国宗石镇吉、检点
赖裕新等统带陆师二万余人及水师大批兵船自安庆西上,在黄岗南岸的武昌县(今鄂城)
舍舟登岸,经咸宁县直趋崇阳,歼灭罗泽南部一千余人,收复崇阳。无奈韦俊兵败蒲圻,
未能按计划南北夹击,消灭清军主力。达开重新审察战场形势,决定与其旷时费日与清
军在鄂南相持不下,不如改变战略,施行调虎离山计,攻其所必救。这时曾国藩坐镇南
昌,如果移师攻入清军防御薄弱的江西,曾国藩受到威胁,必然会将罗泽南的湘军撤回
江西援救,鄂南和武昌的压力也就大大减轻,而且得了江西,从湖北到安徽、江苏可以
连成一片,好处甚多。
    翼王石集军事会议,宣布改变作战计划,文武军佐一致拥护这一避实击虚、化被动
为主动的英明决策,达开当即拨出四千兵力加强韦俊的部队,亲自统率主力一万余人于
十月十五日自湖北通城突入江西,至第二年(咸丰六年)三月,不到半年时间,席卷大
半个江西,由于争取到天地会和当地起义民众的合作,兵力也飞跃地发展到了十万人,
江西全省震动,与湖南、湖北等省的交通联络也中断了,曾国藩困守南昌孤城,悲愤焦
虑,无计可施。他手下两员大将,塔齐布早在去年八月因久战无功,忧愤病死,罗泽南
则远在湖北,国藩无兵无将无饷,虽然拚凑了几支零星兵马,无奈都不经一打。他五次
密派心腹化装去湖北向罗泽南求救,泽南眼看武昌旦夕可下,不忍舍弃,拖延未允。国
藩气愤极了,只得奏请皇上出面下旨调罗泽南回援江西。不料此前泽南心怀内疚,急于
攻下武昌以赴国藩之难,已在三月初二日攻城中被太平军炮火击毙,因道路阻梗,国藩
还不知道。
    翼王威震江西,曾国藩则束手无策。以致他在湖南湘乡家中的老父,急得派国藩的
胞弟曾国华去湖北哭秦庭,乞求胡林翼火速派兵援赣,林翼顾全大局拼凑了四千人马交
给国华带领了去急救江西。
    正当南昌省城唾手可下的时候,翼王却接到东王发下的天王诏旨,说是妖军江南、
江北两座大营威胁天京安全,必须集中兵力予以拔除,命翼王立即率军回师天京破敌。
翼王此时带领主力离开江西战场,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既奉诏旨怎能不回军,影响
江西胜局也只能不顾了,此时护天豫胡以晃已经病故在临江府。他请岳丈黄玉昆代他主
持江西军事,带领石镇吉及原留在湖口的石祥祯诸军二万人,偕心腹参谋张遂谋、曾锦
谦自临江府(今江西清江县)驻地出发,经过丰城、乐平、进入皖南。罗大纲正在这一
带作战,也奉天王诏旨回天京破敌,于是一同东进,于四月十五日到达天京城外,随即
与先期抵京,已经摧毁清军江北大营的秦日纲部联合作战。翼王用计先进攻清军所必救
的七桥瓮,秣陵关,溧水一线,断其通往苏浙的饷路,清军江南大营统帅,钦差大臣向
荣被迫抽调守卫孝陵卫大营的兵力前往援救,展开了激烈的反复搏斗。翼王乘虚攻打清
军大营,向荣兵力淘空,惊慌失措,只得又令悍将张国梁回师援救,顾此失彼,已经难
于招架了。经过一个月的鏖战、终于在五月十八日彻底击破清军江南大营,击伤张国梁,
向荣仓皇逃往丹阳,这个与太平军作战五年的死敌,畏惧皇上处分,又急又忧,一病不
起,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铺排好天京外围新的防御阵地之后,翼王偕张遂谋、曾锦谦跨马由前线回京,他吩
咐侍卫先去看看秣陵关,再经七桥瓮进城。这两处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血染芳草,断垣
残垒,遗尸遍地。正有当地乡官带领乡民在那里掩埋尸体,清扫战场,翼王默默凭吊,
黯然无言。虽说自从金田起义以来,牺牲了无数老弟兄,但在一场战争中,同时损失了
他最最亲近的两位战友——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在秣陵关伤重不治而死,国宗、提督军
务石祥祯英勇战死在七桥瓮,使他怆然涕下。祥祯是石家兄弟中颇为杰出的人才,善于
作战,有大将风度,而又勇猛刚烈,为清军所畏惧,号称“铁公鸡”,他和张国梁在七
桥瓮一战,惊天动地,激烈非凡,后人为之编了一出京戏,即名《铁公鸡》,因此世间
称激烈的战斗场面为“三本铁公鸡”,可惜这么年轻就死了。罗大纲的死也很可惜,他
从天地会投奔过来,谨守教规军规,带兵作战勇往无前,立下无数功勋。湖口之战后,
林启容封了忠贞侯,却漏封了他,而无怨言,不幸死在这个小小的战场,不值得啊!
