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文集                  山里红


 
 作者:林斤澜





  秋天,沟边岩下,砍倒了玉米高粱。山坡和山谷,就任什么庄稼也没有了。山里人比作推头,说:“推光了。”北方的秋风,扯着尖嗓,漫山遍野地一卷一过,岩石就铁青了,草皮就焦黄了。这时,忽见高山上,或是深沟里,一棵山里红,满树挂着铃铛般的果子,有的红艳艳,有的紫巍巍。啊!山沟就仿佛摇身一变,立刻热闹了,活跃了。

  山里红甜酸,酸甜。老羊倌陈双喜吃得不想吃,可又住不了嘴。他吆喝着羊群,走上一条大沟。沟旁的山,笔立好比铜墙铁壁,沟面开阔仿佛江河,一沟碎石活像大波小浪,直泻下来。走不多远,那铜墙铁壁,叫雷劈了般裂了开来,那沟趁势一个急转弯,穿过裂口。弯急岩陡风高,偏偏在这么个地方,岩上颤颤的伏着一间小屋。屋前屋后,荆条如剑如朝插在地上,围成羊圈。走到这里,陈双喜就会忍不住大吼一声:

  “喂——”

  什么话也不用说,一吼全够了。小屋里的人,也不用答话,光是一声长啸:

  “噢——”

  小屋里住着一个羊倌。这天,虎吼龙啸之后,陈双喜得知羊倌在家。就把羊群带上山坡,把“头羊”“二羊”带到小屋跟前,关在羊圈里。这样,老羊倌只管钻到小屋里,放心去聊天好了。羊群会在山坡上乖乖等着的,这是陈双喜放了一辈子羊,落下的拿手本领。当真永远一只羊也不丢,也不往远里去吗?那也不好说得那么绝。可是山里的羊倌们,提起陈双喜的这一手,倒是人人服气的。

  屋里的羊倌名叫李有本。五短身材,两撇浓眉好像两把小刷子,一嘴黑胡子那是一把大刷子。别人说话,这人不爱随便答理。他说出来一句话时,又往往石头般沉重。因此虽说身材短小,羊倌们偏管他叫大羊倌。他住的小屋,其实不过一张两人睡的炕,炕前边的余地,刚够转个身的。可是倒躺着两只母羊,站着三只小羊羔,一个挨一个地挤着,一地的羊粪。炕上,撂着羊毛编的鞭子,羊毛编的干粮网袋,一碗半碗羊羔喝的红糖水、小米汤,给羊碾盐位的石头日子,瓶子,罐子……可那人身上的东西呢?铺盖卷成一卷,塞在炕角落里。洗换衣服,拿绳子捆着,挂在房柁上。碗筷烟锅,全都只好堆在窗户台上了。

  陈双喜躬下瘦长的腰身,钻进小屋,欠着屁股坐在炕沿上。他那瘦长的脸膛上,刀刻般刻满了直的横的皱褶。可是一望脚边那三只毛茸茸的小羊羔,皱褶全都活动起来了,活画出一个老年人的眉开眼笑。三只羊羔,对着两只大山鞋,傻头傻脑地望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转过身子,什么也不明白似地,跟母羊咩咩叫着。那两只母羊,头也懒得抬,什么也很明白似的,咩咩回答两声。陈双喜指着两只羔子,欢叫道:

  “那两个是一对吧?”

  李有本管自黑着脸,不作声。陈双喜管自眉开眼笑,叫道:“没错,双羔,是双羔,又下了双羔了。”

  山里的羊倌们都知道,李有本手下的母羊,经常不空怀。下的羔子还爱活,还常下双的。这是大羊倌的看家本事。

  好哩,一个山头一个样。两位羊倌,一个侧身站在门边,打眼角里,仿佛是气鼓鼓的,打量那坡上乖乖等着的羊群。一个坐在屋里,眉开眼笑,还没看完小的,又看母的。两个都常年看得见对手的拿手,又都是百看不厌。可又一个显得冷冰冰,一个透着热烘烘。

  陈双喜指着下双羔的母羊,问道:

  “奶水怕不足吧?”

  李有本不作声,陈双喜也不等回答,又说:

  “这下单羔的,倒是足足的。”

  陈双喜一下又明白了,李有本要把双羔拨一个给那下单羔的奶去。可是那亲妈妈还舍不得,咩咩地唤过小羔子去。那干妈妈还不肯认账,使蹄子不叫小东西近身。因此,大羊倌守在屋子里做功夫呢!

  陈双喜想起了一件正事,赶紧丢开小羊羔,问道:

  “回村子去过没有?听见大喇叭广播了没有?”

  李有本还丢不开门外的羊群,随口嗯了一声。

  “水泉沟的模范羊倌跟咱们挑战哩;这个那个地提了一巴掌——五条。”

  李有本那刷子般的眉毛胡子,一根毛也不动一动。陈双喜只好管自说道:

  “别看我老了,不能叫人指著名儿,倒不声不响地溜边了。”

  李有本冷冷地问了一句:

  “他指着你的名儿了?”

  “没指著名儿,也跟指着鼻子差不多。他点了咱们黄岩沟,也有你在里头呢!”

