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文集
幸 福 票
 
    孟银孩拥有三张幸福票了。他把幸福票和自己的身份证相叠加,放进一个柔韧性很好的塑料袋里。可着身份证片子的大小,他把塑料袋折了一层又一层,折得四角四正,外面再勒上两道皮筋,才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对于外出打工的孟银孩来说,身份证当然很重要,没有身份证就无从证明他哪来哪去,姓什名谁,他的存在就像是虚妄的存在,简直寸步难行。可是,在没获得幸福票之前,他都是把身份证放在挂于宿舍墙上的那个帆布提包的偏兜里,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珍视。实在说来,他把身份证与幸福票包在一起,是利用身份证的硬度和支撑力,对比较绵软的幸福票提供一些保护。是身份证沾了幸福票的光,有了幸福票,身份证才跟着提高了待遇。幸福票关系到人的幸福。可见一个人的幸福比身份更重要。

    不管下窑上窑,盂银孩都把那牌块形状的宝贝东两随身带着。趁擦汗的工火,他都能把幸福票摸上一摸。他在裤议贴近小腹的地方缝了一个暗口袋,幸福票就在暗口袋里放着。隔着被汁水湿透并沾满煤污的工作服一摁,他就把幸福票摁到了。幸福票贴向腹部时,他似乎感到了幸福票与他的肌肤之亲。汗水是流得很汹涌,裤裆里黏得跟和泥一样。这不会对幸福票构成半点损害,他相

    信幸福票的包装和密藏都绝对万无一失。

    在窑上洗澡时,孟银孩的裤衩也不脱下来。窑上供给的洗澡水是定量的,每人每天只有一盆。他只能小洗,不能大洗。外面已是寒冬,宿舍里生了一炉煤火。他把属于自己的那盆水放在火头上燎一燎,用一根手指插进水里试试,觉得水温差不多了,就脱下工作服开始洗。他的手很黑,连双手指甲的光滑面上都沾了煤粉, 成了黑的。就在他用一根手指试水温的当儿,那根手指就像是一管带有墨汁的毛笔,一入水黑色就扩散开了,无色透明的水霎时变 成有色乌涂的水。他洗了脸,再洗脖子,身上也简单擦一擦。他洗澡用的毛巾本来是印有红花绿叶的,用过一两次后,花也没了,叶也没了,都变成煤炭了。他没有洗头。每天都不洗头。两个多月 没有理发,他的头发已相当长了。这样长的头发是存煤的好场所, 洗是洗不起了。他相信,要是用一盆水洗头的话,盆里至少会沉淀 半盆子精煤。

    跟孟银孩一块上窑的有好几个窑工,他们有的只洗洗脸,连脖子都不洗。有的却站在火炉旁,脱光身子,把身前身后都洗到。有一个叫李顺常堂的家伙,特别重视清洗被他自己称为老大的生殖器。他把那玩艺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皱皱褶褶都洗得很仔细 ,还抹上了洗头用膏子,在上面搓出一大片白沫。这还不算,他事先舀出一茶缸清水,把清水温得小热不凉,一手托着玩意儿,一手倒水冲洗。消洗摆眬弄期间,他的老大连蓬勃得红头涨脸,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为此,他颇为得意,炫耀似地问别的窑工:怎么样?棒不棒?好使不好?

    别的窑工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眼瞥了瞥,没怎么表示欣赏。这玩岂儿你有我有他也有,谁也不比谁的差。他们都把目光转向孟银孩。

    孟银孩顿生抵触,他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娘,心说: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昨天,李顺堂提出跟他借一张幸福票,他拒绝了。他心里明白,这会儿别人看他是假,关注他的幸福票是真,目的还是引导李顺堂再向他讨借幸福票。他转过身子,给别人一个后背,把腹前的幸福票掩护起来。他把毛巾绞绞,在裤衩里面草草擦几把就算了,换上了在地面穿的绒衣和绒裤。

    李顺堂双手推着两块后臀,把老大的矛头对着孟银孩指了两指。他虽然是凭空指的,因动作比较夸张,还是把人们逗笑了。

    背着身子的孟银孩不知别人为何发笑,他猜大概是李顺堂在他背后使坏。

    李顺堂自己不笑,他说:孟师傅,你干吗老是放着幸福不幸福,小心幸福票发了霉,黑头发的小姐变成白毛老太太。

    孟银孩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

    李顺堂有些惊奇:这么说你是幸福过了,好,你总算想通了。你什么时候去幸福去的,给咱哥们儿讲讲怎么样?

