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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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着菊菊离开龙山,离开这个他竭力想忘掉,而注定终生忘不了的地方。   他和菊菊从医院回到营房已经七天了。   这里依旧是紧张的、沸腾的、严肃的、活泼的军人世界。只是那一张张面孔大都陌生了。“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光荣的连队,英雄的班集体。为了保住它的荣誉,它的称号,未待新兵入伍,便由别的连队调来兵员,补全了连、排、班的建制。   原来的“锥子班”,包括刘琴琴在内,先后有十一人为龙山工程而亡。陈煜已被当做现行反革命在押。剩下的,只有彭树奎了。   眼下的“锥子班”又齐装满员,已经有了新的正副班长。战士们仍然称彭树奎为老班长。   彭树奎出院回到营房的当天,团干部股就给他送来了提干表。是股长亲自送来的。股长临走时叮嘱,必须当天填好,这批提于表就差他这一份没填,团里急着审批。   提于表端端正正地摆在彭树奎面前。   这是一张他等了九年的表格。这张纸,不仅能决定他,也决定着菊菊,甚至决定着后一代的命运。这张纸,能使他带着菊菊一步跨过工农差别的鸿沟……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足足有十分钟。   十分钟内,他的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越过从运河、雀山到龙山的空间跨度。那心酸的往事,那悲凉的月夜,那炸毁雀山工程的爆响,那生死搏斗的场面,那血与泪会合的坟茔……   此刻,这一切,都化做一团火,在这方表格上燃烧着,燃烧着……   他想哭,他想放声痛哭。干涸的眼睛里,泪早已流干了。   他想笑,他想仰天大笑。脆弱的脑神经,也经受不起强烈的震颤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极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他慢慢地拿起提干表,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片,一片……他打开房门,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   他当天交上去的是一份复员报告……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天了。天,像是有意留人。   彭树奎办完复员手续后,从那可怜巴巴的复员费中拿出三百块钱,让菊菊到团部留守处去,送给了郭营长的家属。   钱所剩无几了,他细心地计算着和菊菊去东北的盘缠。闯关东——山东百姓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求生之路,对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虽然,他和菊菊下了决心,下了最后的决心,但是,在这条路上,等待他俩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却无从知晓……   突然,他想起还欠殷旭升四十元钱。虽然那是殷旭升以“学雷兵”的名义寄到自己家中的,并且声言那是勿须偿还的资助。但是……   刨除路费,只剩下三十块钱啦。掂量来掂量去,彭树奎重新解开了那已经打好的行李。   按规定,军大衣和褥子已经上交了。一床薄薄的旧军被,夹着一个平常代枕头用的小包袱,这就是他当兵九年的全部家当。   包袱内是三套军装,只有一套是没穿过的。   他取出那套崭新的军装,放在一边,重又把行李捆好。之后坐在桌前,提笔给殷旭升写信……   信不长,他却用了好长时间。   最后,他把信连同三十块钱一起装进信封里。他托起那套新军装,送到连部交给了通信员,嘱咐他将信和军装转交给殷指导员……   菊菊回来了,眼泡红肿着。这是彭树奎想象得到的。他,不敢去见郭营长的家属和孩子。即使这最后的分手,他也没有这个勇气。他的心,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悲痛了。   彭树奎背起行李,搀着菊菊仅存的那一只胳臂:“这就走吧,趁着送行的同志们还没来……”   彭树奎拉着菊菊,一步一步攀上了龙头崖,向死去的战友告别。   大雪,把一座座坟茔变成玉石砌成的建筑,通体洁白无瑕。   雪,还在下着,只是放慢了速度,放缓了节奏。片片雪花儿,像撕开的白茧,透着细细可辨的纤维,轻轻地落下来。像一位细心的画家,在完成作品之后,审慎地一笔一笔填补着随时发现的破绽。但是,它遮蔽不了龙山的一切,掩盖不了龙山的一切。远处,一号坑道那黑洞洞的坑道口,像一只大睁着的哀怨的眼睛,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   那东倒西歪的席棚、木板房,将承受不了积雪的重压,会慢慢倒塌的。那埋在雪下的瓷砖、大理石,只能在冰雪消融之后,重现华丽的光彩了。   彭树奎站在这十九座坟前。崖下,那冲打着岩石的海浪,像是一下一下拍击他的胸膛:废啦,一切都废啦,废掉了资财,废掉了血汗,也废掉了战士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企盼和希望……   他缓缓走到无字碑前,慢慢地跪下了。菊菊也跪了下来。   他,脱下那顶摘掉红五星的棉帽,同菊菊一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和菊菊都没有哭。他俩是按家乡的礼节,在结婚时给自己的长辈磕头。   起身后,彭树奎又捧起几捧雪,添到郭金泰的坟头上。   彭树奎和菊菊在每一座坟前默立片刻。   当走到刘琴琴的墓前时,菊菊俯下身去,一只手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像是抚摸着一个仍有生命的躯体。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琴琴,我的好妹妹!九泉之下,你显显灵,救救陈煜吧……”   良久,彭树奎扶起菊菊。他最后望了一眼工地,望了一眼坟茔。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那“隆隆”的开山排炮声,那“突突”的钻机声,那“轰轰”的塌方声……在工程中倒下的战友已长眠地下,而活着的他和菊菊,还得背负着生活的沉重的十字架,去走完人生未走完的旅程。   别了,王世忠!   别了,孙大壮!   别了,刘琴琴!   别了,四大胡子!   别了,亲爱的营长!   别了,长眠地下的战友们……   彭树奎扶着菊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   尖利的西北风,撩起菊菊那只空荡荡的衣袖。   雪,还在飘着,飘着……   两串深深的脚印,慢慢被雪填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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