  李有本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陈双喜伸手往怀里摸出一张纸头,眉开眼笑地递过去,说:

  “我找人写了一个应战书,你瞧瞧。”

  李有本一把抓过来,凑在门口。打眼角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打量着。陈双喜琢磨着这大羊倌看到哪儿哪儿了,就一条一条地添上几句解释:

  “他提的一人放一百二十只,这一条咱应得下来。那年我哥躺下了,他那一群羊不是也交到我手里了。两群羊少说也够一百五,我还不是放了一秋。”

  “他提的一只母羊,保活一个小羔子。照你这里双羔三羔地下,保活两个也成啊。”

  “他提的打柴千斤,谁不捎带着……”

  李有本看完了,陈双喜等他的言语,可是李有本光鼻子里哼哼。陈双喜沉不住气,问道:

  “这么应成不成?老了老了的,还不服气哩!”

  李有本冷冷地回了两个字:

  “没劲”

  除双喜倒吃一惊,张着嘴问道:

  “怎么?”

  李有本刷子般眉毛下边的眼神,这时好像尖刀般锋利,说:“应就得应到头里去,他提一百二,你应一百五。”手指着门外乖乖等着的羊群:“你还怕什么?能跑掉一只吗?”

  陈双喜眉开眼笑,说:

  “成,成,你给改改吧。”

  李有本往窗户台上,碗筷堆里抽出一支笔,把纸头按在门板上,划上个粗粗大大的一百五。更不商量,只顾往下划,说:

  “母羊满怀,羔子全活。打柴千斤,外带药材二百。”

  陈双喜赶紧问道:

  “药材?药材二百?一年还是一个月?”

  李有本只说了一句:“这才带劲。”说着把纸头奶还给陈双喜。老羊倌笑道:

  “行,听你的。这就算咱们两个应的了。”

  “我不应。”

  陈双喜又吃一惊:“怎么?”

  “你能不知道?去年闹疖子,死都死了几十只,今年还没缓过气来。”

  “那得等到明年?”

  李有本不作声,只是打眼角里,眼珠子钉子一般盯在地上。陈双喜想起来了,这一年来,李有本老眼社里吵着卖羊,一五一十地往外卖,说再也长不肥了,快卖快杀了吧。原来是把赖羊全拨出去,不声不响地埋头调理羊群,暗暗憋着心气呢。陈双喜说:

  “把我往高里捧,可你自个又不应。”

  老羊倌心里想的,就这么两句话,可又不想往深里琢磨。只是心中挺不高兴,就走出小屋,吆喝上他那领头的羊,归到群里,扔一块石头指明方向,吼一声“走”,羊群上了路。

  刚转过弯,小屋就不见了。面前高高低低,全是铁青的岩石,焦黄的山坡。蓝天就在头顶上,白云就在身边,这是一个鸦默雀静的世界,只有羊群咀嚼干草的细碎声音。这好像是一个站着不动的天地,可是在那方圆不一,深浅莫测的山坳里,那仿佛雷电劈成的山沟里,叫人觉著有什么巨大的力量,藏在那里,在那里扑扑地要跳要跳快要跳起来了。

  陈双喜扔一块石头,指挥羊群走上一个直立的山峰,自己从山腰上抄近路,绕到山那边等着去。他心想:“应不应战,可得想一想了。”就在坡上蹲下,把羊皮大氅裹严了,把下巴搭在膝盖头。可是这位一辈子跟羊就伴,爱说话不爱操心的老人家,只想道:“想那么多做什么用!是好事,咱就照办。”这时,耳边听见有人轻轻叫了一声:

  “大爷。”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穿着干净制服,留着分头,清清瘦瘦的后生家,轻悄悄走上坡来,难道怕吵醒了谁?这后生笑起来也没有声音,只是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缝里闪着两点针尖般的火花。这后生背着一个鼓囊囊的挎包,走到除双喜身边时,就站下来把挎包换个肩膀。很沉吧,那里边是什么东西呢?这后生名叫王金明,新来黄岩沟放羊不久。应当是个小羊倌吧,可是他在外边上过学,在公社里当过干部,因此,羊倌们就都管他叫新羊倌。

  新羊倌王金明也蹲了下来,打开挎包,拿出一纸包红糖。老羊倌陈双喜不看红糖,却往挎包里边张望,只见几本砖头般的书,还有医院里放针药的硬纸盒子。不知道背这些东西上山做什么?王金明说:

  “大爷,给小羊羔喂糖水,就这红糖行吗?”

  “干么喂糖水,奶水不足还是不好好吃喝?”

  “两样都有。”

  “要是奶水不足,就得熬点小米汤,实在不行了,也有拿人奶喂几天的。它要不好好吃喝,你得教。掰开那小嘴,给点唾沫,让它知道怎么咽,拿指头搁到它嘴里,拨楼拨搂,教它怎么咂怎么啜。嘿,你干么来放羊,下这份力气?”

  王金明咧开嘴,眯着眼睛,静静地笑了一会儿,轻轻说道:

  “放羊不好吗,大爷?”

  “好不好,那得看搁在谁身上。”

  “青山绿水的,搁谁身上也赖不了,倒是得看怎么个放法。大爷,你还没有上我那小屋去过,什么时候来一趟,给你点东西瞧瞧。”

  说着背上挎包,轻悄悄、稳当当走上山去。陈双喜心中一动,对着山岩,眉开眼笑地自言自语道:

  “共产党教的,新社会才有的……”

  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叫道:

  “喂——喂——”

  连忙赶了过去,一边往怀里摸出那张纸头,说:

  “听见大喇叭广播了吧?水泉沟的模范羊倌挑战了,咱黄岩沟好歹也有几个羊倌呢;你瞧瞧,瞧瞧。”

  王金明打开纸头一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样成了吧?”

  王金明静静地笑了会儿,眼缝里两点针尖般的火花闪亮,反问道:

  “大爷,你放过一百五十只吗?”

