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江生看见肖莎莎随便喊了一句口号

  调查组第二次找到江生时,他不那么慌张了。

  他还是师范学院一个系的教研室主任,还那样矮小,又白又黄的方脸上还戴着
一副高度近视镜,但是他显然调整了自己的心理,说话安静多了。第一次没有思想
准备,慌窘中结 结巴巴讲了自己从小矮小口吃的自卑,这一次他显然要弥补一下自
己的形象。目光还闪烁,说话却尽量有条理。这次给调查组倒水时,动作虽然还有
些神经质,但是手没有抖得洒一桌子水。

  调查人问:周汉臣被学生打成反革命流氓分子后,还帮助学生过河转移、修建
宿舍、上山采掘,渡过一个个难关,他当时什么动机?是不是想感化学生?

  江生回答:一个是确实对学生负责,像周汉臣这样的好老师就像好家长一样,
子女再坏,总是为子女操心的。另一个也是希望感化学生吧,我想他可能有这个动
机。他也会想生存、想手段。

  调查人问:他为什么没有想过逃离荆山岛工读学校呢?

  江生有些含糊其词:他说他吃饱喝足可以试一试泅渡过海,逃到大陆去。荆山
岛离大陆十几公里,他说他有可能游过去,就是水太冷。

  调查人问:他和谁说的,和你吗?

  江生更含糊了,目光闪烁地回答:是。

  调查人问:你在什么情况下听他这样说的?你后来告诉别人没有?

  据调查人回忆,江生当时脸涨得通红,端起茶杯喝水,手又抖得厉害,茶杯磕
着他牙齿发出嘚嘚响声。他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我没有告诉别人。调查人
十分怀疑地看着江生。关于周汉臣准备逃离荆山岛的说法,是周汉臣最后被乱石砸
死的因素之一。

  江生慌乱起来,开始有些结巴又有些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他说,他不是学生,是个老师,天然就和周汉臣沾边,和学生不是一个阵营。
他一开始对周汉臣的态度又暧昧,结果也被学生贴了两张大字报。说他是周汉臣的
保皇狗。那一阵他的日子很难过,端着饭盒去排队吃饭时,觉得比周汉臣还不是人。
本来他就比很多学生矮小,此时排在学生队伍中遭白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那一阵的感觉真像是一个被人捉起来拴上铁链的小鬼。到了领饭口,阎秀秀两手叉
腰站在大师傅胡大爷、董胖子后面虎视眈眈看着他,吓得他差点拿不住饭盒。走在
路上,肖莎莎还在他背后唾了一口。他真像只脱毛鸡,走到哪儿都遭人歧视。

  后来,是赵大鹰对他讲政策。赵大鹰说要团结江生。赵大鹰找他本人谈话,他
高高地站在江生面前,让江生觉得对方是老师、自己是学生。据说赵大鹰为此还说
服阎秀秀、肖莎莎,要把他和周汉臣区别对待。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觉得当时女生比男生更极端?

  江生回答:那我不清楚。后来听说因为我的事戴良才还和赵大鹰干了一仗。戴
良才说赵大鹰姑息养奸,领导不力。可能是戴良才和赵大鹰有点争权夺势吧。又后
来,听说肖莎莎、阎秀秀都站到赵大鹰一边,马小峰也是支持赵大鹰。戴良才就剩
眉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孤掌难鸣。还是赵大鹰掌稳了权。

  江生说,他当时极力表现得革命一点,在不伤天害理丢失良心的情况下尽量积
极。他尽量去食堂帮厨,尽量帮着抄大字报;但是他绝不扔石头丢土块,也不上大
会发言,让周汉臣少受一份精神迫害。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自己本身就不敢面对周汉臣?

  江生回答:是吧。

  江生说,那天,大陆上终于来船了,岛上一片欢呼。船运来了吃的,运来了报
纸,运来了信,还运来了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两个红卫兵一上岛,就抡着皮带趾
高气扬地说:把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拉出来剃阴阳头,游街!赵大鹰、戴良才、
阎秀秀等人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便说:我们自己来。那两个红卫兵一边兴冲冲地
往荆山岛工读学校走,一边说:你们太落后了。全国这浪头早就过去了。你们自己
下不了手,我们帮你们打开局面。

  说着,一群人就冲进了周汉臣的房间。

  周汉臣像棵大树一样立起来,盯着眼前的人群。那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看着如
此高大的人物,愣了一下,扬起的皮带狠狠地抽在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又抽在
脸盆架上,脸盆架翻了:就这么一个破流氓?你们自己教训吧。说着,转身就出去
了。

  江生说:当天晚上,荆山岛工读学校开了篝火晚会,庆祝大串连。

  调查人说:这事情特别关键,你把过程尽量讲清楚。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很重要,我们依据江生的主述和其他人物的陈述,相
对权威地做出描述。

  大陆来船了,几十天的报纸和大城市的红卫兵打开了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的
眼界。大海封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周汉臣独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他们糊涂了这
么长时间,现在他们不能再落后了,挽起袖子,纷纷要离开岛去赶全国革命大串连
的尾巴。

