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二七(3)


  根据马鹞子的情报,独立大队的人马都在河滩上。骄横的政府军以为闹暴动的天门口人已经吓破了胆,瘫在家里,任由他们砍头剁颈。没有想到,敢死队队长的杭九枫居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天门口布置成一座陷阱。对政府军的杀戮是杭九枫最先动手的。西河里枪声初起,杭大爹将束手无策的董重里甩开,将蚂蚁爬进热锅一样的杭九枫臭骂了一顿。见惯了血风腥雨的杭大爹,适时地教导杭九枫:“对付仇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与他们对杀!他们不是用柯刀杀了你二父吗?为什么不取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

  这些话是一杯闻着就能让人热血沸腾的烈酒,给了杭九枫巨大的胆量。他将常守义等骨干叫到一起,说出要与政府军对杀的话时,他的两眼射出绿色的光。暗暗称奇的杭大爹忍不住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能放绿光,自家的四个儿子已经够狠了,他们的眼睛还不能放绿光。杭大爹点着名说杭九枫:“你的眼睛绿了!”杭九枫说:“这是恨的,杭家的死对头来了!”眼睛里冒着绿光的杭九枫带上二十几个骨干,拿着柯刀藏到临街的窗户后面。眼看着政府军的尖兵们平端着枪,顺着小街缓缓走近了,杭九枫一声不吭地从窗户里伸出柯刀用力往前一推,脆响之下,一颗戴着军帽的人头在小街上打了几个滚,扑通一声掉进小溪里。

  十来个尖兵中,只有一半的人逃了回去,剩下的或是胸口中了从猫狗进出的门洞里捅出来的柯刀,或是被从阁楼小窗里降下来的柯刀勾住了某处要害。遭受暗算的政府军主力随后发动了两次进攻都被打退,因为他们无法对付不知会从哪个方向出现的柯刀。进攻被打退后,政府军想要放火烧房子,但富人们纷纷从自家的阁楼里探出头来大叫,不让政府军采取这种玉石俱焚的办法。政府军只好强攻。马鹞子掇着一挺机枪,对着小街右边有可能冒出利器的地方一路扫射,小街左边交给了另一个机枪手。两挺机枪在前面开路,柯刀威力全无。小心翼翼的政府军到了小教堂门前,刚刚喊着要全镇的人都出来时,杭大爹从钟楼上扔下来几罐炮药。巨响之下,七零八落的政府军仓皇逃到小街外面。被炮药炸得头昏眼花的马鹞子,藏在最靠近街口的那棵木梓树后,大声骂着杭大爹。马鹞子说,杭大爹就算是暗地里当土匪也不该同政府作对。杭大爹也不客气地大骂马鹞子。通过马鹞子两面三刀,白天做人,夜里做鬼的行为,杭大爹更加认定自家老二是死于马鹞子之手。杭大爹只佩服那种当面锣,对面鼓的人,假如老二死得明明白白,哪怕是枉杀,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也会认了,毕竟马鹞子与杭家往日无冤无仇。可惜马鹞子用黑手走错一步棋,硬要与杭家做对头。马鹞子只说了一句,这是天大的枉冤,就被常守义的话打断了。常守义有一只喇叭筒,他用力喊出来的话被喇叭筒放大后,藏在里面的心虚就被掩饰了。常守义极力喊着为死去的革命兄弟报仇,政府军的子弹击中了喇叭筒也不能让他闭嘴。

  这番舌战尚未停歇,杭天甲领着独立大队的残部回到西河左岸,与政府军背水一战。配合着独立大队的冲锋,扛在杭家老三老四肩上的铁沙炮一连放了十几炮。武器精良的政府军不想再死人,丢下十几具尸体,一路退回县城。

  独立大队一共死了四十五个人,轻伤重伤加在一起有二十几个。政府军的死伤人数大致差不多。天门口公祭独立大队阵亡者大会举行之前,匆匆赶回来的傅朗西一踏上傍着西河的大路,就看见路边的大树上挂着一排戴着政府军军帽的人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人头上爬满过冬的苍蝇。被太阳晒醒的苍蝇格外黑,像是穿着一身孝衣。董重里捂着鼻子冲傅朗西发脾气说,常守义和杭天甲根本不听他的话,他们认为傅朗西一定会支持他们这样做,这都是傅朗西的怂恿造成的恶果。河谷里的风迎面吹来,地上随处可见一摊摊严峻的血,傅朗西喉咙里痒得厉害,随时随地会咳嗽起来。傅朗西要董重里对这些纯朴感情的人多些理解,活生生的战友死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暴动被打得冷火青烟,他们对敌人的仇恨自然会沉重许多。见傅朗西又要咳嗽了,董重里不再多说,只是强调,老想着报仇和报复的人,成不了革命者。傅朗西从随行的警卫班里叫出两个士兵,加上正在附近转悠的段三国,三个人将人头取下来就地掩埋,还给每个人头立了座坟头。

  公祭大会开得冷冷清清。董重里朗读公祭词时,连同独立大队的人,到场的人总共不到二百。从上街到下街,私下里人们说,马鹞子在天门口安下了密探,不管哪一天,谁放的屁只响不臭,谁放的屁只臭不响,谁放的屁又响又臭,马鹞子都会一清二楚。面对一系列由失败导致的后果,傅朗西决定,哪怕冒险也要再次攻打县城。杭天甲首先为这个决定叫好,他用山上的野猪打比方,没受伤的野猪还好对付,一旦它被打得半死不活,打野猪的人心劲松下来,被绝境中的野猪杀了回马枪,可就惨了。杭天甲说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足,杭九枫也说他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傅朗西的决定一传达下去,独立大队的人也都兴奋地说他们正愁有力气没地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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