  “对付过一秋。”

  “听说春起跑青,最累人。”

  “羊跑青,羊倌跑断筋。”

  “跑青时候,要是委屈了羊,这一年就难得长好了吧?”

  “可不,跑青是它换肠子的时候。”

  “咱要是先放好一百,再争取一百二。再好了再争取,不更带劲吗?”

  “嗐,大羊倌李有本还嫌一百二都没劲呢!”

  “你先考虑着,就在这两天里头,咱把羊倌们都请了来,开个会说说。”

  王金明轻轻走了。陈双喜想道:“李有本一个主意,王金明又一个主意。嗐,想它做什么,等两个主意碰了头,谁对咱就照着谁的办。”想到这里,眉开眼笑。往山上一望,羊群已经翻过山头。

  晌午,走进一个叫山头围得严严的、浅浅的、圆圆的山谷。草已黄了,可还是厚茸茸的一片。晌午的太阳照着,暖和,柔软,明亮。羊喜欢这个地方,钻在荆条林子里,寻找带绿的嫩枝草叶。陈双喜往草地上一躺,仿佛躺在蓝天罩着的金色盆子里。老羊倌也喜欢这个地方,懒了一会儿,摸出干粮来吃午饭了。

  有一只羊,来到他的身背后磨蹭。看都不用看,准是那刚长大的小黑羊。这羊起小知道亲近人,爱在羊倌脚边跟前跟后。陈双喜吃饭时,也常常掰一小块干粮,洒上盐面儿,塞到它嘴里。这是陈双喜心爱的羊,正在下功夫教练它当“头羊”呢。老羊倌手心里托着干粮,伸到身背后去。觉着那羊摔打摔打嘴巴,却不吃。陈双喜摸摸它的脖子,猛吃一惊,连忙翻个身,双手拨开黑毛一看,可不是起了疙瘩了!捧起脑袋,只见那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啊,疖子发了!小黑羊长疖子了!陈双喜一阵心疼,扔石头,破口吆喝,把羊群赶出山谷,走下斜坡,钻进白杨林子,抄近路赶紧回去。白杨刚刚长成,苗苗条条,一身银粉,陈双喜想起来这是造林区,不许放牲口的。可是看那小黑羊,疲沓沓地跟不上群了。心里着急,顾不得许多,抱起小黑羊,一味吆喝着往前赶。忽见林子里,走过来一个大汉,方头大脸,虎背熊腰,扎着半脸胡子植,散披一件毛蓬蓬的羊皮大氅,更显得气势不凡。他瞪着眼喝道:

  “回去,回去。”

  陈双喜张大了嘴,只说出一个“怎么”来。

  那大汉捡起一块石头,一眼认出了“头羊”,一下就扔在“头羊”眼前,“头羊”站住了。回身又夺下老羊倌手里的鞭子,鞭子一响,羊群掉过头来,往回走了。陈双喜暗暗佩服,也跟着走出了林子。那大汉喝道:

  “你不知道这里封山了?”

  老羊倌把怀里的小黑羊一亮,大汉一愣,一会儿,问道:

  “忙着找谁治去?”

  “谁能治呀?回去自己对付呗。”

  “对付得了吗?”

  “看它命大命小。”

  大汉瞪着眼又说:

  “把羊交给我,抱到王金明那里,打两针试试。”

  陈双喜心想:“这人好生面熟。”问道:“咱们哪儿见过?”

  “哈,老头子,咱们在公社里一块堆开过会。我叫张春发。”

  陈双喜心里叫道:“天,跟模范羊倌撞了个满怀。”一脸的皱褶立刻活动起来,眉开眼笑,嘴里不住地嘀咕着“老糊涂了”,双手把黑羊棒了过去。张春发说:

  “你也快快回去,晚上叫上李有本,上王金明那里,咱哥儿们说个话。”

  说着,一手搂了黑羊,裹在毛蓬蓬的大氅里,大步通通地走下坡去了。






  张春发的模范事迹,登过报,上过书,公社的大喇叭还广播过。山里人茶余饭后,也爱学说学说几件事。

  有年冬天,黄昏时候,张春发大踏步往村外走去,路过井台边,迎面遇见三四十只小羊羔,哩哩啦啦,走不成阵。那放羊羔的老头子,鞭子挟在胳肢窝里,两手拢在袖筒里,佝偻着腰身;一步一颤,好象是一路打着瞌睡。有几只羊羔,咩呀咩地离开了大道,懵懵懂懂走到井台上去了。井台四外,全冻着冰,井沿上,鼓鼓囊囊的满是冰溜。张春发当街站住,伸手指着井,瞪眼喊道:

  “老爷子,井够三丈深呢!”

  那老头抬起了头,咕噜一声:

  “多新鲜。”心想:“掏井的时候,有我还没你呢!”

  “要是‘出溜’下去了,不摔死也得冻死。”

  “它干么往井里‘出溜’?你不是常说,羊是有灵性的东西。”

  张春发“呸”了一声,大步通通地走了。还没有走出村口,耳听“扑通”一声,连忙回身,只见老头子往村里跑。张春发飞步追上去,一手抓住老头的肩头,喝声“站住”,问道:

  “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

  “几个?”

  “一个。”

  “你往哪儿跑?”

