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肖莎莎听见小屋内两次铁器声响

  一问到周汉臣案件最后一晚的情况时,肖莎莎就有些慌乱了。

  这个常年病休在家的机关打字员歪着小白脸,扶着眼镜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起来。
那时而呆滞时而躲闪的目光像是惊魂未定。她说,第一个晚上把周汉臣说成流氓的
事情从她这儿 开始。最后一个晚上出事,又都说是从她这儿开始。她是罪魁祸首。
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调查人打量着她,始终搞不清她精神正常还是不正常。他们
让她冷静。肖莎莎拿出手绢擦擦这儿擦擦那儿,很神经质地讲了最后一晚的事情。

  肖莎莎说,那其实是后半夜的事情。

  我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后半夜起来了,是睡不着还是想上厕所。我出了宿舍。二楼
女生宿舍都关着灯,大概都睡死过去。楼下男生宿舍也没什么动静。往院子里看,
挺黑,有一两盏路灯和月亮一起照着。我记不得那一晚到底有没有月亮,总感觉院
子一半黑得厉害,一半却很白亮。我觉得很奇怪,看不见纠察队的人站夜岗。万一
让反革命流氓分子跑了怎么办?他如果起来搞破坏怎么办?纠察队都在院角的一间
平房里睡觉,他们该轮换出来站岗巡逻。我回宿舍披了件衣服,顶着寒气下楼,穿
过院子来到纠察队房前。

  我看见门窗都关着,屋里黑着灯。

  调查人问:你记清楚了,门窗都关着?

  我记清楚了,门窗都关着。门上有玻璃,反着光发着亮。窗户也有玻璃,反着
光发着亮。我正想他们为什么没人出来值班,那边周汉臣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院
里静得像冰洞。我看见周汉臣走出来,大概是穿过院子去厕所。这时,我发现那一
半院子很明亮。周汉臣就从亮处走过来,我赶紧躲到暗处。周汉臣却在院子中间站
住了。他可能对没有纠察队站岗也感到奇怪,扭头看着纠察队小屋。我看见他犹豫
了一会儿,转身朝纠察队小屋走去。当时我很紧张,觉得来者不善。

  我想到了好多有关坏人破坏的故事。

  周汉臣轻轻咳嗽了一声,又轻轻敲了敲门。

  调查人问:你肯定他咳嗽了、敲门了吗?

  我记得他咳嗽了、敲门了。我当时想,他这是在投石问路,侦察里边的人睡着
没有。后来,他就推门进去了。我当时就在小房的墙边躲着,心跳得像个兔子。听
见里面有一下铁器磨擦的声音,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后来,又听到哐啷一声铁器的响声。

  调查人问:那是什么响声,你还记得吗?

  我当时很紧张,来不及分辨。事后回忆,也没有回忆起来。我想喊来人,又紧
张得张不开嘴。听见周汉臣脚步很重地从屋里出来,他把门开大,又把窗户打开。

  调查人问:你记清楚了他把门开大,又把窗户打开?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当时他一转身看见了我。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知道我
在监视他,很轻蔑地眯着眼哼了一声。我鼓起勇气说:你干什么?我的牙齿嘚嘚嘚
打着架。他冷笑一声说:我干反革命。我说:我要嚷了。他一下走近两步,指着我
说:不许你嚷。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说:你要干什么?周汉臣看了看我,没说话。
我却害怕了,转身就跑,张嘴喊来人。他一下堵住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许你喊。
我更害怕了,张嘴喊:反革命流氓犯要行凶了!周汉臣说:你再喊,我真的拧断你
脖子。他把我堵在墙角,我跑不了,心想反正是一死,就放开嗓子喊起来。周汉臣
抓住我胸口的衣服,手像拖拉机马达一样抖着。

  后来,我就听见那边楼上楼下人都起来了。听见阎秀秀大声喊着。又有好多人
喊着。同学们拿着乱七八糟的家伙跑过来。

  周汉臣把我放下,就大步回他自己屋了。

  同学们围上来问怎么回事?阎秀秀指着我说:周汉臣想强奸她。

  我说:周汉臣是想杀我。

  阎秀秀便说:强奸不成,就想杀她。

  同学们全炸了。我一时说不清楚,又指了指纠察队小屋说:周汉臣到里面去搞
破坏。人群拥进了屋,灯亮了,看见纠察队十几个男生全躺在铺上昏迷不醒。左摇
右晃,才有人勉勉强强睁开眼。

  阎秀秀挥手喊道:周汉臣进来下毒药了,他想把同学们毒死。

  后来,大家就把周汉臣的房子围了起来。

  调查人第一次听肖莎莎讲最后一晚情况时,非常惊疑:周汉臣去纠察队小屋干
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大开门又打开窗?当调查人把情况调查了一圈,再次找到肖莎
莎时,他们对事情已有了大致的轮廓。这一次提问就十分尖锐了。

  肖莎莎整个回答都显得慌张。

  调查人问:听说那个晚上直到后半夜,你都一直不在宿舍,你到底去哪儿了?

