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从连部回来,彭树奎一头扎在了铺上。
    他被人家耍了。被一个傲然在上的卑琐小人给耍了。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如果今天同他进行这番谈话的不是殷旭升,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也许不会懊恼到这般程度;如果谈话的目的仅仅是动员他揭发郭金泰,哪怕是强迫,而不是诱以官、禄、德,他也只会是不平,至多忿忿而已。然而这诸种因素竟巧妙地纠合到了一起,这就不能不使他恶心地感到,自己是同一个奸商谈了一宗肮脏的“买卖”。殷旭升往抽屉里撇提干表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是以弄权者的恩威并施,让他去懊丧,去乞求,去眼红……
    他真的眼红了。怒火烧的。
    他想踅回连部,指着殷旭升的鼻子臭骂一顿,而后再把那张提干表撕个稀巴烂:老子不稀罕!……
    那会是很惬意的。足以痛快一阵子。
    往后呢?……
    身后拖着一连串的不幸,面前又是十字交叉的路口,路标上只有东南西北,而哪条路走得通,哪条路走不通,得靠自己去趟,自己去碰啊!
    人,是很容易看重品格,维系自尊,崇尚正直、倔强、坦荡的。然而切身利益、突然面临的困境又往往迫使你不得不改变初衷。如果“刚直不阿”、“宁折不弯”足以使人生的道路畅通无阻,那么,我们的祖先,也就不会留下那句使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要忍气吞声的古训了——站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而是向命运。
    命运是喜欢捉弄人的——
    彭树奎二十八岁还未结婚。
    彭树奎一岁上便有了媳妇。
    还在他哑哑学语的时候,他,便与尚在母腹中的菊菊定下了终身……
    他出生在聊城县大运河边一个纤夫的家庭里。他的父亲和菊菊的父亲,都是纤路上的伙计,是苦力中的苦力。
    民国三十二年,在下杭州的路上,菊菊的父亲突然染上了暴病,眼看要客死他乡了。是他父亲辞掉了纤活,背起奄奄一息的伙伴,旱路、水路辗转回到了家乡。虽然终究未免一死,却好歹没把骨头扔在外乡。
    菊菊的父亲咽气前,当着彭家夫妇的面对怀孕的妻子说:“生男与狗儿结拜兄弟,生女做彭家的儿媳……”
    指腹为婚,这一最具封建色彩的联姻形式,曾酿造了多少爱情悲剧,却也结成过多少恩爱夫妻!
    他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整天和菊菊厮守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儿女两亲家,大人之间经常走动,孩子们自然也就更亲昵了。
    他长菊菊一岁,菊菊理应叫他哥。
    菊菊个子比他高,菊菊光叫他小名。
    “狗子,去抓蝈蝈呀!”
    “好!去抓。”
    “狗子,去打枣吧!”
    “好!去打。”
    他处处都依着菊菊。
    榆树结钱儿了……
    金针开花了……
    运河水退了……
    他们挎上篮子,一块儿去捋榆钱儿,去摘花菜,去河滩上摆家家……
    同村的孩子都叫他俩“小两口”,他不恼,菊菊也不恼。小两口就小两口呗,菊菊比他还乐意。
    “狗子,人家说俺是你媳妇……”
    “是媳妇。俺娘也这么说。”
    “你没娶俺呀!”
    “要娶的!”
    “没有花衣裳啊……”
    “……给你编个花帽儿吧!”
    他采来各种鲜亮的野花,编织起来,戴在菊菊头上。
    “花轿呢?”
    “……去找顺子吧!”