  “回去拿绳子。”

  “呸!”张春发一撒手,老头子险些跌了一跤。张春发一扭身,甩掉毛蓬蓬的大氅,奔到井沿,一猫腰,两手左右撑在冰溜上,一纵腿,进了井口。手撑脚蹬,连滑带“出溜”,眨眼间,下到井底。井底的冰水,淹着大腿。一把捞起羊羔,扯开棉袄,当胸暖在怀里。可是这怎么上得去呢?万万不行,试都不用试。张春发挺胸凸肚,站定在冰水里。好一会儿,老头子找来绳子,吆喝来几个汉子,才把张春发拽了上来。怀里的羊羔,暖和过来了,可是张春发的两腿却全冻青了。

  别看他是个莽大汉子,使唤东西,倒有讲究。那不可心不对眼的,连瞅也不瞅。他抽烟,使一个酒杯大小的白铜烟锅。下井捞羊羔时,掉在水里了。生产队里、社里,都要给他买新的,可是一时买不到那一号铜锅子。给他木头烟斗,不使;给他铁的铅的,不要。他干脆把烟也戒了。直到第二年春暖天旱,井底水浅了,巴巴地下井摸了上来,他才又抽起烟。

  羊倌们上山,都有一把短把斧子,插在腰里,好顺手砍些柴禾。张春发的斧子,磨得刃口雪亮,把儿老长老长。人家说这不方便,他说“就手”,因为他是要砍大捆柴,砍枯树桩子的。那年春天,正赶上跑青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深山老林里,来了一只金钱豹子,在这道梁上咬了两只羊,过一天,又在那条沟里吃了一头猪。这村那村,都在说着豹,豹,豹。说谁看见了,谁遇上了,叼去个孩子了,跟公牛干上了,越说越热闹。弄得羊倌们也不敢往远里去了。张春发却照常翻梁跨沟,人家劝他小心一点,他说:

  “不怕。”

  人家说等使枪崩了,或是轰跑了再往远里去吧,他瞪着眼睛说:

  “不能为那一个四条腿,委屈了这一群四条腿。”

  春风荡漾,漫山遍野的草绿了。陡岩上的柴禾林子,抽枝长叶了。吃了一冬枯草干叶的羊,欢腾腾地跑青了。这里一嘴,那里一口,只顾往前窜,不知怎么吃才好。一天后晌,羊群上一道梁,走在前头的几只,刚上梁顶,忽然咩咩叫着,四条腿只往后缩。后边的顶了上去,全都咩咩叫着挤成一团。张春发心头扑通一跳,想着:“莫不是遇上它了!”放轻脚步,躬下脊梁,从山腰的柴禾林子钻了过去,绕过山嘴,来到山梁的那一边。却叫柴禾林子挡住了眼睛,又不好站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鼻子里,满是那熏人的野臊味儿,张春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就朝着野臊味儿钻了过去,猛地从枝叶缝里,看见了那四条腿,金钱斑斑,不是豹子是什么!张春发心想:“得,有你没有我。”气往上抬,血往上涌,使使劲压了下去。这一压,手里的烟杆,都半截入到土里去了。他悄悄抽出腰中的长把斧子,定神偷看。只见那畜生趴伏地上,肚皮贴着地皮,两眼直愣愣瞪着梁上羊群,四个爪子轻提慢放,往梁上磨蹭。张春发心中暗喜,想道:“老话说得好,豹子跟猫是表兄弟。你看,这不就是猫逮家雀的把戏。”这畜生肚饥口馋,全副精神都落在羊群身上,不理会柴禾林里,竟蹲着个大汉子哩。张春发不慌不忙,踩稳步子,捏紧斧子。等着那畜生蹭到离身边两三步外,只见他猛吼一声,纵身跳出柴禾林,说时迟,那时快,手中的长把斧子,闪电一般,直往那金钱豹的脑门上劈去。眨眼间,一豹一人,两个都没有听见那斩钉截铁的咔嚓声。一个眼前只见血花涌,一个两眼冒金星;一个两爪托地挣扎,一个双手拔不出斧子;一个死命蹦跳,跳起一人高,落在一丈外,一个蹲下骑马桩,拿好把式,准备肉搏。却说那豹子,脑门上吃了斧子,天昏地暗,气败血衰,三蹦两跳,径自滚下悬崖去了。张春发跌坐地上,定了定神,擦去一头汗水,走到悬崖边上,探身张望,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吆喝上羊群,管自回村去了。到村里一说,支部书记、生产队长,个个张嘴只叫得一个好字。立刻背上火枪,奔到悬崖下边寻找,只见那畜生已跌在沟里边,大气小气,一概断绝了。大家七手八脚,抬了回来,连那长把斧子,也舍不得拔下。好叫乡亲父老,仔细端详,传为佳话。

  去年羊闹疖子,一五一十地躺下了。张春发急得两眼血红,那半脸胡楂子,一根根都象倒立起来了。有人说,山外边有个老羊贩子,手里有一张方单。他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背上一口袋山里红就下山去了。走了两天,寻着这位羊贩子,一见面,心中暗道:“好险!”原来贩子已是七老八十,张嘴看不见牙了。一落坐,张春发捧出山里红,就求方单。那老贩子撇着嘴,又摇头又呼呼地笑,左一个不会治病,右一个白误了大事。不到一锅烟工夫,说得张春发愣在那里。别看虎背熊腰,言来语去上头,他是没有存下多少的。一时焦躁,跳了起来,挺胸凸肚,两手抱拳,圆睁眼睛,说:

  “我张春发今天求着您了。”

  那羊贩子撇着嘴,呼呼地说:

  “张春发,你是张春发。好,好个头。张春发上门找我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方单有倒是有一张,灵不灵不一定,没敢往外拿。”

