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阎秀秀看见周汉臣一下子老了许多

  我们接着走近阎秀秀这个人物。
  我们知道这个外号黑二嫂的女生在十年后与调查组的谈话中否认自己曾经逼迫
肖莎莎说周汉臣调戏了她,更否认她说过周汉臣对她有调戏行为。她一再说明周汉
臣给了她人生的 信念。她只是有一次被周汉臣握了手摸了手,有点被吓着了。除此
之外,她对周汉臣的一切都理解。

  阎秀秀当时还是政法学院的学生会干部。她整了整发白的旧蓝制服,端正地对
调查人说,十年来上山下乡、颠沛流离,最后能走到这一步,全凭周汉臣老师曾经
给她的力量。

  又二十多年过去后,作者见到她时,她已是一个工厂的监察干部。听说她有一
个很正常的家庭。管丈夫管得很厉害。对女儿也很好。多少年照章办事规矩生活,
没有任何让人挑拣之处。在这个中老年都到公园狂跳交谊舞的年代,她也从不凑这
个热闹。用她丈夫和女儿的话说,这是一个本份老婆、古板妈。

  调查组当年却直截了当提出了让她稍有些难堪的问题:出事第二天早晨,你已
经是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的副团长了?

  阎秀秀说道:成立造反组织,就要有领导。领导有了男的赵大鹰、戴良才、马
小峰,就想到要配两个女的。我在女生里算年纪大的,平常大家就管我叫黑二嫂,
就把我和眉子推了出来。

  调查人问:那天晚上,你确实没有说过周汉臣对你有调戏行为吗?

  阎秀秀说:我已经反复声明了,我没有说过。

  肖莎莎那么一闹,还有几个女生添了好多想入非非的事情,男生女生串连了一
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贴开了大字报大标语。周汉臣一出现在大字报前,我就看见他
了。他沉默地把大字报从头到尾看完了,转过脸来时,我发现他一下子老了许多,
脸上的皱纹跟雕刻一样。我当时很有恻隐之心。但是我们这群草被风从后面狂吹着,
只能往前去,不能往后倒。我那会儿还想到他一上岛第一次大会上就说到我身世的
那段话,但是我不能敲退堂鼓。我就使劲想那次他摸了我的手,就是想调戏我,是
流氓,这样我就理直气壮了。我估计当时很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内心有矛盾,所以当
周老师转过来面对大家时,大家一开始鸦雀无声,都不敢和他目光正对。

  调查人问:那天贴出了打倒周汉臣的大字报,你没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吗?

  阎秀秀回答:一点没有,觉得昏头昏脑就变成这个形势了。肖莎莎好像挺解放
的。眉子更解放,跑来跑去特别欢。我一点没有。

  调查人问:你不是当了造反团副团长吗,没有感觉?

  阎秀秀回答:那还是有点感觉的,觉得受到同学信任有点光荣。

  调查人问:后来呢?

  阎秀秀回答:大家喊口号打倒周汉臣,周汉臣就一个人转身走了。后来那天就
来了台风大雨。

  调查人问:周汉臣是不是告诉大家有台风大雨?

  阎秀秀说:他转身前说的,当时赵大鹰他们都没重视这件事。中午台风大雨就
来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亏得有周老师。

  山上下来的大水将工读学校淹了。院子操场的水没膝盖,一层楼男生宿舍里漂
起了木盆小板凳。大雨虽然停了,天还阴着,小雨不住,山上的水还在下来。宿舍
楼的墙出现了裂缝,想必是地基泡酥了,说不好会坍塌。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
以造反团的名义召开了全校大会,大家冒着小雨站在水没膝的院子里。赵大鹰讲明
形势:今天晚上都不能在宿舍楼睡觉,以免发生危险。他指着远处高坡上的一排房
屋说道:我们转移到那里去过夜。过两天等水退净了,再回来。

  同学们每人拿一点最简单的衣物行李,便排着队出发了。

  周汉臣抬头看了看吞没山顶的满天阴云,打量了一下宿舍楼,沉默不语地跟着
队伍一起趟水走出了学校。

  此时人们当然顾不得呼喊打倒反革命流氓的口号。

  (阎秀秀对调查人说:当时情况挺尴尬的。周汉臣抬头看天和打量宿舍楼的时候,
大家都不由自主看他表情。后来,周汉臣没有异议,跟着队伍一起走,大家才不犹
豫了。我一边走还一边想,今天赵大鹰会领着大家喊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口号吗?
一直没有。周汉臣就一直走在队伍后面,谁也没敢多看他。)

  走着走着水浅了,露出一片石头地,前面却是一条流着混浊黄水的大河。河床
往日没多少水,现在则汪洋泛滥一样让人有些害怕。对面高坡上那一排房屋是今年
春天盖好的,原来说是要来驻军,后来没来,房屋很整齐,但还没有门窗。

  工读学校的学生大多是旱鸭子,面面相觑了。

  赵大鹰也不会水,逞着能下水试探。陡然脚一空,水已淹到胸口。他不勇敢了,
退了回来。

  周汉臣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便一步一步走下水去。在人群注视下,他这个探险
显得很安静。水逐步淹上来,最后很留情面地停在他的胸口处,仅有短短的一段水
淹没了他的肩膀,只露着他那颗硕大的头,很快肩膀又露出来,他一步一步趟上了
对岸。他折了一根树杈插在那里,而后返身涉水回来,这次他走了之字形,加宽着
探险的宽度。最后搬了块石头放在他的出发和归宿点,用手指了指对赵大鹰说:下
命令吧,男生照顾女生,个儿高的照顾个儿矮的,会水的组成救护队,就从这条线
走。
  赵大鹰咽下了什么难咽的东西,就下令了。