    达开心情悲伤,策马由通济门入城,脑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个疑问,这次回京发动攻
击时,城外敌我双方阵地依然和他前年十月出京时一样,为什么东王要他离开那么重要

的江西战场急急赶回天京来呢?张、曾二人知道翼王此时的心情,但是他们也无法解释
这个奇怪的疑点,只能譬解为东王不懂军事,随心所欲,胡闹!可是这样的说法并不能
使翼王满意。
    达开一行进了城,便见大街两旁,家家们前摆上了香案,炉中青烟袅袅,香绕全城,
听见了远来的马蹄声,很多人家开门探望,惊喜地呼儿唤爷出来观看,喊道:“翼王五
千岁殿下凯旋回城了!”
    遂谋笑道:“殿下,天京百姓摆了香案迎接您回城哩。”
    锦谦不信,他知道东王忌才,不会允许百姓这样做,而且百姓也不会预先得悉翼王
何时进城,难道真是东王府事先关照的吗?他试着向一位老人问道:“老人家,你们摆
这香案为了什么啊?”
    老人犹豫着向两旁张望了一下,没有别的官员,便小心翼翼地轻轻答道:“这是东
殿承宣大人吩咐下来,家家户户摆香案,恭祝东王九千岁殿下大破妖军!小民们愚味无
知,只晓得是翼王和燕王两位殿下在领兵,多谢殿下了!”
    锦谦吃了一惊,朝翼王看看,却是脸色严峻,默不作声,拍马向前去了,锦谦拱手
谢过老人,夹一下马肚,驱马赶了上来。行到朝天宫东首王府巷前,翼王命张、曾两人
先回巷中翼王府,他带了侍卫越过朝天宫,来到汉西门内黄泥巷东王府照壁前下马。门
上黄门官奔进内院通报,达开徐徐拾级而上,忽见龙凤大门上换了一副大红洒金对联,
细细看去却是:
    大破江南妖营,普天同庆
    横扫鄂赣妖氛,东王万岁
    且不说这副对联将太平军万千将士舍生忘死、杀贼报国的功绩全归到东王一人名下,
令人不满,而那“东王万岁”四字更使翼王猛然一惊。虽然东王早已处处凌驾于天王之
上,有不臣之心,但总还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如今公然在门联上标出他潜藏在心底
的图谋,而肆无顾忌,可见他的野心已经到了不想掩盖的地步。虽说门联是东殿执事官
员所写,但这么一件大事,谁有胆量瞒了东王悄悄地贴出来?再一细看,字迹娟秀,必
是女子所写,但又不像是女状元傅善祥的笔迹,大概是女榜眼或是女探花所书,闺中弱
女子,不得东王同意,她们敢这么胡写吗?