    顺子是村上的孩子头。
    ……小伙伴们闹闹嚷嚷地把他俩抬起来,仿着大人的结婚仪式,组成了迎亲送娶的队伍,浩浩荡荡的。
    顺子从地里摘下南瓜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吹吹打打喔哇唑,喔哇瞠,娶个媳妇尿裤裆。
    渐渐地懂事了。再不玩“娶媳妇”的游戏了。他们背上书包,到三里外的镇上去念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不是因为他偶然干了一件蠢事,他们童贞的友谊还会延续下去的。
    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顺子。顺子不上学,在村里放牛。放牛娃嘴都骚。
    顺子骑在柳树权上,朝着他和菊菊打诨:
    新媳妇,穿红裤,
    裤里装个小老鼠。
    走一步,尿一裤,
    你汉子管你叫姑姑……
    “没臊……不要脸!”菊菊恼了。
    “嘻嘻……”顺子开心地从树上跳下来,摇晃着一个编得很精巧的蝈蝈笼子,朝他卖弄说:“瞧!真正的‘绿豆王’,叫起来,‘哇哇’的……怎么样……你敢咂你小媳妇的一口奶子,这个就归你!,’
    他动心了。
    倏地,他像一条顽皮的小狗一样,扑到菊菊身上,撩起菊菊的汗兜兜,在那还未发育的小奶头上咂了个响。
    菊菊“哇”地一声哭了。
    那年菊菊九岁。
    九岁的姑娘已经懂得了羞臊。
    十岁的他还正是不要脸的年纪。
    菊菊再也不理他了。
    他也没心思与菊菊和好。
    在人生的旅途上,他刚好迈入了“排斥异性”的阶段
    春秋辗转,日月递嬗。待他走完这段荒谬的路程时,菊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
    菊菊的父亲过世早,家里只有哥哥一个男劳力。他断不了时常去帮着干些力气活。“一个姑爷半个儿”,菊菊娘拿他当成自家孩子待,他也认定这是自己的家。一把锄头两地耪,一担柴禾两家分。邻里乡亲都说菊菊娘好福气,摊上个孝顺姑爷。这话传到他和菊菊的耳朵里,就更有一番嚼头了。
    菊菊很早就显露出贤淑的天性,时常去他家里帮衬些针线活。待他也好。田畔地垅,送水送饭,很是细心周到。话语虽不多,见面时也总会礼貌地叫他一声树奎哥。那甜甜的嗓音也不尽是出于礼貌。
    他开始留意菊菊了。
    他到了动这种念头的年龄。
    背地里,他把菊菊同村上所有的姑娘做了比较,他开心了。菊菊是俏的。
    乡下人的爱情很少用语言去表达,因此青年男女之间的眼神也就格外富有情感了。在菊菊面前,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常常驻留在对方姣好的脸上,经久不移。菊菊则出于害羞,或是担心他再干出什么蠢事来,总是脸一红,急速地扭过身去。两根乌黑的辫子悠起来,辫梢撩在他的脸上,痒酥酥的……
    一九六0年元旦刚过,天还很冷。他去城里验兵,穿得单薄了,回家便病倒了,发起高烧。
    菊菊过来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通红的苹果。
    正是困难时期,返销粮钱尚且凑不足,苹果更是不敢想象的奢侈品了。
    当菊菊把两个还带着身体温热的苹果塞给他的时候,他零然发现菊菊那两条长长的辫子没有了。他心里不自在开了。他是多么喜欢菊菊扎辫子的俏模样呀!
    “你咋把辫子铰了?”
    菊菊含情地笑了笑,没吱声。
    “你可真是的……”蓦地,他明白了,菊菊是把辫子卖了,用卖辫子的钱买来了苹果……他看看苹果,看看菊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菊菊……你这是……”他生气了。
    菊菊脸一红,把头低下了。
    穷家姑娘,没有什么好衣裳穿,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装扮自己,惟有受之于父母的那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是她的爱物,是她的骄傲,是她博得意中人欢心的瑰宝……可眼下,她把它剪啦,卖啦……只是为了在临别前让心上人尝到一点爱的温馨和生活的甜味。
    彭树奎的心被刺痛了。他猛地把头扎在枕头上,呜呜啕啕地哭了起来。
    菊菊慌了,伏在他枕边哄劝他:“树奎哥……你要是喜欢……俺明年再给你扎起来……”
    啊……
    这多年来,他没能给菊菊扯过一尺布,没能买过一瓶雪花膏……就是从这一天起,他暗自下了狠心:今生今世就是碾碎了骨头,也要给菊菊挣一点富贵来……
    参军入伍,他干活下死力,训练豁上命,从背纤绳的父亲身上承袭下来的那股不屈不挠的韧性和耐力,使他在军营这块坚硬的土地上,踏出了一条坦途——当年给家寄去了立功喜报,转年入了党,三年头上当了班长。心里装着菊菊,他不会做孬种。
    一九六三年,家里张罗着给他和菊菊成亲,班上的战友们把结婚的礼品都准备下了。不料,运河的一场大水,毁掉了他家土改时分下的三间青砖瓦房。七口之家,翻腾出全部家底,才勉强盖起了两间赖以栖身的泥草屋。
    婚事搁置了。
    从这以后,提干的念头才开始在他的脑子里不住地萦绕。不是野心,不是贪婪,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不是为了衣锦还乡,而是……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公式:
    结婚需要房子——盖房子必须借钱——借钱是得有偿还能力的(这是能否借到钱的关键)。
    军官,挣工资,这就是“偿还能力”的凭证。提干对于他的直捷的魅力,如此而已。
    他充满信心,凭感觉他领悟到领导对他的器重。
