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                  


                第九章

    战斗愈来愈残酷了。

    当我们每人分到的两根甘蔗刚刚嚼完,主峰上的敌人居高临下,又一次向我们
实施炮击。这次炮击比前几次更疯狂,更凶狠,炮击持续了长达半小时之久。无名
高地上,我们作为依托和立足点的堑壕,前后左右,到处弹坑累累。扑面的硝烟使
我们睁不开眼,浓重的梯恩梯味儿呛得我们喘不出气。

    炮击刚停,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堡,用平射的高射机枪、轻重机枪,向我们这
无名高地扫射……

    显然,敌人是要从南面反扑了!

    “三排,压制敌火力! ”梁三喜大声喊道。

    我们刚从堑壕里探出头,便见一群敌人已爬上堑壕前的陡崖,离我们只有十几
米了! “打!”梁三喜边喊边端起轻机枪,对着敌群猛扫!全速奋起向偷袭过来的
敌群开火,瞬间,阵地前的敌人便被我们打得如同王八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这群敌人是从主峰上下来的。他们趁炮击时我们无法观察,便越过主峰和无名
高地间的凹部,偷袭到我们的阵地前沿。真险啊,如果我们稍迟几秒钟发现他们,
他们就扑进我们的堑壕里来了!

    当敌人的反扑又被我们打退后,敌戏双方又平静下来。

    这时,报务员跑到粱三喜跟前,说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九连。

    梁三喜极其简要地向营长报告了我们攻下无名高地的经过。营长在报话机中告
诉我们:营指挥所和营所属另外三个连队,离我们这无名高地直线距离还有十公里
左右。预定的穿插计划因战局发展被打乱,他们已不能按预定方案按时到达预定位
置了。眼下,三个连队正分头扼守山口要道,阻截从第一线溃逃下来的敌兵,保证
大部队全歼逃敌。因此,他们一时腾不出兵力来支援我们。营长还收回了他昨天对
我们的批评,并传达了师、团首长对我们九连的嘉奖今,说我们昨天的穿插速度是
相当惊人的!……

    是的,当他们也在我们昨天的穿插路上走一走时,他们便会晓得我们九连为啥
误了122 分钟!

    “困难,你们有啥困难吗?”营长问。

    “伤亡已超过三分之一,断粮断水!”梁三喜喊道,“水,主要是缺水! ”

    “坚持,你们想办法坚持!要坚持到明天头午,我们才能上去! ”少停,营长
减道,“团首长指示,如果攻下主峰有困难,你们就坚守在无名高地上,等我们上
去再说!”

    “不行,我们不能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要死,也只有到主峰上去死!”

    “怎么?你是梁三喜还是靳开来,牢骚不轻呀! ”

    “报告营长,靳开来已经牺牲,我是梁三喜!”梁三喜脸色铁青,“主峰上有
敌人的追击炮炮阵地,一个点地朝我们头上打炮如果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到明天头
午,九连必将全连覆没! ”

    …………

    跟营长通罢电话,梁三喜对我说:“指导员,召开个党员会吧。”

    我忙通知党员开会。这时,一些不是党员的战士,也纷纷把他们早写好的火线
入党申请书递到我手上,问我可不可以列席参加党员会。我眼里一热,忙说:“可
以,绝对可以!”

    此时要求入党,绝不是去领取一张谋取私利的通行证,而是准备向党献出一腔
热血!

    梁三喜对围拢过来的党员、非党员说:“我们不能再被动挨炮了,要主动出击!
我提议组成党员突击队,去拿下面前的主峰,去占领敌炮阵地!”

    战士“北京”接上说:“连长的话极有道理。看来主峰上敌兵力并不多,他们
主要是靠炮来杀伤我们。只有我们站在敌炮阵地上,我们九连才能有点安全感。”

    梁三喜望了望众人,宣布了两道命令,任命战前刚经升的炮排长为代理副连长,
任命战士“北京”为代理炮排长。

    说罢、他问我:“来不及碰头商量了。指导员,你看怎样?”