    翼王由怀疑、愤懑而惊骇,心情沉重,为国事而忧虑,全然忘却此来何事。黄门官
来请他入府,才猛醒过来,大踏步进了内花厅,心想凭他湖口大捷,转战鄂赣,大破江
南大营这许多战绩,对于一位凯旋的大将军,明清皇帝尚且举行隆重的庆功仪式,东王
至少也该表现出一番热情的接待吧。谁知东王怕他因功而骄,故意将他冷搁在花厅中好
一会,才缓缓踱进厅来,略带笑意,淡淡地说道:“七弟辛苦了,坐吧。这回愚兄下决
心击破妖军江北、江南两座大营终于大功告成,朝中官员都说是定都天京以来最为壮观
的丰功伟绩,这话说得不错。从今以后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征伐四方了。当然贤
弟和日纲听从愚兄调度,将士用命,也可嘉许。”
    达开心头凉凉的,对于秀清将所有战功揽于自己一人的骄横做法,极为反感,但是
丝毫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凄然道:“踏破妖军江南大营这一仗,拼得很厉害,连伤了罗
大纲、石祥祯,还有燕王部下的夏官丞相周胜坤,可惜得很,望能给予追封。特别是大
纲,战功最著,似可追封为王,以慰死者英灵,而激励全军将士。”
    秀清想了一下说道:“一场大战,难免不牺牲一些老弟兄。对于罗大纲,这几年确
实亏待了他,生前不曾封王,就在死后追封吧。”后来罗大纲被追封为“奋王”,他为
反清革命事业奋斗至死,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褒彰他一生功绩的恰当称号。
    翼王继续道:“如今天京城外的妖军主力已被摧毁,我军无论在气势和数量上都远
远超出敌军之上,这是乘势进军常州和苏州的最好时机,预料不会有大的战斗。得了苏
南,则浙江也在我掌握之中了,苏浙两省富饶甲天下,无论粮食、财源都可为我所有,
好处甚多,望四哥不要错过了。”
    这番话本是最好的军事决策,秀清却听不进去,摇了摇头,说道:“江南虽好,无
奈目前武昌形势紧张,韦俊孤军退守武昌,难以长期坚守,几番写禀来讨援军,无兵可
发。现在妖军江南大营已破,我命秦日纲去收复句容、金坛,以巩固天京和镇江外围,
你在天京稍稍休息一下兵马,月底之前启程去解除武昌之围吧。”
    达开不悦道:“小弟出师江西,即为了诱使湘军回援南昌,以减轻武昌的压力。据
报那个最凶悍的湘军头目罗泽南已被我军击毙在武昌城下,正有数千湘军由曾国藩之弟
曾国华带领,从湖北进入江西境内,目前武昌前线妖军攻势已经减弱,小弟之意,还是
得了江南再援武昌为好。”
    秀清不耐烦了,一挥手,说道。“此事已定,无须再谈,你已累了,且回去歇息吧。”
    达开怏怏辞出东王府,回到家中,王妃春娥携了儿子胜科欣喜出迎,满以为七哥久
别重逢,会神采飞扬欢快地进府来高声谈笑,却不料达开神色黯然,勉强朝妻儿微微一
笑,将胜儿抱起来亲了一亲,便即放下,说道:“出京一年多,孩子都不认识了。”
    进了内房,春娥细细打量达开略现憔悴的容颜,心疼地说道:
    “七哥,你黑了许多,也瘦了些。这次回家该好好调养一下身子了。”
    “不行啊,四哥差我月底之前带兵去解救武昌之围,今天是五月十九,在家中住不

了几天了。”
    “哎呀!”春娥失望地叫道,“四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一场大战打得这么凶狠,将
士们也该好好休整,怎么立刻催着出京了!”
    达开默默不语,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屋中依然坐在临窗书案前茫然出神,嘴里啧啧
诧叹,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春娥问道:“七哥,自你带兵离京攻打妖军大营,
我就每日里心挂城外,先是罗丞相受了重伤抬进城来,没两天就不行了。听说临终前已
经人事不知了,忽又睁开眼来问:‘秣陵关拿下来了没有?’有人告诉他,‘拿下来了!’
他咕噜了一句,‘告诉五千岁,老罗死不了,等我再上战场……’谁知还未说完,昏昏
沉沉地眼一闭就过去了。又过了几天,祥祯哥也没了。”说到这里,春娥呜咽着伤心起
来了。
    达开搂着春娥为她抹去脸庞上的泪水,唏嘘道:“大纲和祥祯为国献身,我也难过
得很。我已请求四哥为他们追封,以安慰在天之灵。你不要悲伤了,定都以来,不断地
打仗,常常死人,我们的统兵将官身先士卒,牺牲的也多。往后还要打仗,正不知还有
多少老弟兄会离开我们,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记住他们的功勋,为他们杀敌报仇就是了。”
    春娥突然抬起泪汪汪的眸子,惊问道:“你把爸爸留在江西,他不会单枪匹马去冲
锋陷阵吗?”