    孟银孩不讲,他说没什么好讲的。他不能像李顺堂,好几个月总共才挣到一张幸福票。李顺堂领到幸福票的当天,烧得屁股着火,急忙赶到“一点红”歌舞厅就把幸福票花掉了。同来后,李顺堂把小姐夸成没下过蛋的嫩鸡,向满世界的人宣讲。李顺堂讲一回,添油加醋一回,好像他不止幸福一回,而是幸福过一百回了。

    李顺堂知道孟银孩有三张幸福票。窑上的人都知道。关于幸福票的奖励政策是明的,只要小月下够三十个窑,大月下够三十一个窑,哪个窑工到月底都可以得到一张幸福票。窑主给窑工发幸福票时也是明打明,窑主说:这是好事,喜事。别看这一张小纸片,里面自有颜如玉,它代表着本老板给你发小姐呢,发媳妇儿呢,知道吧!李顺堂不相信孟银孩的三张幸福票都花完了,问:你不是有三张幸福票吗?怎么?一次都花完了?你是怎么花的?难道把小姐排成一排,你来了个一对三?

    孟银孩想象不出一对三是什么样子,又不是打扑克,搓麻将,什么一对三,三对一!他说:我的票子我当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不着。

    此时李顺堂已把老大收拾停当,用卫生纸擦拭一下,把老大装起来了。他知道孟银孩是个抠门儿的家伙,说不定连一张幸福票都没舍得花。他到底再次开口,让孟银孩把幸福票借给他一张,等他到月底把幸福票挣下来,一定还给孟银孩。

    孟银孩没答理李顺堂,到地铺上拉开被子睡觉去了。他觉得李顺堂这个人太没脸没皮,昨天说了不借给他,他今天又来了。现在幸福的地方多的是,听说泉镇南边那个丁字路口,一街三面都是歌厅。没有幸福票也没关系,只要肯花钱,随便走进哪个歌厅都 能得到幸福。钱就是另一种幸福票。李顺堂不想花钱,又想幸福, 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不料李顺堂对孟银孩说:我知道你的幸福票在哪里放着,小心我给你偷走!

    孟银孩说:你敢!他样子有些恼,说李顺堂要是敢偷走一张,他就让李顺堂赔他十张。,

    李顺堂却笑了,说:怎么样,我说他的幸福票在裤裆里掖着,一张都没花,我没说错吧!

    这个狗日的李顺堂,原来是拿话试他。,他也难免有点吃惊,李顺堂怎么会知道他的幸福票所藏的地方呢?说不定这小子已经偷过他了,因偷不到幸福票,李顺堂只好往他身上的隐秘处咋唬。在被窝里,他的手不知不觉往下运行,摸到那塑料包还完好地存在着。 他的手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踏踏实实地把幸福票连问身份证都 捂住了。,他觉得这地方仍是最保险的,就算李顺堂知道幸福票臧在哪里,狗小子也没办法偷走。,只要他的裤衩还穿在腰里,幸福票跟穿在肋巴骨上也差不多。孟银孩正值壮年,不是不懂得幸福票的妙处。他只要到窑主指定的“一点红”把幸福票交上一张,就会有一位小姐主动为他服务,搂腰可以,亲嘴也可以,摸小肚子可以,他想让人家怎样服务,人家都会满足他的要求。他的窑哥子们手持幸福票,到那里接受服务的不是一个两个了。他们每个人回来都有一套说头,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仿佛他们尝到的不止是“一点红”,而是八点红,九点红。孟银孩手里攒下了三张幸福票,这意味着他手里握有三个小姐,每个小姐都够他幸福一气的。他似乎觉得手下有些跳动,像是小姐们等不及了,从幸福票上走了出来,争着对他献殷勤,还动手捞摸他的下身,这个一下,那个一下。他正有些招架不住,被捞摸的那个东西腾地跳将起来,把自己的形 象树立得颇为高大,像个勇士,并仿佛自告奋勇似地说:我来了,一 切由我对付!孟银孩没有让“勇士”由着性子来,他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拍“勇士”的头,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说,而是把“勇士”晾在了 一边。再勇敢的“勇士”也经不起这种晾法,不一会儿,“勇士”自己就泄气了,就蔫下去了。