  这老贩子上里屋摸索了半天,抖索索地拿出一张纸头。张春发接过来,大声道了谢,大步往外走。羊贩子送出门口,张春发打量了下方向,直奔西北。一路只见横山光溜溜一片断崖绝壁,竖山直挺挺撑着天。更有那山崩地裂一般的怪岩险石头,撂满横山头竖山脚。羊贩子叫道:

  “那边没有道。”

  张春发头也不回,叫道:

  “那边走近。”

  羊贩子愣住了,看着他大步通通直往前走,又叫道:

  “等一等。”

  “羊等不得。”

  羊贩子眼见他走远了,又叫道:

  “太阳落山了。”

  当真,只见横山竖山背后,白光红云,仿佛野火烧山。那怪岩险石头前边,又黑压压仿佛杀气腾腾。张春发喝彩一般叫道:

  “不怕。”

  第二天刚朦朦亮,张春发就回到了村庄。去走两天,回来一宿。他怎么爬的断崖绝壁?怎么不迷方向?怎么上的怪岩,下的险石头?那天夜黑如漆,因此,连天也不知道。






  晚上,陈双喜叫上李有本,到王金明那里去会张春发。陈双喜头一回来,一进屋子,不觉刀刻般的皱褶都活动起来,啧啧连声。这间小屋也是一张炕占了大半边,大小式样,都跟一般羊倌们住的差不多。可是墙上刷得粉白,窗上平平整整地糊着白纸,炕上摆着炕桌,摞著书本,放着纸笔。地上用石头木板,搭起一个好几层的架子,一溜溜立着玻璃瓶,玻璃管,纸盒子,瓦罐子,瓷坛子。陈双喜一心夸好,李有本心想:“哪象羊倌住的,倒象是大夫呆的地方。”

  王金明请大家上炕,可是陈双喜背靠墙根一蹲,仰着脸,眉开眼笑,望着那三位。那三位围着炕桌,张春发规规矩矩,盘腿坐在正中。李有本斜着身坐在炕沿上,王金明探身捅地炉,给大家沏水,一边跟陈双喜说:

  “刚才给你那黑羊,打了两针。”

  “那就好了。”

  “好不好,还不一定。”说着往架子上拿下一个瓦罐,一个玻璃瓶,指着瓦罐说:“这是照着羊贩子的方单,熬下来的油,咱回头给羊抹在疙瘩上。”

  又拿起玻璃瓶,对着灯光照照,只见是红红的浆子般的东西。一边眯着眼静静笑着,轻轻说道:

  “这是我参照三两个方子,新炼出来的,还不知道能管多大的事,回头咱也试试。”

  张春发双手接过瓶子,也对着灯光瞅瞅,打开盖子闻闻,脸上透着恭敬,小声说:

  “带着点山里红的味儿。”

  那两只劈死豹子的大手,那样仔细地捧着瓶子,仿佛捧的是大气也吹得破的宝贝。那样小心地往桌子上放,仿佛怕惹谁不高兴似的。

  王金明跟陈双喜说:

  “大爷,什么时候跟你放两天羊去,学点规矩。”

  陈双喜连连点头,笑道:

  “什么规矩不规矩,可你那一群羊没有多少,咱们相跟着放也行。你瞧着我一坐下,那‘头羊’它就知道守在跟前,我一站起来,它立刻动身。瞧这还有点意思没有?”

  进屋来,还没说一句话的李有本,这时冷冷地插了一句:

  “那也就是一贯。”

  王金明笑道:

  “不那么简单吧。好比你那里的羊,母羊爱下双羔,羔子还爱全活,这里边有学问。”

  李有本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羊还不是自配自养,哪来的学问。”

  陈双喜听见这话,也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地说:

  “放羊是个脚力活,使腿不使心。”

  张春发看了王金明一眼,小声说:

  “我来说说吧。”

  王金明一笑,张春发大声说道:

  “今天这也不算个会,我寻思咱们都是老社员了,可咱们这一行,有点特别。有的在荒山野岭上住着,有的虽说住在村里,可又不是集体干活。平常打个照面也不多。有人取笑咱们还是单干户哩。”

  说着,把个碗大的拳头,捶在书本上。又立刻警觉,双手捧起书,小心挪过一边,把拳头放在桌面上,说:

  “现在就来跟大家研究研究竞赛的事。我提了几条,大喇叭上也都广播了。我们水泉沟的羊倌,全都应战了。还让我上黄岩沟来,听听大家的意见。今天先找你们几位,大家说说吧。”

  张春发住了嘴,端端正正坐着,可是没有人开口。张春发耐不住,大声说:

  “老头子,刚才听说你应战了。”

  陈双喜眉开眼笑,说:

  “应,好事儿,干么不应。”

  “李有本,你说说。”

  “我没有意见。”

  “应不应?”

  李有本冷冷地回了两个字:

  “不应。”

  “为什么不应?”

  “就是不应。”

  张春发圆睁两眼,大声说道:

  “兄弟,象你这么个有本事的,人家都管你叫大羊倌,不应总得有个道理。”

  李有本的眉毛胡子,上下一松动,做了个苦笑,说:

  “我也得应得起呀!”

  除双喜插上来说:

  “去年闹疖子,他那群羊坏了不少。他得把赖羊一个个拨出去,整好羊群,明年……”

  李有本的五短身材,往地上一跳,站在陈双喜面前,截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

  “明年再说明年的。”

  张春发急了,大声说道:

  “坐着,兄弟,你吃粮食不吃?”

