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肖莎莎看见周汉臣发抖

  一个老师看女学生的一支钢笔,很可能是钢笔而不是手指触着了女学生的乳房,
就被当做反革命流氓分子打倒,这令人不可思议。作者只有回忆一下亲历过的中国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场大革命,才能明白。

  只不过在那场大革命中,对反革命流氓分子的群起攻之是风卷残云似的。一旦
被揪出来,大字报、大标语、批斗大会、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游街、抽皮带一哄
而上,这些对象顷刻就被打倒斗臭。有的一天之内就被活活打死。没死的批斗几天,
便被撂在一边。革命要向更重要的目标挺进,这些"流氓分子"也便加入牛鬼蛇神队
伍,终日清厕所扫楼道,逐渐成为不惹人注意的灰狗。

  唯有周汉臣的遭遇有些特别。

  一开始,他没有被一哄而上彻底打翻在地,似乎以一种复杂的形式与学生的革
命组织分庭抗礼了很长时间。随后,在熬了很长一段日子后,他又没有变得不惹人
注意,而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来,被意想不到地砸死了。

  周汉臣为什么久打不倒?又为什么很长时间以后突然被砸死?

  这是十年后调查组关心的又一个重大问题。

  一种简单回答,因为荆山岛工读学校有点与世隔绝,后来大陆上船不来了,荆
山岛与大陆又没有电话联系,这里的革命便与全国不那么合拍了。大海割断了与大
陆的串连,一切都不一样了。周汉臣就是利用了与世隔绝的特殊条件,先是专制了
一段时间,被揪出来后又负隅顽抗了一段时间。更复杂的解释,就还涉及到我们故
事中的人物:周汉臣可能老谋深算,学生们大概矛盾重重。

  我们现在就跟踪调查组的调查,小心翼翼地接近我们的人物。我们将用尽可能
真切而又柔软的叙述将这些人物不受破损地从历史的掩埋中剔出来。在剔除包裹她
们的砂石泥土时,每一笔都要小心。

  肖莎莎又一次苍白瘦削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也有一个外号,白娘子,只不过对她特征的注释无任何作用,几乎可以被忽
略。我们至今不清楚她幼年时遭受的父亲猥亵是什么性质。有些猥亵会使少女性早
熟亢奋,后来成为淫荡风流种。而肖莎莎显然不是。大概父亲的猥亵曾让她惊吓得
大声尖叫起来,而后做妻子的便对丈夫破口大骂,而后便闹得家庭破碎。

  能够比较确定的是,肖莎莎此后一生对男人的态度都"有病"。

  她步伐匆匆地在她的日子里走着,神经过敏地认为左右的男人都对她怀着欲火
如焚的企图。独居时,她耽于各种谈情说爱的性幻想。及至真有男人伸出手,她往
往会像被仙人掌扎了一样受惊。说个很不妥切的比喻,她内心像条贪婪的母蛇,表
现却像个易受惊吓的少女。任何男人多看她一眼,她过后都要骂他臭德行。倘若男
人不再看她,她又恍惚若有所失。

  根据调查组和作者的调查,知道串连了一晚上,学生们第二天在校园里刷开打
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大标语时,肖莎莎显得很正常。

  更确切说,很冷静,很积极。

  她脸上一点都没有前一天晚上的激动和哭嚷。她帮着冲锋陷阵的同学们往墙上
贴大字报大标语,还站到后面指出哪儿贴得高低不齐。她似乎为自己能够成为这个
团结一致的战斗队的一员而意气风发。她神情的明朗绝不让你想到这个哄然而起的
事件是昨晚从她这儿发生的,也绝不让人想到她曾经上吊自杀被周汉臣救过。她看
到最后一张大字报纸角没贴牢,拿起刷浆糊的扫帚上去补了浆糊,将纸贴严。

  就在这时,周汉臣背着手在人群后面出现了。肖莎莎很冷静地瞄了周汉臣一眼,
把扫帚往浆糊桶里一撂,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有人还听见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肖莎莎对调查组说:我当时不可能哼一声。我虽然没有像那些女生单恋周汉臣,
可我也没有那么冷酷无情。他喜欢我也好,对我有特别意图也好,不是当时那个形
势,我也不会对他怎么着。我当时面对他的态度还是比较坦然的;不像那几个单恋
过他的女生,站在那儿贴大字报,一和他照面儿有些不自在。我当时一转身,看到
周汉臣站在我背后。我看见他发抖,下巴有些发抖,身体也有一些。你们问我当时
有没有恻隐之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当时想,你昨天晚上弄得我这样委屈受
气,今天你也活该。我当时觉得大字报一贴出来,就轻松了。你们问我怎么会有轻
松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从晚上闹到天亮,大字报一出来,我就觉得轻松了。

