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五(1)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武汉三镇早早落雪了。

  隔着一条长江,左岸的汉口积雪更多。绕过每根落光叶子的树枝和每片不肯从枝上落下的树叶,白的雪温柔而坚决地重新堆砌了本来就很幽静的咸安坊。紧随着一年当中最有新意的日子,居住在这片被雪铺得格外完整的街区上的梅外婆,亲手接生了雪柠。梅外婆在花楼街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过护士和护士长,雪柠穿越产道从母亲温软的体内来到炎凉百变喜怒 无常的世界,其过程本应该也在这家医院里完成。

  变故缘于雪茄。作为湖北省教育厅汉口分部的负责人,每个星期三都要去长江右岸的武昌本部述职。这一天是星期六,为庆祝协约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胜,武汉三镇各所学校一律放假三天。一直以来拒不在公众场合上露面的梅外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所谓正义战胜邪恶而欢呼雀跃。他精心写出一篇反其道而行之的《过渡时代社会之道德》,准备在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在长江左岸的汉口辅德中学礼堂演讲。为了安全起见,雪茄去了一趟武昌,与在省国民政府担当要职的两个同学见面,通过他们与各强力部门进行沟通,确保梅外公发表演说的那一阵,不会发生有官方背景的骚乱。几年前,雪茄初来武昌求学,正赶上出生于武昌江夏的京剧名角谭鑫培衣锦还乡,说是还情于家乡父老,可是想要获得一张春满园的票,比在六渡桥一带的马路上捡到金条还难。正是这两个同学的激将,雪茄才冒昧过江找到梅外公的门下,请他赐赠几张戏票。那一次,雪茄不仅得到了戏票,还认识了后来相亲相爱的妻子爱栀。

  雪落无声,雪茄往来奔波了一整天,最终得到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回复:梅外公早就应该这样做,讲学道德,教授规范,这些都是当局的倡导。在长江左右两岸间来回穿梭的渡船有事没事都是悠悠荡荡的,惟有船舱内滋生的各种好与不好、有趣和没趣的消息,同江风一样奇快无比。

  去的时候,雪茄在跳板上碰到马镇长。

  回来时,马镇长似乎仍等在跳板上同他说话。

  “那个阿彩,你可要防着点,小心她来找你的麻烦哟!”爱听说书的马镇长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女人若是破罐子破摔,发起狠来可是真狠!”

  在雪花纷纷的长江边碰上故人,马镇长有些高兴,一口气不歇地说下去。夜里醒来能在枕边看到丈夫雪茄是阿彩惟一的梦想。只要能当一个有名有分的女人,哪怕这一生被雪茄压得扁成一张皮,她也无怨无悔。假如过年时雪茄还不回去采她的花,唆她的蜜,仍旧让她不阴不阳地守活寡,逼急了,她就先养野男人,再将雪家闹得家破人亡。马镇长在天门口任职多年,六安、合肥都曾去过,随后又悄悄地攒下一笔税款,就是为了来武汉三镇,见识一下总听别人说的花花世界。马镇长再三说,自己这次来是雪大爹同意的,雪大爹不同意他也不会来,也不会写了信交由他带来。雪茄不是有意不请马镇长到家里去,也不是因为明白梅外公不喜欢马镇长这一类有鱼肉乡里之嫌的人,说到底还是马镇长所说阿彩的一席话,让他太难受了,以致把已到分娩关头的爱栀都忘在了脑后。

  雪茄被马镇长的话弄得恍恍惚惚,他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路灯已亮了,才记起怀胎十月的爱栀仍在家里,立刻风风火火地拔腿就跑。这天是星期六,梅外婆必须去教堂祈祷。按照早上的约定,雪茄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梅外婆出门之前回来。雪茄没有按时回家,梅外婆还是出门去了教堂。梅外婆出门不一会儿,雪柠就在爱栀肚子里大闹起来。留在家里的梅外公毫无办法,只能站在门口,一次次地请人送信,盼着梅外婆早点回来。梅外婆回家时,雪柠的半只小脑袋已经伸到产道外面。梅外婆倒不惊慌,比起在医院的那几年,时常见到一条小腿或一只小手伸出产道的惊险,那蓬过早显露的湿漉漉的秀发,几乎就是一朵供人观赏的灿烂墨菊。虽然在家里,该做的事梅外婆都没落下。雪茄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却不是发生意外,小生命雪柠已经平安地哭了好几场。

  雪柠出生不到三天,两眼就齐齐睁开。贺喜的人都说,婴儿一般都要到二十天左右才能睁开眼睛,最早的也得十天,并且两只眼睛还有先后之分。早早睁开眼睛的雪柠,还没有让人觉得异乎寻常。有人连连称奇,是因为需要有合理的夸张和客套。

  异乎寻常的雪柠出现在常娘娘到来后。那一天,正午的太阳温暖宜人,两个打鱼人抬着一尾比人身短不了多少的红鲤鱼从江边直接来到家门口。红鲤鱼还是活的,大尾巴像蒲扇一样在空中甩得叭叭响。看见门口晒满花花绿绿的尿片,打鱼人便站在门外不停地叫:“活鲤鱼发奶,活鲤鱼发奶哟!”叫了几声,梅外婆和爱栀心动了,就让常娘娘上前去招呼。大约就在常娘娘从打鱼人手里买下红鲤鱼时,睡得好好的雪柠哇地哭起来。这一哭就没有止境,整整三天三夜,说歇下来也只是哭声稍小一些,马路上的人听不见。夜深人静时放开嗓门,一阵风就能将哭声吹到远处的水塔尖上。爱栀的乳头细细的,挺挺的,常娘娘的乳头粗粗的,绵绵的,在平时,一个优雅高贵,一个本分实在,总能够十分恰当地塞在雪柠嘴里,及时止住那些有理和无理的哭闹。读书知史的梅外公,什么哭泣没见过?国破家亡的,丢官去爵的,丧父丧母的,缘尽情断的,哀毁骨立的,缠绵悱恻的,大恸无言的,长哭当歌的,悲愤莫名的——凡此种种竟然无法解释雪柠不到一百天的人生。熬到第四天,雪柠总算不哭了。刚过几天放心的日子,那种神秘深奥的哭泣又响起来。如此反复多次,人缘与名望极好的梅外公,陆续送出十几封帖子,先是汉口,随后扩展到汉阳和武昌,三镇内外,专治疑难杂症的医生郎中挨个请到了,号脉听诊,熬药打针,能想到的病症都想过,能使用的办法都用过,浑浑噩噩的雪柠仍旧想哭就哭,要闹便闹。一年下来,就连与梅外公交情最深的医生郎中也开始推三挡四借故不肯登门。家里大部分人急得口舌生疮,脸上长火嘴子,只有梅外婆处事不惊百事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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