  李有本皱着浓眉,打眼角里望望端坐不动的张春发。那眼神却仿佛惊慌的家雀,撞上了山,一抖索落在地上。可是鼻子里还哼了一声。张春发说:

  “兄弟,人家农业上,赛这赛那,起早贪黑,究竟为了什么?咱们为什么不能加把劲?你说说。”

  李有本振作精神,说:

  “我说什么,都说羊在我手里爱活。可这两年,我叫死羊死寒了心。”他仿佛看见王金明点了下头,猛觉得自己抓住理了,就气鼓鼓地叫道:“竞赛,五条,十条,说了做不到,倒不如什么也不说。”

  张春发把拳头一捶,说:

  “那就不算你。”回过头来,望着王金明说:“这黄岩沟,还得你挑个头吧。”

  王金明静静笑着,眯着眼,稳稳当当,什么也不说。好一会儿,张春发疑惑起来,摊开拳头,手掌紧紧接在炕桌上,脸上透着不安。小声问道:

  “你有什么意见?”

  王金明说起话来轻轻的,就跟一家人那么亲近:

  “这里有一个问题呢。去年闹疖子,哩哩啦啦地直发作到现在,也还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治。这倒成了咱们发展畜牧的一道难关了。怎么过这一关?单干怕谁也不行吧。好比我,照著书本打两针,拿着方单熬熬药膏,先不说灵不灵,总算是‘治’。可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那是‘防’。羊怎么得的这个病?受热了吗?吃喝上的过?又是怎么传染的?有什么办法预防?这些你们哪一个比我见多识广。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咱们几个羊倌,干么不往一块堆凑凑,好比今天小黑羊闹病,咱们一块堆来说说,用什么药?得怎么护理?咱们成立一个治疖子小组,行不行?在咱们的挑应战书上,再添一条交流经验,互相帮助,好不好?”

  王金明眯着的眼缝里,两点针尖般的火花,闪闪地望望每个人。

  张春发一拍炕桌,叫了个“好”。

  李有本心里怦怦地跳了几跳,只差没说出来。

  陈双喜眉开眼笑,霍地站了起来,欠身坐在炕沿上,凑近五金明说:

  “叫你说中了,早该这么办。别看今天我那小黑羊闹病,可今年,我那群羊没有多少病号呀!夜间我有起一回,有起两回的,上羊圈里轰轰。别让整宿地扎着堆,轰起来散散热……”

  老羊倌正要把放了一辈子羊、落下的学问卖弄卖弄,李有本按捺不住也插上来说:

  “前天我打这里过,瞅了瞅小羊羔。”

  王金明正要答话,可是看了一眼李有本,就先不说什么了。原来这位一向冷冷的羊倌,这时眉毛胡子中间,分明透着高兴,透着光彩。倒是张春发答了话,说:

  “刚才我也瞅了瞅,长得不算壮实。”

  李有本笑道:

  “要不拣那软的,我抱一个回去,喂两天试试。”

  张春发大声叫了个“好”,陈双喜也跟着叫了好。张春发又探身拍了拍李有本的肩膀,叫道:

  “兄弟,这就对了。”

  可是王金明还没有说话呢,他那么笑着的时候,就是在琢磨着呀!这后生好使唤脑子,任什么也咂咂滋味儿。他一边轻轻说道“好,好,好”,一边对张春发说:

  “你们水泉沟可得小心着,我们黄岩沟有能人。可能打这集体治疖子开始,打开一个局面,治服了羊身上的疖子,也治了人的思想疖子。不用往远里说,只要各人把现成的看家本领,端出来,使起来,就许把你们水泉沟比下去了。”

  张春发喝彩一般叫了两个字:

  “不怕。”

  除双喜赶紧接上来说:

  “你不是说要跟我放两天羊吗?干脆咱合伙放它一年,怎么样?羊是有灵性的东西,人得爱惜它,它才亲近人,放羊头一条就得知道爱惜……”

  陈双喜正要端出胸中的种种爱惜,张春发对李有本说道:

  “这治疖子小组里,你来一个。那挑应战上呢,有你没你?”

  李有本刚朝他望了一眼,那眼神就又立刻躲开,盯着屋角落,冷冷地反问一句:

  “那不是一回事吗?”

  张春发大声回道:

  “兄弟,别怪我说话。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暗暗下着心劲,选拔羊群。你是不到时候不吭声,一吭声,得出头露脸。前几年我也常说,草生一秋,人生一世,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是好汉,不图个响叮当的名儿图什么!可我的好兄弟,如今数什么名儿最响亮?咱们现有个哗啦山响的大名:社会主义。这是子孙万代的事业!是好汉,来当社会主义英雄。”

  李有本在一旁默不作声,陈双喜倒听得直的横的皱纹全要跳起来了,叫道:

  “可叫你说中了。那年我一听说搞集体,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立刻把我那几只羊,交到社里。我养活那羊可不容易,我放羊都不走……”

  陈双喜正要演说那种种不容易,忽然听见一只羊拉长声地惨叫。大家陡地一惊,这是小黑羊呀。王金明轻轻下了炕,悄悄拿上瓦罐。张春发两手捧起玻璃瓶,一声走,四个羊倌都登登登地往羊圈里去了。他们蹲在小黑羊四周,想方设法,一直鼓捣到下半夜。眼见小黑羊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才松了心。这夜,张春发就在王金明炕头住下了,李有本、陈双喜往回走时,月亮西沉,山沟正黑。






  山里的黑夜,就算黑到象俗话说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也不会是一片漆黑。头上是弯弯曲曲,发灰的一块。这边那边,是挺着的躺着的一团团墨般黑,身前身后是斑斑点点的,发紫的,发蓝的,发白的各种的黑。李有本和陈双喜,一个矮矬一个瘦长,他们一路说话一路走。不用探探摸摸,准知道墨般黑不能碰,那是山岩。发灰的地方才走得过去。可是换换地方,又不能往发灰的上边踩,那是水。得走墨般黑的道。他们只管上坡下坎,跟大白天里也差不多。