    一九六四年大比武,他带领“锥子班”打遍各师,一举夺魁。“锥子班”成了军里的一杆旗,他成了营长郭金泰的“宝贝疙瘩”。
    准备给他提干了,却被郭金泰从中挡了驾。郭金泰有自己的考虑:一九六五年上半年,“锥子班’’要到军区去汇报表演,怕他一卸任对整个“锥子班”的士气、成绩有影响……
    待从军区载誉归来,再讨论他提干的问题时,“风向”变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得不到归宿的爱情变得苦涩了……
    一九六七年回家探亲,他几乎没脸再登菊菊家的门了。倒是菊菊将些好言好语来宽慰他。
    归队前的一个夏夜,菊菊把他约到村外河边。在蒲草遮蔽的河滩上,他俩相对无言,默默地坐了很久。能说的话早都说过了,而心中真正的苦衷却谁也不愿轻易倾吐出来。
    他理解菊菊的心。二十四岁了,这般年纪,在农村该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却为了他一拖再拖,空耗着青春。这是一笔债呀!菊菊越是不说,不怨,他越是觉得这笔债欠得深,欠得重……
    沉默。
    夜,在沉默。
    只有河水“汩一汩”的流动声。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苍凉的船夫号子,很轻很轻……
    “哦……真不如脱掉军装,去背纤绳……”他叹息着。
    “俺……没逼你呀……”菊菊伤心了。
    “不……不是的……”他紧紧攥住菊菊的手说,“是俺自 ’己这么想……”
    “想都不该去想……还记得娘唱过的那支歌吗?……”菊菊动情地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轻地唱道:
    家有二分田
    莫去拉纤纤
    上水走三年
    下水走三年
    年年不得还
    这是大运河的纤夫家庭里,世世代代流传的哀怨的心声。菊菊正是从这支歌里窥见到父亲在纤路上经受的磨难;从这支歌里体味到母亲内心的凄惶。在她的心里,背纤与不幸是连在一起的。
    “放心走吧。”菊菊柔情地说,“俺……等你一辈子……”
    “菊菊……俺,委屈你了……”
    “看你……又说这些!”菊菊轻轻搡了他一把,停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天真热……身上都汗馊了……”
    她故意岔开了话题。
    “下去洗洗吧!俺给你张望着……’’
    他把目光移开了。移到了运河远处那忽明忽暗的渔火上。只有耳朵在“窥视”菊菊的一举一动。
    窸窸窣窣……
    哗——哗……
    菊菊下水了……
    “给俺搓搓背吧!”菊菊在河里对他说。
    他移过目光:菊菊侧对着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两手紧护着那隆起的乳峰。月辉洒在她那雪白丰腴的肩臂上,泛着炫目的光。
    他甩掉衣衫,趟到菊菊背后,心还一直“怦怦’’跳。
    他轻轻地往菊菊的背上撩着水,接着用粗糙的手在那光滑的脊梁上小心翼翼地搓着。
    他的手有些颤抖。同频共振,他感到菊菊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倏然间,他难以自持了,周身的血管在急速地扩张,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他那烧炙的胸膛里疯狂地撞击着……
    他猛地扳过菊菊的身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菊菊无力地瘫在他的怀中,轻声呻吟着,突然又啜泣起来。
    他心里一阵慌乱,蓦地想起了童年那次粗暴、野蛮的举动。骤然间他感到自己又在欺负菊菊,而且是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野蛮行为。一种愧怍、羞惭之感陡然袭上心头。
    他感到惶愧,感到可耻。七尺汉子,挣不下个家业,娶不上媳妇,竟还涎着脸皮做出这般轻狂的举动,去偷情式地占有,去廉价满足生理、心理上的卑微欲念,丢人哪!
    拥着菊菊腰的手,无力地滑落了。
    他猛地扭过身去,伤心地哭了起来。
    “树奎……别……别……”菊菊心疼了。
    痴情的菊菊,是想在他归队之前,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她不愿意让他憋憋屈屈地生活。为他,她舍得一切。
    她用力扳过他的头,忘情地吻着他的嘴唇,吻着他的眼睛……
    溶溶月色下,古老浑浊的大运河水中,他紧紧地拥抱着菊菊湿漉漉的身子,泪,在往心里流……
    “吃饭吧……班长……”
    孙大壮盛好饭菜,端到他铺前,轻声轻语地劝他。
    “少添乱!”他依旧面朝席墙侧身躺着,头不抬眼不睁地嚷了一声。
    蓦地,他意识到来送饭的是孙大壮,心里顿时不安起来。大壮是他领来的兵,全连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大壮的身世了……
    朝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发泄内心的烦恼,他感到愧痛,赶忙爬起来,接下大壮手中的饭碗,温和地说:“大壮,你也快去吃饭吧……去吧。”
    他竭力想冲大壮笑笑,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得不掩饰地把头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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