    达开安慰道:“爸爸打仗勇敢,但是做事谨慎,他代我主持全省军政事务,不用亲
自领兵冲锋,你放心就是了。”
    春娥这才叹了口气,忽而歉然笑道:“你看我好糊涂,大将军凯旋归来,应该办酒
庆贺,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
    达开叹道:“不庆贺也罢,打赢了仗,本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春娥惊异道:“我正想问你哩,破了妖军大营,朝中上下都欢喜得发狂了。你回家
来,却不见有笑容,是为了哀悼死者,是为了打仗疲劳,还是去了东王府,四哥和你说
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达开长叹一声,说了所见所闻和心中的疑问,说道:“你在京中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只听宣姐说北王又挨打了,宣姐还说四哥仍然常常去天王府闹他的‘天父下凡’。
有一次半夜去敲天王府的宫门,宫人睡熟了,等了好一会才开门。四哥进宫去大发雷霆,
说是‘为何久久不开朝门?真是该打!’可怜天王和赖王后半夜匆匆起来,迎驾也迟了,
‘天父’发威,又要责打天王,天王夫妇伏地请罪,这次幸而免了。问是什么事,却好
笑,不过是为宫中挑选妃嫔的事,实在是无理取闹,宣姐还猜测,吸大烟的人夜里精神
好,不想睡觉,莫非东王也抽上鸦片了?”
    达开愤愤地跺足骂道:“可恨,可恨,我们天朝怎能容留这样一位野心家继续猖狂
下去。好在我现在手中有兵,忍无可忍也只能采取大决断了!”
    春娥惊问道:“你决心除杨了吗?”
    “我不能一个人单干,明天先去和六哥商量,再约秦日纲—他正在句容督师,准备
攻打金坛,我们三个人联合起来,再请天王下一道讨伐的密诏,必能除去这个天朝的毒
瘤!”
    是夜,达开与春娥一夜情意绵绵,又娓娓细谈家常和在外征战情况,次日早晨,起
身较迟。漱洗早膳后在绿园中漫步赏景,一年多不在家中了,倍觉花树茂密清丽喜人。
换上金冠龙袍,本拟按礼节往见天王,却又觉得还是先会见了北王,谈出个头绪来再去
天王府为好。正踌躇间,忽报北王驾到,达开大喜,急命大开中门迎接。却见北王身后
还有佐天侯陈承瑢,他是天王府的总管,一切奏章诏旨都通过他上奏下达,是天王洪秀
全的心腹,达开见了益发欣喜道。“六哥,你看我衣冠整整正要出门去府上拜会哩,不
想你和承瑢一块儿来了,再好没有了。”
    “贤弟如今名震天下,连连奏捷,正该愚兄登门拜贺!”
    承瑢也笑道:“翼王把天京朝野百姓都迷住了,人人都说翼王,道翼王,说您是人
间奇才,古今少有!”
    达开大笑道:“承瑢真会取笑,不过侥幸罢了!”
    邀入绿园内书房坐了,献上茶,达开挥手屏去下人,掩上门说道:“六哥,小弟奉
四哥之命,月底之前必须离京去湖北武昌前线,为日无多,有一件要事须与六哥商量。”
    昌辉苦笑道:“愚兄昨晚亦应四哥之召,去了东王府,说是贤弟将去湖北,命我代
你去坐镇江西,也是月底之前要走。愚兄已多年不曾出京带兵,早不走,迟不走,却在
这个节骨眼上把我们两人都支走,你说怪不怪?所以特地邀了承瑢同来,也有一件要事
奉商。”
    达开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四哥早已有心要举大事。本打算北伐成功,
撵去天王,自登龙位。偏是北伐军在去年四月彻底覆灭,林凤祥和李开芳先后在连镇和
冯官屯被俘,送到北京遇害了,这对四哥是个重重的打击。他为了挽回面子,急于要办
一件大事,好让部下歌功颂德,然后以此为藉口逼迫天王让位。所以不顾江西前线的损
失,命我回师打破妖军江南大营,取胜之后,目的达到,东王府大门上公然贴出了一副
‘东王万岁’的对联。又嫌我们在京妨碍他的手脚,立刻又赶我们出京,东王篡位恐怕
就在下个月了,六哥你说是吗?”
    “不错,我也是这个看法,除了‘东王万岁’那副门联外,在殿宅旁侍从馆门上贴

的另一副门对就更露骨了。那上面写着:‘参拜天父永为我父,护卫东王早作人王’。
东王肚中时时想念的就是逼宫篡位。他准备把我们打发走了,就对二哥下手,我们不能
坐视不救,今天就是来和你商议,天京城下你和日纲手中都握有重兵,回戈一击,除去
姓杨的,岂不易如反掌,贤弟意下如何?”