  山里的黑夜,是多彩的黑夜。那夜黑,深沉又变化万千。那夜风,又新鲜得发香发甜。在这样的夜里走山路,人心里爽快,清静,高兴。不爱说话的人,有时也会心中一动,说了许多话。山越黑越壮,沟越黑越奇。人越激动,越加不爱说那嘴边的现成话,要说就说心坎里边的。

  陈双喜不知打哪儿说起,叹道:

  “这两个,这两个,这两个……”

  不消说,李有本知道这两个,指的是张春发和王金明,说:

  “不打不相识。”

  陈双喜吃了一惊,只叫出两个字来:

  “怎么?”

  这一夜下来,李有本心里憋着许多话要说。只是剩下他和陈双喜走着山路,才无拘无束地打开了话匣子:

  “张春发入社那一年,带进来二十来只大绵羊。咱们山里,谁也没有养活过绵羊吧。这是张春发走了七天七夜,拿四十只山羊换回来的。入社头一年,死掉了一半,剩下十来只,还都赖毛寡瘦的。有人说:‘趁早卖了吧,少赔点钱。你也松松心,别把人给拖累坏了。’那一阵,张春发忙得腮帮上都掉了肉,可他哈哈一笑,说:‘咱们这里能养活绵羊了,别看死,别看瘦,那是它水土不服,咱没有经验。死的不白死,瘦的不白瘦,现我敢说,有法子叫它服了咱们的水土。’人们瞅着他那得意劲儿,只好不作声。谁知过不去几天,又一只绵羊断了气。张春发这下子急得两眼血红,你猜为什么?十来只里头,就这一只是公的。这一死,不就绝了后?社里让他散散心,打发他上区里办个什么事去。他走到半路折回来了,原来他一路走一路打听,在山外边什么村子里,打听到一只公绵羊,人家愿意卖。社里一听说,有人不同意,说社还小,家底薄,浪费不起。张春发睁起眼睛,拳头一捶,说:‘信不过我吗?有日子叫你们看见绵羊赛过山羊去。你们不肯花钱,我卖锅卖勺也买下它来。’正说着,听见外边咩呀咩的,叫得响亮。出来一看,可不就是那只公绵羊。谁赶回来的?王金明。那年王金明高小毕业不久,在社里当个小会计,个人挣的钱个人花。那时候社里的小青年们,好显出自己跟社外的不一样,集体买鞋买袜,戴一样的帽子,穿一色的球衣。他们买穿的去,半路上,王金明却买下了羊。他跟现在这个劲儿一样,轻手轻脚地把羊往院子角落里一拴,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可悄默声,往边上一站,把个张春发都要喜欢炸了。一年下来,大小绵羊有了三十多只,都长得毛长肉壮,白花花圆滚滚,那卖相就比山羊有出息。社里要给张春发找个年轻人,学习养活绵羊的本事。张春发谁也不要,单挑王金明。社里说现当着小会计,那得等到秋后结了帐再说了。秋天,张春发住在大山上放羊,寻思王金明做惯了屋里的活,干干净净的,愿不愿意野地里伺候羊呢?他一打听,人说王金明下了会计,喂骡子马去了。张春发一惊,心想莫不是银钱来往上,落下了错处?得搭帮他一手去。立刻回到村子里,一问,压根儿没那档子事,人呢,前两天有头骡子得了怪病,他牵下山找兽医去了。张春发水也不喝一口,通通通追下山去。找到兽医家里,一看,王金明就在牲口棚里,拿张门板支了个铺,守着那病骡子一块堆住着。一会儿上料,一会儿喂药。张春发见他这般心疼牲口,越发一口邀他一起放绵羊去。王金明说:‘咱们的社发展大了,骡马牛驴全有了。可还没有合适的人经管着,这大骡子得的就是个不该得的病。那绵羊,好歹有你在,不忙添人。’张春发睁起眼睛说:‘那你喜不喜爱放羊?’王金明笑道:‘咱山里要把绵羊放好了,是个大发展。’张春发说:‘得,你要有心,我再等等。’扭头就走。冬去春来,张春发在大山上听说,王金明干起木匠活,做了个新式接。张春发叹道:‘年轻人哪,最怕这山望见那山高,干什么也踏实不下来,到老一场空。’过不多久,又听说王金明正经拜师傅,学了铁匠。张春发生了气,心想怎么不来说一声。我这一番好心,难道抵不上你一句话?就通通通地来找王金明,只见这后生连脸带脖子,满是黑满是泥,围着个乌不溜秋的围腰,就跟煤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张春发心里又服又着急,两眼圆睁,冲他嚷道:‘别怪我嗓门粗,咱虽不是一家一姓,可我也算得瞅着你长大的老辈子。我见你人老实,心肠热,巴不得掏心窝子,把本事都扔给你。现你欢喜上烧红打黑,这么不嫌脏不怕累,我不能拦着。可你得下定了长心,任什么也不能三天两头地折腾,那才有出息。’王金明听了,就跟现在那样,眯了眼,悄默声地笑了会儿,说:‘现在没空和你谈,晚上党支部讨论我入党,欢迎你来多多提意见。’张春发一愣,到了晚上,坐那里一听,只见大家说来说去,万水归宗,王金明的头一条好处,就是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往哪里去,提得起放得下,个人不讲价钱。张春发这一下才开了窍。不久社里要成立一个畜牧队。谁来当队长?张春发一口保举王金明。人问:‘他那年纪不也小了点儿?’张春发瞪眼说道:‘不论年纪,他专门是个领头的人。’人说:‘你不是嫌他不踏实来着?’张春发捏起拳头一捶,说:‘他是党教育出来的,没有一点私心。咱老社会来的人,一眼还瞧他不透。’打这里起,张春发服了气。你听听,今晚上他跟我嚷嚷的那两句:‘是好汉,来当社会主义英雄!’”李有本鼻子里哼了一声,住了口。