     孟银孩之所以舍不得把幸福票花出去,主要是因为幸福票是有价证券。窑主说过,一张幸福票顶三百块钱呢。窑工把幸福票在小姐那里花掉,小姐拿着幸福票找到窑上账房,每张幸福票账房就得支付给人家三百块钱,一分钱都不能少。孟银孩一听就把幸福票的价值记住了,乖乖,三百块钱哪!老婆在家辛辛苦苦种地,一亩麦子从头年秋天长到第二年夏天,一年四季都经过了,打下的 麦子也不过值个二、三百块钱。而他一张幸福票的价钱就能买到一亩地的发子。以拿鸡蛋来换算。去年中秋节,出了嫁的妹妹回娘家看望年近八十的母亲,给母亲用手巾包了一兜鸡蛋。这兜鸡蛋母亲自己舍不得吃,也不让别人吃,说拿到街上卖了称盐。鸡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老婆悄悄数过了,母亲趁人不在家拿到方桌上去数。鸡蛋在桌面上是会滚动的,母亲的手没鸡蛋快,结果有一个鸡蛋从桌子上滚到地上摔碎了,摔得黄子涂地,捧都捧不起来。老婆发现鸡蛋少了一个,怀疑母亲煮着吃了。母亲既不承认自己吃了,也不敢说明是她数鸡蛋时把鸡蛋摔碎了,只是一次次指天赌咒,咒赌得又大又难听。那天儿子学校没课,在里问屋写作业,儿子把母亲摔碎鸡蛋的事看见了。在老婆和母亲因一个鸡蛋闹得不 可开交的时候,儿子出来作证,把母亲摔鸡蛋的事实揭发出来了。

   

      母亲羞愧难当,哭得昏天黑地,两天不吃不喝,差点归了西。孟银 孩每想起这件事就心情沉重,一个鸡蛋才值多少钱!他要是把一 张幸福票换成钱的话,够买一千个鸡蛋都不止。试想想,他怎能舍 得轻易把几亩地的麦子和几千个鸡蛋扔到那个不见底的地方去呢!还有,他女儿考进了县里的一所中专,每年的学费就得好几千。家里翻房子更是大事,更需要一笔大钱。儿子眼看就到了说亲的年龄,如果房子翻盖不成,就没人给儿子提亲。儿子结不了婚,就不会产生孙子,就等于他家从此绝后了。这是万万不行的。孟银孩是一个有远见和对家庭负责任的人,对比幸福票里所包含的小姐,他更看重幸福票的金钱价值。

      当李顺堂再次提到他的幸福票时,他口气有所松动,答应可以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因差距太大,二人最终未能达成协议。李顺堂问他一张幸福票想卖多少钱。他表示并不多要,窑主说值多少钱他就收多少钱。李顺堂说:你想卖三百?狗屁!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的行情,小姐多得都臭大街了,五十块钱就泡一个。别说打野鸡了,干一只外国飞来的白天鹅也花不了三百。

     孟银孩也知道幸福票卖不出原价,买卖心思不相投,一开始他不能自己降价。他问李顺堂愿意出什么价。

     李顺堂向他伸出后面的三根指头。

     孟银孩心上一喜,李顺堂出的价钱跟他想要得到的数目不是一样吗!这个李顺堂,典会开玩笑。,

     然而李顺堂说了:请你不要误会,我一根手指头只代表十块。

      孟银孩的眉头顿时皱起来,要李顺堂不要开玩笑。

      两个人又协商了一会儿,孟银孩咬咬牙作出重大让步,把一张幸福票的价钱退到二百五十,说他再也不能让了。李顺堂也拿出了应有的姿态,把价钱加到五十,说这就是最高价了,多一分他都不出。两人的买卖到底没能做成。买卖不成仁义在,李顺堂还是劝孟银孩只管到“一点红”玩一把,一个女人一个坑,坑与坑各不相同,只有到不同的坑里去扑腾,才能真正体会到做男人的幸福。

     孟银孩说:小心坑里的水呛了你的肺管子!