    达开慨然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就等天王的密诏了。这一点须请承瑢密劝天王
下旨,拿到密诏,再约日纲,事不宜迟,总在三五日内动手!”
    承瑢道:“两位殿下进宫时,殿上人多,不便密谈,这事包在我的身上。有这么多
蛛丝马迹,说明东王早晚就要篡位。我想天王纵然优柔寡断,到了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
也该下定决心了吧。”
    北王道:“那么今天晚上听候佳音,就请二位到时候来舍间杯酒叙谈吧。”
    当天,达开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默默地思考如何带兵进城除去杨秀清。城门口凭翼
王的命令当可通行,但是东王府戒备森严,只可智取,不可力攻,以免伤害自己的弟兄,
这倒是一个难题,他设想了几种方案,还须再加斟酌。
    傍晚,他匹马简从悄悄来到北王府,昌辉邀入内院密室,少顷,陈承瑢也来了,昌
辉急问道:“密诏带来了吗?”
    承瑢苦笑道:“有辱使命,我们的天王小心过了头。听了我转奏二位殿下的意思,
虽然心中也很想把东王除去,但是提起笔来又放下,踌躇再三,还是不曾落下一个字。
他说目前不下密诏,彼此心照就是了。但请二位殿下在江西和湖北做好准备,万一东王
逼得急了,天王退无可退,那时必定下密诏给二位殿下带兵来京勤王。直到我临来时,
还在密劝天王,可是无用,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二位殿下放心,将来如果东王发动
事变,我一定差可靠人员带了密诏前来江西和湖北,请你们接旨后以最快速度回天京来
救驾。”
    北翼二王相视叹息,天王过于谨慎,失去了目前最为稳妥的除杨机会,去冒今后不
测的危险,实在可惜。达开道:“六哥,江西路近,将来必定你先奉诏进京。下手时务
望以维护天朝大局为重,切勿大开杀戒。只除去杨氏四兄弟,即秀清,润清、辅清,元
清四人,其他将士都是天王的臣下,太平天国百战之余的精英,一概不要杀害。请六哥
约束部下,不要杀得手滑,使局面不可收拾,天朝的损失就太大了。”
    昌辉心中不悦,但竭力掩饰了嘴角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淡淡地说道:“七弟
放心,这些道理我怎么不明白,到时候我自会掌握恰当的火候,使得有利于保卫天王,
巩固天朝。”
    达开见昌辉回答的口气含糊而不坚决,不觉担心起来,但又不能表示对昌辉的不信
任,只得微笑着道:“将来如接密诏,湖北路远,待我回京时,六哥必已大功告成,诸
事拜托了。”
    “那还用说吗?”昌辉得意地说道,“如果现在动手,一切当由贤弟与日纲为主,
愚兄只需带几百名侍卫,摇旗呐喊罢了。若是今后奉诏,江西路近,愚兄义不容辞。进
得京来先与东王较量,事成了,弟等为我祝贺,事若不成,贤弟当为我复仇。”
    达开愀然道:“六哥不必悲观,有了天王密诏,还有不成事的吗?万一有个闪失,
弟当继六哥之志,蹈汤赴火在所不辞。”
    这是天京事变前,北翼二王最后一次聚会,因为结成反杨同盟,同仇敌忾,利害相
共,畅谈除去杨秀清暴政后,天京将出现人人心情舒畅,尊奉天王,和衷共济的新局面,
未饮酒就都为之兴奋而陶醉了。
    回到翼王府,王妃春娥见达开面有酒意,且又神情亢奋,问道:“拿到密诏,就要
动手了吗?”