  这时,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条山沟。有一股看不见的水,穿过黑夜,吹着口哨流着。哨声那么清,那么亮,那么柔和。上天下地,仿佛塞满了这个细伶伶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把黑夜,把山和沟,把老羊倌和大羊倌,都溶化在清清见底的水里了。

  李有本好象鱼儿在清清的水里游着,舒坦,自在。叫道:

  “老头子,哑巴了吗?怎么半天不吭声?”

  陈双喜仿佛在水深处,悠悠地说:

  “我在纳闷。”

  听见“纳闷”二字,李有本鼻子哼哼的,笑了一长声,说:

  “你倒纳闷起来了,我又说个没完。今晚上,咱们颠倒了。”

  陈双喜也觉着好笑,笑道:

  “不由得我不纳闷呀。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一个大羊倌说起什么来,道理上还都挺明白的。可又跟他们两个不一样。”

  两耳的水声伶伶朗朗,四处浓浓淡淡的黑色,仿佛深深浅浅的波浪。李有本仿佛在波浪上边,飘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长叹一声,说:

  “嗐!人们都说我有主意,那是我心眼多。人家一个心眼的人,明白了道理,就一心一意奔了去。我呢,这个心眼明白了,那个心眼还不通气。”

  “那我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各人自己明白。”

  “我是个没心眼的人吧?”

  “没心眼,能活这么大岁数?”

  “缺心眼,准是缺点心眼。”

  “你又不疯不傻。老头子,你的心眼好,你是个老好人。”

  陈双喜笑了一声,说:

  “刚才我纳闷的,就是这个。人的心眼,怕不在多少。好比张春发,不管多粗多壮,也是个玻璃人儿,里外透明。可要说王金明的心眼,能比你的少吗?”

  “哟,今晚上你当真动起脑筋来了。”

  “不怕货真货假,就怕货比货。这一天一宿,咱们几个挑战啦应战啦,是个傻子,也会拿这个那个的,较比较比。张春发的心眼,是搁在心坎正中间的,火辣辣红通通的。王金明那颗心呢,仿佛藏在尽里边,可也血红血红,暖暖和和的。你呢,你——”

  “我的又黑又冷,跟块烂铁似的。”

  “别那么说,也不是那样。可你那心坎里,仿佛总有那么个角落,不亮堂,我这老花眼,还真瞧不透。”

  两人住了嘴。山沟里那股看不见的水,尖声高叫起来。一块块的黑色,仿佛都在动荡,仿佛一浪盖过一浪。李有本哼了一声,冷冷地叫道:

  “别说得那么玄了。没有别的,他们两个就象张春发自己说的:没有私心,一个劲奔社会主义。我这里呢,王金明不是点到了吗,长着个思想疖子。可你要拿今天的事情来较比,今天,我有什么不亮堂?有什么叫你瞧不透?”

  “今天早起,你拿着应战书,把条件改得老高老高的。可一回头,你自己又不应。这里边是不是曲里拐弯?你找找看,都是个什么思想。”

  “格登”,李有本踩滑了一脚。陈双喜连问怎么了,李有本却不作声。走了几步,才叫道:

  “老头子,听你的唠唠叨叨,也有年头了吧。可今晚上这几句话,就象在我心口上,猛一拳头。可我问你,你觉着你自己怎么样?”

  “我老了,怎么样也没多大意思了。”

  “又来了,早起你怎么说来着,人老心不老,老了老了地还不服气。”

  “对了,前言不搭后语。”

  “什么前言后语,你就是爱顺嘴说话,这是你的毛病。今晚上我也瞧出你来了,把你这个人,往山角落里一扔,不管,你也能稀里糊涂地混一辈子。可要是给你照个亮,拿火引一引,你能一步步撵上去,走上光明大道。”

  “我也瞧出你来了,你那疖子有治。”

  “怎么?”

  “这一个愿意治,那两个治得了。”

  “老头子,别说了,快走吧。”

  可是陈双喜住不了嘴,热烘烘地只顾说:

  “咱们两个也别等着他们两个给咱们扎针、上药。打明天起咱们……”

  “明天再说明天的。”

  “咱们也放了一辈子羊了,把家底儿全给亮一亮……”

  “行,行,今晚就说到这里。”

  “明天就去把王金明的小羔子,拣软的抱过来,我也抱一个……”

  “你有完没有?糟老头子,你倒是要往哪儿去呀!”

  “啊!”老羊倌这才明白,早就错过了岔路口。连忙叫了声“回见”,撤身往回走,忙中有错,这瘦长个子撞在一棵山里红上了。树上的红果,劈头打脑掉了下来。老羊倌管自走路,独自眉开眼笑。他踩着墨般黑,迈过发白的黑,推开挤开发紫发蓝的黑。一边伸手到衣领里、怀里,摸出一个个山里红,往嘴里扔。这种红艳艳的果子,不等吃,只要一看见,一摸着,就让人觉着甜酸,酸甜。觉着漫坡野岭,都是有滋有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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