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15、新的目标(3)


   
    这种做砖坯子的办法比宋长玉老家做砖坯子省劲得多,效率也高得多。宋长玉具体干的是往架子车里装土,他装得很快,一掀赶一掀,一会儿就把架子车装满了。装满了架子车,他本来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空车回来的时候再装。但他不休息,帮着拉车的人在后面推车。把车推到砖机跟前,他又帮着拉车的人把架子车掀起来,把土往砖机的下料口子里倒。傍晚,本村和本地的人下班回家去了,他仍不闲着,用锨把撒在路上的土清理一下,把工具收进工棚里,摆放整齐。见锨面上有泥,他还要把泥擦掉,把铁掀擦得干干净净的。那次和唐丽华一块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砖瓦厂,认为砖瓦厂破坏了环境,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污染了环境,与红煤厂优美的自然风光极不协调。他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成了砖瓦厂的一员,也参与破坏环境来了。如果像唐丽华说的,这块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那么他现在不是来治疤瘌,而是用铁锨不断把疤瘌扩大着。这没办法,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也不一定就不干。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才到附近的水塘边洗洗脸。洗过脸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抬头之际看见了西天的落日,他便把落日看了一会儿。太阳走得越来越远,却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红到一定程度,大得不能再大,就很快地落下去了。他想让太阳落慢点,落慢点,然而太阳不但没有放慢脚步,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快了。当太阳落得只剩下一点红边时,他猛然发现,太阳原来并没有落在西天,而是落进了水塘对岸的水里,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太阳捞到。他果真把手伸进水里去了。此时太阳已完全沉没,水中只剩下一塘的红霞。他没有捞到太阳,只沾了满手的红霞。他把水撩了撩,珠珠"红霞"旋即飞扬起来。
   
    有一个本村的人还没有回家,那是给几个外地人做饭的明金凤。等几个外地人吃过晚饭,刷了锅,明金凤才能回家。不到吃饭时间,宋长玉不到食堂里去。他住的工棚离食堂很近,隔着用碎砖垒起的工棚薄薄的墙壁,他能听见明金凤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能闻到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且知道食堂里只有明金凤一个人在忙活,但他坚决不去。吃饭时,两个烧窑的师傅在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说话。宋长玉没跟两个师傅凑到一块儿,一个人在一边吃,他只看着饭碗,不抬头,也不说话。凭他的敏感,能觉出明金凤在看他。在他故意不看明金凤的情况下,明金凤看他也不是看得很大胆,看一眼,目光移到门口去了;又看一眼,目光回到锅台上去了,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看宋长玉,目光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身体能感应和接收别人的目光,这种敏感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宋长玉有。仿佛他的眼睛不只是长在头上,还长在了心上。心上的眼睛叫心目,也叫天目。有天目的人等于全身都长了眼睛,明金凤背后看人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当然瞒不过他。吃过饭,宋长玉也不在食堂多停留,自己刷了碗就走了。他的饭碗本来可以留给明金凤刷,因为两个烧窑的师傅都是留给明金凤刷,明金凤也说:"搁那儿吧,一会儿我一块儿刷。"宋长玉不,他说:"我自己刷吧,好刷。"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把碗拿到门外刷去了。
   
    宋长玉必须接受在乔集矿时的教训。在乔集矿时,他是主动追求唐丽华。到了红煤厂,他准备把主动权留给别人,让别人追求他。他得装作心还在唐丽华身上,只钟情唐丽华一个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倘是见一个,就两眼放光追一个,会显得他用情不专,甚至显得有些轻薄。同时也有可能给明金凤造成不好的印象,人家会把他看成一个薄情郎,对他避而远之。他站在明金凤的角度,替明金凤想过了。他跟唐丽华谈过恋爱,不会影响明金凤对他有好感。事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跟唐丽华谈过,他才显得更有魅力,明金凤才会对他高看一眼。明金凤一定会想,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他好,他一定不同寻常,一定有过人之处。农村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往往缺少自信,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说哪个人好,她们就愿意把目光对准哪个人,从人家身上看出好来。宋长玉在农村生,农村长,对农村女孩子的心理还是比较了解。和农村的女孩子打交道,相对容易一些。出于这些考虑,在明金凤面前,宋长玉眼下只能把自己的形迹收敛起来,把自己的姿态端起来。
   
    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唐丽华的确值得他追求。而明金凤,有什么值得他宋长玉追求的呢?他听人说了,明金凤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这不是不值得追求的主要原因。明金凤虽然个子比唐丽华高一点,但明金凤长得比较黑,也没有唐丽华漂亮。这也构不成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明金凤的户口在农村,不过是一个农村姑娘。高中毕业在老家时,他没有找对象。到了乔集矿,父母写信要在老家给他张罗找对象,他也拒绝了。千里迢迢跑到红煤厂,还要找一个农村姑娘,他图的是什么呢?难道他命里就该找一个农村姑娘吗?明金凤的爸爸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是不错,但他们家终究还是农业人口的性质。农业人口,非农业人口,这是两重天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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