     李顺堂说孟银孩是死脑筋,不开窍。

     天越来越冷,外面下起了小雪。天越冷,煤越好卖。从窑下提出来的新煤还冒着热气,雪花在煤上还没停住,就被等在窑口的大斗子汽车装走了。据说这个小煤窑的窑主很会做生意,煤价比国营大矿低得多。他采取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营销手段,谁来买他的煤,他就给人家一些回扣。回扣里除了现金,还有一张两张幸福票。那些买煤的人和拉煤的司机对幸福票

    都很感兴趣,一得到幸福票就拍着窑主的肩膀哈哈大笑,夸小窑主善解人意,够意思!够意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窑主对窑工的奖励政策也有所调整,这月谁只要下够二十六个窑,就可以得到一张价值四百块钱的幸福票。幸福票的价值为什么提高了呢?窑主 解释说,节前“一点红”的生意比较好,价格有所上调,所以幸福票的含金量也跟着相应增加。

     孟银孩暗自庆幸,看来他没急着把幸福票出手就对了,幸福票不但保值,还增值。这才叫有福不在慌,无福跑淌浆。孟银孩也有了新的想法,幸福票的价钱眼下恐怕是最高的,他得抓紧时机,赶快把幸福票抛出去。等过了春节,幸福票的价钱肯定下跌,那时再出手就不划算了。

     孟银孩正发愁通过什么渠道才能把幸福票换成现金,这天午后,“一点红”的一位小姐到窑工宿舍来了。小姐穿着一件银灰色羽绒长大衣,腰身勒得很细。小姐的个头儿不是很高,但她的鞋很高,鞋底很厚,人就显得高了。小姐的眉毛很黑,脸很白,嘴唇很红。小姐轻轻一笑,全宿舍的窑工都傻了,谁都笑不出来。有的窑工跟这位小姐打过交道,问她是不是送货上门。

      小姐说:送货上门又怎么样,现在讲究提高服务质量嘛!

     话一说开,窑工们都兴奋起来,纷纷跟小姐说话,让小姐坐。

     

     小姐看看哪儿都是黑的,没有坐,说:看你们这儿脏的,跟猪窝

    似的。

     李顺堂接话:你说对了,我们这儿就是猪窝。你来了就不能走了,什么时候给我们生下一窝猪娃子再说。

     小姐说:不走就不走,你们谁手里还有幸福票?

     原来小姐是上门收购幸福票来了。大家一致推荐孟银孩,说 他放着三张幸福票呢。

     小姐样子有些惊喜,说:真的?遂向坐在地铺上的孟银孩走去。

     孟银孩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他胸口怦怦跳,心里有些紧张。他觉得这位小姐的确长得很漂亮。

     小姐对孟银孩评价说:这位大哥一看就是个好人,是个知道顾 家的人。

     孟银孩被小姐恭维得头皮发躁,脸也有些红,不说话不行了,他说:你不要听他们瞎说,我哪里有幸福票。他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姐说,她小五红。

      小五红?你姓小吗?

    小五红说,她不姓小,小五红是她的艺名。小五红认为他们这里还挺暖和,解开外面系成花儿的腰带,把大衣敞开了。小五红里面穿一件紧身乳白细羊毛衫子,奶子把衫子顶得很高,眼看要把衫子顶破。小五红一解开怀,一股子香气忽地就冒出来。她对孟银孩说:在外嘶打工多小容易呀,有福该享就享,有福不享过期作废。

    别的窑工都赞成小五红的观点,把小五红的话接过来递过去地重复。他们的眼睛都火火地亮着,鼻翅子张得很宽。李顺堂已有些跃跃欲试,急于给窑哥子们作一个榜样,他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小五红单独练练。他又以命令的口气,让孟银孩把幸福票给他留下一张。

   

   

    孟银孩还是否认他有幸福票。 -

    这时有一个窑工提议:咱们都出去吧,给孟师傅创造一个机会。咱们都在这里,人家孟师傅想幸福也没法幸福呀!