    “不!密诏未曾拿到,但是也快了,杨秀清专制朝政的日子不远了。”
    于是说了刚才在北王府的叙谈经过,和对于北王可能滥杀无辜的担心。春娥道:
“也难怪,北王平时受够了东王的肮脏气,到时候总要发泄出来,只许他杀杨氏四兄弟,
恐怕做不到。不过北王平时脾气柔和,我想不致于滥开杀戒吧。”
    “但愿如此,我远在湖北,一时赶不回来,只能凭他的良心了,我想有天王约束,
也许不致于杀戮太多吧。刚才忘记和承瑢说了,不过他也吃过东王的棍子,到时候恐怕
报仇心切,火上加油,更是坏事。还是托宣娇将来见机行事,如果北王杀人太多,她就
进宫去请天王出面阻止。”
    “宣姐近几日病了,我前天去望过她,还躺在床上,你们一年多不见了,回京了,
也该去看看她。”
    “明天上午我先去见天王,下午和你一块儿去探望宣娇吧。”
    天王很重视翼王这位凯旋大将军不寻常的朝见,大开金龙殿,命天王府中百官至天
朝门内迎谒引导。甬道两旁宫人吹奏细乐,(天王府中没有太监),气氛热烈,金龙殿
旁御香缭绕,御林侍卫列班欢迎。天王升入殿中华丽巨大的沉香木宝座,座后宫女执扇
侍立,翼王肃立殿前,引赞官赞唱行礼后,天王命设座请翼王坐下,很感兴趣地询问了
几大战役的经过,着实嘉勉了好一会,达开方才辞别下殿。
    午后,达开独自骑马来到西王府探望宣娇,门上通报出来,说是西王娘抱病,请翼
王进内室相见。达开快步进入王妃寝阁,只见宣娇头裹黄巾,恹恹损损,拥了一条龙凤
绣花薄被,斜靠在雕花高架大床上,达开惊讶道:“宣妹,你怎么病了?”
    宣娇喜道:“七哥,终于把你盼来了,我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寂寞无聊,茶饭无心,

懒得出门。”
    达开坐到雕花五屏镜台边一把花梨木长靠椅上,侍女献上茶,退了下去。宣娇笑道:
“怎么不和春妹一块儿来?她也不舒服了?”顿了一下,抿嘴笑道:“春妹心肠好,怕
不是真的病了吧?”
    八面威风大将军,在聪明伶俐而又直言无讳的宣娇面前竟然支支吾吾,只是嘻嘻笑
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宣娇疼爱地瞅着达开说道:“七哥,你也憔瘦些了,打仗辛苦
了。一回又一回的捷报,把天京城都乐疯了。多么盼望你早日回来啊。可是一去一年多,
不见个影子,说是领兵回京就在城外打仗。时时上你府中等待,你倒好,学了古人过门
不入,盼得我好苦。这回仗打完了,该可以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了吧?”
    达开叹道:“不,东王着我月底之前就出京去湖北督师,北王也被差往江西,在京
中住不了几天了。”
    宣娇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叫道:“杨秀清把你们都限时限刻赶出京去,真是打算谋
朝篡位了吗?”
    “恐怕是这样了,种种迹象都说明他正紧锣密鼓,一旦我和北王出京,就要逼二哥
让位了。”
    “那你们怎不帮二哥一把?”
    “我们商量好了。”达开如此这般告诉了宣娇道,”我今天一来探病,二来托你密
切注意天京局势。万一下个月发生事变,北王带兵回朝乱杀一气,你就赶快入宫请二哥
出面阻止,万万不可伤了我天朝元气。”
    “哎呀!你担心得对”“宣娇拍着床板叫道,“北王这个人,在金田村报复那些与
他为仇的乡绅土豪,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手段何等凶狠,那时因为我们同情他,所
以并不觉得。进了京来他受东王的侮辱,说也说不完,换了别人总要顶撞几句。东王部
下不是有个老弟兄为一件小事挨了一顿大棍,他不服叫喊:“打妖魔也不是这么打法!’
被东王立时杀死了。北王挨了打却从不吭一声,依然对东王百般顺从,别看他表面恭顺,
若是一朝得意报复起来,恐怕天京城要血流成河了。与其事后请天王出面,也不一定管
用,何不现在就防止,不把密诏递到他的手中,由你一个人赶进京来,不就稳稳妥妥了
吗?”
    “办不到啊!”达开叹道,“北王路近,到那时天王被东王逼急了,命在旦夕,怎
不盼勤王兵马到得愈早愈好。九江离武昌前线,上下水要多千里路程,相差好几天功夫,
不可能请天王舍近求远啊。”
    宣娇懊丧道:“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求上帝保佑了,到时候我会记住你的嘱咐,尽
力而为,你放心去好了。”
    “是啊,京中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了。”
    宣娇盯住达开嫣然笑道:“你今天来就为了这件事吗?”
    “不,不,是为了惦记你,特地来探望你的。”
    “那你坐得那么远,拘拘束束干吗?”宣娇拍拍床沿道,“来,我太孤单了,坐到
这里来陪我谈谈,再过几天就又要出京了,还不和我亲近一些。”
    达开犹豫着走了过来,才坐到床沿上,宣娇一把搂住了他,说道,
    “你这个人哪,还是在那帮村时那副书呆子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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