    我连连点头同意。眼下让谁升官,既不需升官者为自己“走后门”,更不需有
人为升官者当说客,说文了叫“受命于危难之际“,说白了便是靳开来的话,给你
个带头去死的差事!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说虚的。说实话,让我
指挥一个炮排,我还是颇能胜任的。不过,我用‘八二无’去炸敌碉堡还有点绝招,
因此,我觉得让我作为一名炮手去行动,更能见成效。”

    梁三喜一听有理,点头同意了“北京”的要求。

    以党、团员为主的突击队组成了。

    梁三喜当即决定:由新任命的代理副连长和他带队,分头从主峰左右侧去攻占
主蜂。他让我和三排留下扼守无名高地,掩护他们出击……

    “连长,你的胳臂已负过伤了!”我吼了起来,“如果你觉得我赵蒙生还有种,
这突击队由我来带!”

    “少废话!你有没有种,战场上大家不都看见到了吗!”粱三喜的眼里射出不
容分说的光,“可讲指挥能力,你还不过关!行了,趁敌还未炮击,要分秒必争!”
他转脸对战士“北京”一挥手,“带足炮弹,你和弹药手们先是顺坡滑下去,速度
越快越好!”

    无名高地和主峰间是个“U ”形,我阵地面前的坡崖坡陡七十多度,而坡崖又
完全暴露在主峰之敌的射界下。当战土“北京”抱着“八二无”炮身,和弹药手们
急速从坡崖上滑下去时,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碉堡,便开始不停地封锁扫射……

    “三排,压制吸引敌火力!”梁三喜命令。

    三排对准敌碉堡开火,但狡猾的敌人并不理会,仍不时地朝我面前的坡崖实施
拦阻扫射……

    要通过这完全暴露在敌射界之下的坡崖,谈何容易啊!

    梁三喜皱起眉头。稍停,他对突击队员们大声减道:“看着点!都按我的样子
办!”

    说罢,只见他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中,趁敌射击间隙,飞身跃出堑壕,猛地朝
山下滚进,滚进……

    我惊呆了!一个基层指挥员在战斗最紧要的关头,他把忠诚、勇敢和智慧所包
涵的全部内容变为沉着,继而从沉着中又产生出这果断而不惜赴汤蹈火的行动!

    他成功了。

    突击队员们学着他的样子,瞅准敌射击间隙,一个个先后“噌噌”跃出堑壕,
滚进,急速朝坡崖下滚进……

    过了会,敌人停止扫射。无名高地上安静无事,我心中越发不安。我问自己:
“你不是立誓要血洗自己的耻辱吗?那你为啥不象梁三喜那样去冲锋?!”

    敌人又开始拦阻扫射了。我抓过冲锋枪抱在怀中,对三排喊道:“你们坚守,
我过去! ”

    我大步跨出堑壕,横身倒在坡崖上,拼命往山下滚进……

    我当时想的是:都是爹娘生的,连长梁三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去做的事,
我这当指导员的也应照着去做。才算称职!

    也怪,滚到山间,除了感到周身麻木外,竟觉不得疼。

    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一接近它,便躲过了敌人的射界。我火速爬
着赶上了梁三喜他们。粱三喜见我来了,也没责怪我。

    三排仍不时向敌人射击,敌人也不断还击。我们在草丛中攀援而上,去接近敌
堡……

    爬了一大阵子,猫起腰便看见敌堡了。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距离最多有五十米。放心,绝对不用打第
二炮,干吧!”

    粱三喜点头同意。

    战士“北京”当即把炮弹装进炮膛。少许,他肩起“八二无”炮身,“噌”地
站起来,勾动了扳机!然而,没见炮口喷火!

    战土“北京”一下卧倒在地。敌人的子弹“嗖嗖”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怎么?是臭弹?”梁三喜问。

    “嗯。是发臭弹。”“北京”说着,忙把臭弹退出炮膛。弹药手赶忙又递给他
一发炮弹,他又将炮弹装进了炮膛。

    稍停,他又肩起炮,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勾响了扳机,却又一次没见炮口喷火!

    “哒哒哒哒……”敌人一串子弹射来,战士“北京”一头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同志……”我和梁三喜同声呼唤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战士“北京”倒在血泊中,身上七处中弹。中的是平射过来的高射机枪子弹,
处处伤口大如酒盅,喷出股股热血……

    呵,倒下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士兵又倒下了! 他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眨眼间
便告别了人生!他二十出头正年轻,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他是那样机敏果敢,
他是多么富有才华!昨天晚上,他还以将军般的运筹帷握,为我们攻打无名高地献
出了令人折服的战斗方案!可此刻,他竟这样倒下了! 他从北京部队奔赴前线补到
我们连,到限下才刚刚两天,我们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五十米的距离上,他不
瞄准也绝对有把握—炮—个敌碉堡!可臭弹,该死的两发臭弹!!