    这话有理。窑工们有的穿鞋,有的披衣,准备出去暂避。李顺堂样子不太情愿出去,对孟银孩说:嘴馋够不到自己的鸡巴,别放着好鸡肉吃不到嘴里。他走到小五红跟前,把小五红的小鼻头捏了捏,赞叹说:女人真是好东西呀!

    小五红回敬说:男人也是好东西呀!

    孟银孩当然不会单独跟小五红留在宿舍里,他不知道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别人穿鞋,他也到地铺外面去穿鞋。

    窑工们上去拢住他的肩膀,把他摁在地铺上,不许他穿鞋出去,说他要是出去了,把新娘子一个人留在屋里算怎么回事。李顺堂还一脚把他的大头棉鞋踢飞了,说去他妈的。

    孟银孩恼了,骂了人,仿佛别人要合起伙来把他往火坑里推,嚷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结果,别人还没出去,他自己倒先蹿出去了。

    孟银孩没去过“一点红”歌舞厅,他见到了小五红,就算认识“一点红”的人了。这使他想出一个新办法,要和小五红进行一笔交易。他打算把幸福票交给小五红,并不动小五红,托小五红到窑上的账房把钱兑换出来,然后给小五红一定的好处费。当然了,他只能先交给小五红一张幸福票,探探小五红的路子,要是交易顺利的话,他再交给小五红第二张,第三张。他想到了,也许小五红会 使劲贴他,纠缠他,让他把幸福票花在她身上,再独吞幸福票的票款。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为了防止到时候自己管不住自己,他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把自己攒了好久的热东西做出来了。他眯缝着眼,是想着小五红的可人样子,念着小五红的名字做的,仿佛真的和亲爱的小五红把好事做成了。当他最终看着自己很有质量的东西抛洒在肮脏的、冻得很硬的土地上时,未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他的东西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他从小就听人说过,男人吃十口饭才能生成一滴血,十滴血才能变成一滴精华,这么一大片精华,需要吃多少饭才能长出来啊!

    孟银孩是趁晚上到泉口镇的“一点红”歌舞厅的。半路上,他把塑料包掏出来,剥开,取出一张幸福票来。幸福票就是一张薄纸片,上面印有幸福票三个黑字,加盖着窑上的红色公章,很像以前使用过的地方流通粮票。他把捏着幸福票的手别进裤口袋里,找了半条街,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一点红”找到了。那里歌舞厅太

    多,一家挨一家。门面上灯光也差不多,都是一片炫人眼目的乱红。不管他走到哪家歌舞厅门口,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把他叫成先生,让他里边请。对于这样的热情,孟银孩有些不大适应,他没敢说话就走过去了。“一点红”三个字也是由霓虹灯组成的,只是点字下面的四个点不亮了,成了“一占红”。孟银孩正在门外找占字

    下面的四点儿,老板娘已到他身边来,介绍说她们这里是有名的“一点红”,请进去点吧。

    孟银孩问她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小五红的。

    老板娘说有呀,小五红可是她们这里最红的小姐,夸他这位先生真是好福气,不知怎么就把小五红点准了。老板娘一边把他往歌舞厅里领,一边喊小五红出来迎接客人。

    歌厅里有不少旁门,小五红应声从一个小门里转出来了。小五红一见是孟银孩就笑了,老相识似地说:大哥是你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说着抱住孟银孩的一只胳膊,轻轻一拥,就把孟银孩拥进一间小屋里去了。小屋无窗,灯光也比较昏暗,墙根儿放着一只宽展的长沙发。小五红把孟银孩安置在沙发上,问他用点

    什么。孟银孩头脑涨着,听不懂小五红说的用点什么是什么意思。

    小五红说:请问你是喝酒?喝饮料?还是喝茶?

    孟银孩这次听懂了,他摇头,说他什么都不喝。

    小五红说:那,大哥给我买盒烟抽吧!

