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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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金泰下到班里后,彭树奎有意安排陈煜伴着老营长一道干活。陈煜有文化,有见识,懂道理,陪着说说话,聊聊天,好解解营长心里的闷气。   下午一上工,陈煜就发现郭营长的情绪不对头,脸涨得通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于是便悄悄地问:“老营长,又怎么了?”   郭金泰摇了摇头,咆哮般地“嗯”了一声,最后恨恨地骂了句:“真他奶奶的‘英雄辈出’了!……”   原来,他中午看报纸时,发现省报的一版上刊登了一条消息和一幅照片。从消息上得知,潍县战役之后,那个一次睡了地主两个姑娘的范书记,如今已成了省革委会副主任,并作为“拥军”慰问团的团长,将率领省歌舞团下到沿海边防部队慰问演出。照片上,姓范的美滋滋笑着站在几位女演员中间,笑得左额上当年被郭金泰一枪托子捣过去留下的那疤瘌,也好像变成了跟敌人拼刺刀落下的光荣标记……   他把那张报纸撕了个粉碎!   奶奶的,这“命”是越“革”越奇了!这些年,那姓范的又是怎样爬上来的,怎样爬上来的啊!……郭金泰想骂,想跳。可是跟谁骂?跟谁跳?   他感到自己像战场上误入了地雷阵。不是不敢举步,而是不能开口。一开口,不知哪句话就成了拉弦,撞响了“政治地雷”。真不如战争年代拼刺刀好受啊,那阵刺刀一端,怒吼一声,左劈右砍,血肉横飞,死也死得值得,活也活得痛快!可眼下,有嘴得装哑巴!   陈煜见郭营长又火顶脑门子了,赶忙把他拉到坑道口的石头上坐下来,递过一支烟,慢慢说:“营长,不管什么事,还是想开些才好。”陈煜压低了声音,“别说是你,连那些战功赫赫的开国老帅们,眼下又怎么样了呢!……像咱这些无名之辈,明知回天无力,也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弄不好,又会授人以柄……”陈煜吐了口烟,意味深长地说:“营长,你也知道,我这个兵当得有点油了,玩世不恭。今天,你就听我这个兵油子送你几个字,叫做‘难得糊涂’……古人说:聪明难,糊涂更难,聪明而后糊涂尤难。其实这就是告诉人要学会装糊涂,所谓‘大智若愚’,就是这么个道理。这是历史留给后人的见识……”   抽了大半支烟,经陈煜这么一说,郭金泰心中平和些了。他猛然想起秦浩在雨夜跟他谈的那番话,便掐灭手中的烟头问道:“小陈,你研究过‘三国’吗?”   “读过。”陈煜不解地望着营长。   “官渡之战是咋回事?”   “嗯……官渡之战是实力雄厚、兵多将广的袁绍,跟曹操在官渡打的一仗。曹孟德以少胜多,击败了袁绍。”   “那里面有个叫啥田丰的人物?”   “噢……”陈煜略一思忖,说,“田丰是袁绍帐下的谋士,战前他曾多次向袁绍进言,规劝袁绍不要轻举妄动。袁绍非但不听田丰之劝,反以‘沮众罪’把田丰关了起来。用现在的话说,‘沮众’就是散布悲观情绪。袁绍兵败之后,本该痛定思痛,有所悔悟,结果他反而杀掉了田丰。田丰的死,就在于他是正确的。”   郭金泰的心一悸。   “营长,你问这干啥?”   “唉——”郭金泰叹息一声,“历史往往有许多相似之处啊!”……   收工的哨音响了。   彭树奎从坑道里走出来:“营长,陈煜,提前下工开会,杨干事又来采访啦!”   搜集王世忠生前事迹的座谈会,在“锥子班”开过两次了。出于对死去的战友的怀念,大家都充满感情地踊跃发言。该说的都说了,无奈杨干事还要深挖细找,硬是没完没了,害得大伙觉都睡不足。   杨干事为写王世忠的报道,也是煞费了苦心。已经五易其稿,却至今未能在秦浩手里通过。后经别人点破,杨干事方悟,稿子里没有“时代最强音”呀!   近两年,“时代的最强音”已经响彻神州大地——赣水急流中“支左爱民模范排”的战士在溺死前的最后一刹那,水面上飘荡的是“时代最强音”;钱塘江畔的英雄蔡永祥,出生后会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强音”……王世忠怎么可以没有“最强音”呢!   为此事,杨于事也多次问过“锥子班”的战士,奈何“踏破铁鞋无觅处”,又不好越俎代庖;虽然可以把三千斤西瓜皮说成一万斤,但子虚乌有的事,断然不可生编乱造。这乃是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问题。   座谈会又开始了。席棚子里,“锥子班”的战士围坐成圈,殷旭升亲临会场督阵。   杨干事凭着多年的采访经验,又循循诱导开了。   “……大家再回想一下,王世忠牺牲时,到底说过什么没有?……”杨干事看看孙大壮,“小孙,你当时在场,仔细回忆一下……”   “就……就说了句‘共产党员跟我上’啊!”孙大壮很认真地回答。   杨干事笑了笑:“我是说,他砸在里面之后,说过什么没有,或是喊过什么没有!”   孙大壮不吭气了。   杨干事又问陈煜:“陈煜同志,你当时不也在场吗?”   “在呀!”   “你听到什么没有?”   “听见‘哎哟’一声!”陈煜不耐烦地说。   “那是我摔倒时喊的。”孙大壮看了陈煜一眼,补充道。   沉默。   “王世忠砸进去时,谁先跑过去的?”殷旭升忍不住插问道。   “我。”孙大壮答道。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殷旭升两眼死死地盯着孙大壮。   “俺就看他……咕嘎咕嘎捌了两口气……”孙大壮讷讷地说。   “你再想想,他是捌气呢,还是在喊什么呢?’’杨干事进一步启发。   孙大壮怔怔地望着杨干事,不知所云。   又冷场了。   郭金泰狠狠地吸着烟,紧蹙双眉,只觉耳鼓嗡嗡做响。   “我想不会是捌气,肯定是在喊什么。”殷旭升又提示说。   “可能啊!”早已耐不住性子的陈煜拖着长腔,“王世忠砸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一下一下动着,很有节奏感呀。大概是在喊什么……”   “噢?”杨于事的眼睛一亮,“那么……像王世忠那样的英雄,他能喊什么呢?”   “嗨,那还用问,肯定是在喊时代最强音。”陈煜清楚,眼前的采访者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不然,这样的座谈会不定要开到何年何月呢!   “谢谢,谢谢同志们。”杨干事终于完成了秦政委交给的任务,长吁了口气,起身告退。   殷旭升和班里的人把杨干事送出席棚。郭金泰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嚯”地站起,几步跨出席棚。   “杨干事!”   杨干事转过身来。   “老杨,你们写报道的有你们的难处,得按领导意图办。但是,请你转告秦浩,王世忠的死,是事故,是恶性事故!”郭金泰把手中的烟蒂狠狠摔在地上,“告诉秦浩,这笔血账迟早是要算的!”   杨干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彭树奎生拖硬拉把郭金泰拽回席棚里。   郭金泰坐在铺边,仍气得周身打颤。   彭树奎:“营长,你!你……不能再……”   “奶奶的,这年头,放屁都掺假!”郭金泰一拳重重擂在自己的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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