    梁三喜怒对爬到眼前的弹药手:“他的死,你要负责任!”

    弹药手沉下头不吱声。我知道,梁三喜这是由极度悲恸产生的激怒,而激怒又
变为这无谓的埋怨!在同生共死的战场上,有哪位弹药手愿意出现臭弹啊!

    “怎么两发都是臭弹?咳! ”

    “早晨打无名高地时,就已出现过一发臭弹。”弹药手伤心地回答梁三喜,
“为啥是臭弹,你看看弹身上的标号就晓得……”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的血泊中,取过那发退出膛的臭弹看了一眼,递给
了我。我一看,只见弹身上印着:一九七四年四月出厂。

    弹药手嘟囔说:“批林批孔的年月里出的东西,还能有好玩艺!那阵儿,到处
都停工停产搞大批判,军工的工人也都不上班……”

    啊,我心里一阵冷飕飕!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动乱年月,不仅给人们造成了程度
不同的精神创伤,还生产出这样的臭弹!如今臭弹造成的恶果,竟让我们在这生死
攸关的战场上来吞食!

    “奶奶的! ”梁三喜气得象靳开来那样骂娘了,“要是再为了争权夺利,今天
你搞他,明天他整你,甚至连死了两千多年的孔老二也拉出来批,我们就没个好!
不用敌人打咱们,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台!”

    这时,山左侧传来一声令人振奋的巨响,不用问,那是新上任的代理副连长带
着战友们,把敌碉堡炸掉了! 我们上面敌堡中的枪又急骤地响起来,一串串子弹从
我们头顶上掠过……

    梁三喜问弹药手:“还有几发炮弹?”

    弹药手说:“还有九发。有六发是七四年四月出厂的。”

    “真他娘的见鬼!扔了,把那六发全给我扔掉! ”梁三喜气极了,厉声对弹药
手,“你动作快点,给我拿发好弹来!”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双手摸过血染的炮身,把那发还在炮膛中的臭弹猛
一下退出来,忿然甩出老远!他接过弹药手递过来的炮弹,一下装进了炮膛。

    梁三喜肩起炮身。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站起来,眨眼间便见炮口喷火! 炮
弹“轰”地炸开,敌碉堡被炸得粉碎……

    碎石泥尘还在刷刷下落,我们便跃起身,迎着硝烟气浪上前扑去!

    上来了!上来了!从左右两侧出击的突击队员,还有从主峰正面待机冲锋的步
兵一排,一齐呐喊着,冲上了山顶!

    我们,终于站在了364 高地主峰上!

    “注意搜索残敌!”梁三喜命令说。

    我放眼望去,山顶上敌堑壕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位于山顶右侧的炮阵地上,
有十几门横倒竖歪的120 迫击炮,遍地是待发的炮弹,还有那一箱箱未开封的炮弹
箱摆在周围……这时,我才更觉出粱三喜判断的准确,决策的正确!如果不攻占这
炮阵地,我们坚守在无名高地上是会全连覆没的!

    山顶上到处是巉岩怪石。我们沿着堑壕南边向西搜索。

    段雨国兴冲冲地来到我和梁三喜身边:“连长,指导员,胜利啦,我们终于胜
利啦! 这次战斗,能写个很好的电影剧本!”

    我望着段雨国那副乐样儿,真没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

    “隐--- 蔽!”只听身后的梁三喜大喊一声,接着我便被他猛踹了一脚,我一
头跌进堑壕里!跟着传来“哒哒哒”一阵枪响……

    当我从堑壕里抬头看时,啊!梁三喜--- 我们的连长倒下了!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连长!连长!”我一腚坐在地下,把他扶在我怀中……

    他微微睁开眼,右手紧紧攥着左胸上的口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这里……
有我……一张欠帐单……”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头便歪倒在我的胳臂弯上,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他攥在
左胸上的手也松开了……

    我一看,子弹打在他左胸上,打在了人体最要害的部位,打在了他的心脏旁!
他的脸转眼间就变得腊黄腊黄……

    “连长!连长!”战土们围过来,哭喊着。

    “连--- 长!”殴雨国扑到梁三喜身上嚎啕起来,“连长!怪我……都怪我呀
……”