   

   

    小五红的话说得这样明白无误,孟银孩还是听错了,他以为小五红让他抽烟,说:我不抽烟。孟银孩紧张成这种样子,当然是小五红造成的。小五红的穿戴与那天去窑工宿舍不同些,她下面穿着超短的裙子,把两条结实的好腿甩了出来。她上身穿一件细背带黑色羊绒衫,两只肥奶子半遮半掩,紧紧挤在一起,挤得冒突着,

    眼看要白光一闪,滑脱出来。孟银孩心口跳得嗵嗵的,装在裤兜的手指分泌出一层黏黏的东西,几乎把幸福票浸湿了。

    小五红把唱歌机打开了,递给孟银孩一支唱筒,让他唱歌。他不唱。小五红拉他起来跳舞。他也不跳。那么小五红问他: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做?

    孟银孩问做什么?

    小五红说:大哥知道做什么。好了,把幸福票拿出来吧。

    孟银孩没把幸福票拿出来,总算把来意说出来了。

    小五红样子有些惊讶,说大哥真会说笑话,常言说水往低处流,我要是把票换钱给你,那不成了水倒流了?我们这里历来没这个规矩。好了,来吧,我帮大哥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看大哥热得这一头汗。

    孟银孩往头上二摸了一把,果然沾了一手汗水。不知为何,他觉得沾在手上的汗水是凉的。他拒绝小五红给他解扣子,问小五红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小五红说:一张幸福票做一次,没什么好商量的。大哥别坏我们的生意,我们挣点钱也不容易。

    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孟银孩不说话了。

    小五红以为他动了心,遂将一条白胳膊搭在他脖颈上,另一只手摸索他裤子前面的开口,说小妹都着急了,来,让我看看大哥的家伙大不大!

    这叫什么话!此地不可久留,再呆下去非坏事不可。孟银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摆脱小五红,夺门而去。他听见小五红和老板娘从歌厅里跟了出来,老板娘问怎么回事,小五红说:哼,傻驴一个!

    孟银孩只得来到窑上的账房,问会计幸福票能不能直接换成钱。会计是一个上岁数的人,按照财务制度,他让孟银孩去找老板在幸福票上签字,老板签多少钱,他给孟银孩兑换多少钱。

    老板就是窑主。孟银孩去找窑主签字之前,费了好几天犹豫。他知道窑主是很厉害的。一个窑工在幸福票的问题上不知说了句什么不好听的话,窑主着人把那个窑工痛揍一顿,立即把人家撵走了。窑主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一天到晚有手持电棍的保镖把守,见窑主须经保镖通报,得到窑主允许方可见上窑主一面。据说窑主手里还握有快枪,窑主夜间驾着越野车到黄河故道里打兔子,矿灯一照,兔子立起身子,像个小人儿似的。窑主一枪就把“小人儿”撂倒了。他害怕说不了两句话窑主就得把他崩回来。可是,不找窑主他又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不能老是把幸福票压在手里,幸福票一天不换成钱,他就一天不踏实。

    窑主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凶,得知他手里有三张幸福票时,窑主微笑着,问他难道对女人没有兴趣吗?

    孟银孩说:女人,女人……是的。

    什么是的?

    女人都是填不满的坑。

    你填过几个坑?

    没填过。

    没填过你怎么知道填不满!据寡人的经验,填一个满一个,你不妨去试一试。

    窑主到底没在孟银孩的幸福票上签字,而是给孟银孩讲了一番道理。窑主说,他为什么给弟兄们发幸福票没发成现金呢,就是想到了有的人舍不得花钱去幸福。要是给孟银孩把幸福票换成现金,就失去了幸福票本身的意义。票字旁边还立着一个女字,要是光看见票字,看不见女字,幸福票就算白领了,男人也白当了。

   

    新的幸福票发下来的同时,窑主让人代他向窑工宣布,旧的幸福票全部作废。原因是发现有人用假冒的幸福票到“一点红”去幸福。窑工们看了看,新的幸福票上面,黑字果然改印成了红字。

    黑字的幸福票作废了,孟银孩舍不得扔掉,仍和身份证放在一起。让他感到犯愁和紧迫的是新领到的带红字的幸福票怎样出手。

    选自《山花》2001年第3期

公益书库(xiusha.com)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