  肖莎莎说:我哪儿也没去。不在的时候,顶多是上厕所去了。你们问我为什么
有人到宿舍找不见我,可能那时我还没回来。

  调查人问:你那一晚上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后半夜想起来要到纠察队小屋看
一看?按时间推算那时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肖莎莎说:我哪儿也没去。我记不清了。我就是不在宿舍,也和周汉臣没关系,
和这件事没关系。

  调查人冷静地打量着肖莎莎。这个看着不正常又正常的女子慌乱得手足无措,
不停地用手绢擦嘴擦鼻子擦眼睛,小白脸上那副白框眼镜扶上扶下。他们知道,这
是一个肖莎莎难以回答的问题,但确实又和周汉臣案件无关。他们宽容地等待肖莎
莎的神态稍稍平缓,就接着问:你当时一共两次听到屋里有铁器的声响,第一次你
说是铁器磨擦的声音,第二次呢?

  肖莎莎回答:是哐啷一声。

  调查人问:这两次响动是什么声音?

  肖莎莎目光闪烁。据调查人对作者讲,当时的闪烁很让他们起疑,不是精神失
常人的愣神,而是正常人的惊慌。肖莎莎说:我后来一直没有回想起来。

  调查人问:你回想过吗?

  肖莎莎说:我……不知道回想过没有。

  调查人问:你们当时拥进纠察队小屋,灯也打开了,屋里都有些什么铁器?

  肖莎莎说:有靠在墙上的几支长矛,矛头是铁的。

  调查人问:还有呢?你再想想。

  肖莎莎说:好像还有……

  据调查人说,肖莎莎当时直愣着眼,用手绢不停地擦着下巴,停顿了好长时间。
调查人一言不发地等着她。最后她说:好像还有铁炉子。

  调查人问:你再想一想,能确认吗?

  肖莎莎咬着嘴唇停了好一会儿,回答:能确认。

  调查人说:那你再想一想,你听到的两次铁器的响动是什么声音?

  肖莎莎低着眼恍惚了好一阵,回答:可能是铁炉子的声音。

  调查人问:更具体的呢?

  肖莎莎的声音非常低弱:第一次像是铁钩子勾炉盖,第二次像是把炉盖盖上。

  调查人问:你当时就听出来了吗?

  肖莎莎一下抬起眼,慌张地解释道:没有,我当时反应不过来,是后来回忆起
来的。
  调查人问:后来是什么时候?
  肖莎莎皱着眉咬着嘴唇,神情呆滞陷入最困难的境地:第二天,周汉臣死了以
后。

  调查人问:是第二天吗,还是更早?
  肖莎莎神情呆滞,完全像个精神失常者了。

  这次调查二十多年后,调查人对作者说,那天晚上的情况很可能这样:已经是
冬天了,海岛一到夜晚又冷又潮,纠察队小屋里生了个铁炉子取暖。周汉臣每日上
厕所路经这个小屋。那天后半夜他起来上厕所,发现纠察队没人巡逻站岗,感到奇
怪。他在院中犹豫了一下,那个矛盾心理不言而喻。结果他还是多管了闲事,走到
小屋前咳嗽敲门了。里边没有反应,他就有了判断。屋里的同学可能中煤气了。他
推开门察看了炉子,大概对炉火做了拨弄,然后就大开了门窗。最后就撞见了肖莎
莎。肖莎莎的态度激怒了他。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作者说:他死得太冤枉了。明明去救学生,却被误认为要毒死学生。学生们是
不是后来才回过劲儿来?调查人说:问题远比这严重复杂。我们发现,很多人在砸
死周汉臣之前就意识到这是误会了。作者惊愕了:就这样他们还砸下去?调查人说:
你详细看调查记录吧。这件事我们至今也没有搞清全貌。
  看调查记录,调查人对肖莎莎紧接着提问。
  调查人说:根据多方调查,周汉臣那天进纠察队小屋,很可能是担心他们中煤
气了,所以你才听到铁炉子的声响,看到周汉臣把门窗大开。后来就撞见了你。你
误会了,喊了,大家便都跑了出来。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肖莎莎过了好一会儿回答:可能是这样吧的。事后有人这样说。
  调查人问:事后是什么时候?有人说是谁说?
  肖莎莎抬起眼: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说周汉臣要强奸我,
又要毒死纠察队,都是阎秀秀他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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