  我觉得同学们对我特别好,他们关心我,保护我,为我主持正义。我当时觉得
挺光荣挺幸福的。

  阿男那天也显得对我特别好,我很高兴。

  调查组一定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不太正常的陈述者。讲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时,
她曾矢口否认她最先讲周汉臣流氓。而讲到今天早晨贴大字报打倒周汉臣时,她已
经成了幸福光荣的一员了。

  调查组往下的提问表现了他们的审视。

  调查人问:你怎么会有幸福感呢?莫非周汉臣真的欺负了你,所以你需要同学
们对你的支持和保护?

  肖莎莎说:要说周汉臣那天晚上也没对我太怎么着。可是第二天大字报一贴出
来,我就觉得大家在支持我、保护我。一个女孩受了欺负,一大群兄弟姐妹过来保
护你,那种感觉你们领会不了。

  调查人问:为什么大字报一贴出来,你还有轻松感了呢?

  肖莎莎说:我觉得这件事从此和我没关系了。我觉得轻松。

  调查人问: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周汉臣反革命流氓罪名是从你这儿开始的。

  肖莎莎回答:是从我那儿开始的,后来就多了一大片其他的。反正我觉得大字
报一贴出来,上面没写我名字的跟我没关系,写着我名字的跟我也没关系。我觉得
轻松了。

  调查人问:你轻松还因为什么?

  肖莎莎回答:吐了一口气呗。那天好多人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来,都跟解放了
一样。赵大鹰那天说,我们再也不用老爷子管了。

  调查人问:周汉臣一出现,同学们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吗?

  肖莎莎说:当然有反应。周汉臣沉着脸背着手从头到尾看大字报时,大家就不
声不响围在他周围看着他。周汉臣看完大字报,转过来面对人群,有几秒钟,两边
都不说话。周汉臣伸手指了指人群,问了一句:周汉臣是流氓吗?大伙儿谁也没吭
气。

  周汉臣又问:你们谁带头写的大字报?

  大伙儿静了一会儿,赵大鹰走出来说:我。后来,又有戴良才、马小峰、眉子、
阎秀秀走出来站到赵大鹰身旁。周汉臣问赵大鹰:是你这个校文革主任带的头?赵
大鹰一指身边的戴良才几个人说:我们现在不要校文革了,也用不着你这个校文革
顾问了。我们现在是顶风船造反团,我们五个人就是造反团团长。周汉臣还想说什
么,赵大鹰转过头举手领大家呼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大家就一齐跟
着呼。

  我看见周汉臣下巴颌又有些发抖。

  他站在那儿只要一张嘴说话,赵大鹰、戴良才他们就带头呼口号。周汉臣后来
就转身走了。临走看了看天,指着人群对赵大鹰说:今天可能会有台风暴雨,你们
造反团做点准备。

  据作者所知,周汉臣走时还在人群中搜寻到了江生,他大概想找江生谈什么。
江生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像棵大树独自移走了。

  几十年后,作者采访这位曾经不很正常现在仍不完全正常的肖莎莎时,问过一
个问题:你说那天早晨阿男对你很好,你特别高兴。你和阿男有什么特别关系吗?

  这个已经离婚多年的单身女人歪着疲惫松弛的苍白面孔坐在那里,再一次将七
八岁儿子含到嘴里的手指拉出来,反复在衣襟上擦干,然后有些陷入遐想地回答:
周汉臣来之前,我和阿男就很好。他说我长得像他姐,像他妹,像他姑,还有点像
他妈。他给我偷偷画过好几幅画。有一天晚上熄灯了,我们俩躲在操场边的树影里
说话,被周汉臣撞见了。第二天他在全校会上就说,你们还不到年龄,任何人不许
谈情说爱,不许演红楼梦。我和阿男就不敢再多来往了。

  作者问:阿男的情况你还知道什么?

  肖莎莎回答:他还和阎秀秀来往比较多,和白雪公主来往比较多,和许多女生
都来往比较多,你可以问她们。我不想谈了。谈那段事挺累的。

  肖莎莎说到这里摸了摸儿子的一头黄毛,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里,神情陷入恍
惚。

  作者问:那天来了台风暴雨没有?
  肖莎莎回答:来了。周汉臣又露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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