  (阎秀秀说:当时我真替赵大鹰难受。要我,豁出去淹死,也要自己下水去探路。)

  人群经过一番组织开始下水。周汉臣走到个子矮小的江生面前说道:你和我一
起过去。江生扶了扶眼镜,脸通红了。周汉臣将江生扛到一肩上,另一肩上又扛起
一个最矮小的男生,涉水过河了。

  阎秀秀觉得自己个儿高,便勇敢地自己下水了。马小峰小黑豹似的逞着能,手
挽手同她一起过河。走到最深处,水淹到阎秀秀嘴边,她慌了。马小峰个儿矮,又
不太会水,只顾自己扑腾。周汉臣双肩扛人,转过身走到阎秀秀面前。阎秀秀双手
一下搂住他的脖子,两腿夹住他的腰,像小孩吊在父亲身前一样。周汉臣说:别挡
我视线。阎秀秀仰下脸,周汉臣就把三个人运过了河。

  周汉臣返身回到岸这边时,看着肖莎莎、眉子、白雪公主这几个望着水畏缩在
一起的女孩,说了一句:要我帮助吗?

  旁边戴良才一下过来对眉子说:我驮你过去。眉子用目光量了一下,戴良才虽
然瘦高仍比周汉臣低半个多头,便说:会淹你的。戴良才说:淹不了你就行了。说
着就双肩高高驮着眉子下水了。

  周汉臣看着肖莎莎和姜囡囡问道:你们呢?

  肖莎莎因为困难而说不上话来;白雪公主因为激动说不上话来。

  周汉臣转头看了看赵大鹰,指着面前两个女生说道:我可以吗?赵大鹰在扮演
一个撤退在后的领导角色。他虽然站在高处,却很难高大地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
将她们扛过河。他对两个女生说道:你们自己定。姜囡囡走前两步,周汉臣将她头
冲前轻轻扛到一肩上,又对肖莎莎伸出手。肖莎莎咬住嘴唇别扭地走过来,周汉臣
将她扛上另一肩,一左一右像扛着两个羊羔一样下了水。

  眉子坐在戴良才肩上,觉出周汉臣喘着气走在后面。水高起来,淹没了戴良才
的嘴和鼻子,眉子转回头惊慌地叫起来。周汉臣看了她一眼,说道:坐稳你的。戴
良才又从水中露了出来,抹一把脸,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你嚷什么?眉子说:我
怕你淹死。

  周汉臣又同几个会水的男生回学校扛了点食物过来,全校近二百人就在高坡的
空营房里熬了一夜。第二天水退了,回学校一看,宿舍楼果然塌掉了一角。不迁移,
这一晚上肯定有死伤。

  调查人回忆,谈话后来从办公室移至一间空宿舍进行。其间有同学来找阎秀秀。
阎秀秀显然不愿让同学们知道这次调查,她把他们很快应酬到门外,隐约听见她说
是老乡来看她,而后又回来接着谈话。

  调查人问:经过这事,学生们对周汉臣的情绪是不是缓和许多?

  阎秀秀回答:这很难说,不同人反应不一样。

  调查人问:肖莎莎是不是对周汉臣的态度有很大改变?

  阎秀秀回答:没有,一点没有。她说她根本不想让周汉臣扛过河。

  调查人问:那你呢?

  阎秀秀回答:我内心当然还是感谢周汉臣老师的。宿舍楼塌掉的一角正好包括
我们那间宿舍。那天没有他,全校学生我看很难过河,

  调查人问:希望你讲当时的真实感受,不要用现在的眼光解释当时的思想言行。

  阎秀秀显然有点激动地说:我是搂着他脖子夹着他腰被他送过河的。那几天我
的身体一直就没消失这感觉。后来好多年,我一看见谁家小女孩搂着爸爸脖子被爸
爸抱在怀里,都不由得要回想起我那次过河的感觉。我当然感激他。

  (又二十多年后,作者见到这位已经家里家外都很事儿妈的阎秀秀时说:你当时
对调查组的这段讲话肯定是真情实感。

  阎秀秀坐在家中客厅里也一派女干部模样,她说:对周汉臣总该感激的。咱们
对过去中学小学的老师一般都忘不了,你说对吧?同时拿起茶几上响铃的电话。她
啊啊地听了一番,吩咐了一番,而后放下电话高声问:有人送来局里的公函吗?一
间紧闭的房门里闷着挺响的摇滚,传出她女儿忙不顾及的一嚷:电视柜上。

  阎秀秀拿起牛皮纸大信封一边拆着一边说:我不回避那段历史,你想回避也回
避不过去。而且我觉得该好好思考历史。只不过现在人吃喝玩乐谁顾得上啊。

  作者在一页页草草翻看文件的中年女干部的黑长脸上看到一种习以为常的慨叹。)

  调查人问:其他人呢?

  阎秀秀回答:各是各的态度。戴良才因为这事就和眉子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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