  闹嚷了一阵,才发现这次来岛的船不大,最多能带三四十人走。二百人想一拥
而上,那是要翻到海里不见天日的。戴良才说他要带人先去大城市串连。马小峰说
他要带人先去。争吵了起来。造反团的骨干们想冲锋陷阵去全国串连,全校大群人
又不服,闹嚷起来。赵大鹰急了,对戴良才和马小峰说:你们俩都不许去,我也不
去。他又看着阎秀秀、肖莎莎、眉子说道:咱们头一批都不去,先把伤病员运走。
一二十天来台风暴雨、过河转移、修楼施工、吃野果山萝卜,学校里已经有不少人
头疼脑热拉肚子。赵大鹰在关键时刻稳住了要崩溃的局面。他盘腿坐在那里,一下
显得更加仪表堂堂座山雕了。他说:等再来船再走。我最后一个走。这两天不许乱
套,特别要防止周汉臣乘船逃跑。

  船是下午到的,风大了,浪高了,病号们乘船走又要进行筛选核对,来岛上串
连的那两个红卫兵又想风光一番,决定船在小港湾里停一夜,第二天清晨再走。

  这一夜,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要和大城市来的红卫兵联欢。

  运来了柴油,柴油发电机又响了,暮色降临的院子里又亮起了电灯。运来了粮
菜,阎秀秀双手叉腰指挥着胡大爷、董胖子和几个帮厨的男女学生做开了丰盛的庆
功饭。运来了报纸,困难潦倒的工读生们的革命热情一哄而上,在院子里搭起了主
席台,点起了篝火。

  赵大鹰对江生说:今天你给老家伙把晚饭送过去。江生为难了,自从不让周汉
臣和学生们一起排队领饭,都是造反团纠察队给他送食去。今天让他去,他怕遭嫌
疑。赵大鹰说:我们相信你。他要和你说什么话,你就将计就计装同情,回来向我
们汇报。我们想摸摸他的底。

  周汉臣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江生端着热腾腾的白面馍馍进来,阴着脸
说了一句:真感谢他们优待俘虏。又说了一句:谢谢你来送饭。江生说:是他们派
我来的。我也顺便看看你。他问周汉臣:有电了,为什么不开灯?周汉臣说:从黑
处看革命形势,清楚点。外面暮色下落的院子里篝火已经熊熊点燃了。主席台的那
一面墙上还贴上了一条庆祝大串连成功的横幅。篝火的红光飞进来,映照着周汉臣
皱纹深刻神情憔悴的脸。

  江生发现他又衰老了许多。

  外面篝火晚会开始了,江生在这个黑暗的屋子中感到一种被遗弃的荒凉。几个
月前,周汉臣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领着全校学生开过一个篝火晚会。那天,大家跳起
了集体舞。周汉臣也高兴地和同学们手拉手。学校里最丑的女生郝芳因为和周汉臣
一次又一次手拉手而幸福得满脸通红。江生说:你吃吧,饭要凉了。周汉臣将馒头
拿在手里,目光却依然呆滞地看着窗外。几个月前的篝火晚会,全校学生像争阳光
的向日葵一样拥在他身前,现在他已是被抛弃在一边的牛鬼蛇神了。

  篝火晚会很火闹地进行着,又是歌声又是掌声。听见戴良才代表造反团讲话:
红色革命造反团战胜了台风暴雨的袭击,战胜了楼房倒塌的危险,战胜了大海的封
锁、饥饿的困难,战胜了反革命流氓分子一次又一次猖狂反扑,取得了今天的大好
胜利。

  江生借着火光看见周汉臣凝视着院子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周汉臣说起他想
过泅渡过海。

  外面一片口号声。兴奋的男女学生在火光中跑来跑去。阎秀秀和肖莎莎走过来,
她们大概对周汉臣房间没开灯很诧异,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了看,而后转身走了。
肖莎莎还回头举了一下手臂,很随便地喊了一声:打倒流氓犯!

  江生看见周汉臣眼皮略跳了一下。

  江生说,那一晚周汉臣遭受打击其实最大。他看着周汉臣像一棵老树一点点枯
朽。他手捂着肋下露痛苦状。江生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没说。他让江生想办法问大
师傅胡大爷、董胖子要点黄酒来,还说了几样采掘的中草药。江生想到周汉臣刚才
要泅渡过海逃跑的说法,怀疑要酒是做这准备。周汉臣神情麻木地摇了摇头:跑哪
儿去呀?江生也便想到,全国到处是红卫兵的通缉令。一个老师带着反革命流氓犯
的帽子逃出学校,那就更罪大恶极了。

  江生说,他后来还是没敢为周汉臣要黄酒,怕万一成为周汉臣逃跑的协同犯。

  他说,他为此一直疚愧不已。

  调查人却不被江生疚愧不已的说法所蒙蔽,他们往下调查那天周汉臣到底和江
生说了些什么?江生又向造反团团部汇报了什么?

  根据赵大鹰对调查组的陈述,江生曾经向他汇报周汉臣有可能准备逃跑。调查
组确知,篝火晚会结束后,赵大鹰召集了造反团团部六人会议,专门讨论如何防止
周汉臣逃跑。议及很多方案。最后,负责监管周汉臣的戴良才提出:从今天起,绝
不能让周汉臣吃饱。要饿他,饿得他走不动,他就跑不了了。大伙便觉得这个方案
十分出色。周汉臣力大无比,派多少人看他都不一定看得住,但是饿就把他饿趴下
了。所有人都知道,周汉臣不会去灶房抢吃的。

  江生对调查人的提问慌窘异常,使得调查人怀疑倍增。

  又二十多年后,江生因受困于精神神经症找心理医生。那时他去病心切,不仅
和医生坦言当年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全部经历,也曾和作者讲了一切。后来得知作者
要写这本书,他又恳求作者对他所言保密。作者同意了。对于江生这个人物,作者
所知最多,披露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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