    梦,这该是场梦吧?战斗就要结束了,梁三喜怎么会这样离开我们!当理智告
诉我,这一切已在瞬息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时,我紧紧抱着梁三喜,疯了似地哭喊
着……

    讲到这,赵蒙生两手攥成拳捶打着头,泪涌如注。他已完全置身于当时的场景
中了。

    我用手擦着不知啥时流下的泪,为梁三喜的死感到极为惋惜和沉痛。

    过了良久,赵蒙生才抬起泪脸,喃喃地对我说:“子弹,是一个躲在岩石后面
的敌人射过来的。显然,梁三喜最先发现了敌人,如果他不踹我那一脚的话,他完
全来得及躲开敌人,可为了我,他……”  段雨国内疚地哽咽说:“怪我,都怪
我啊!怪我当时让胜利冲昏了头脑,才使指导员先顾了跟我说话,才使连长他……”

    停了会,赵蒙生接上说:“痛哭过后,我想起梁三喜临终前没说完的那句话,
我从那热血喷涌的弹洞旁边,从他那左胸的口袋里,发现了这……”赵蒙生说着,
从一本硬皮日记本里,拿出一片纸,用瑟瑟发抖的手递给我,“你……你看看……”

    我接过一看,这是一张血染的纸条。这纸条是三十二开笔记本纸的小半页,四
指见方。烈士的笔锋刚劲,字迹虽被血浸染过,但依然清晰可辩。只见上面写着:

    我的欠帐单
借:本连司务长120元
借:本团刘参谋70元
借:团后勤王处长40元
借:营孙副政教50元
…………

    梁三喜烈土留下的这张欠帐单上,密密麻麻写着十七位同志的名字,欠账总额
是六百二十元。

    我顿感头皮麻嗖嗖的!眼下,我虽还不知梁三喜为啥欠了这么多的帐,但我已
悟出,为啥赵蒙生在前面的讲述中,一再讲到梁三喜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烟末,连块
手表也没有,用的牙刷只剩“八撮毛”……

    赵蒙生叹息了一声,对我说:“三年多来,这血染的欠帐单一直象沂蒙山中那
古老的碾盘一样,重压在我的心上。每每看到它,我便百感交集。我常常这样想,
梁三喜临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这里有我一张欠帐单,我欠的帐还没偿还,还
没偿还啊……”

    我们又陷入沉默中。

    过了会,我问:“那么,最后战斗是怎样结束的?”

    赵蒙生仍在擦泪,没有回答我。

    段雨国说:“当时,一串子弹射来之后,我见连长倒在地上,我误认为连长是
就地卧倒隐蔽。我抬头一望,见前面岩石上有个黑影,一晃便不见了。我跑过去一
看,也没见敌人在哪里。这时,又过来几位战士,我们一齐搜索,才发现岩石右下
侧有个洞口。我返回身来想报告连长时,见连长已牺牲在指导员的怀中。我扑上去
就哭起来……当我含泪告诉指导员敌人已钻洞,指导员疯了般地站起来,喊着要手
榴弹……”

    赵蒙生摆手制止段雨国:“算了,算了!不必讲那些了!”

    “实事求是吆!总得让如实记录这个故事的作者同志,对这场战斗有个大概的
了解。”段雨国接上对我说,“……指导员把十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谁也拽不住
他,他象疯了一样跑到洞口边,一下就钻进洞去。过了会,我们先是听到一阵枪声,
接着是闷雷股的巨响。当时大家心想,指导员肯定牺牲了。我们打着手电,一个个
钻进洞中,先把指导员抬了出来,见他额角上流着血,臀部也负了伤,他人事不醒
了。接着,我们呼拉拉拖出九具敌尸,洞中的九名敌人,全让指导员那捆手榴弹给
报销了!……”

    “行了,别塑造我的形象了!”赵蒙生内疚地说,“比比梁三喜、靳开来、战
士‘北京’、司号员小金,我算个啥!我不过是让军长和战友们骂上战场的懦夫而
已!如果说我还没有愧为炎黄子孙,那是烈士们用热血净化了我的灵魂。”停了停,
他望着我,“不过,使我的心灵受到更大更剧烈震动的事情,还不是在战场上,而
是在打完仗之后发生的。那石头人听了也会为之动情的故事,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
你现在也绝对猜不到。那么,让我给您继续讲下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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